笸箩经
2020-11-19
一
一枚银针在阳光下闪烁亮光,那是迷路的游子。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一枚银针离不开线穗子,线穗子离不开针线笸箩。可是,线穗子哪里去了?针线笸箩哪里去了?找不到家的银针,在炫目的阳光里失意。一根没有线的针,走过多少路程都留不下痕迹,一根脱了线的针,极容易遗失并不被发现。它茫然四顾,黯然伤神,满腹疑问:我的线哪里去了?到处是匆忙行走的人,他们都带着自己的线吗?
一位老人颤颤巍巍走过去,艰难地弯腰拾起这枚委屈茫然的针。这是绣过花的针啊!这是缝补过破洞的针啊!她叹息着,将它放在手掌心里,眯着眼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好像透过它看见如烟岁月。她用手指头来回摩挲着,拭去了针身上的灰尘,那枚灰头土脸的银针又干干净净、亮闪闪了。然后,她把针仔细地别在自己的衣襟上。
她的眼睛好多年前就花了,她与这个世界隔着重重幕帐,所有事物看起来都是模糊的。看不清就看不清吧,心里装的事物已经够多,熟悉得烙刻在心里,就是眼睛不看也永远忘不了,那些印记总是丝毫不错;新的事物呢,嗨!花花绿绿、张牙舞爪,看不清最好,她原本也不想看,看了心烦,在这些事物面前,她宁愿闭上眼睛。可是她怎么会远远地就看见尘土里半埋着的这枚小小的银针呢?
它身上燃着火呢,太阳在它身上种下了火印子。老人说。
在年轻人的眼睛里,针是只会带来刺痛要用来诅咒的家伙。
捋顺不了一根针就要被它刺疼。老人在槐树下咕哝着。那些捋不了一根小小银针的年轻人,却扬言要履平世界呢。老人这样想着,忍不住撇撇嘴,嘿嘿笑出声来。
一枚银针有尖锐的针尖,使命就是去刺破一些事物。但刺破不是它的最终目的,穿过那些事物,抵达一种境界,并且携带线去构建自己想要的图案、编织或者缝补破损的漏洞,使它回归原先的体面或重新归于完整,才是它最神圣的使命。一枚开始生命之旅的针,尾巴上总要带着一截线,安静地插在线穗子上,插在窗棂边的莛秆瓤子上,插在女人的发髻上,插在老婆婆的偏襟衣褂上。那些针线随时准备应对生活的破洞,抽空就想编织点梦想。
针和线都是农家女人的孩子,她给了它们一个摇篮:针线笸箩。
每户胶东半岛的乡村人家,总会有两个笸箩,一个旱烟笸箩,一个针线笸箩。烟笸箩是男人的,旧报纸打浆后用糨糊糊成的大碗状笸箩,盛放着碎烟叶、卷烟纸和火镰,主人家用以待客和自用;针线笸箩是女人的专属,是她散碎时间的阵地,也是一家人的温暖。散的、乱的、破败的、陈旧的东西,都能在针线笸箩前改头换面。针线笸箩就像一个外表简陋却规矩森严的学堂,你赶进一群泥猴子一般的粗野娃娃,它能还给你一个个斯斯文文的小秀才。笸箩前的女人就是那教书先生呢,别看她不识字,也就是跟扫盲班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她却有独特的教授本领。她在针线笸箩前把自己的名字化作梅花的香、荷叶的绿、菊花瓣的纤巧、迎春花阳光般的灿烂,这些明媚的乡村事物都被她绣在一个个枕头套上,她又将“平安”“长寿”等画一样的字绣在一副副鞋垫上,将赤艳的红五星绣在孩子的书包上。
