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成长记忆放入汉语丰茂庞大的根须
——读张炜新作《我的原野盛宴》
2020-11-19
汉语在悠远而辽阔的时空里生生不息,它是中华民族赖以生存、延续和发展的重要根基。今天,当汉语面临纷繁芜杂的语言乱象的挑战,甚至处于社会文化转型期的某种语言困境之时,用汉语写作尤其是以汉语为母语的人该为它做些什么?张炜新作《我的原野盛宴》无疑给出部分答案。它不仅出示了当代作家张炜熔铸自我生命经验和文学经验生成的大语言观,彰显一代人的语言使命感和责任感,而且真切地提供了汉语重塑的启示性经验。
让语言重新回到世界的巢穴,以此茁壮汉语的根须,召唤汉语原初之灵性并激发新的活力,这可视为张炜在《我的原野盛宴》里给出的最醒目也是最宝贵的汉语重塑策略。汉语自诞生之时,便打上了中华民族思维方式和想象方式的独特烙印,它是古老中国人在凝望世界、聆听世界,与世界进行心灵对话,向天地日月之精魂表达敬畏的过程中感悟而成的。带着对生命本真的拥抱,汉语以象形、会意、形声等等现代人难以复制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存贮了人与世界的最初相遇和彼此悦纳。这是汉语的根本或曰根性。不可违拗的是,所有的语言只有诉诸实用才会有生命力。然而悖论在于,使用愈久,汉语之根愈有可能被偏离、被遗忘,在技术主义潮流的冲击下恐怕尤盛。
张炜所艰辛跋涉的40多年的文学长旅,证明他几乎可堪称为技术理性至上境遇里的一位汉语的保护主义者,一位语言的生态主义者。他始终致力于发现和创造汉语之美,不断探寻语言与世界、与文学的本质关系,新近出版的这部非虚构作品更是印证了他灼热的心跳从未离开汉语的根部,那是大地、原野、海洋、树林、野物、人……共生共存的真实而神秘的世界,在无尽无垠的天籁下,万物如初,日月如新。他聆听着世界发出的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声音,思考着世界的万千奥秘和纯真本然,但他并不急急地诉说,而是把文字长久地沃在世界的巢穴中,焐得温热甚至发烫了,再捧出来细细摹写童年的“我”和外祖母一老一小被放逐的林中岁月。为什么一段原本如此孤独艰辛的人生遭遇,在张炜笔下却透着满满的暖与爱、光与亮?难道是他故意用温情滤掉苦难?甚或说苦难没有在他的心灵世界留下创痕?或许只有回到语言这一文学的根本问题,才能对张炜用暖笔写孤独、用亮色写苦难做出准确的理解。无疑,世界是语言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巢穴。当张炜将成长记忆放入汉语丰茂庞大的根须里,世界的整全与无限泅渡了他与他的苦难,襄助他直面人的残缺与有限,引他凝望宇宙苍穹自然万物,引他聆听荒野的声音万物的心曲,由此获得超越性、神秘性的审美体验,语言也便成为他精神自由的入口与出口。某种意义上看,语言就是张炜的精神的家,是他深以为然的文学本质和文学尊严所在,他在多次演讲和多篇随笔中有过这样的表达。那么,一面是源自语言意义上的审美救赎,一面是他在生命意义上从未遗忘的痛苦体验和努力完成的精神超越,历尽生命之劫的张炜才会一派天真地写老林子、大海滩,写林中数不清的野物、植物,写开成一片花海的大李子树,写外祖母做的四季美味,写幼小的“我”对小动物们无法遏制的怜悯和同情,写孤独的“我”在林中恣肆奔跑和在人群里的“害羞”……世界在他的文字里徐徐铺展,人与自然万物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友爱伦理,仿若寒冬里一团炉火,闪烁着动人的情义。
或许,语言观在张炜这里即是世界观、文学观。他近乎虔诚地做着自己的文学功课,宗教徒般地敬畏着一字一词,敬畏着大爱无言的世界。蹚过人生的苦难之河,跋涉到精神的高原,他用自由自然、灵性十足的汉语叙述着世界之暖与生命之爱。这部作品题为“我的原野盛宴”,以优美而精当的汉语象喻了一位原野之子与有灵万物、与世界之间的一场大爱。在汉语茁壮的根须里,作品一面悄然重组了原本带有创伤性心理体验的孤独记忆,一面重写了极端情境里的苦难故事,那作为生命根柢的巨大的善、无边的爱如源源不断的热力透过语言的磁场释放出来。