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外一篇)
2020-11-19谭成举
■谭成举
“师父,徒儿心烦呢!”小沙弥站在庙门口,望着漫天大雪,紧皱着眉头。很是无奈。
“何事让徒儿心烦呢?”师父做完早课,也来到庙门口,望着漫天大雪,摸了小沙弥的头。很是慈祥。
“不为何事,就是心烦呢!”小沙弥呆立不动,不望师父,仍望漫天大雪。
“哦?”师父心中一颤,将小沙弥往怀里靠了靠,仍摸着他的头,“徒儿长大了呢!有了心事了呢!”停了停,似自言自语,又似对小沙弥道:“该带去修行了!”
小沙弥不置可否。
小沙弥是六年前,也是漫天飞雪的早晨,师父在庙门口捡到的。当时小沙弥还在襁褓中。从此小沙弥就在师父的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最多,也只去庙外看一样的山,看一样的四季,看一样的风霜雨雪。
早斋过后,师父给小沙弥加厚了衣裤,踏着齐膝深的积雪,就带着他下山了。
小沙弥就问:“师父,您带徒儿何往?”
师父道:“修行呢。”
“修行要下山吗?您每次修行不都是在山上么?”
“是的。山上有山上的行要修,山下也有山下的行要修呢。”
小沙弥就不再问,专心地与师父往山下走。
下山的路自然不好走。小沙弥几次摔倒,师父却不似往日一般去扶、去呵护,只是耐心地等他爬起来又走。
下得山来,小沙弥跌青了不少地方,然对山下不同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早忘了疼痛。
“下山的路好走么?”师父柔声地问。
“不好走呢。”小沙弥柔声地答。
“那,走这样的路你心还烦不?”师父继续问。
“不烦呢!我很快乐!”小沙弥一脸喜色。
“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这样的路要走不少呢。”师父不看小沙弥,却越过他的身影望着前方,“这也是修行呢。”
“哦。那我今后就有更多的快乐了呢!就有更多的行要修呢!”一群鸟儿在前面飞,小沙弥就追着鸟儿跑。
师父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步伐。
师父将小沙弥带到了小镇上一家蒙馆的门外,让小沙弥从门缝间看蒙童们读“人之初,性本善”、看蒙童们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小沙弥就久久不愿离开。
“徒儿,你看这里面快不快乐?烦不烦呀?”师父就问。
“不烦呢!很快乐!”小沙弥仍贴了门缝往里瞧,“师父,他们这也是在修行吗?”
“是的!”师父若有所思,就拍开门与塾师交谈起来。
小沙弥怯怯地站在大门口,望着游戏中的蒙童们,满含向往。
眼看快午时了,小沙弥的小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唤起来。
师父就带小沙弥去化缘。
走了几家,好不容易才化得几个红薯。
小沙弥就问:“师父,化缘咋就这么难呢?”
师父就道:“万事皆难呢。别看这几个红薯,从育芽,到起垄、栽秧、除草、施肥、采挖、储藏,农人不知要洒下多少汗珠呢!他们能施舍给我们很是不容易的,我们要感恩呢。学会感恩也是修行,徒儿可得记住了!”
“哦!这么难呀!”小沙弥望望师父,一脸惊讶。后便真诚道:“师父,徒儿记住了!会感恩的!会好好的!会求菩萨保佑他们的!”
“很好!这样的行是必修的呢!”师傅很高兴。
师父正要将红薯交给小沙弥食用,前面来了祖孙俩,满脸菜色,走得趔趄。
小孙子直喊饿,饱含哭音。老奶奶虽在安慰,却暗自垂泪。
小沙弥望望师父,就不自觉地攥紧了师父的手。
却在这时,那小孙子跌倒了,老奶奶去扶,也一下子倒身在地。
师父迈前一步,正欲前去帮扶,小沙弥放开师父的手,疾疾地跑向祖孙俩,将其一一扶了起来。后又跑向师父,抓过师父手中的红薯,跑过去将红薯送给祖孙俩食用。
师父见了,微微露出了笑脸。
“刚才你快乐么?”师父摸了小沙弥的头问。
“不快乐,又快乐呢!”小沙弥望了师父一眼。
“何以快乐又不快乐呢?”师父继续摸着小沙弥的头问。
“这么大雪天的,老奶奶她们俩怎地不呆在家中?也是出来化缘的么?”小沙弥疑惑地望着师父,“她们为何也要出来化缘呢?”
“是的,她们也是出来化缘的。”师父望一眼小沙弥,就满脸凝重地望向远方,“至于个中缘由,你今后会明白的。”
“哦。”小沙弥不再问,只是道,“好在她们在我们这里化到了缘!”
“嗯,你做得很对!你已经在修行了!”师父又摸摸小沙弥的头,“你刚才还饿么?”
