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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 愿

2020-11-19■谭

长江丛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妹入党母亲

■谭 岩

那年开春不久,突然接到一个让人焦虑的电话:年近八旬的老母亲,病危进了医院。

当我千里迢迢,一身风尘,带着身心的疲惫和焦虑,出现在老家医院的门口,向来乐观的小妹一见我,一声“哥”还没叫出声,就抹起了眼泪。我心头一沉,母亲这回肯定是大事不妙。

“到底是什么病,确诊了吗?”作为长兄的我,不得不强作镇定。

“是朝阳吗?”

妹妹擦着泪眼还没有回答,病房里传出熟悉又虚弱的声音。

我忙推开病房门,浓烈的药水味儿赴面而来;躺在病榻上的母亲那苍老温煦的目光正迎望着我。母亲的床头挂着吊针,她那蜷缩在雪白的薄被单下的身子,看上去是那样的孱弱。床头柜上,摆着一盆不知谁送的花篮,那份鲜艳和茁壮,将病房的气氛衬托得更加哀凉。

母亲的目光移向小妹,眼里露出些责备,“准是你们多嘴!——叫你哥哥回来做什么!耽搁他的工作——”

小妹在门外擦干了泪水,故作轻松地嗔怪着嘟起嘴,我忙笑着说,我正好休假,不碍事!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哪个是无病无灾的。我这病,还不到时候……

可是病情比她老人家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是肝癌,而且是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和所有得了这种病的人家一样,家人和医生都对病人隐瞒病情;护士每天让她服的药,打的针,都撕去了上面的品名商标;儿女们在她的面前,也都尽量保持常态,开些并不可笑的玩笑,想让气氛活跃一些。可是母亲并没有在意我们想方设法弄出的轻松场面,在我们故作轻快说笑的时候,母亲的一双眼却对着天花板,似乎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夜深人静,以为她睡了,可她还睁着一双眼,盯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时而发出一声轻轻的却似无限沉重的叹息。

母亲是一个刚强的人,从不把自己的不幸和伤痛流露于表。难道,她意识到了什么,还有什么心事儿放不下吗?

父亲去逝早,是母亲一人拉扯我们几姊妹长大。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争强好胜,特别看重荣誉。她对自己十分苛刻,在工作中处处争先进当表率,虽然有着繁重的家庭拖累,但她事事都不甘人后,从来没有因孩子家庭耽搁过工作;对孩子,在好学上进方面,她似乎更注重上进,如果哪个孩子拿回了奖状,哪怕是体育比赛的鼓励奖,那一天一家人也会像过节一样,简朴的餐桌上一定会多两个菜,举家欢庆;如果谁脖子上系上了红领巾,胸前戴上了团徽,入了少先队共青团,她更会乐得合不拢嘴,带着孩子上街买一件堪称奢侈的奖品,一双草绿色的凉鞋,一件草绿色的新衣——曾经穿过军装的母亲对绿色的东西都有偏爱,家里的床单,桌布,窗帘都是青草色的——一边揽着孩子的肩,见了街坊邻居,逢人就讲,乐滋滋地把这个对别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的喜讯,宣扬得像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满世界都知道。那时我虽然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已经能感到母亲的虚荣带来的尴尬——别人那逢场作戏的恭维话里的虚伪,眼神里的嘲弄——可母亲却偏偏浑然不觉,还拉着来客热情介绍那贴满了墙的孩子们的奖状。

孩子们得到的所有荣誉,母亲都如获至宝,都要亲自工工整整,醒醒目目地张贴在客厅的墙壁上;来了客最不会忘记的一件事,就是向客人介绍那些奖状的来历,仿佛在展示家里又添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高档家俱;她自己也给孩子们当表率,几乎每年,她都拿回这先进那模范的奖状、证书、纪念品,但她自己的那一大撂东西,却从不示人,都认认真真地保存在那个陈旧的老箱子里。别的家长得了先进,奖的本子和笔一转手都给孩子了,可是母亲宁愿掏钱给我们买,也不舍得把自己的那些奖品给我们用。有一回小妹偷着拿了她的一个笔记本,被母亲发现,心痛地抚摸着那已被弄脏的封面纸壳儿,一边大发雷霆,吓得小妹哭都不敢哭出来。那些记载着荣誉的东西,她看得比生命都宝贵。

