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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月牙船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叔公爷爷奶奶

同样的梦做过两回,分别是三岁和六岁,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六岁那年,奶奶走了,我的梦到此结束,再也没有梦见过那条气势汹汹的大鲶鱼。我曾在睡觉前有意识地想它,喊它的名字,把它的样子画在一张白纸上,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它像四九天寒风中的雪沫子,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

小姑说,它是奶奶的化身,奶奶走了,它也就消失了。

奶奶的死相很难看,鲶鱼嘴大张,一副饥饿的填不饱的样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像两个田螺壳陷在眼眶里,没有温度的手捉住我的泥娃娃不放,俨然粘了一层胶,爹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的手剥开。

我又哑了,回到了从前,嘴光会动发不出声。

我挽住奶奶的手臂,头一歪栽倒在她怀里,与她冰冷的肌肤贴在一起。我感觉奶奶的手颤了一下,缓缓地伸过来搂着我,嘴里唱着月牙船,两头尖,奶奶摇我上青天。

当然,这一切都是幻觉。

奶奶躺在门板上无声无息,身体像被抽去了空气和水分,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像一条晒干的鱼。

记事起,这首歌每晚在我耳边像蚊子叫,它是我的安眠曲,睡前离不开它,就像离不开奶奶一样。多少个夏天的晚上,天空繁星闪烁,我和奶奶并肩躺在月牙船里看月亮,她一手搂着我,另一只手为我打扇驱蚊,岸边草杂蚊虫多,奶奶从滩上拔来芦柴和狗尾巴草,编了一把又大又厚实的扇子,摇起来呼呼生风,蚊虫不敢靠近。

但是,人与人之间注定要分开,两个人不可能牵手走到终点,哪怕是最相爱的人,生前抱得像石榴籽一样紧,奈何桥上必定一前一后。只有成双成对生,没有双双对对死,散是为了聚,死是为了重生相见。

这话是奶奶说的。

她和爷爷就是这样,他们曾相拥在月牙船上,用网线把两个人的衣角绑在一起,掬一捧湖水祈愿盟誓,生死不放开对方的手。可是当初把话说满了,爷爷走的时候悄无声息,连个照面都没打。他为了救两个大学生,把命丢在漩涡里。

那对殉情的年轻人来自遥远的大都市,一个东北,一个海南,在江西的一所高校读书,快毕业了,爹娘都想把他们留在身边。他们为情所困,又迫于独生子女的压力,迟迟做不了决定。听说鄱阳湖是亚洲第一大淡水湖,望夫亭和老爷庙等传奇故事都带着神秘色彩,还有东方的百慕大,那是一片吃人的水域,船行到那里,水往两边分,露出一个幽深的洞穴,像魔鬼的血盆大口,瞬间把人和船都吞下去了。

带着敬畏之心,他们千里迢迢找到大湖,借爷爷的月牙船到湖上一游,爷爷要给他们划船当向导,被婉言谢绝。爷爷不放心,一再告诫他们只能在浅水里荡,不能划远,水火无情。哪知他们的手一摸到桨,便拼命往湖心划,爷爷上前拦阻,他们手牵手往水里跳,像闹着玩似的面带微笑。到了水里,他们后悔了,扯住爷爷不放,爷爷舍命救起一个,另一个被水冲走了,胳膊死缠着爷爷。

后来,我多了一个小姑,她每年暑假都要来渔村,奶奶不愿意搭理她,说,要不是他俩作死,爷爷也不会丧命。人死不能复生,她不需要安慰,也劝女孩不要太念旧,日子往前过,眼朝前看,活命不是儿戏。一个人的命不属于自己,亲人个个有份,垮了自己,苦了大家。

奶奶还说,人生最忌满,一半是命一半在天,凡事不能过头,水满则溢,月满则缺,爬过山顶便要走下坡路。

她曾叮嘱我,要是她哪天突然不在了,叫我不要太伤心,把眼泪留着浇花,喂土里的蚯蚓,给十二个娃娃洗澡,加上我是十三个,我是他们的老大。老大就要有个老大的样子,我不是一个人,是十三个人,是个大家庭,她说,这世上还是有许多东西值得留恋的,我还有小姑,还有爹,尽管爹没有个爹样,但我是他的血做成的,说破天我们还是父子。

说完,奶奶嗷了一嗓子,头往后一仰,身子软下去,两脚挺得笔直。她说人临死时都要叫一嗓子,把生前的浊气、怨气、怒气、霸气和没有挥霍尽的喜气统统逼出来,把身子掏空,升天的时候好让自己飞得快一点,天堂也需要先来后到抢位子。