笸箩前的女人拿着剪刀在旧衣片上丈量,她手中没有尺子,但是,心里的尺寸比什么都准,手掌宽几寸,手指长几许、宽几许,一虎口是多长,一拃又是多长,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老人的裤腰要多宽才舒服,男人的布鞋多少尺寸正好跟脚,今年给孩子做的棉袄要开几指头领口……家里人所有的尺寸都在女人的心里和手上,她甚至还知道村口老瞎子的衣裳尺寸,住在磨屋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每年身子以怎样的尺寸在变化。在她的剪刀下裁剪出的衣裳鞋袜不肥不瘦,合每一个人的心意。但有时候剪刀也犯难,那么多尺码等在那里,面前只有这点儿的布料,怎么办呢?剪刀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布,变成暖。它把大人的改成小孩的,把旧的翻成新的。持剪刀的女人把一件件舍不得穿的嫁衣剪了,那是她的压箱衣裳,是一辈子的念想,现在改成了年幼小姑子的一件新年衣裳,改成年迈婆婆的一条裤子。剪刀知道当家女人的难,把那些碎片尽量剪得不那么零碎,这样,女人还可以用碎片拼接些应急的物件。
坐在笸箩前干活的女人有时候也发呆,当年母亲端着笸箩教她针线的时候,早把生活的全部道理装进了这个笸箩,娘和婆婆都是这样一年年缝缝补补地熬过来的呢,一代代都是这样,裂了缝,破了补,没有堵不上的漏洞,拿着旧的当新的,绣朵花儿当补丁。所以,笸箩边的女人面对生活从不惊惧和哀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那些熬不过日月酸涩苦辣的人,都是没参透笸箩里的学问呢。
乡下人在相验儿媳妇的时候,要做方方面面的考察,针线活是主项。若说女孩家不会做针线,准婆婆心里就画一个勾,这样的女子以后怎么撑得起家?锅碗瓢盆是生计,它们在灶屋养活众口,笸箩是寒暖,它驻守正房润贴身子,一个拿不起针的女子,如何能知一家人的寒暖?所以,乡下的母亲们都在女儿极小的时候就让她亲近针线笸箩:分派她为祖母认针,帮着扯粉线荷包的绳,当她要一个毽子玩的时候,母亲就把针线笸箩推给她,给它一包碎布片和剪刀、针、线、顶针,让一脸懵懂的女娃子慢慢学习做最基本的针线活。女娃子需要挑选大小合适的布片,用剪刀把它们裁得四四方方一般大小,用针线把六块布片缝成一个四方的沙包。女娃子的第一次针线肯定破绽百出,母亲就叫她拆了重新缝。沙包是缝成了,却是歪歪扭扭的针脚,皱皱巴巴的样子,女娃子不好意思拿到伙伴们面前玩,不用娘说,这个知好歹的女娃又拆了沙包重新做,反反复复地在母亲的针线笸箩前练习着女红。
在鸡零狗碎的农户家,针线笸箩好像拿不到台面上,它却总在女主人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小小的针线笸箩常常泄露主家的秘密。你去一户人家,只看看针线笸箩的摆放位置,就大致知道这户人家的境况。笸箩若摆在窗台上,必然家有老人,老人家时常要做针线,放在窗台上方便取放,而且当下家里没有太小的孩子。倘若有年幼无知的孩子经常在炕上玩耍,这户人家决不会将盛有剪刀、针锥、银针、小纽扣等危险物品的针线笸箩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些家里有孩童的人家,针线笸箩总是在屋角的柜子上,或者窄窄的后窗小洞里,高高地俯瞰着一家人的日子。若是四处寻找都看不见针线笸箩,墙壁的旧报纸上斜插着一枚粗大得足以当顶门杠子般的粗针,这样的人家一般就是光棍之家,一个鳏夫拖拉着几个小子过日子,倘若有一个女人,哪怕她病病歪歪,倘若有一个女娃,就算她刚刚学会踢沙包,她们也定然有一个针线笸箩,即便极简陋,也不会让爷们的日子和那开口的破衣裳一样喊叫。笸箩天生是一双慈悲的手,就是来安抚那些呻吟着叫喊着的嘴巴的。