我们几姊妹说不上混得人上人,但也没有一个为她老人家丢脸的。我在省城的一所院校工作,混了一个教授的牌子;姐姐是学医的,算是秉承母亲的衣钵,现在一家乡镇医院当院长;大妹大学毕业分到了县一中,现在也是县里的学科带头人。虽说小妹因为母亲那时要下乡支援灾区,没人照顾病了一场,耽误了学习,以致后来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没有一份让母亲长脸的工作,但是她开小店,相比那些下岗邻居的子女,小日子已是过得很不错。难道老太太还在担心下下一代,几个孙子是否像她希望的那样,好学上进吗?她经常教育孙辈的口头禅,总是“我们覃家,没有你这号人!”仿佛我们家是什么了不起的名门望族似的。

为了给母亲宽心,我们的话题就转移了。这个说,哪个孩子学习好,参加了哪次哪次的奥林匹克竞赛,奖状捧回了一大堆;那个说哪个孩子一上初中就入了团,还当上了学生会干部——总之都是让母亲高兴的事儿。恰巧就在这一天,我接到老婆的一个长途,说今年要高考的儿子在摸底月考中,达到了某名牌大学的分数线。当我多少有些添油加醋地把这个喜讯告诉病榻上的母亲的时候,本应表现得很兴奋的老太太,却心不在焉地淡淡哦了一声,目光仍很遥远,很空洞,心事还停留在某一个虚无的地方。

几年前,小妹就打电话我,怀疑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可我说什么也不相信。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一个思想敏捷,做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人。一个善于思考又行动敏捷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

可是小妹说了多次,我也就半信半疑,有一次动员母亲跟我到武汉,想给她认真检查一下。

“胡说!我有什么病?我好得很!”母亲顿了顿手中的拐杖,显得有些激动,脸也涨红了。仿佛说她身体不健康是一种侮辱。

也许是突然离了休,和许多习惯了以单位为家的离退休人一样,有一阵子无所适从感吧。可别人经过短暂的调整,很快适应了退休后的生活,有的穿上了运动服,戴上了太阳帽,肩上扛着一根门球棒,参加了打门球的队伍;有的返老还童似的,打扮得像一个剑侠,脚蹬雪白的练功鞋,背插一柄垂着长长的红绸穗的剑鞘,到公园或者某一处河边的树林,去练那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儿的太极剑;要不就是某处的店铺要开业,或者老年协的又在举办什么活动,就一身大红大绿,脸上涂脂抹粉,挎起腰鼓,投身在那彩绸飘扬,五颜六色的腰鼓队里,在人们好奇的围观下,一队人锣鼓喧天精神抖擞走街穿巷,好一副安享晚年的兴奋劲儿。可母亲,却一直显得那样的落伍和落寞。

我们几姊妹的孩子都上了学,既没有孙子可抱,外面的那些活动也吸引不了母亲。在收收捡捡,扫扫抹抹的家务活儿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显出一种无所事事,无家可归的悽惶。于是她会想起她的“家”,以前上班的地方。隔三差五,她都会到她离休前的单位,县妇幼保健院去。可是她的位置已被别人代替,那里的工作她已插不上手。看见大伙儿手忙脚乱地忙着,输液打针,抢救病人,觉得自己碍手碍脚,只好讪讪地离开。

有段时间,落寞的母亲突然又精神起来,她发现一个从乡下来的年轻孕妇,对即将到来的生产毫无经验,也没任何准备,她就忙着送红糖,送新生婴儿的衣物,待她们像待自己的亲戚似的;碰上那些来就医的衣着寒酸,手头拮据的农村妇女,她替她们垫付医药费不说,还忙着在左邻右舍,张罗收拾一包包过时不穿的衣物,让那些出院的妇女带回乡下去。过了一段时间,保健站院门外突然响起热闹的敲锣打鼓声,大家跑出去一看,有人送感谢信来了,可看看那大红纸上写着的要感谢的人,却让大伙儿面面相觑,竟是一个已不在这里上班的离休老太太。

过了几天,单位的领导就找到了母亲,很委婉地告诉她,保健站工作特殊,请她以后没有什么事,就不要老往单位跑了;更有一些人,在母亲背后风言风语:

“老也老了,还想争先进,出风头儿!”

