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不再回
2020-11-19
1
从记事开始,我内心深处就藏有一个巨大的恐惧:失去母亲。
七月份,院子里一棵耐冬,盛开了最后一茬火辣鲜艳的小红花,却突然枯叶、干枝,依依不舍地枯萎了。我心里沉沉的。母亲非常喜欢这棵茶树,无论是看到春夏翠绿中盛开的茶花,还是秋冬凛冽寒风中怒放的茶花,母亲总是长时间审视着、端详着,然后像位哲学家样的自言自语:这花通人性,像人一样一样的。
八月份,二〇一九年最大的台风——利奇马从浙江登陆,又返回东海,至八月十一日晚,再次从黄海之滨的黄岛登陆,往西到临沂、潍坊,再往北至滨州、东营,绕着我的老家胶州转了一圈进入渤海。一路走来携风带雨,电闪雷鸣,摧枯拉朽,沿海市县损失惨重。唯有胶州,捎带着青岛,却几乎毫发未损,只给久旱的大地带来一场透雨。我心里隐隐作痛。听老人说,我们老于家红白大事,都会伴随风雷雨雪,近期会有什么事吗,难道真的是母亲?九十一岁的母亲,已有两个月吞咽很费力了,只能进流食。尽管姐姐百般侍候,进食却越来越少,但大脑依然清楚,底气依然十足,说话依然洪亮,谁也不往那边想。
2
母亲能活到九十多岁是一个神话。刚刚七岁,母亲就失去了母亲。那时的母亲傻得让人心痛。听到母亲去世了,欢呼雀跃着跑回家:“噢,娘去世了,我要扎白绳,我要扎白绳!”可当扎上白绳,傻傻地推着她的母亲问好看不好看时,她的母亲却紧闭着眼,紧闭着嘴,不说也不动,连看她一眼都不看。傻傻的母亲使劲拉扯着自己的母亲,嗔怒地大喊:“你看看吗,你看看吗,漂亮不漂亮!”看着纹丝不动的母亲,看看周围克制不住哽咽的大人们,她困惑,她惶恐,她似乎突然间明白了,哇哇地大哭起来:“娘怎么了,怎么了,娘为什么不要我了!”母亲的天塌了、地陷了,母亲从一个娇娇女一下子长大了。她必须长大。从此,她必须照顾经常醉酒的父亲,她必须承担起所有的家务;刚刚十岁的时候,她就要独自到田地里干活。那是一片藏在大山深处的贫瘠的土地,那是经常有孤狼觅食的地方,那是经常有强人出没的地方;但那也是家人生活的寄托和希望。母亲害怕夏天一片蝉鸣聒噪的空寂,也害怕深秋凛冽北风的呼啸,但母亲必须经常一个人走进那片空阔、孤寂和一望无际的恐惧。在一片烟地里摸烟杈,或淹没在玉米地里打草、松土,或赤脚在冰冷的土地里刨地瓜花生,她只能让汗水驱赶寂寥,用困乏战胜恐惧。
刚二十岁,母亲就嫁到了我们家。初嫁的时光,母亲兴奋到几近雀跃,不是因为爱情(母亲可能从不知爱情为何物),而是因为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新的盼头。母亲感觉跳出了苦海,满怀热情地拥抱新生活;但以当年的阅历,她远不能理解生活的艰辛。
刚熬成婆的奶奶把母亲当成唯一可以颐指气使的对象,时时刻刻都想在母亲身上找到作为婆婆的权威。父亲只知道百善孝为先,而认为呵护老婆疼爱孩子是一种羞耻,唯奶奶马首是瞻,随意地打骂母亲当作孝顺的重要体现。
再加上贫穷,尤其是分家后,真是穷到家无隔夜粮;再加上疾病,各种疾病,让母亲从很年轻开始就一直游走在死亡边沿。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想象,羸弱的母亲,到底拥有一副怎样的钢筋铁骨和一颗怎样强大的心,才能经受住这种种磨难和山样的重压。
站点布局上能够实现全覆盖,加油站库存方面也没有丝毫问题。每座加油站一次可以存储约40吨柴油,500座加油站约可存两万吨柴油,对于春耕、秋收两季每天最多销量5000吨左右柴油,每天两万吨的库存量,完全可以满足农民的用油需求。
气管炎和肺气肿是基础病,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常年咳嗽,喘气像拉风箱,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觉。遇上感冒更是呼吸困难,憋得脸色铁青。心绞痛是常犯病,时不时地突然心口痛,倒在炕上,撕心裂肺,翻滚腾挪,呼天抢地,直至痛昏过去。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年,母亲头上竟然冒出了十几个毒疮,小如杏子,大如鸡蛋。长成熟了,里边就是满满的血脓,用烧红的针捅破,挤出血脓,过两天又长出,满头都是。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白天干活,晚上无法躺下入睡,只能一只手握成拳,撑在前额,整宿整宿地坐着。
