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遭遇
2020-11-19■马亿
■马 亿
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
我家门前马路上的沥青晒软后发出烂洋葱味儿,凉拖鞋踩在上面可以拉出长长的细丝,像是不时挑担子到镇上来的老人手里的搅搅糖。马路边那两排高大的枫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聒噪的叫声会一直持续到深更半夜,进入枫树垸每个人的梦里。
这样的安静的午后。男女老少当然都像刚从浠河打上岸的虾子,在芦苇或者竹子编成的凉席上摊着。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一面摊好了,于是翻身,换上另一面继续摊,再翻身,周而复始,直到两面都变得红彤彤,印上凉席的纹路。我和垸里的王文宇陈超不爱学虾子,我们以距离镇上不远的浠河北岸那棵柳树作为据点,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儿什么事干干。
在这之前的一两个星期,我们仨刚刚了结了读书的事。都是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我十月生,读书晚一年,13岁。王文宇和陈超都比我小一岁。听说本地区作为国家九年义务教育的第二批“中等发展程度地区”,从9月份起就要开始正式实施义务教育了,初中不用考了,还不用交学费。传言虽然诱人,但是并没有真正实施,即使实施,也得等到九月。而那时候还是七月,反正至少有一个漫长无聊的暑假在前面等着我们。
以我之前的成绩,本来是有可能考上初中的,爸妈对我也有期待。可惜在冲刺初中的关键节点,我迷上了镇上新开的游戏厅。到六年级下半学期,我几乎是在游戏厅度过的。我爸曾经用脚把我从游戏厅踢出来4次,而我一声也没吭,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心平气和跟着我爸回家,坐下,帮爸妈摆好碗筷,安安静静地吃晚饭。我爸对别人说,我有些狠。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我什么也不说。因为这个原因,我感觉我爸其实是有些怕我的,即使他打我可以把碗口粗的樟木树干打断,更别提高粱杆做的扫帚这些随手能拿到的家伙什了。当时的我不知道是在哪里学到的招儿,要让自己显得厉害,就是要不说话。沉默,无尽的沉默,如果我走在路上有人冲出来给我一刀,我肯定连叫一声也不会,我保证。
除了不爱说话之外,我做事比较认真。这么说吧,凡是卷子上的题,我必须得解出来,我可不管这些题是分布在卷子里,课本里,还是其他的什么习题集上。这一特点在平时没啥问题,大不了做题稍微慢一点。到了考试的时候,我就得抓瞎,主要原因在出卷老师,他们不按规则出牌,他们好像都针对我,偏偏把一些本来应该放在卷子最末位的难题放在卷子的前面或者中部。一个题处于这样的位置,分值当然不高,很可能只是一道2、3分的选择题。但是我不会绕过去。凡是题就是为了解出来的,不然这道题没有意义,连带这次考试也是没有意义的。于是我会花费整堂考试的时间来解开这道选择题,而导致连看下一个更简单分值更高题目的时间也没有,最后的分数可想而知。老师们说我脑子不错,但是缺根筋,有大问题,浪费了。
有关我爸说我有些狠,和老师说我浪费了的评价,都是我亲耳听到的,当然都是偷听。我总能感应到他们在背后说我坏话。
我是在游戏厅里才跟王文宇和陈超熟络起来的,虽然都是枫树垸的,但他俩是后垸的,一直都是垸里孩子的反面典型。而我虽然倔点儿,总体上算是个好孩子。总之,我觉得我跟他俩算不上一类人。