母亲便很少出门了。没事的时候,她便坐在宿舍大院里的那棵大皂角树下,常常一坐半天,膝盖上摊着一张看了几遍的报纸,望着巷子外的车水马龙,望着从街道流逝的热闹喧嚣,怔怔发呆。宿舍大院里进出的人们,很多是和母亲一个单位的,见了又不免指指点点,说那不就是老了还想进步的老太太吗?可母亲对别人的嘲笑浑然不觉,还追问一些关于时事,关于单位又有什么政治活动之类。小妹所说的痴呆症大概就缘于此吧。

我想让母亲换一个环境,跟我到省里去生活一段时间。母亲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做子女的脸上也无光嘛。

“不,不 去!不 去!我 哪 儿 也不去!”

话还没容我说完,她就又摆手又摇头,那激动的样儿,像经过深思熟虑般地喃喃自语:“那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我不知道她说的希望是什么,要做的事又是什么,见我一脸懵懂的样儿,就笑了笑解释说,那里我一个熟人也没有,我去做什么?的确,如果她真去了,我们一上班,防盗门呯的一关,屋里就只剩下她一人了。呆在那房里岂不就跟坐牢一样?想想也就没再坚持。

可是母亲越来越显出一种怪癖,隔一段时间,总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准打扰,戴起老花眼镜儿写着什么,显得很慎重,也很神秘。当她打开门的时候,脸上便有一种出浴后的光芒,匆匆拄起拐杖出门去,问她去干什么,不是说有事,就说去找单位领导——不用你们管!她总是这样说。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什么?写建议,写提案?可她一不是人大代表,二也早不是政协委员了。由于小妹把母亲的这种怪癖跟我念叨过几次,我也曾试着问过母亲,可老太太一脸严肃地说,这是我和组织上的事,你们不要问。看那一脸认真,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面上虽然不敢露出什么,但是心里头都觉得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口一个组织!

她写的东西从不让我们看,除了交给“组织”,剩下的全锁在她那个又笨又重的暗红的旧藤条箱里。那藤条箱吊着两个很大的铜耳环,那是她和父亲在湘西剿匪时,得的战利品,他俩儿是在战争年代相识并走到了一起,藤条箱就是组织送的证婚的凭证。除了锁着她写的那些材料,还有那些发黄的奖状奖品证书之类,她一生的荣誉,曾经光耀却已黯淡的历史,可那都是她的宝贝,谁都不准动。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人也从单位退了,一生已经盖棺定论了,那些荣誉又能说明什么,留着还有什么用?那次装修房子时,小妹提出要把那些陈旧又占地方的东西,比如那对藤条箱子,还有箱子里肯定是已毫无用处的过时的什么奖品证书之类,连同旧家俱一同处理了。母亲一听就恼了,顿着拐杖说,那你把我也处理了,也丢到垃圾桶里去!这发无明火的老太太,显然是老得有些不讲情理了。

可不讲情理的母亲又比谁都清醒,除了每天的新闻联播要雷打不动地观看,还订了一份党报,从头到尾看得认认真真,有时还提笔画着杠杠,标出重点,说起什么国家大事,她比谁都清楚,尤其是哪里受了什么灾,比谁都关心。她的关心不是停留在口头上,头天还在说哪里受了灾,第二天就拄着棍子出门捐款汇款去了。一家人从小就受母亲那积极上进的教育,她的捐款家人既不感到意外,因为她一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也不好劝阻,她捐的都是自己的工资,只要老太太高兴,一家人都会高兴。

一个还保持着这么高的热情的老人,怎么会得痴呆症呢,一定是小妹搞错了吧;可能她老人家在写回忆录吧。母亲解放前就参了军,从部队转业后,就一直在卫生部门工作,本地卫生事业的发展,她可是见证人。母亲早年当过县政协委员,县政协曾经约她写过一篇稿子,后来登载在县政协出的一本史料书上,是关于解放初期的医疗状况的。可能是那篇文章引发了母亲的心思,想起了那些难忘的岁月,像许多那个年代参加工作的老干部一样,说不定也想写一本书,来告慰那个激情的年代,充实离休后无可寄托的生活吧。

“说不定是写和老爸的爱情?一部泰坦尼克号?”