一边与病魔斗争,一边还要挑起生活的重担。在老家的农村,妇女们承担的劳动、承受的压力比男人们还要多、还要大。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是分内之事,下地劳动也是应当应份,另外还要抽空挖野菜、拾柴草、揽遗粮;还要推磨、拉碾、弹棉纺线,还要养鸡、喂猪、照顾孩子。每年的春天,母亲带着我们挖的野菜足可以顶替全家一多半的口粮,还要再填饱一群鸡、几只羊和两头猪的肚子。夏天主要是拾草。所谓拾,不是从地上捡,而是要用铲子把各种各样的野草一棵棵从地上剜出来,一棵棵攥成把,积把成捆,背回家,晒干垛成垛。既是一年的柴草,也可喂养牛羊,再多余的,就等春天拿到市场上去卖。母亲因为喘不动气,不能到处找草多的地方,只能在别人铲过的地方,蹲在地上一棵棵铲拾别人遗漏的小草或草根。即使这样,母亲每天拾的草也是最多的。每当夕阳西下,母亲背起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草捆一步一喘地往家慢慢移动时,我总是感觉压在母亲背上的不是草捆,而是一座山。夕阳下,母亲的影子越来越长,喘息声越来越大,母亲挪动的腿脚也越来越缓慢。到了冬天,秋收秋种都结束了,乡亲们都去揽地瓜、花生,就是把收完地瓜花生的土地再翻一遍,把遗漏在地里的地瓜花生刨出来,补贴过冬口粮的不足。这可是一项体力活,年轻力壮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翻山越岭寻找最好的地块,用镢刨、用锨翻,一会儿就能翻一大片土地。羸弱的母亲翻不了山越不了岭,也举不动镢头,挥不起铁锨,只能就近到别人翻过的土地上用铲子或旧菜刀一铲铲把别人翻过的土地再翻一遍。从早到晚,不停歇地挖地寻找,也不知要挖上多少铲才能找到一颗落在地里的果实。好在长满老茧的双手再也不会磨出水泡,瘦弱的双臂也不知疲倦,已经麻木的佝偻着的腰身再也不觉疼痛。又是晚霞如血时,母亲挎起足有三十斤重的劳动果实——满篮子的花生或地瓜,一步一喘地踏上回家的路,右手挎着篮子,身子向左倾斜四十度,呈现拔河状。每当看到母亲一步一喘缓缓移动的弓样的身影,总是暗恨自己怎么还不快快长大,快快肩起那母亲难以承受的重负。
春夏秋冬,经常别人家已吃完饭,准备休息了。母亲才最后一个到家,急急地喝一碗凉水,开始掌灯为我们做饭。每当父亲领着一群孩子饿狼似的吃饭时,母亲欣慰地看着我们。可她自己再也撑不住了,随便喝碗汤,就躺在了床上。急促地喘息、低低的呻吟、大幅起伏的胸腔伴随母亲进入深深的昏睡。至今我也想不明白,母亲总是吃饭很少,而又承担着巨大的劳动,还要时刻与病魔抗争,这巨大的能量从何而来。
3
也许只能从神圣而又神秘的母爱认知中寻找答案。
上苍给了母亲过多艰辛与苦痛,也给了她六个子女,孩子成了她活着的理由、动力和希望。
好像老天要继续考验母亲。六个孩子似乎没个省心的,从小都遇到奇奇怪怪的麻烦与挫折。大哥从小肚子痛,一痛几年,经常需要母亲背着,挤压着肚子方觉轻些。大姐在三岁的时候染上痢疾,一天拉十几次,看到母亲一次次打扫很辛苦,就惴惴地说:娘,我不再拉了,不再拉炕上了。可一边说着,一边又拉了,像水管子一样喷射,直至拉死。这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经常自言自语:那么好个孩子,怎么也想不到,拉个肚子还能拉死!我就更奇葩了。两岁多的时候,不知怎么染上了白喉。这是一种传染性很强、死亡率很高的儿童病,我们村里并没有其他孩子长这种病,可我偏就得了。开始干咳,呼吸困难,全身都憋得发紫发青。找遍了附近村的大夫,没人能治。呼吸越来越微弱了,近乎窒息,没人相信这孩子还能救。在大爷叔叔的劝说下,父亲终于下决心要到县城了。到县城要走七十多里路,没有汽车,也没有自行车,父亲和叔叔推着独轮车,一边坐人,一边放半袋地瓜萝卜,摸着黑出发了。秋深路远,又黑又冷,多一个人就多一些负担,多一些麻烦,父亲让母亲别去了。母亲坚持去,看着奄奄一息的我,母亲已经绝望了,但她想,如果我半路没了,她一定要把我抱回村子,在周围埋了,母子想念时也能再去看一眼。绝不能让父亲把我扔在半路上。