爱与暖,应是张炜眼里世界最初的模样,就像作品中的童年张炜——“我”在天地之间所颖悟到的:面对小银狐菲菲、油亮的小猪、大雁老呆宝这些又弱小又孤独的野物朋友,“我”学会了主动无私地施与爱和悲悯;面对丛林中本性迥异、但对人并无恶意的野物们,“我”学会了尊重所有生灵;当“树王”大李子树开成一片花海庇佑万物的时候,当“我”连续几天不顾一切播种各种植物的时候,“我”似乎更加领悟洞悉了生命的神奇;而大海深处不知为何传来的“发海”的巨大声响,让“我”和所有人都震撼于大自然的无穷力量……最令人难忘的恐怕是“我”与小动物们在林中多次突然相遇的场景,“我”和小黄鼬、小银狐脸对脸地对视,相互惊诧,彼此羞涩,虽然每次只寥寥几句速写,但张炜的生花妙笔却把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激起的惊诧之情写得散发出夏夜里薄荷般的清新、美好气息。人与万物交融交互的一次次瞬间、刹那和时刻,在语言的河流里汇集于一起,成为弥足珍贵的生命定格,热切召唤着凝视与聆听、尊重与慈悲。
当小动物们每每出现之时,作品常会跳跃着醒目的形容词:“洁净”或“干净”。比如形容红蛹:“洁净得没有一丝灰气”,形容小猪小黑:“从头到脚洁净极了”,形容野猫:“在阳光下,所有的猫脸都闪着光亮,漂亮极了……它们可真干净啊”,以及“干干净净的大喜鹊”,甚至“我在林子里看到的所有野物几乎都是干净的”。洁净的小动物们和洁净的白沙、干净的树林、洁净的海岛融为一体,成为“我”的世界里一种独特的话语标识,指称着原野具有的宝贵自然属性,唤起人对自然万物的愉悦之情。
只有把已经蒙尘的汉语重新放回世界的巢穴去获取天然养分,与天地万物一片混沌中产生的最初符号、原初象喻相契合呼应,才能有效反思和疗治汉语在使用过程中染上的种种现代语言病,如食洋不化、粗暴降格、野蛮拼贴、滥用修辞等等,汉语的根须也才会随之茁壮起来。张炜对这些现代语言病一直保持着自觉的警惕,所以使用汉语时格外谨慎、严苛,只要翻阅他的一部部文学作品便可发现其中的端倪。当《我的原野盛宴》写毕,他的语言还原和语言重塑工作可谓有了一次漂亮的总结。这部作品的语言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和灵性,像能携着林中的风、卷着海边的浪一起吹拂而来、涌动而来,无论是大声诵读,还是轻声默念皆可得其中之妙。优美隽永的意境、细小精微的意趣和宏大开阔的意象充溢流淌字里行间,浑然天成地完成了语言艺术的营构。作品中出现的三百多种植物、动物乃至药材的名字,组成一道前所未有、气象万千的汉语风景,其中蕴藏着的语言奥秘和自然奥秘不由不激发起所有使用汉语的人的兴趣。越是深谙汉语之妙、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读者,越是能与这道奇妙的汉语风景碰撞出灵感的火花,召唤、催促自身重返世界腹地去叩问最初的语言秘密。“我”就是在不断地探究语言之谜中成长起来的。“我”反复询问身边的长辈们,为什么会有对万事万物形形色色的命名,它们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如“河”“渠”“老宿根”“徐长卿”“刘寄奴”“老山货”“滩主”等等对自然物、植物、药材和动物的命名,又如“赶牛道”“灯影”“别处”“总部”等对处所的命名,还有如“由由夺”“怪种”“耿直的人”等对人的命名……在幼小的“我”看来,这些命名既新鲜奇特又不易理解,最好的办法或许是到大自然中直接寻找答案,像“赶牛道”一词的由来,便是“我”一遍遍地去老林子里观察,终于获得鲜活真实的语言感悟。对什么是“河”、什么是“渠”,“我”和好友壮壮走在一条水渠边讨论了很久,终于得出有趣的结论:“‘河’比‘渠’宽,水也更多,有源头,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它的脾气很倔,不让流也要流,一直流到海里或很远的什么地方。”依照二者的区别和联系,“我”和壮壮认为眼前这条水渠就是可以称之为“半‘河’半‘渠’的水”。在语言与事物之间,两位林中少年没有盲从任何一方,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心灵、头脑去独立地观察颖悟和洞见思考。
对语言之谜的探究,何尝不是对世界奥秘的探究。汉语符码所指称所表征的独特意义,确乎催发了“我”这个原野之子探究事物特征的极大兴趣。正是出于对语言对世界的双重好奇,“我”主动尝试着自己去命名那些心爱之物。小银狐菲菲的命名,是“我”在林子里初次遇到它,学它叫声的美妙结果:“我学它的叫声,却喊出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菲菲。”而小银狐在我的呼唤里“发出一串哼唧声,肯定在犹豫、焦急”。这一人一物,原本都是既孤独又弱小的原野之子,他们用这样彼此召唤、主动命名的方式完成心语的沟通和交流。至于那只失群落单了的大雁,在“我”观察寻找了整整三天后,在心里给它取了个外号“老呆宝”,这一命名非常符合孩童的顽皮心态,以充满童真童趣的话语方式,流露出“我”对那些比自己更孤独更弱小者的无比怜惜之情,而这无疑昭示着人性中特别美好、特别明亮的部分。