说话从不照靶的小妹,想法更是大胆得出奇。可不管老人在写什么,如果她真想像那些老干部样出一本书,我这个常与书打交道,又有一大帮子搞出版的哥们儿的儿子,是责无旁贷的。如果她担心她的疾病,未能把书写完,还可以由她口述我来代笔嘛,也算我这个当儿子的尽尽孝道。自作聪明的我想到这里,身上涌起一阵当孝子的热情,忍不住与姐妹们说了。她们听了一脸的释然,都说难怪,写书的人就是这样痴痴呆呆,神神怪怪的;小妹当下就给我张罗,要弄一台手提电脑拿来。不管怎么说,母亲那住进医院就出神地盯着天花板的古怪行为,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天的吊针打完了,母亲喝完了一碗绿豆稀饭,趁着老人的兴致好,我把想法给她谈了。

“您放心,我有一个朋友专门搞文史资料出版的,保证让您满意。”最后,我信誓旦旦地说。

母亲听了我的话,奇怪地望着我们,接着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她一脸严肃地说,儿们啊,你们误会了!

围在病榻前的几姊妹,惊讶地相互望了一眼,接下来老太太的话让人更是惊诧——岂只惊诧,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母亲说,那一直压在她心底的石头,既不是对儿女们的担心,更不是想要出什么回忆录,她只是对有生之年没有完成的宿愿死不瞑目。

“什么什么?!要入党?一个退休了多年,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

母亲说出这个愿望的时候,苍白的脸上竟然泛出了红晕,她有些羞赧,有些忐忑,有些不自信,这不自信是在我们这些子女们面前从没有过的;她的一番太过慎重的话像在沉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轰然大波,小妹咬住嘴唇扭过脸去,可仍看出她笑得肩头一抖一颤,其他几个也想大笑,可是看着病态苍老的母亲说起“党”这个词时一脸的严正,凝重,谁也不敢放肆,只有使劲儿绷住脸,紧紧刹住从心底冲出来的笑意。让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在生命的尽头如此魂不守舍的,竟是这等的事情!着实让人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更让我惊奇的是,满嘴政治口号,年年当先进模范的母亲,一个最像党员的人竟然还不是党员!我的眼前出现了那对藤条箱,那满箱的荣誉奖章。

正是傍晚,窗外的大树上蝉声嘶鸣,窗口透进一片落日的余辉。母亲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望着我们一个个强忍笑意的样子也并不恼,只是有些不安,有些不自信。她遗憾地说:你们不说话,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我没有几天活了——小妹忙起身,想拦住她的话头儿,可母亲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们别忘了,妈也是当过护士的,什么样的病人没照顾过,不就是一个癌症嘛。她不顾我们面面相觑,接着说,对你们我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我这一生最高兴的,最让我满意的,是养了你们这几个争气的好儿女……听到这里,刚才还在笑的小妹,突然又呜咽起来,仿佛把忍受了多日的泪水,把没有父亲的日子的心酸,母亲即将离去的悲痛,一起放了出来。其他坐在旁边的,也一个个眼圈儿红了。母亲望了望小妹,皱了皱那已淡得没有了眉毛的眉头,就是你喜欢哭!人谁不是个死啊,可是——唉!长叹一声的母亲,望着窗外的那片夕阳,缓缓说起一段我们并不知道的历史。

我们只知道母亲解放前参加过解放军,但并不知道她还在国民党的部队医院待过一个月。为逃离童养媳的悲惨命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慌不择路的一个小姑娘逃进了一座兵营,从此为她的日后命运埋下了不幸。那是国民党的一座战时医院,一个足不出户的童养媳,对国民党共产党并没有什么理性的认识,但是从那伤病员毫无顾忌的骂娘声中,让她有了一种本能的区别和分辨。于是又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她又出逃了。饿昏在路上的小姑娘,碰上了解放大军。