“针线笸箩”可不是只有“针线”这么简单,它是一个百宝囊,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针有好多根,每一根使命都不同;线呢,绵软如细丝的要给珍贵衣裳签花边,结实硬朗的大麻绳也要纳鞋底、做鞋垫;各色的花线齐全,你能绣十二个月的花草,就得有十二个色的彩线。撇开那些不说,就单说那一针一线吧,也不简单呢,它们就像居家过日子的两口子,谁也别瞧不上谁,谁也离不开谁,这一刚一柔的学问,书本里寻不到,庄稼地里、菜园子里也寻不到,一本“经”讲一道“理”,针线笸箩里的道理还没有哪本经书上讲过,这些“经”在母亲的智慧里,在幼年时母亲手把手的教导里学会。当孩子做下错事的时候,男人就是那尖而硬的针,一顿棍棒打下来,家法和规矩靠的是威严。女人还要及时把挨打的理给说透,她话语绵软中全是不可违逆的道理,一边查看着打肿的屁股,一边教导孩子做人的脸面。这一针一线的合作,孩子那歪的地方被匡正了,漏的地方被补严了,还给他描画出一条崭新的路。
作为居家女人的百宝箱,那针头线脑、纽扣顶针、针锥荷包、杂色布片都是她的宝贝,一个女人的魅力和梦想都藏在这个针线笸箩里。笸箩的主人不同,笸箩的样貌也千差万别。大姑娘使用的笸箩小巧单纯,里面色彩感特别浓,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靛灰翠粉棕,十几种颜色的彩线她还嫌不够。那些梦中的色彩太丰满太浓烈了,它们都藏在线中,她把它密密地扎绣在鞋垫上,送给心上人。那个人也许在三里五里外的村子里耕田推车,挥舞着镰刀锄头打理庄稼,同她一样吃着饼子咸菜,住着茅草屋、土墼炕,风吹日晒地熬日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情,穷日子也一样甜蜜。那个人也许在好远的地方站岗放哨,一封家书要走一个多月,那是多么远多么高的地方呢?听说,夏天里也会飘雪。那么远,那么冷,一定要在他的鞋垫上多绣几朵花,让开得火热的牡丹把他的哨所烘得暖暖的。远有什么关系,只要心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人们都夸姑娘的手巧,她的针线会说话呢,针和线写出情话别人不懂,接到礼物的人却无比幸福和懂得。
新媳妇的笸箩有点怯生生,她的笸箩最新,是娘家陪嫁的,里面的东西也是新的:大小不一的几包针,都是锡纸包裹着还没开封,就像她面临的许多崭新的日子;顶针银闪闪、亮晃晃的,就像她嫁的这个后生,膀大腰圆、朴实憨厚,有了这块硬铁做后盾,她对未来的日子心气很足。针锥是箍漏子匠新做的,轻易不用,只有绣花针钻不动,顶针也顶不动的时候,才会请它出山。那一定是一件大的活计,现在她还想不出会是啥,但是,日子不会平静如水,一定要去做些啥才对得起这件宝贝,一定要去做些啥才对得起这样年轻有力气的岁月。那个漂亮的粉荷包是自己绣的,蓝汪汪的荷包上绣着一对儿金鱼,看不见水和荷花、菱角,只有几根水草微微摇动,但是鱼儿是快乐的,泡泡冒着,心情啥都不缺。各种各样的线穗子都是新的,它们是在笸箩里落地生根的种子,自己在这家屋檐下落下身子,慢慢的,她的笸箩也在长大,她的梦想也在长大。
笸箩的主人若是中年人,里面就琐碎,各种颜色的新旧布头、长短不一的杂线,大小不同的针和顶针,粗针带着大线插在粗大的线穗上。没办法,一天许多次取用针线,笸箩里就乱一些。几个孩子的衣衫鞋袜,说不定谁的就露出破洞,谁的又撕开缝线,谁的裤子春天时还很合身,过了夏日一看,都短了四指。日子磕磕绊绊,针线也粗手粗脚。她们的针线常常带在身上,当孩子的衣衫在田头树茬那里突然被刮破,扫落叶的时候,她的手突然被潜藏的棘针扎入,她总是变戏法一样捋一把头发,捋出一枚银针,眉头不皱地将针尖也刺入手指中,将那根刺擒拿而出。或者话也不说,扯过孩子就缝补破洞。日子匆忙,中年女人的针线也显得慌张。缝被子的时候,却找不到扯粉线荷包的女儿了,女娃贪恋玩耍,忘了母亲分派的活计。她也不去街上喊,自己扯过荷包,拉出粉线,一头用脚踩住,另一头用胳膊撑出去,这已经足够长了。她俯下身,咧开嘴巴,牙齿叼起粉线扯高,一松口,粉线重重在被子上印下直线。她这个动作有些野蛮,可是不用求人,她已经练得一个人唱下来一台戏。