当时的王文宇和陈超都受港片的影响,两人的造型显眼,用他俩的话说是拉风。王文宇个头高,一张白白净净的窄脸,被那头披肩的脏头发又遮住一半,露出的眼睛和嘴唇看起来还有些忧郁。他不说话的时候走在大街上,一不小心就会被陌生人误认为是文艺青年。但是那时候文艺青年已经不吃香了,在他眼里古惑仔才是最牛逼的人物。他多次强调,香港“福利社”里的二号智囊人物都是这样的打扮。因为我没怎么看过这类电影,所以我并不清楚他模仿的是哪一部香港电影里的二号智囊人物。陈超顶着一个劳改头,走起路来浑身壮硕的肌肉鼓着,看起来就很厉害,像是在大街上寻找杀父仇人。而我那时瘦瘦小小,穿姐姐淘汰下来的旧校服,跟他俩走在一起,就像是随时会被他俩胁迫到阴暗的角落里掏出荷包的那一个。
那是1997年,整个县城都人心惶惶的一个夏天。
全国第二次严打的暴风骤雨刚刚刮掠过,县城北郊的空地上已经枪毙了好几批人。村里胆大的男人基本都跑过去亲眼见证过。一批批看完枪毙的男人回来后,村子里变得比平时更加安静,仿佛那一颗颗子弹是打在了他们的舌头上。严打虽然结束了,空气中却还残留着些许不明的危险味道。在从重从快从严的指导方针下,本地区的坏人几乎被打绝了,能活下来的似乎只能是好人了。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本县最大的势力——砍帮老大姜林,已经从广东惠州被放出来了。
姜林是在新疆吐鲁番被抓的,那个课本上盛产葡萄干的地方。市面上都在流传,警察冲进姜林的住所时,姜林不慌不忙,让警察在门外等等,他跟他老婆要先吃完大盘鸡,别搞浪费了。姜林带着他肚子里的鸡肉直接被押到惠州受审,因为在这之前他流窜到惠州犯过大案。起初是因为“证据不足”,姜林作为幕后指使没有亲自动手,说是判不了刑。后来警察公关姜林手底下的四煞,即四大头目。恰好二煞的老婆刚生孩子,母亲也住进了医院等待送钱过去手术。警察通过连续工作,突破了二煞的心理防线,将二煞发展为污点证人,最终将姜林判了三年。这样的量刑在当时看来是轻得不能再轻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半年之前,县城有位高中生抢劫隔壁一位小学女生准备捐给希望工程的5块钱,被抓住后判了5年,平均一块钱一年。
所有人都说姜林是不会就这样熄火的,仅仅被判三年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果然,姜林只在监狱呆了三个月便被保了出来。姜林出狱后第二天,二煞的父母便在一周内先后失足落水淹死了。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世代沿江而居的地方,被淹死算是莫大的耻辱,既然有法医认定是意外落水,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之后,姜林单枪匹马约二煞在南城拉面馆吃早餐,听说两人吃了十碗热干面,二十根油条,还喝了数杯烫豆浆。吃完这些东西,二煞当面跪地,向姜林磕了三个响头,又重新成为了姜林的二煞。事后传出来,说是二煞被人利用,当时他儿子出生是真的,他妈进医院等着拿钱手术也是真的。但是她妈当年犯的是急性阑尾炎。当然,这些都是我从王文宇和陈超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作不得真。至于他们的这些信息是从何而来,我从来没打听过。因为我们望岗镇毗邻县城,坐公交车6站就能到城里,所以城里的小道消息传来得快也能说得通。
姜林重回县城后拿下了最核心的新建广场的黄金地段,开了一间据说在省城里都排得上号的歌舞厅。镇上的长辈都会提醒孩子们尽量不要出门,更不要去县城,免得惹上麻烦。虽然没有人明说,这个“麻烦”其实就是姜林。