不久全国解放了,到处一派明媚的阳光,一阵阵昂扬的歌声。一个童养媳出身的女战士,同样燃烧着火样的激情。她除了完成繁重的工作,还充满热情地参加了夜校识字班。她学习刻苦,发言踊跃,常在梦呓中比划着那些字,很快成了扫盲的典型,识字班上的先进,业务上的能手。就在识字班毕业的那一晚,她在一根爆着火星的蜡烛下,满脸彤红,满心敬仰,如同一个小学生端端正正坐在简易的书桌旁,透过烛光仰望着挂在识字班墙壁上的那面党旗,一种强烈的愿望和神圣的感觉弥漫着这年轻女战士的全身。她克制着内心澎湃的激情,一脸庄重肃穆,低下头去一笔一画,写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

就在那年的七一到来之前,组织派人跟她谈话,肯定了她的表现,明确暗示她将于这年的七一上台宣誓。最后,那个组织派来谈话的人,即将起身离去,掩上笔记本例行公事地说了一句,你还有什么对组织汇报的吗?她犹疑了一下,一种即将投身到温暖的大怀抱的愉悦和激动,让她敞开了心扉。她想起了那一段月黑风高的逃难历程,汇报了她亲眼看到的国民党医院那等级森严的所谓救死扶伤,对解放军人民医院官兵平等发自内心的感叹。说完了,她感到了一种痛快淋漓,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组织,在组织面前她是一个透明的人。高兴的女战士,并没有注意到在她的叙述中,那个代表组织来谈话的面容瘦癯的首长,亲切的笑脸已变得越来越凝重,浓黑的眉头皱了起来,她那时还以为是首长对自己身世的同情,对她那些幼稚的观点的首肯。

好不容易盼来了那年的七一纪念大会,收拾严整,随时准备上台举拳宣誓的年轻女战士,在那一长串被请上台站到党旗下的名单中,她踮起脚,侧着耳朵,也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后来,那个负责跟她谈话的首长告诉她,组织正对她那一段参加国民党部队的历史进行调查。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年轻的女战士很激动。七一那场纪念大会之后,她连着几天失眠了,红润的面颊苍白而削瘦。她百思不得其解,原来就因为这件事!

不要激动嘛,你要相信组织——要接受组织的考察!来谈话的人走时,有些遗憾地望了母亲一眼。年轻的母亲感到了这目光和开始来谈话时的内涵有了区别;那人见到她的第一眼,充满了热情和信赖,是同志间的一家人的感觉;而现在,这目光却有了一种冷峻和审视的成分,那种审视一直伴随着她离开部队,转业到地方。

你参加国民党时间那么短,又没有人知道,不说不就得了!小妹撇撇嘴,自以为聪明地不屑一顾。

母亲由于激动,咳嗽了一阵,接过水喝了一口,白了小妹一眼:都像你无组织无纪律!做人要坦荡,对组织更不能隐瞒!那组织在母亲的眼中,就像孩子对待自己的父母,不能有任何的不忠和瑕疵。

在湘西剿匪时,母亲认识了父亲并和父亲结了婚,在那条件艰苦的年代,组织上送了两个从土匪手中缴获的藤条箱作为证婚的纪念品,从此母亲把它们慎重地带在自己身边,转辗南北,她把每一次获得的荣誉都珍藏进那个箱子,就像在对组织进行一次汇报,交一份考验的答卷。转业的时候,由于父亲并不低的干部身分,组织上给了她这个家属几个选择的地方,可是母亲没有选择城市和大机关,主动挑选了当时条件最艰苦的鄂西一个山区县。她仍然把转业选择当成组织对她的考验。

到了地方,母亲仍然没有忘记心中燃烧的那团神圣的热情。可一想到那种被审视的目光,母亲就坐卧不安。没有被接纳为党员,就像真的有什么污点的局外人,不能投进她向往的温暖怀抱,这是对她刚强好胜的性格最沉重的打击。她写了一份又一份入党申请,却一次又一次石沉大海,母亲的入党申请不仅没有被通过,反而招来了许多非议,后来在那个疯狂的年代甚至受到造反派的辱骂。

有人指着母亲的鼻子说:一个国民党特务,还想混进党内,休想!