老奶奶使用的笸箩杂而不乱,她万般事项都仔细且珍惜,几粒旧纽扣,几缕麻线,旧布片连缀着旧布片,拼接着就成了枕头套、花书包、袜子筒、小孙女的沙包;那些纽扣装在一个小布袋里,指不定谁的衣襟大张着口回来,摸出一粒纽扣顶上去,即便是不合颜色,也能遮挡一下羞,维护一些体面。这些扣子都是从旧衣裳上拆下来的,很多都有故事。绿色的小兔子头形状的纽扣只剩下一粒了,那是多年之前,城里亲戚给的一件旧衣裳上的,人家的孩子穿着小了,这件衣裳就在自家三个孩子身上轮流穿,直到衣裳穿成渔网。五粒扣子最后就剩下这一粒,扣子留了下来,留下来的还有亲戚的情分。那年月,一片旧补丁都是宝贝,一件旧衣服谁给啊!还有那个黄铜顶针,亮闪闪金子一般可爱,那是老婆婆帮人家做喜被子的时候挣下的呢。在村里,要家风正、人品好、手艺巧、子女全且有出息的人才有资格给人家做喜被子,人家讨的是这正气、喜气和福气。那喜被子是给一对新人盖一辈子的,棉花要絮得均匀,被表和被里子要展得一点儿皱儿都没有,尤其是针脚,要大小均等、远近一致,还要走得直呢,拿尺子一标,嗬,一个针脚也没开小差。她帮多少人缝过喜被子啊,有几家都给缝了两辈儿了,连他们的孙子都快成亲了,早说好还让她去缝喜被。老啦,哪里还缝得了?她们说,只要您在那里坐镇,大家就缝得好,讨的是您老的正气和喜气呢!老人捏着顶针得意地笑笑。这一辈子,用针线成全了多少好事啊,我缝过喜被子的人家,日子都过得好着呢!她回忆着,腰不自觉地挺了挺。狗子娘就是慷慨,做喜被子的时候看见我那顶针都快磨透了,就买了个新顶针,横说竖说要送给我,这个带着喜气的黄澄澄的铜戒指,给村里又缝了很多被子。
老奶奶突然想起来,自己的针线还缝合过好几家姻缘呢。国庆媳妇针线手艺差,跟婆婆又合不来,做棉被的时候愁坏了,可又抹不开脸求婆婆,正左右为难,老奶奶带着笸箩约了她婆婆一起来帮忙,不仅给婆媳和了好,还教那新媳妇好多针线活和做人的道理。到如今,国庆媳妇已经变成了婆婆,每年过年都早早来问安。还有几个借讨鞋样子在她面前抹泪的年轻媳妇,老人也是一个个拿针线训导。她说,男人是针,女人是线,那针要是走得正,线就要紧紧跟上,都说线儿跟着针儿走,若是叫线带着走,那针和线还不脱落了缰绳啦!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把线拖着针走,果然,那针脱落下来,针线两散。一向强悍的婆娘慢慢低下头。还有的婆娘嗔怪自己男人不着调:哪像正经过日子的啊!老人捻着一根针思索:哎,世上就是这样,千种石头万种人啊,谁也不知道自己摊上个啥样的伴儿,话说回来,既然在一块过了,就要想法儿顺好他的驴脾气。你看这根针,我用了七八年了,其实它的针尖是弯的。抹泪的女人凑过来细看,哎呀,这样的针能当鱼钩了,怎么用啊!老人没回答,而是在两片衣襟上继续缝着,缝到头,拿给这女人看。你看看哪里不好吗?好!好!缝的这么好,又直又板正,真想不到,是这么根弯弯针缝出来的。老人说,过日子也一样,虽说男人是针女人是线,女人要跟着男人的谱气走,可是你看,这针终归是在咱女人的手里呢。