姜林家的有线电话号码、手机号码和车牌号码的最末尾三个数字都是888,他喜欢8这个数字,吉利。王文宇说。
虽然王文宇和陈超有自己的小道消息来源,但是姜林这样的狠角色离他俩还是过于遥远,主要是年纪太小,姜林有自己的规矩,没满18岁不准跟他。这条规矩导致王文宇和陈超都有些失落。本地出了姜林这样的狠角色,自然有大把村镇小青年把其当做偶像,比如王文宇和陈超。而我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倾向,我更喜欢一个人呆着,而不是跟着谁,哪怕他是姜林。
陈超说他想起之前数学老师在班上喊他“二秃子”,他想去把他家的玻璃再砸一遍。
王文宇摇摇头。
要我说,我们就去偷一头猪,最近猪肉蛮贵的。我看着柳树上粘着的一只蝉蜕。我之所以说要去偷一头猪是因为上个星期我妈在马三爷的肉案子上买过一斤肉,回家后我妈一直喊着马三爷这卖的哪是猪肉啊,纯粹是人肉,真是贵。猪肉有多贵我不知道,但那肉是真的好吃,一口咬下去一个叉,含在嘴里半天舍不得吞下去。一斤猪肉真是少。
正好,我带了刀。王文宇从短裤里抽出一柄四五寸长的水果刀,他这是给赵二爷田里的西瓜预备的。
要刀干嘛,我们把猪牵出去卖,肯定能买不少游戏币。陈超说完我们都笑。如前文所述,当时我们仨都沉迷于游戏机,但又没有足够的游戏币来支撑这一爱好。出于对游戏币的向往,他几乎把所有能值钱的东西都给换算成了游戏币,比如街边停了一辆小汽车,他便会盯着其中的一只轮胎发呆:你说这个轮胎值多少游戏币啊。所以每次听到陈超说值多少游戏币之类的话,我们总笑。
那我们去偷谁的猪?王文宇止住笑。
要不偷四阿婆的?她躺在床上动不了。
不行,不能欺负老人。我否定了陈超的提议。
要不去偷轴承场的,这个时间那里估计没人。
他俩都默默地点头。
轴承场位于城南的白石山脚下,离浠河大桥有蛮远的,五路车可以直达,但要五毛钱。我们三人都没钱,只好走着去。按说这轴承厂有个职工还跟我家挂了一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有几次到城里赶集,妈妈还带我拜访过,是一个远房的姑婆家里的儿子,我好像要叫什么舅。听我妈说过,轴承厂不行之后,他好像去了山西的煤矿。
一路上他俩都很兴奋,因为毕竟这次要去偷的是一头猪,跟以前偷的黄瓜和母鸡这些东西比起来要有面子得多。暑假过后,他们的英勇事迹必将传遍全镇。而我只想着猪肉的味道。
到达轴承场后,我们都热得直往外吐舌头,摊在门口的大樟树下的石头棋盘上。等到稍微缓过来了,趴在门上听一会儿,确定里面没人后便绕到屋后翻进了轴承场。轴承场四面围墙,正前方是一排三四层高的楼房,我知道那是家属楼。其他三面我记得是有屋棚的,但是此时却显得很破败,屋棚好像是被拆了一半,一些高大的机器设备在那些半敞开的房间里,安安静静。我们顺着猪的哼哼声走,很快便走到一个角落里,机油味儿和铁屑味儿混杂着猪屎味儿和青草味儿,以及其他一些无法分辨的气味,熏得人直想吐。十几头浑身脏兮兮的半大猪甩着尾巴在猪圈里乱走。有几头猪看到了我们还把嘴巴放进猪食槽拱拱,像个瞎子一样试探着猪食槽里有没有食物。
它们把我们当成了喂食的呢。陈超说。
少废话,赶快找一头大的带走。王文宇说。
王文宇和陈超各找了一头猪,他们叫我评判一下哪只大。我摸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要不我出去借杆秤来称一下?陈超望着急躁的王文宇。
我操,你以为这是买猪啊。别争了,就我这一头,赶快过来把它弄出去。王文宇一边说一边翻进了猪圈。陈超不满地望着他手指着的那头猪,看了两眼后才依依不舍地也翻进去了。