“先前饿的,不知怎地,刚才又不饿了呢!”小沙弥摸了摸已经瘪下去了的肚子,感到好奇。
“那是因为你修了行呢!那是菩萨在保佑我们呢!”师父将目光收回来,慈爱地望着小沙弥。
“那我们也求菩萨保佑老奶奶她们不饿!”小沙弥认真地说,便双手合十,闭上双目,虔诚地为老奶奶她们祈福。
师父也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就一脸的欣慰。
回到山上,已是申时。
匆匆扒完几口斋饭,师父便摸索着给自己剃度。
小沙弥就问:“师父,这大冷天的,你怎地就剃度呢?”
“按期剃度,这是为师的规矩,也是修行呢。”师父严肃地说。
“那,我今天也剃度,也修行呢。”小沙弥也严肃地说。
“你修行不用剃度!”师傅慈爱道。
“徒儿修行何以就不用剃度了呢?”小沙弥很不明白。
“你还记得蒙馆里的那些蒙童么?他们有谁剃度过?他们不也是在很好地修行么?”
“哦!也是的!”小沙弥摸摸头,“不剃度真的也能修行吗?”
“能的!”师父肯定道,“修行重在心中、重在行动,有时是不在形式的!”
“哦!”小沙弥似有所悟。
剃罢度,师父找来一截楠竹,锯成两段,又钻眼系上棕绳,做成了两个小水筒,后又找来一截楠竹,划破后削成一根小扁担,其后就对小沙弥说:“从今以后,你就要学会挑水了。这也是一种修行呢!”
师徒二人就下山各自挑了一担水。
小沙弥走前面,两筒水就在肩上跳跃。小沙弥不时地大声“噢噢”欢叫,山谷就“噢噢”地作出回应。
师父走后面,喜悦就在内心里跳跃,就问:“这种修行快乐么?”
“快乐呢!”小沙弥就快乐地答,脚下的步子就迈得更快了。
挑罢水,师父又带小沙弥去野外,刨开厚厚的积雪,下面露出红彤彤的火棘果,师父就教小沙弥采摘起来。
“师父,采摘这些果子何用?”小沙弥好奇地问。
“这个果子叫‘救命粮’呢,可以当水果生吃,也可蒸熟了当斋饭吃。”师父瞅了瞅小沙弥,“今后我们就少去山下化缘了,施主们也难呢!我们要多向大山化缘,大山会施舍的。这也是修行呢!”
小 沙 弥点点 头,道:“徒 儿记住了!”
做罢晚课,师父教小沙弥另一种修行——用采摘来的火棘果和了玉米粉做斋饭。小沙弥一点就通。
晚上的斋饭师徒二人食用得格外有味。
入夜,师父找来他的僧衣裁成几块,缝制成一个书包,还在上面笨拙地绣出喜鹊闹梅的简易图案,又找来文房四宝装入其中。
小沙弥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师父,做这些何用呀?”
师父摸摸小沙弥的头:“徒儿可曾还记得山下的蒙馆么?师父明天就送你去蒙馆修行呢!”
小沙弥“哦哦”欢叫。
师父问:“你还心烦么?”
小沙弥就道:“早就不烦了呢!”
师傅郑重道:“多修行,就少烦恼了!”
小沙弥也郑重道:“徒儿记住了!一定好好修行!”
梦中,小沙弥念着“阿弥陀佛”,呓语道:“小僧开始修行喽……”
忽明忽暗的灯影中,师父就有满心的喜悦爬上心头,便不自觉地双手合十,闭目轻念着“阿弥陀佛”。
结 缘
“花开花谢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静一做罢早课,慢步来到李花庵外,见围庵而布的树树李花随风逝落,如雪满地,不由黯然神伤,禁不住随口吟出了《葬花吟》。她一边吟咏,一边不时接住那飘来的李花轻轻触摸。神情很是凄然。
正在庵内准备剃度器具的了然师太听那幽幽飘来的吟咏声,停止了器具的准备,移步窗前,看碧玉之年的静一于微明中裹满李花,茕茕孑立,凄凄楚楚,不觉长叹一声,随后接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静一是三月前被水冲入打捞湾的。当时了然师太来到打捞湾渡口,正准备外出化缘,见了,便将其打捞上来,救了命悬一线的她。后来,她便执意滞留李花庵,学师太礼佛、侍弄李树、上山采药,实习医理医术。静一精灵,一学便会,很是与师太合缘,只是其身世及何以落水冲至打捞湾总不与师太语。师太回想打捞静一时,静一衣着光鲜,瘦弱的身子多处有鞭挞的伤迹,便似有所悟,心中了然。静一多次求师太为其落发,师太却总是不急不燥地回复说需待时日;静一请师太赐其法号,师太也总是推脱说不是时候。无奈,静一便自号“静一”,带发修行了。昨日,师太总算心动,决计今日早课后为静一落发,不想静一却见落花而伤怀,让师太心中很是一颤。
早斋毕,师太就带静一出山。静一一愣,道:师父,您不是说今日为弟子剃度的么?
