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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芳华(外一篇)

2020-11-19■陈

长江丛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大龙

■陈 刚

那年我刚外派到河南工作。父亲很抒情地走到中国地图前,指着河南省的形状说:“像个羊脑壳,不大嘛。”母亲岔开手掌在旁边比划着说“看到蛮近,才揸把远”。她不知道这一揸有七百多公里。这张中国地图成了他们与儿子时空相联的一个接口,他们认真研究我每天的轨迹与地图上某个位置重合的可能性,坚信我就藏匿在某个抽象的领地里。我突然想起有个意大利作家,他每天就坐在里斯本的办公室里研究欧洲地图,熟悉每一列火车的时间、站点。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欧洲。他在一部《海上钢琴师》的小说里动情地描写了新奥尔良的情景,他比本地人还要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那些认为没见过、没体验过就没有发言权的想法,想来多么愚蠢和可笑。一个浪漫的人,充满爱心的人,完全可以靠想象力、而不是全凭所谓的真实来感知存在的。父母的爱其实很轻,可以像地图一样挂在墙上。一晃十年过去了。这个挂在墙上的“羊脑壳”都泛黄了,我每年春节回去都会用鼻子悄悄地嗅一下,老是疑心它会散发出哈喇味。如果是一块腊肉,吊了十年,早已红花绿霉,臭气熏天,变成了一个敞开的秘密。“羊脑壳”的不动声色,显示出它对时间的鄙视和对人间亲情的妥协态度。

十年前,宜昌还没有通高铁。每次探亲需要驾车六个多小时,高速公路消融了村庄、树木、云朵。过了荆门,你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速度,从丘陵闯入平川,汽车似乎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提升起来,突破了时光严密的防线。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汽车像个容器,存放了太多的情绪和音乐。我在回味某些情景。许多细节,像雪在燃烧。女儿那时还在上小学。我进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为热烈的拥抱暗自蓄力,然后才像小鸟一样扑进我的怀抱。我出门的时候,她分明也犹豫了一下,目光里的游丝是顺着旅行箱慢慢爬上我的脸庞,充满了不舍和留恋。那一刻,我明白了,人生中许多难受的滋味都在犹豫里头。现在女儿已经上大学了,她的人生辞典里也有了远方。我想告诉她,如果尝到犹豫的灵犀味道,请不要悬疑,那是你参悟人生的隐喻。

十年了,我一直在“回去”。回去,多么美妙的两个字眼。它是汉语言世界里能指向幸福港湾的最简练表达。为什么我们总是拿生命的环节误作自我革新与自我出逃呢?表达得更家常味一点就是:回到河南的工作岗位,叫回去;回到宜昌的家里,也叫回去。回去,仅仅是取材于我的生活,我亲爱的外派生活,它从此构成了我生活的一种基本状态,回去或者在回去的路上。如果说我的胸中装满了万千寂静,那只是情怯的假设。微信才是个好东西,一端连着爱人,一端连着我,爱情在视频中消失,又在视频中重现。如果太忙,就用回复的文字做呼吸。只有我们相信,其实两个微信号也能成为爱情的标本。少了陪伴和相守,视频成了最长情的告白,留言也是最温暖的承诺。红颜弹指老,那也是我们爱情的刹那芳华。有时夜半醒来,还以为“回去”了。于是打开灯光,让影子和墙交谈,把每一句隐匿的梦呓,都用诗句来唤醒,让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成为一支射向思念的暗箭。夜退深处,光行字词,就像一株枯萎的草重新进入了春天。如果第二天开会,我的声音洪亮,目光如炬。我用澎湃的激情重新进入状态,我不需要解药,工作也是我的爱人。那是另一种芬芳的味道。