一路上,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泪水不断地打在我的脸上。也许母爱真的能使死神屈服。半路上,我竟然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憋得铁青的脸泛出了红晕。天刚放亮,到了县医院,马上住院、检查、手术。医生大声地训斥:怎么才来,孩子都不行了!同病房已有好几个孩子没了,哭喊声响成一团。母亲嘤嘤地啜泣。正在父母焦急等待、不知所措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医生竟然说手术成功了,我得救了。
还有甲肝、疟疾和疝气等各种疾病,更有溺水交通事故等各种不测,不停地降临在我们兄弟姐妹身上,但母亲都领我们走过来了。
母亲领我们与苦难做斗争的过程,也培养了我们坚强的意志,训练我们不管遇到什么都不屈不挠、坚持到底。我四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到邻村大姨家。母亲背着刚一岁的弟弟一步一喘,艰难地向前移动,我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襟跟在后边。坐在路边上聊天的邻居们看着母亲艰难的样子,无不发出“啧啧”的同情,一个老大娘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个人拉扯不大这群孩子了!母亲似乎没听见,连头也不回,艰难缓慢但又坚定地一步步地向前移。我扯扯母亲的衣襟,怯怯地说:“娘,娘,那个大娘说你拉扯不大我们了!”母亲连看我一眼都不看,像是自言自语、轻描淡写但又坚定不移地说:怎么着也不能让你们成没娘的孩子啊!这似乎就是一个庄严的承诺。我惴惴的心放下了,我坚信我不会失去母亲,我不会成为没娘的孩子。
三年大饥荒,勤劳厚道的父亲想不出其他办法来喂饱全家老少的肚子,就冒着被批斗的风险漫山遍野找了几垄荒地,让母亲开荒。我家是全村第一个去开荒种菜种粮进行自救的。刚刚10岁的大哥跟着母亲一镢一镢地开荒,肚子紧贴在背上,咕咕叫,浑身软弱乏力,铁镢像有千斤。大哥每高高举起镢头刨下一镢,就拄着镢头发愁地向前看看,长叹一声:何时才能刨到头啊。每到此时,母亲并不叱骂,也不唠叨,而是惯常地像个哲学家样的自言自语:不用看,越看越愁。只管低着头刨,保准一会儿就刨到头了!大哥照着母亲说的,不往前看,不去想还有多远,只是低头一镢一镢地刨。结果真的很快就追上母亲。母亲领着大哥开荒种地,让全家当年秋天就吃饱饭了。全村人无不效仿,纷纷走向田间开荒自救。我们兄弟姐妹几人也都学会了这个真经,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坚持,不去想着发愁,咬咬牙就能撑过去。
一九七九年,我参加了高考。考得不好,但总觉得是有学上,顶多学校差些。但分数下来,我傻了,竟然落榜了,而与我一般大的大爷和叔叔家的两个堂弟却考上了自己喜欢的大学。像是挨了一闷棍,我无所适从,继续复读吧,家里很穷,弟弟马上也要高考了;我和弟弟上学,是两个工资很低的哥哥供应的;我每多上一天学,就要从嗷嗷待哺的侄子侄女嘴里抢饭吃;若在家务农,脸朝黄土背朝天、头顶烈日满脸汗的日子又啥时是个头?前途一片黑暗。并且我已经近视眼,戴上眼镜了,一到老家,乡亲们都指指点点地嘲讽。父亲倒也简单:考什么大学,家里正好没干活的,你二哥不是为了支持大哥上学提前退学了吗?我如芒在背。唯有母亲是失败者的支柱:“这个你说了不算,要饭也得供孩子上学!”从没见过母亲如此斩钉截铁,从没见过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如此决绝!哥嫂们也满怀信心地鼓劲:这点挫折算什么,明年考个更好的学校!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打起行囊就去县城复读了。1980年,我和弟弟一起考上了大学,而我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山东大学中文系。
母亲不仅仅给予了我们生命,也让我们学会坚强,学会感恩,一直滋养着我们心灵的健康、丰富与强大。
4