我确定奶奶死了。

一只飞虫在她脸上飞来飞去,嗡嗡叫着,不知道它有没有嗅觉,能否闻到死人的气息,总之,它在挑战奶奶的底线,迟迟不肯离去,最后竟大胆地落在奶奶的鼻尖上,肆无忌惮地向额头爬去。奶奶向来眼里不揉沙子,何况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怎会忍受虫子的戏弄?除非她真的没有知觉。

果然,她胸口像冬日的湖水一般冰凉,没有心跳,没有鼻息,没有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的口水,她就像一片断桨,默默地横在船板上,任风吹乱了头发,鸟把粪便遗落在她的袖口。奶奶的脸慢慢泛黄,最后变成泥土的颜色。

乌鸦寻着死亡的气息飞过来,一只引来了十几只,它们在奶奶的头顶盘旋,哇哇地叫着,饥不择食的样子,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我张开双臂扑在奶奶身上,挡住一张张带钩带刃的嘴。在世的时候她护我,不在的时候我护她,世上的事,一报还一报。

那天在飕飕的冷风里,我趴在奶奶身上又做了一个梦,大鲶鱼仍然没有出现,而奶奶却摇着月牙船越漂越远,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落叶坡的岸边上。

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

奶奶说,生我的那天是个傍晚,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红的黑的紫色的云团簇在一块,燃烧成熊熊大火。火光倒映在水里,湖也跟着燃烧起来,火势蔓延到岸上,点燃了芦苇丛和古槐树,把黑的乌鸦白的水鸟灰的山雀统统变成了火烈鸟,它们展开火红的羽翼,在美轮美奂的火景中飞翔,再现了涅槃重生的壮观。

奶奶说,那是娘的血,一望无际的血腥和苍凉,我顶着这种血腥和苍凉横空出世,哭声像一道水柱划过天空,浇灭了红的黑的紫色的欲望,让天空恢复了纯净,紧接着,天黑了。

那天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湖滩上聚满了人,他们正在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人们各自选一块空地,用干石灰画一个圆圈,每个圈代表一个已故的亲人,堆上草纸冥币,摆上三生碗筷,投上火种,燃香跪拜祈祷,求先人保佑。

爆竹一声脆响,奶奶的手莫名地抖起来,心在肚子里一上一下地跳,她担心怀孕的娘,尽管娘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在鬼节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一点细微的异常,都会让她心惊胆战。在渔村,至今还保留一种迷信的说法,鬼节这天出生的孩子是阴阳胎,半人半鬼,活不过三天,一旦成人,一半人性变成兽性,兽性大发的时候,首先遭殃的是身边的亲人。

所以,这天出生的伢崽大多是死胎,长辈顾大不顾小,随便把他们往角落里一丢,一张床单扔在脸上,没捂死也会饿死。

年轻人虽然不信,但忌讳,产期靠近鬼节这天的,在老人的鼓动下,提前打了催产针,因为不足月,生下的伢崽阴阴阳阳,很难养活。奶奶学乖了,掐着日子让爹娘成亲,可是天算不如人算,我急吼吼地提前来到人间,恰好赶在祭祀的这个时辰。

娘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羊水破裂,来不及上医院,把我生在一堆破渔网之中,补网的梭子紧紧捏在她手里。之后,又毫无征兆地大出血,爹和奶奶把她送到雨镇医院,路上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娘体内的血流干了,唇和脸一样白。

奶奶说,娘注定逃不过那一劫,她是熊猫血,库存的血型配不上,医院联系了阳城大医院,有,却是远水不解近渴 ,娘熬不过五小时的车程。

娘的鼻息若有若无,脸色慢慢转青,眼睛已经完全合上了。爹抱着她神情恍惚,眼珠子木讷地在眼眶中颤动,他不相信娘会死,死亡是老年人的事,娘花枝招展正当年,大把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咋会死呢?她是累了困了,想睡觉了。他下意识地捉住娘的一只手说:不早了,咱回家吧!

那一刻,爹愚了,心和娘走在一起。

奶奶搡着他的肩,捶着他的背,撒癔症一般晃着脑袋说:男人生来就是撑门立户的,你倒了,咱家的屋梁就塌了,剩下我们这一老一小咋过?

奶奶朝我的脚板心猛拍一巴掌,让我的哭声更高亢更惨烈些,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我身上,手指戳着我的鼻尖,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诅咒似的对我吼:讨债鬼!你娘用命换了你,你要不活出个山高水低来,决不饶你!