“剃度另择吉日。”师太望了静一,平淡而语,“贫尼想了想,今日还是先外出结缘吧。”
“结缘?弟子投身李花庵就是要与佛结缘的呀?何以又要去尘世结缘呢?再说,既投身佛门,应该与尘世了缘才是呀?”静一望了师太,很是不解。
“投身佛门是结缘,涉足尘世也是结缘啊!再说,投身佛门,尘世的缘并非要一了百了,有些缘还是要结的!”师太将目光越过静一,望向李花庵,又透过飘洒的李花朝着打捞湾望向山外。“况且,尘世的有些缘也并非能了得了的啊!”
“哦。”静一似有所悟,又似不甚明了,只得平静应答。
师徒二人便穿过李树林,冒着李花雪,踏上了打捞湾渡口的竹排。师太走得甚是轻捷,只是不时要凭脚步声看一眼身后的静一;静一却是走得凝重,心事重重,步履显得有些迟缓。
集市繁华。
有身着花花绿绿旗袍的女子撑了花花绿绿的纸伞,不时从师徒二人面前悠然飘过,一路香风,一路春色,一路风景,牢牢将静—双目牵扯,每每直到那人那伞在人群中消失殆尽。
静一便不时有暗暗的喜悦,不时又有极度的失落。
师太见了,并不打扰静一,只是双手合十,闭了双目,口中轻念“阿弥陀佛”。
师徒继续前行。至一小桥流水处,见一庄园桃红李白,绿树环绕,有琵琶声伴了“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的哀唱隐隐凄婉流出,静一顿时泪流满面。她掏出罗帕擦拭泪迹,几欲出声。
师太见此,别过脸去,又是一声轻叹,再次合十双手、闭合双目,口中轻念“阿弥陀佛”。
行至河岸,但见河水清清,景色秀丽,一衣衫褴褛的白发老妪踯躅而来,艰难下得河去,于一青石板上揉搓、捶打同样褴褛的衣物。静一见了,揉揉双眼,大叫一声“母亲——”,便疾疾地赶去。那老妪闻听呼唤,见非熟识之人,知是静一错认,便道:“小师父慈悲,可惜贫妇命薄,不能认了小师父。”
静一仔细打量老妪,哀叹一声,便擦去泪痕,遂蹲下身去,为老妪清洗衣物来。洗毕,又扶起老妪走上河岸,望着老妪颤颤离去,这才掩面抽泣着跑向师太,道:“师父,贫尼实是受不了了。这样的缘,不结也罢!”
师太不置可否,只是轻念一声“阿弥陀佛”,掏出手帕将静一泪迹一一拭去,无声地带着静一沉静地返回。
至此,静一不再出庵门,伴着晨钟暮鼓,或青灯黄巻,或埋首医籍,只是寂然。而师太在早课后,仍是日日外出,却不带静一同往。静一问之,也只道是继续去结缘尘世,并不多言。却是叮嘱静一务必多多研习庵中医籍中的医理医术,晚上返回又亲授静一医技。
如是月余。
其后,师太便止了外出,除了早课晚课外,其余时间多是带了静一上山,教其辨百草,尝百味,识药性,明功效,记配伍,熟剂量,回庵学炮制,知储藏……
如此又是月余。
至此,静一整日沉溺其中,渐渐失了忧戚,不再提落发之事,常常笑问师太:“师父,您是要静一作那当今的华佗、李时珍么?!”
师太却肃然道:“此为结缘呢!须得用心才是!”
静一不明,道:“师父,涉猎杏林,何以也是结缘呢?”
师太慈爱道:“你慢慢会明白的。当今世下,这是最好的结缘!与佛结缘,与尘世结缘,与天地结缘,与自然结缘呢……缘无尽,缘须结啊!”
“哦。”静一便双手合十,闭了双眼,道一声“阿弥陀佛”。
却道这日,早斋之后,师太让静一脱了僧袍,拿出一套崭新的俗家服装与静一换了,静一立时焕发出原本的青春靓丽。
师太便欣然地上下打量着静一。
静一见了,很是羞涩,道:“师父,您怎地叫徒儿换上这身俗物了?!”
“今日贫尼又要带你外出结缘呢!”师太也会心地笑了。
静一一怔,似有不愿,却是不语。师太笑笑,只道一声“走吧”,便于前走了。
又来到集市。
集市除了往日的繁华,分明也有了些许不同,那长街的尽头,却是多了一间“结缘堂”药铺。
静一却无了上次的兴致。师太见了,只是沉默。
师太带静一来到“结缘堂”。静一近前一瞧,那“结缘堂”三字分明是师太的手迹,立时便似有所悟。又见堂内早有一着装朴素的老妪在归整药草,细瞧了,分明就是那久别的高堂!静一叫一声“母亲——”便疾疾地扑了过去。那老妪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我的儿呀!为母终于是寻到你了!”。这就双双抱头痛哭。
师太轻念一声“阿弥陀佛”,便似自言自语,又似对静一道:“终究寻到永久的结缘地了!”转身离去。待静一回过神来,师太已轻捷地走出长街。
静一立即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颤颤地道一声“阿弥陀佛”,却双目大睁,紧盯了师太渐行渐远的背影,早已是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