那个姑娘泪眼婆娑地说,奶奶,心碎了,能缝吗?奶奶怔住了,缓缓地说,奶奶这辈子缝得最多的就是心,你爷爷年轻时候打我打得可厉害呢,我不是他中意的人。可是,哪次心碎了,都得咬着牙、忍着疼缝,不缝补,它就彻底碎了,死了。不及时缝,它就坐下了永远的伤疤,越裂越大,疼一辈子;快快地缝上了,就像快刀斩乱麻,疼一阵子,时间久了就长平展了,跟好的一样。不要拿针去缝,要拿自己的情去缝,用忘记或者原谅。老婆婆又叹口气说,再好的补丁也有针的脚印啊,走过的路,脚印可以抹平,但是,人心上的脚印还在。人不能随意走错路,走错了,早回头强于晚回头。老婆婆这样说着,自己也有些伤感,当年那些年轻人都是太冲动,太刚烈,太容不得缝补,有些散了,有的没了,有些隔阂着,想回头都已经晚了。她对转身离开的孙女说,人活着不容易,要容得下补丁。
二
一户一个天,每家的日子各不相同,每家的针线笸箩也不一样,但每户人家的冷暖和体面都被一个针线笸箩端在手掌里。
这个浅浅的筐子,多半是用白色的去皮水柳条编成,水柳条细长绵软,性柔韧,编成器皿干透后又极轻快,那新笸箩雪莹莹的样子也让人心气足。只是随着日子的绵延,雪一样的笸箩也慢慢变黄变暗,一个柳条笸箩最后变成深褐色,就像岁月浸染过的所有事物一样,一只笸箩跟她的主人在岁月里丰润过,也必然暗淡下去。有的笸箩用各种篾条、荆条编制,它们取自路边的灌木和岭上、沟里的藤条,它们也许没那么漂亮,但是更结实,缝补出的日子也丝毫不逊色。这些笸箩都贮存着大野里风的唇印和花的芬芳,每一次端过笸箩,女人总是先被一阵暗香笼罩。有些笸箩用报纸一层层糊出来的,将报纸打成纸浆,用糯米汁加草药依着模子糊制,最精巧的笸箩还戴着盖子,像个袖珍的箱笼。不一样的笸箩都肩负着同样的使命,替一户户人家缝着开口的,补着残缺的,绣着彩色的。
笸箩前坐定的女人最有温情,普通人家的女子,目不识丁不是缺点,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以吃饱穿暖为目标的岁月里,庄户人家需要一个腰身壮硕、能生养能干活的屋里人,不需要一个女秀才。女子也可以没有太多打理庄稼的技艺,乡下女子最为看好的就是手艺,就是她在针线上的名声。针线笸箩可以是一个心灵手巧女人一辈子的骄傲,也是一个拙女人终生的羞怯。
自给自足的农耕岁月里,一个笸箩的身份充满尊严,穿的戴的、铺的盖的,哪一个远行人临行前不是要笸箩日夜兼程地缝制?那些针线已经替他走出去丈量了未来的路,走出去三千里、五千里,脚上穿的依旧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闯荡了三年五载,脱下了青涩莽撞,里面穿的那件棉袄、那件护胸夹衣,还是妻子做的;那块没有绣一朵花的汗巾子,针脚细密地钩起四边,让他坐下来擦汗的时候,都强烈地想念家乡的灶台、炊烟和针线笸箩边的人。他们哪怕行千里走万里,永远都走不出针线笸箩勾划的归途,男人们不贪恋异乡的繁华诱惑,依照着针脚的牵引,风尘仆仆地归来,回到自己的屋檐下,回到针线笸箩的身边。
女人坐在针线笸箩边,一针针缝补着,钩绣着,这传承了几千年的女红,就是女儿家血液里的基因。藏在针线笸箩里的女红,就是一个女人的魅力,针线笸箩是女人施展武艺的地方。闺女要个沙包玩,她就找出一卷布片,挑挑拣拣,剪刀修一遍,四四方方六块布,飞针走线,不一会儿,一个方方正正的布沙包就缝制好了,填上谷糠、苞米粒,闺女就兴高采烈地拿去玩了;儿子说,明年我要上学。女人早有准备,买块结实的布,缝一个带盖头的书包,书包上还用红线绣了颗鲜艳的五角星,旁边是“学习”两个大字;男人的鞋开线了,多结实的麻绳都会被石头咬断,女人坐在树荫下,针锥帮着扎透厚厚的鞋底,一双鞋被麻线重新绱好,男人的路就走得更有力;深秋的大雁一行行飞向南方,女人在屋山下的梧桐树荫里铺下芦席,一层被里子、一层棉花套、一层被表,一床被子的草稿被女人麻利地打完。日子也有里有表啊,里面破旧些别人看不见,外表需要光鲜些,这是一户人家的体面,宁愿自己受些委屈,也要把方方面面打点妥当。所以她给男人缝制了新衣裳去开会,给儿子改了合体的衣裳去读书,她把旧的、带补丁的、拼接的衣裳尽量藏在自己身上,一个女人家,就是生活的里子,咱不求男人和孩子在人前多光鲜,但也要能正常地挺起腰杆。她这样说着,又把自己等了三年的一件衣裳料子裁给了闺女,剪刀一点都不迟疑。