王文宇选的这头猪看着体型不大,但劲真的很有一把。第一次我们刚抓住它的腿它就大叫起来蹬掉了陈超的一只鞋,陈超跳起来就跃出了猪圈准备翻墙逃走。
你干嘛?赶快找几根塑料带过来把猪的嘴巴捆起来。王文宇有些不耐烦。
三人好不容易把猪的嘴巴捆上并把它搬出了猪圈,却又遇到新的问题:这么高的墙猪怎么弄出去啊。陈超抱着头想了半天,说:“你不是有刀吗,咱们可以把猪杀了把肉扔出去啊。
这个好。王文宇说。
说干便干,王文宇抽出水果刀就准备往那猪的一只前腿去。
哎,不是这里,我看马三爷杀猪是先把脑袋割掉。陈超拉着王文宇的手臂。
我怕它腿乱动,也好,那先割它的脑袋。说着王文宇便举刀刺进了猪的脖子里,猪吃力地叫起来,鲜血瞬间冲了出来,喷了陈超一脸,那血像一眼强劲的喷泉喷起足有一米高。
王文宇看着血喷泉显得异常兴奋,抽出刀来准备再刺一刀。
我操。王文宇喊起来,刀断里面了。我们顺着喷泉口看下去,一块几厘米长的铁刀柄露在猪脖子外面,刀身完全陷在肉里面了。
现在怎么办?王文宇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拔刀子,卡在里面了。
这时的猪血喷泉已经喷不起来了,鲜红的猪血顺着刀口往下淌着,地下湿了一大片,我们几乎都站在血水里了。
这血真他妈多,就这样等猪血放干了猪应该就死了。
我看着猪的嘴巴往外吐着细细的白色唾沫。
陈超站起来去附近找了一块大铁片,然后用铁片几下子就把猪尾巴切下来了,他笑嘻嘻地举着猪尾巴说,我爹最喜欢吃猪尾巴了,这个留给他。说着他把那根猪尾巴像绳子一样对折再对折给卷起来放进了裤子口袋。
王文宇说,没刀这肉就切不了,这肉怎么拿走。
撕吧,我们先把猪头撕下来,然后再把猪身上的肉一块块撕下来。陈超骑在了躺在地下的猪身上。
我们刚准备动手,四周突然响起了狗叫。
不好,怕是狗闻到了腥气,赶快跑吧。陈超第一个冲到了围墙边,敏捷地翻了出去。王文宇向上爬的时候我听到了门上的铁链在响,有人在开锁了,我催王文宇快点。因为他体型大,虽然爬上了围墙但卡在上面半天翻不过去,我使劲推了他一把。由于反弹力大,在王文宇翻越成功的那一瞬间,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只大狼狗冲过来咬住了我的左手手臂。
我被轴承场的人和几只大狼狗推着来到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像是一间被废弃的办公室,有一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房间的角落里还摆着一排破沙发,但是他们没有让我坐。他们也没有打我,只是不断问我是不是那边派来的,是不是那边派来的,肯定是那边派来的。
我当时被吓懵了,瘫坐在地上,垂着头,像是在做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心想,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叫那边派来的。
有人说,这么小的孩子不学好,就跟着他们混了,长大了还得了。那边真不是人。搞这行也从娃娃抓起。
反正法院已经判了,轴承厂的地我们是保不住了,索性跟那边来一场火拼。我们为厂里干了几十年,最后拼上这一把老骨头也就完了。
在场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最后大半人都哭起来了。一屋子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围着一个小孩哭起来了,那场景像是我抓到他们偷猪,而不是他们抓住了我。等他们哭完,他们似乎才发现我从头到尾都没吭声。一个人可能是觉得我不应该这么睡着,他的一只大手捏住我太阳穴的两边,把我的头抬起来。我睁开眼,看着坐在桌子前面的男人。我知道他们叫他厂长。