延伸了的母爱就是善良。母亲的善良远近闻名,奶奶对儿媳们的严苛是出了名的。母亲与大娘、婶婶经常抱怨。我们小时候不懂事,也跟着对奶奶没有好脸色。每当如此,母亲总是冷冷地说:奶奶对媳妇不好,对你们可是成天捧着,不管大人怎么样,你们可得好好孝顺。工作以后,回家探亲捎点东西,母亲也总是先挑些奶奶喜欢的,让我们送给奶奶!奶奶到处夸奖孙子们孝顺,可不知道这都是母亲教我们的。
无论是亲戚朋友,乡亲四邻,谁家有病有灾,有难有急,母亲都是毫不犹豫,不计条件地施以援手。邻村有个寡妇领着一群孩子日子过得挺紧,四处借钱借物借粮,却没处可借,几个孩子还有小偷小摸的恶习。村民们要么欺凌,要么躲着,没有正眼看的。唯有母亲,次次借粮借物,不让空手归,还时不时把家里的瓜菜送过去;孩子衣不遮体,则直接把我们的衣服给穿上。这位妇女见人就说母亲是菩萨,逢庙遇神就为母亲祷告。
八十年代初,青岛的一位女学生,不知是因为失恋还是落榜,精神失常了,疯跑到我们村,已是初冬,北风凛凛。姑娘却穿得单薄,且老往下脱衣服,好心人帮她穿上,她就脱下来,引来许多人围观。母亲联合村里几个妇女,赶走围观的人,几个不怀好意的光棍赖着不走,母亲捡起板砖,边骂边驱赶,直至把他们赶出老远。然后一边帮女孩穿上从家里带来的厚衣裳,一边让人向镇里报告,直至找到女孩的家人。
前几年,从东北回来一家子,夫妇两个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因没有地种,女人又有病,生活艰难。母亲似乎从这个王姓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用我们为她老人家买的吃的用的穿的,常常接济这一家子。我们常常责怪:用不着的东西送人也罢了,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用的却送人,你都这把年纪了,图啥呢!母亲也不接话,总是哲学家样的自言自语,若有所思:谁没有个坎啊!没有的时候帮一口,强起有的时候帮一斗啊!这位王姓女人感激涕零,专门找人向母亲要求,希望拜母亲为干娘,并希望像亲闺女一样尽孝。母亲委婉地拒绝了。
村里,有长病的,母亲去看望;谁家吵架,母亲去说合;谁家有个灾有个难的,母亲要去帮着出主意想办法。最近几年,父母老了,自己不能种地了,一到农忙季节,八九十岁的母亲就帮邻居摘花生扒棒子。我经常笑话母亲:你能帮什么忙啊,净给人家添乱。
5
八月十七日,利奇马台风余威未尽,暴雨后还持续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低沉的闷雷还在远方隆隆滚动。头天晚上,姐姐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淡淡地发了一条信息:娘进食越来越少了,憋气也越来越厉害了,谁有空回家看看吧。
看到信息后,我立马决定:回家。一大早从济南出发,媳妇与女儿轮流开着车,坐在车上,我的脑海里不断回忆着母亲的一生。
下午不到一点钟,就到了胶州的家。姐姐、姐夫里里外外地忙着,弟弟两口子在忙着咨询医生。我进屋攥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大声地喊娘。母亲插着氧气管子,呼吸却依然急促,但头脑还是那么清楚,底气还是那么足,满脸漾着满足的笑意,嘴里却嗔怪道:你啊你啊。大概是嫌我回来晚了!弟弟联系了医生,给母亲戴上喷雾消炎的机器。这时二哥二嫂回来了,大哥大嫂也回来了。大嫂可能感到情况严重,不停地与母亲说话。大嫂很认真地要求母亲:娘,你可不能走啊。母亲很认真很清晰地回答:噢,不走,不走……说话间,母亲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直至气如游丝……
母亲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完了一生;更为神奇的是,没有人组织,没有人招呼,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一个女儿一个女婿竟然齐整整地赶到家,全都陪在母亲的身边。
儿与老母别,呼号天地间。送母亲回老家,送母亲去那个旷野的归宿。这次母亲真的走了,走得很远很远,以至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