她从笸箩里取过久未使用的粉布袋,这是个元宝形的荷包,荷包上还绣着喜字呢。荷包原本涨鼓的肚腹已经略微扁了些,这些年,缝了多少件棉袄棉裤,多少床被子,硬是把个饱满丰润的荷包给用扁了,多亏粉布袋给指引道路,女人的手艺才越做越精。女人将粉布袋两头的粗线在粉囊里反复拉了几下,跟闺女一人扯一个线头站在被子的两端,比量好了宽窄,女人俯下身,将绷紧的那条线使劲一扯,线跳起来后重重地反弹在棉被的大花图案上,一条白色的线在被面清晰明朗地呈现。帮忙做活的闺女瞠目结舌,原来,平素看见的那些笔直针脚,都有幕后的军师坐镇呢。不一会儿,被面就被粉布袋划分了几个畦,女人穿线入针,沿着那条白线的牵引,就像严密地沿着地垄锄地一样,针脚细密地缝起来。
针线笸箩里盛放着针头线脑,也盛放着各种各样的花样,盛放着花花绿绿的期待,盛放着女人对日子的蓝图。一本厚厚的书常常埋在杂物的底下,笸箩也办学堂吗?噢,那是各种尺码的鞋样子和各种图案的鞋垫花样。一户女主人必须存每个人的尺寸档案,她心里存着每一个尺码与节令的呼应。不要等雁叫了才纺线。女人这样说着,无论寒暑,她们手头总是攥一个鞋底在纳,一年小两年大,孩子的个子蹭蹭长高的时候,从不会因为鞋小而抱怨。穿好鞋走好路。女人纳鞋底的时候,脑际蹦出祖母常说的话。
“花儿云子不算巧,要看大鞋和棉袄。”乡下女人的一生都在针线上行走,描花儿绣云朵的浪漫和大鞋、棉袄的世俗是她们针尖上的梦想和现实。农耕时代的尾声里,男耕女织的图景解体,女人从纺线织布的机杼间解放出来,但是衣帽鞋袜仍需要手工缝制,集市上有,但庄户人不舍得钱,还是自己动手做。婆娘知道自己男人哪只脚略宽大一些,自己做的鞋最合脚,走路不累,干活轻松;自己缝的棉袄,该厚的地方棉花瓷实,贴心暖肺地好;就连补丁都是自己婆娘打出来的最中看,一样是四四方方的补丁,一块新布贴到破皮开口的旧布上,竟然像朵花。男人从不夸婆娘,但是走到哪里都有眼睛追着夸这家的好针线。
笸箩是个加工车间的流水线。针、线、顶针,针锥、剪刀、尺子、粉荷包、鞋样子、窗花样子,老婆婆的笸箩里还有老花镜,那是她不得不向她练了一辈子的“百步穿杨”低头。坡里的庄稼迎着风长,屋檐下的娃子变成读书郎,岁月催人啊,不服不行,借助一副老花镜,她感觉一下子追上了好些年光阴。剪刀是针线笸箩里的大物件,它锋刃锐利,主持裁剪,在动剪刀之前,女人需要将裁剪的尺寸和样式准确无误地勾划出。“好拿的针线,难拿的刀剪。”一个初学针线的人,最怕动剪刀,这就像一场人生的抉择,一旦剪刀开口,裁开的布就有了命定的归宿,这是没办法回头的箭,错不得。一个做针线的女人,玩转一把剪刀,就像一个荷锄的人玩转四季里的土地,玩转时光里的人生。一块布料最后成了什么,剪刀说不准,因为后面还有漫长的缝纫,而最先成不了什么,却是它咔嚓几下的事。有心的女孩子,总是拿剪刀反复剪一些薄树叶,只有感觉那把剪刀跟自己的手指头一样听话了,才敢坐下来剪布片。