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入党?是不是有什么罪恶的企图?

入党,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党,你行吗?!

……

那时,父亲虽然已被打倒,但是母亲并不因此而惧怕什么,她也跳上台去,据理力争,可是那一场争辩,只是让更多的人知道了母亲的那段历史,被狂热的激情扭曲了心灵的人们,某一个字眼就会掀起他们内心强烈的爱憎,人群中突然涌起一阵松涛般的呼声:打倒国民党特务XXX!

母亲一生都在证明自己的赤诚。她那不甘人后,现在想起来有些过分的工作热情,让她把我们几个子女从小都安置在父亲乡下的老家,不让家庭影响到她的工作,母亲被曾经打倒的事情,还有后来的许多事,我们只是隐隐地听说;母亲一直保持着先进模范的形象,我们也从没想到母亲是不是党员这样的问题。她的那些先进做派,捐款,无偿照顾病人,关心政治的热情,不容丝毫玷污党组织言论的一身正气,比党员还党员。可今天才知道,如此革命和先进的母亲,竟然还不是党员!

母亲只是一个无职无权的护士,打倒的结果也只是不再让她打针拿药,怕祸害革命群众,拿针拿药的手就拿起了扫帚拖把,当上了清洁工;受到影响的,倒是那个医院的党支部副书记,因为他在党支部会上力主为母亲分辩,要当母亲的入党介绍人,说这么好的同志是特务,那在坐的没有几个不是特务的。最后,他也受到牵连被下放农村。

母亲的性格是倔强的,说要对她进行考查,时间再长她也能接受,可是如果说是特务,她一天也不能忍受。

她要求组织对她审察,看她是不是一个潜入革命队伍的反动派;也要求组织对她考察,看她是不是一个想贪求什么的投机分子。可是那时正常的秩序都被打乱,很多机构几近瘫痪,就是在正常时期,年代久远,跨省跨区域,涉及到许多麻烦事情,外调的难度可想而知。她入党的事儿一拖就是好多年。母亲在退休前写了最后一份申请书,只有一句话:请党组织考验我!——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这样积极先进,不计报酬付出的原因。她是在实现她的诺言。

退休以后,母亲又提起了笔,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入党申请的漫长旅程。退休十多年来,她一年写一份申请,一个季度写一份思想汇报,自己存一份到那个藤条箱里,抄一份交给她最后工作的单位,县妇幼保健站的党支部。

不能入党,是我死了也不能闭眼的事啊!母亲露出只有极度失望,悲伤的人才有的那种表情。可怕的疾病并没有击倒她,可是这不能实现的宿愿,却是她心底最大的哀痛。窗外的夕阳落下山去,一抹霞光投进窗来。母亲那空洞的两眼对着窗外的霞光,仿佛望着一个可望而不可极的美好梦想。

经过一夜的思考,我决定开始行动,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尝试实现母亲影响了她一生的宿愿。

我找到了母亲最早的入党介绍人陈爱国老人。他现在是这个县绿化造林的名人。曾经因为敢于直言,还有在我母亲入党问题上的据理力争,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下放农村,成了一个农民。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得到平反,恢复公职,他却并没有回到单位上班,而是做了一名垦荒人,他把补尝的所有的工资,都换成一车车一捆捆的树苖,绿化了一片又一片的荒山。他现在是全国绿化标兵,是省人大代表。我和一身泥土的老人坐在一个简易的工棚里,望着那一排排从山脚铺向山顶的新树苗,在风吹绿叶的哗啦声中,老人向我谈起往事。

老人十分意外地说:我以为你妈她早就是党员了——你放心,这个入党介绍人,四十年前我当,四十年后我仍要当,当到底!

老人出乎意料的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也打消了我心中的很多顾虑。老人气愤地说,当初反对你妈入党最起劲的几个人,现在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一听说政策开放,就利用手中的权利去开药店赚钱,听说还卖假药!还有一个当初也跳起来反对你妈入党,可他现在怎么样?官越当越大,党性却越来越差,最后进了监狱,判了无期!