哎?这小孩好像见过。厂长拿起手边的搪瓷杯吹了吹茶叶沫,似乎并不着急。
我想想哈,这不是学军的亲戚吗?之前来我们厂里玩过几次。
他提到了我那个什么远方姑婆的舅舅的名字。我其实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他这一提起,我又想起来了。我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两行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哭了哭了,看来真是的。
既然是学军的亲戚,你们把他带走,看着办吧。
厂长,学军的亲戚,杀了我们场里的猪,也要有个说法啊。我们场丢的铁估计也是让他给偷去的。
我还是不说话,我不喜欢跟人说话。
叫你爸送钱来吧,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嘛。另一个戴眼镜的人走过来问,你是哪个大队哪个垸的?他用手揪了揪我的耳朵。
在厂里饿了一天之后我就开口说话了。那天早晨,戴眼镜的男人端着一碗肉晃晃的豆腐脑和几根金黄的油条,他蹲在我面前使劲地吃着,香味从鼻子里一直窜到胃里,在胃里打着转。一天没喝水的嘴巴像是泉涌一样滋润。我对他说,我要吃。
戴眼镜的男人笑着摆摆头,给我端过来一碗肉晃晃的豆腐脑和两根金黄的油条。我接过来几口便把它们全吞下去了,然后靠着墙边打饱嗝。
说吧,你哪个大队哪家的。
新路大队枫树垸的,我爸是孙大头。我想着这样熬着也不是个事,我爸真要我屁股开花那也没办法。我当时以为我把地址说给他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傍晚,戴眼镜的男人急匆匆地走进来,一脸焦急地对我说,天下哪有你家这样的父母,看着孩子受苦也不管。听他一说,我想完了。
你也别哭,我明天再去跟你爸说,不过今晚你得继续呆这了。戴眼镜的男人递过来一包北京方便面。
事后我才知道,轴承场要我爸赔两百块钱,我爸不仅说一分钱没有,还叫男人把我送警察局枪毙了得了。我当时以为我爸是又喝多了,我不相信他会不救我。后来我在酒桌上问过我爸,他说他是真的没打算救我,两百块太多了,要是五十块他还会考虑一下,四处找一下。
我当时心想这下我是真的要死了,但还是盼着明天我爸酒醒了来把我领回去。我妈来也行,但我又不确定我妈这个月回不回家,她打起牌来一向没个准。
负责看管我的是轴承厂的一个40多岁的男人,看着脸善,不讨厌,他要是跟我说话,我可能会跟他说几句。天擦黑的时候,他给我送来晚饭,是一晚油面。我饿得发慌,几口就把面吃下去了。那人说其实是个误会。姜林你知道的吧?
我点点头,说那个喜欢8的人。
是的,他的电话手机车牌都是888。县城里的人都在传,888就是三把手铐。你知道他有个爸跟弟弟吧。这人从胸前的荷包里掏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着。
每个人都有个爸,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弟弟。我心想。
他用79万拍下了我们轴承厂的土地,还在轴承厂打下了木桩,放出话来,拍卖土地他没意见,都是生意,要是谁动了他的木头,他就不客气了。以他的势力,肯定是没人敢跟他竞争的。我们这块价值500多万的土地就这样被他合法买去了。惨的是我们这些轴承厂的老员工,这几年轴承厂不景气,想着卖了厂子那点儿补贴做点儿小生意,被姜林这一折腾,我们上百口人以后咋活啊。你也是运气背,怎么这个时候到轴承厂来偷猪。哎,你偷猪干嘛?