针的使用无处不在,乡下女人不仅把针放在笸箩里,插在线穗子上,老太太还把它绾在发髻上,一根粗大的针宛如一枚小小的发簪,在青丝白发的纠结处闪闪发光;青年妇女的衣襟上,处处可见一件亮晶晶的金属饰品,那是一根她随时召来使用的银针,针眼里还带着短短的线。孩子在野外疯跑,不知是被树枝扯了一把,还是被荆棘亲了一下,要么就是一个跟头与大地激烈碰撞过,或者被呲牙的石头咬了一口,那衣服生生豁了个口子。她把孩子一把揪过来,也不问缘由,也不呵斥,就那么一拍,孩子乖乖伸过袖子来,女人从衣襟上取下针线,在头发里顺着摩擦两下,顺手折个草茎给孩子嘴里衔上。孩子咬着草,呼哧呼哧喘粗气的身体就平复了许多,汗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女人没几针就逢上了裂缝,俯下身子,用嘴巴咬断线,拍一把孩子,孩子像得到赦免令一样兴奋,蹦跳着又疯玩去了。
一个女人的针线笸箩也许是在娘家学女红时就置办起来的,伴随着它描画、匝线,银针在鞋垫上、绣花鞋上、衣襟上建立功勋,那是她绣花儿描云的时代;也许是在出嫁的时候由娘家陪送,那是手巧的老奶奶用纸浆糊制的,最外面贴着鲜艳的蜡花纸,笸箩外壁上贴着双喜字。针线笸箩壁上还贴有各种各样的图画或者剪纸,描画着“喜鹊登梅”“金鱼莲花”“石榴葫芦”“蝶恋牡丹”“莲生贵子”象征子孙繁衍、夫妻美满等主题的画;笸箩里满满当当盛满了新置办的针线家什,一套大小各异型号不同的针、各种颜色的线、铮明瓦亮的剪子、亮闪闪的顶针,还有带铁把或木把的针锥。这些只是一个笸箩的最基本配置,随着日子的一天天叠加,笸箩里的器物越来越多,一根粗大的兽骨做成的“拨锤”是用来绞麻绳的,一条带刻度的皮尺是用来给天天都在长的孩子量体裁衣的,一个绣着花的荷包里盛着各种各样的扣子,万能的鞋楦子、捶鞋的棒槌,还有刚刚学手的钩针和半片钩花,一个正在缝制的烟包子,刚刚缝好要塞棉花的一只花布娃娃……
针随着人长大,最小的孩子能捻得住最小的针,她们能在极小的针眼里穿过棉线,而她的祖母却用着最大的针,还要对着太阳一次次地穿线。她们同样坐在大炕上,却位于时光的两端,对针线生发出异样的感叹。
那些描云绣花儿的女孩子们,出嫁后技艺就用不上了,必修课换成了笨重的棉袄棉裤和鞋子缝制。棉袄棉裤是个近乎平面的缝制,只要有人教,就能缝起来,做布鞋却难倒很多手拙的人。做鞋的程序繁琐,鞋样子拿到布壳子上,要铰鞋帮,附鞋里子和鞋面子,布条沿着鞋口缉鞋沿子,然后要在鞋脸子前头捏鞋鼻子,有了鼻眼,才可以穿进鞋带,一双鞋穿在脚上才跟脚。鞋底要拿麻线密密地纳结实,纳得越结实,鞋底就越耐磨。鞋底和鞋帮分别制作,最后合到一起就叫“绱”,很多女人在这里砸了锅,绱出来的鞋帮和鞋底不称,看起来歪歪扭扭,还有的看起来也板正,穿起来却累脚。拙女人做出来的鞋就是一堆地瓜,直愣愣、憨乎乎。巧女人做出来的鞋就是一件工艺品,她把鞋帮缝在手纳的鞋底沿子上做成“纳底子鞋”;有时候还弄些轮胎做鞋底,做成“皮底子鞋”;她做左右分脚的“认脚鞋”;也做不分左右脚的“直底鞋”;最精彩的是给闺女做的“扎花鞋”,鞋帮的前头用五彩的线绣着各种各样的图案,花鸟鱼虫,方寸之上展现大天地。走亲戚和参加重大活动的时候,穿上花枝颤抖的扎花鞋,人家都在背后啧啧赞叹这家女主人的好手艺。
旧时乡下女人从未闲过自己手,最常见的画面就是女人手里拿着鞋垫在那里飞针走线,农闲的时候她们坐在树荫下、碾盘旁,她们在探讨菜园管理的时候,给人说媒的时候,把羊放进河滩的时候,也忘不了从身上拿出鞋垫绣几针。
你如果现在到乡下,偶尔用到针线做些啥,不要去问那些年轻的女人,她们能做的是把你带到炕头上那个老婆婆身边,大声喊着:找针线笸箩。老人扶着墙站起来,从高处取下一个小巧的笸箩,这一生都在针线上行走的老女人,像珍藏自己的岁月一样,珍藏着一个旧时代的针线笸箩,她们慢慢又耐心地翻着那些宝贝,将在你面前打开一个祖母级女人丰满而彩线丰沛的人生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