我不想让自己的思想纠缠到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事情中去,母亲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必须马不停蹄,尽快走完实现母亲宿愿的每一步程序。我按照母亲的意愿,为她请到了两名入党介绍人,叫了一辆车,把母亲的两大箱数十年来的奖品奖章证书,一起搬到了母亲退休前单位的主管部门,县卫生局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听说这个党委书记兼局长,是从部队转业的干部,有能力也有魄力。我想好了,如果一次搞不好,我就要学那些上访的,一层层的访上去!

听说我要去找卫生局的党委书记,要去找领导,出门时小妹偷偷塞给我一叠钱。

“你这是干什么?”

“现在办什么事不请客?在酒桌上好说话啊。”小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

我叹了一口气,把钱还给小妹,“如果妈晓得了,那还不把她气死!”

小妹不知道,入党,对追求了一生的母亲来说是件多么神圣的事情。

事情比我们想像的顺利得多;也许当兵的人果然就豪爽,也许我这省城医学院兼职教授的招牌,多少也和卫生部门是个同行,听了我的自我介绍,王书记表现得很热情,递上一杯茶后,指着我提进办公室的那两个笨重的藤条箱,疑惑地问:

“请问您这是?”

在王书记惊愕的目光下,我打开了两只装得满满的旧箱子,从箱子里拿出变了色的奖章奖状,各个时期的奖品,瓷缸,草帽,笔记本,老式的钢笔,甚至还有一个印着“奖”字的大瓷盆;还有一撂撂的材料,那是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各种纸张,各种墨水,有钢笔,有毛笔,有圆珠笔,有铅笔的印迹,可不管是用的什么笔,一笔一划都一丝不苟;不管是什么奖品,虽然陈旧,却仍是那样整整齐齐,完好无损。奖状有抢险救灾的,有支农下乡的,有学雷锋、学大寨各个时期的;除了这些奖品奖章证书,还有一大叠凭证,那是她各种捐款的凭据;这些凭据的捐款人,都无一例外地写着“一名入党积极分子”。此外,还有陈爱国老人,以及另外一位老党员担当母亲入党介绍人的志愿书。这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从办公室的窗口一直摆到了走廊,像一个琳琅满目的地摊。

看到那些印有红星奖章的部队用品,这位本县卫生部门的最高长官十分惊讶:

“您的母亲,也曾是军人?”

我注意到,在我接下来的叙述中,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的王书记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拿起那些奖品,奖章,证书一一观看,然后慎重地放归原处。最后他拿起那一码厚重的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还有那些写着“一名入党积极分子”捐款凭证,眼圈儿红了。最后,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请您转告您的母亲,我代表局党委慎重承诺,关于您母亲的组织问题,我们在三天——不,两天内,会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没有用到两天时间,到了第二天下午,王书记带着一班人来了,很多人的手中都拿着鲜花。他们是局党委班子的全体成员,妇幼保健站的全体支部委员,我帮母亲请的陈爱国老人,还有另外一个介绍人也来了。

王书记进了病房,抢前一步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老妈妈,您受委屈了!

颤微微地握着王书记手的母亲,脸上一下淌出了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流泪,就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看见她当着我们的面流一滴眼泪。可现在,坐在病床上的母亲,双手握着这位党委书记的手,在一屋子的子女面前,竟孩子气的呜呜哭了,一任汹涌的泪水顺着那一脸苍老的皱纹澎湃。

王书记带着这批人,来宣读批准母亲入党的党委文件,来病房为母亲举行入党宣誓仪式的。于是在简易的病房,一面雪白的墙上张挂起了一面鲜艳的党旗,临时布置了一个简陋却庄严的入党会场。

母亲坚持要小妹重新给她梳理了头发;见她刚动过手术,王书记说,只要母亲坐在床上宣誓就行了,可母亲说,那怎么行!

母亲硬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拄着一棍拐杖,在我们的搀扶下,走到了那面挂着的党旗下。突然她把拄着的拐杖丢向了一旁,同时推开了我们的搀扶,神色肃穆地仰望着那面鲜艳的党旗,然后缓缓举起了拳头。

母亲古稀入党,在这个小县城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有的好奇,有的钦佩,也有不少风言风语,甚至有人说,这个老太婆,还跟年轻时样逞能,出风头,快要死了,还入个党,她到底想沾个什么利,讨个什么好啊?