可以说,汉语对世界的命名极大地遵照万事万物本来的模样,尤其是遵循其“本性”。值得注意的是,关于植物动物的大量词语都是“我”从外祖母那里学来的。作为叙事层面上非常重要的功能型角色,外祖母这一形象蕴含多维度的深意。从语言意义上看,外祖母的语言谱系和语言智慧直接开启奠定了“我”的语言世界。她熟稔数不清的林中动植物的命名,既包括书面化的“学名”,也包括民间口语化的“别名”,每每提及皆如数家珍。作品还有声有色地叙述了外祖母烹制的四季吃物,它们被老人家赋予香气十足的名字:“香面豆”“蒲菜汤”“蒲根酒”“黄蛤面条”“槐花饼”“南瓜饼”“冰荠菜水饺”……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像外祖母一样开始给自己发现的或者动手制作的原野美味们取名字:如“五花饼”“蒲米”“吱吱”等等。每一种吃物背后都藏着“我”与世界的有趣故事,命名它们的过程即是发现世界、拥有世界的过程。如同外祖母对“我”提出的成长要求:“要叫得上所有植物的名字,这才算得上是林子里长大的孩子!”在老人朴素的世界观里,原野之子有责任完成这样的语言使命,这是回馈自然、拥抱世界的最佳方式。“所有植物的名字”,意味着人类用语言符码表征出一个话语层面的自然世界,它承载着话语生产者对物的情感、认知和想象。而反过来,“所有植物的名字”会以语言特有的魔力持续地向话语学习者传递和输送人与世界最初相遇的丰富信息。可以想见,“我”在这样的二重关系里完成语言学习,同时伴随着情感发育与精神成长,“原野之子”的语言世界定会丰富充沛、多维多面。
除了外祖母,壮壮的爷爷亦向“我”输送了许多带着原野生命勃发气息的鲜活词汇。他称野物为“哈里哈气”,他念叨着“月亮天,撒欢天,人和野物全都一样!”作品中的另一位护园老人竟能辨析出“狗”和“猫”这两个有趣的汉字反映出的两种小生灵在身体形态上的不同妙处:“‘狗’是侧身坐的,‘猫’是正面坐的。”外祖母、壮壮爷爷,以及林中海边的许多长辈们还都擅长讲故事,或平淡或传奇,或真实或魔幻。听故事构成“我”林中童年生活的重要内容,这是“我”对世界的想象的开始,可视为“我”未来走上文学之路的最早缘起。无疑,外祖母和“我”,老爷爷与壮壮,这样一老一小的形象组合,除了生活真实维度上的书写意义,还带有深刻而独特的生命原型意味。无论是从生命哲学还是从心理学的视野看,老人与儿童,都象喻着最成熟智慧与最单纯稚嫩的生命两极,他们富有强烈对比性、差异性的生命特质交相衬托、辉映,在晨曦里、夕阳下,仿佛天地间矗立起一组浪漫动人的生命雕塑,丰富拓展了作品的审美空间和精神空间。
作品的后半部分,从广袤的原野走进灯影小学的“我”在新的语言环境中学习、历练、成长。来自原野大地的语言谱系、话语方式与源自乡村社会的语言谱系、话语方式是否能够顺利对接?二者之间会发生怎样的冲突?这是小小成长者必将遭遇的大问题。有意味的是,在灯影小学的孩子们眼里,“我”显得如此与众不同:“这个人啊,一天到晚不说话,也许害羞,也许古怪,反正不怎么和大家说笑;这个人来自林子深处,认识许多动物和植物,别看平时闷声不响的,每到作文的时候就会写出一些大胆的话、一些很怪的人和事,大概想故意吓别人一跳。”此处,“我”在人群里的害羞与沉默可视为语言表达遭遇某种障碍的间接反应。那么,原野之子在体悟意识到自己的语言困境后将会做出怎样的语言选择?其实,当“我”走进灯影小学,走进人群里,“我”从自然界得到的馈赠便开始发挥奇效。从造句、作文这些独特的语言实践最能看出一个原野之子的与众不同。“我”说真话,绝不人云亦云,只说心里的真实感受,只写来自心底的词语和句子。“我”梦想拥有一个小小的葡萄园,在园中小木桌上用纸和笔“记下故事、心事、往事”。在“会议论的人”一节中,“我”内心早已萌芽的关于善与恶、美与丑的道德判断,透过看林子的老艮头铿锵有力又不乏幽默的“议论”传达出来,并体认到真正的“议论”是与“正义和勇敢”一体的。语言的精神性、心灵性追求将使“我”的成长之旅增添新的图景。这就是与有灵万物、与世界一场大爱带给“我”的精神盛宴和语言盛宴。至此,张炜的汉语还原、重塑策略根本落地,汉语蓬勃的根须将卫护着世界的真相,或者沉默或者说出贵比黄金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