十年了,我像个既没有课本也没有学籍的旁听生,认真学习研究河南文化。我学会了说“中”“怼”“可求美”,还知道吃完一条鱼可以喝一百零八杯酒,敬一个,端两个,头三尾四,腹五背六。喝酒要爽直,宁喝醉,不后退,才能悦人悦已。烈酒燃烧骨头,喉咙吞下长河。即使醉了,也是英雄的末路,同样荡气回肠。越来越多的河南朋友说我“可得劲”,让我能在倍受鼓舞后产生无限的喜悦。但我还是不擅长用河南话骂人,他们急冒烟了才怒吼一句“咋恁性球样儿”,表示已经相当的愤怒了,性质很严重了。但听上去挺文雅,像文言文,拗口诘牙还语焉不详,哪像爆粗口?更像网媒时代猴急的自造词。放在我们老家,早就从嘴里掏出动物的生殖器官开始表演人兽交合的乱伦场面了,让人血脉贲张。洞幽烛微,中原大地是文字的母腹,文宗字祖许慎的故里,连骂人都止乎礼。若论喝酒,那喝的也不是酒,而是“讲究”。河南人善饮更善劝,端杯就有点文攻武斗的意思。精致的程序里,巍然有古风。每一杯皆有理,人情世故,天文地理,深文周纳,引经据典,勾古稽今,无所不包,古朴凝重,能不让你醉卧沙场?干完杯中酒,你就能和英雄攀上亲戚,和对方成为兄弟。在河南创业成功的安徽籍老前辈曹操,写了首小诗,叫《短歌行》,倡导我们要“慷当以慨”,要“对酒当歌”。上海某大学一个叫张海斌的副教授,去年出差河南后,也写了篇文章叫《河南归来不喝酒》。在我看来,老前辈和副教授说的意思都差不多,到了河南,那才叫喝酒!

十年过去,让我从“而立”进入了“不惑”,有了一点可以缅怀青春的意思。这是一个漂泊的时代,有很多像我这样长年在外的人,我不过是众生一员。十年了,我相信只要有爱和努力就能兑换真情和幸福。电影《芳华》里有这样一段话:青春不是年华,是心境,是无边的憧憬,是恢弘的想象,是生命的深泉在涌动,是炽热的感情,是美丽的象征,是无穷的希望,是力量的绽放,是勇气的勋章。借用这段话作为文章要表达的主题很合适,作为结尾的末句也刚刚好。

情怯者

诗人雷平阳在《亲人》里说: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猝不及防,仿佛沾了蜂蜜的针尖瞬间刺中了我的某个穴位,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紧张。

父母从大龙坪搬到渔洋关的三房坪已经六年了。两地相隔一百多公里,算不得遥远,但要跨越这个距离,难免会经受背井离乡的痛楚,还有对异乡粼光闪现的抵触。我以为他们会很快习惯把他乡当作故乡。毕竟告别缠斗了大半辈子的田野,摆脱农具的束缚,不再把自己活成一茬庄稼,去开启崭新的悠闲生活更符合世俗社会对幸福的判断。他乡,故乡,不过是诗人们抬头或低头的那一片月光,父母们应该不会矫情到留恋这种薄如蝉翼的诗意。这也许只是我观念上的偏狭。其实在每个人心中,故乡永远都是一处阔大的存在,再怎么倔强而绝望的努力也难以摆脱故乡虹吸般的引力。

记得刚动议从大龙坪搬迁的时候,父母一度闪烁其辞,态度犹疑。他们大约是担忧进退失据,又怀着进入城镇生活的渴望,焦虑的内心才如此盘根错节。离乡情更怯。经过两年的准备,我们在渔关新城的三房坪谋得了一处宅基地。父母亲赶在搬迁前给逝去多年的祖父母也打好了墓碑,重新修葺了坟茔。一花一世界,一碑一天堂,八千里路云和月,被几座五厢碑就微缩成了另一个世界。用规整的石块榫卯相间,仿佛也在给先人们搭建新房。

这不仅是父母对另一个宇宙秩序的浪漫构想,也是对先人们的缅怀和凭吊。在充满神性的乡村哲学里,祖坟历来为后人们的根脉和血缘所系。他们相信墓碑下面隐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庇佑后人们在不同的土壤里茂盛繁衍。这样的离别充满仪式感,神秘庄重,让祈祷以墓碑的形式立起来,带飞檐的五厢碑上刻满了我们这些后人的名字。这都是先人们要庇佑的对象。

当鞭炮响起来的时候,父母亲抑住内心的波澜,长吁了一口气,一并隐在了空气长久的震颤里。他们甚至不敢在寂静的时候大声出气,惟恐彼此脆弱。几只黑色的老鸦,从远处飞过,速度极慢,仿佛随时会跌落下来。但它们越飞越远,像一句凌乱的元曲消散在了苍茫的天空。枯藤老树昏鸦,巨大的画面感扑面而来。诗文化境,更是加剧了这种荒凉的离愁。没有比离别故土和祖居更虔诚的伤感。过了许久,父母亲才用一种自我救赎的语气给乡邻们说,给老人们立个碑,我们也要搬走了。