小妹跟我说起这些传言,难过委屈地流出泪来。可母亲自从入了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一人呆望着天花板度过通宵,也不再时时唉声叹气了。她变得能吃能睡了,除了忍受时时袭击的病痛,都挂着开朗的笑容。母亲见了小妹不安的神态,笑着安慰小妹说,你是听见一些什么话了吧,人总是要被人说的,只要自己行得正!

母亲微笑着,一脸终于渴盼到希望实现的幸福和开朗。看着母亲愉快的模样,我们也似乎忘记了这是一个正走在死亡边沿上的人,还有人们的那些风言风语。

可是好景不长,接下来的日子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她再也吞不下任何东西;在一天的下半夜,母亲开始吐血,此后两天,吐血不止,期间还休克过一次。在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催促我们去给她交了第一笔党费,数目说出来又让我们大感意外,一万多元!哪用交这么多——我们说。可母亲表现得很烦燥,不用你们管——我是从第一次递交入党申请书算起的,虽然没有举行仪式,组织上还没认可,但我写了申请,就算是党的人了。到了第三天,母亲知道了自己最后时刻已经到来,她把我叫到面前,开始吩咐后事。

“你去把卫生局的王书记请来。”母亲说。

我坐着没有动,心里想,这样的家务事,还要麻烦领导,不合适吧。母亲似看穿了我心里的嘀咕,说,我这是最后一次麻烦领导——不是私事——我是有组织上的事要说。

这期间王书记听说母亲休克,已来探望过一次,指示医院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母亲的一些老同事,从电视上得知了母亲的入党和住院的消息,也接连不断地来探望,带来的鲜花摆满了病房。我十分委婉地给王书记打了一个电话,他还没听完,就说马上过来。

不多一会儿,王书记来了。

母亲见了,虚弱又愧疚地说,王书记,我不能为党,为人民做贡献了,请您来,是有一件事要拜托您——请组织答应我的请求——接着她说出一件让我,也让王书记大感意外的事。

——她要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本地的医学教育部门做标本!

可老人家,这事还要家属同意。王书记望望我,显得颇为难。

母亲说,他们会同意的,他们几个都是党员,是党的人——母亲那温煦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母亲是在以生命的永恒,证明自己追求的纯洁和誓言的神圣。我突然感到一种滚烫的血液在周身流淌,带着一种神圣的感觉,在母亲期待的目光下,庄重地点了点头。

母亲笑了,那是她一生最美丽,最舒心的微笑。

此后,母亲一方面要我协助她做几个姐妹的思想工作,一方面催我办理了遗体捐赠协议,她用那瘦成了一把骨头的颤动的手,就在病房的床沿上,在几个儿女的搀扶下,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母亲签名时的神态是那样的慎重和安详,这让我仿佛看见了六十年前,在一根爆着火星的蜡烛下,一位识字不多的小姑娘,解放不久的童养媳,穿着整洁的黄军装,认认真真地写她第一封入党申请书时,那无比庄重的一脸憧憬和幸福。

鉴定协议两天后,母亲去逝了。

按照母亲的遗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可来送行的,还是站了黑压压的两排。这些自发来的是卫生局、妇幼保健站的领导、职工、母亲生前的同事好友,社会上听说了母亲故事的各阶层人员,医院的医生、护士,还有不少病友。卫生局的王书记带着他的班子成员站在第一排,当县卫校的师生们用芳香洁白的白玉兰装点着的那辆救护车,载着母亲缓缓开过来的时候,这位当过兵的卫生局党委书记突然挺直身来,一下举起了手,向着那灵车敬以庄严的军礼,于是所有送行的人,都不由挺直身体,向母亲,向一个走过来的老战士,举手致敬。

我热泪盈眶,也举起右手,加入到这个特殊的送别仪式,在流淌的泪水里,仿佛看见那玉兰花装点的灵车里,母亲那幸福安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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