我看着窗户外面射进来昏黄的灯光,像是某次我梦里的颜色。天边有一块暗红色的云朵在变形。外面好像响起了巨大的风声,呼呼刮过,跟之前傍晚我多次在枫树垸那条进垸的大道上听过的那样。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的一块纸板上,突然心生一股悲凉,忘了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坐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屋外是陌生而又熟悉的昏黄灯光和大风。对面的这个男人虽然面善,但是我不认识他。
伴随着屋外的风声,院子里骚动起来,有人举着铁叉,扫帚,以及钢筋从屋子前面的窗户前面跑过。
不好,是砍帮的人来赶人了。
男人站起来准备跑出屋子,又回来接过我手里的碗和筷子。然后径直跑出了屋子,顺手抄起门边的一个凳子。我听到瓷碗掉在外面的沙地上的声音。
接着就是不断嘈杂的人声,惨叫的声音,铁器碰撞,木器碰撞,各种叫骂的声音。刚才那个给我送饭的男人并没有关门,所以当时我是可以走出去逃跑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愣在那里动也没动,看着窗户外面天上的那一朵云彩静静地发着呆。慢慢地,我的意识越来越微弱,屋外的吵闹声也渐渐熄灭,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警笛声,又慢慢远去,最后世界安静下来,响起了熟悉的蝉鸣声。
第二天清早,我睁开眼时,窗外的那朵云竟然还在,只是已经从暗红色变成了白色。我估计也就4点半。从那块硬纸板上站起来,就像我在这里坐了有一辈子了。厂子里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厂里的灯都还亮着,地上有几团奇怪的红黑色。我走过那一排猪圈。有几头醒得早的猪看到我过来,用鼻子在猪食槽里拱着,看来又把我当喂食的了。
我走出轴承厂,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路上天色越走越亮,走到枫树垸进垸口的那一排大树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旁边一块小场子的石磙上。他弓着背垂着头,手里拿着剩下一半的酒,是本地产的天宝酒。我走到他的前面。
刚刚还能听得到他在打呼噜,等我走近他忽然抬起头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
哎,儿子啊,知道心疼老爸了,来,扶我回去。
我扶起爸爸的肩膀。他把手里的酒瓶递给我,来,喝一口,毕业了就是大人了,晚上让你妈炒两个菜,我们好好喝几杯。
我接过酒瓶,闻到酒瓶发出的刺鼻气味儿,差一点儿就吐出来了。
我扶着爸爸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背后的太阳出来了,晒得背上暖烘烘的。
把爸爸扶到屋里睡下后,我心里乱糟糟的,眼前不时浮现出在轴承厂看到的那几团黑红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走出家门,碰到王文宇他爷爷,他爷爷说不错不错,昨晚的猪头肉不错,又往前走碰到陈超他爸爸,也说不错不错,猪尾巴不错。
这天中午午睡,我按时去了柳树据点,王文宇和陈超都在。我看到他们把手指都快抓进了柳树的皮里。他们看到我走过来,不约而同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又擦擦自己的眼睛,问我轴承厂的人把我怎么了。
我说请我吃了一碗面,味道还不错。
王文宇说我再不回他准备去派出所报警,听说昨晚姜林亲自带人跟轴承厂火拼,重伤8人。两人讨论着火拼的细节,好像他俩是在火拼现场的。他们问我有没有看到。
我说没有,我好像听到了警笛声睡着了。
他们都说太可惜了。
关于姜林,以及他一步步做大的生意成为那个夏天街头巷尾最大的传闻。仿佛每个人都在等待某种结局。但是可惜,这个夏天并没有给出结局,姜林不仅开了歌舞厅,贸易公司,运输公司,还涉及房地产,传说当年底他便身价过千万,还登上过省都市报的封面,是浪子回头的企业家典型(为了写这篇小说,我去市图书馆翻过当年的报纸,确实找到了相关的报道)。可惜好景不长,随着砍帮的势力一步步壮大,5年之后的2002年,姜林及其团伙终于被一网打尽。当年5月初,姜林被枪毙。整个县城均暗地追悼,县城多个标志性建筑被挂上黑色的纱布,这个小城建国以来最厉害的老大,终于达到了其影响力的顶峰。像给我那碗面的男人所说,姜林的那888果然成为三把手铐,他爸和他弟弟也分别被判刑8年和15年,砍帮时代从此终结。
那个夏天过后,我和王文宇陈超一起成为第一届不用考试就可以上初中的小学毕业生。那天傍晚,我在轴承厂的房间里,看到了最迷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