但母亲给大家打招呼作别的手势分明有些恍惚。

待冬雪化时,他们终于搬到了渔关新城。大半辈子春燕筑巢一样衔泥吐沫打造的老家,其实除去了房子、农具、牲畜,真正能搬走的寥寥无几。他们最后只带走了些日常用品,还有一把祖上传下来的铜炊壶。这个炊壶用了三代人。太祖父、祖父烧水煨茶的日子都藏在了黑色的巨大沉默里,袅袅绕绕上百年的烟火在铜壶表层堆叠成了黑痂,厚实如岁月的壳。父亲开始擦拭打磨裹在上面的黑色扬尘,他的手上沾满了旧日时光的烟火味道,扬尘发出瓷器开裂般的脆响,簌簌落了一地。铜炊壶渐渐露出了金灿灿的胴体,眩目得耀眼。一个滚烫的想法早已在他的胸中泛动,就让铜炊壶和他们一起迎接敞亮的新生活吧。

来不及等楠河的风吹开春天的大门,父亲又赶紧在青岗岭上开了一块荒地,翻土,施肥,种菜,种子都是从大龙坪带过来的。那成了他的一小块故乡。新芽出土,嫩叶上犹带朝露,妩媚可喜,仿佛一畦菜地也能相思成故乡。他用了那么多的绿色来打扮这个异乡的季节。虽然,百苗欢腾,绿意盈眼——它们似乎又集体回到了大龙坪的春光里。其实,在这个春天,父亲只不过把大龙坪的农事和回忆,在这里又重新捂热了一遍。贾平凹有篇文章叫《记住乡愁,就是记住春天》。他是在纸上构建春天,让远离故土的读者在字里行间寻觅乡愁。而父亲种在青岗岭上的庄稼,比作家桃花灼灼的华美文字更加动人心魄。微风轻拂,每一片张开的绿叶都翩然欲飞,气韵生动。在这巨大尘世间,有着多么细微的乡愁,比扬尘还要细,比文字还要饱满。

新居隐在一片粉墙黛瓦的建筑群里,山环水绕。出门右拐就是酒店,左转过桥则是新迁建过来的县委政府办公区。里面除了鳞次栉比的局委机关大楼,还有一个休闲广场。时间是一个生长根须的过程,比枝繁叶茂的呈现更加有劲道。当初他们总是担心自己像两株作物被移植到一片新的泥土里,万一不适应该怎么办?这可能是一个农民最朴实最具生活常识的考虑。但很快他们就像两滴水融入另一潭水,如夜阑清梦,渐了无痕。

几年时间过去了,母亲成了一个内力精进、参透小镇休闲生活秘籍的人。每天晚上她准时去参加广场舞,两只脚变成了一对欢快的翅膀,踩着音乐的节奏扑腾扑腾拍打地面。父亲白天看书、下棋,偶尔也去青岗岭上的荒地里伺弄蔬菜,晚上就沿河堤散散步。岁月静好,以为小镇里质地绵密的休闲生活会慢慢肢解他们心中对故土的念想。其实乡愁的力量是缓释的。在情感溶解时空的胶囊之后,它所释放的药力之强,依然长久滞留在他们在心中。

每年清明节,父母都会回大龙坪给祖上插青。虽然匆匆数日,但东家接西家请,都不是装样子,拉衣服扯袖子都是真感情的动静。正值春播,他们不忍心让乡邻们从忙月里抽身来陪伴。每次逃兵一样返回的时候,大包小包被塞满了各种山货。他们像两个知错的孩子,充满歉意地说下次回来一定宽住几天。等真到了渔关,心里又隐隐后悔还是应该在老家多呆几天。清明成了他们返乡的时间驿站,年年如是,每次都不能自圆其说。他们像章回体小说里的人物,仿佛瞬间相聚又将别离。

突然有一天,母亲打电话说,邻家那个胖婶得了癌症,隔壁的大明哥也半身不遂了,还有谁得了肺气肿走路像扯风箱,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能背得起整副石磨。表面上在感慨乡邻们的悲苦,心里却多了几分惆怅难言的牵挂。他们和老家的通话开始有了无比清晰的指向性,以温和的诱骗劝说身体有恙的乡邻们到渔关来玩。然后由父亲陪着去县医院看医生,他乐此不疲地帮助乡亲挂号、缴费、检查、取药,慢慢对这些繁琐的流程了如指掌。新居有了点地下交通站的意思,他们像两个来自故乡的卧底,隐秘而兴奋地释放着对乡邻的爱。

离开故乡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桩表达热爱的未尽事宜。用余温去温暖别人,也让他们的精神变得轻盈,由此得到幸福。父亲用抒情的语气告诉我,我们感觉又和在大龙坪一样了!他说这话的神情,就像一个蹩脚诗人在朗诵自己写出来的某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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