娘是奶奶千挑万选的儿媳妇,又是娘家的远方亲戚,看哪都顺眼,可惜浅了缘分,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不到一年,被这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夺了性命。自古以来,哪只母鸡不生蛋,哪个女人不生崽呢?都这样玩命的话,谁还敢投胎做娘?奶奶和娘的感情太深了,她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娶她进门,认个闺女也好,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奶奶是个明事理的人,自从爷爷走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忌满,凡事不能太称心,正因为她和爷爷恩爱过了头,提前透支了幸福,半生走完了一辈子的路,所以才过早地分开 ,所谓上马看风景,日子悠悠行就是这个道理。她和娘也一样,太投缘了,一杯茶一口喝干,缘分到头了。

正忙着给娘下葬,外婆家来了一竿子人,说是我克死了娘,要把我扔到坑里陪葬。争执中,我受到惊吓,嘴一咧,露出两颗白花花的小牙,大姨像是见了鬼,赶紧闪到一旁尖叫:瞧这一对小虎牙,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难怪他娘活不成,原来在肚子里就带枪带剑。

她说话的表情太夸张了,两只手魔术般的在唇前助阵,唾沫星子斜飞过来,淹没了我的眼睛。我藏在宽大的孝衣里再次咧开嘴,非哭非笑,神情怪异,吓得大姨惊慌失色,连连后退,好像我的牙齿是两把利剑,直取她的心脏。

娘生前爱吃鱼,怀我的时候餐餐不离鱼盘,钙补多了,过早的长出了牙齿,这很正常,有些婴儿也有这种情况,只是我生错了日子,赶上了鬼节的祭祀,浑身上下透着诡异,给他们留下了诅咒的把柄。

那一刻,终于理解护犊子三个字的含义,因为我,奶奶彻底与娘家人翻了脸。她把白色的孝衣从我身上剥下来,扯住两头,在手臂上绕成长条,捆猪似的把我束在胸前,用身子和双臂护着我,低声下气地对娘家人说:哪个伢崽不要娘?做娘的谁不愿意和崽女在一起?命中注定要分开,没法子的事!

大姨不依不饶,声音像火上蹦蹦跳跳的糖豆子,又快又利索:他就是个灾星!一出世就杀死亲娘,这是跟娘家人有仇啊!长大了还不把我们赶尽杀绝?老舅立刻接茬,大舌片子像炒豆子的铲子,上下翻飞,呼呼生风。他说,我是从天上逃下来的妖孽,那天的火烧云没把我烧死,跑到人间来害人,必须活埋,免得再伤及无辜。

奶奶冷笑,问他们是哪个朝代的人,现在机器人都造出来了,还迷信啥妖孽鬼怪?

大姨说:不信迷信,你家过年放啥爆竹?七月半烧哪门子纸钱?

奶奶说,那是对亡人的尊重,谁又能确定他们能收到呢?若真有灵,个个保佑子孙后代聪明伶俐,升官发大财,世上哪还有穷人和傻子呢?

奶奶的伶牙俐齿和能说会道占了上风,大姨辩不过她,耍起泼来,伸手到奶奶怀里抢人,嘴里喊着:一命抵一命,我妹妹不能白死!

奶奶一把将大姨推个仰八叉,抽身往湖边跑,她的两条腿像长了翅膀,在鱼肠子一般细窄的小路上飞,脚尖有节奏地敲着地面,疾风暴雨似的凶猛。我在她怀里稳稳地睡着,做着关于娘的梦,却不知娘已躺在冰冷的土坑里,而我这个罪魁祸首不知天高地厚,示威似的频频露出两颗小牙,是嘲讽,也是挑衅。

奶奶跳上小船,抓住双桨,双臂挥舞,船离岸,像一条逃命的蛇在扑水。

那年奶奶五十出头,犹如午后的日头,势头正猛,她长着一副男人的骨骼,高大健硕,短发齐耳,微微发福的身子不失敏捷。爷爷走后,她里里外外一把抓,凡事一手遮天,从不让爹操心,累得半死也不吭一声。相比之下,爹是个毫无主见的人,脑袋握在奶奶的手心里,绿豆大的事不敢做主,像墙上的爬山虎一样,啥事都依附着她。

那会,爹已经把娘的坑填满了,他累得冷汗直冒,回头看那帮人和奶奶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眉头皱了一下,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好像我是奶奶生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爹两手撑地,身子摇摇晃晃从坟堆上站起来,像风中一棵纤细的芦苇,没走几步就被巴根草绊倒了,他索性仰面躺在地上,看白云像大鱼翻出的浪花,一朵朵悬挂在遥远的天际,娘的脸在天上若隐若现,朦胧中,蓝天变成大湖,娘划着船在浪花间穿行。

爹嘴角微微一颤,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窃笑,大家都说娘走了,他不相信!果然,娘不离开他的眼睛。

这一笑被大姨捕捉到了,她认定娘是被我们一家人害死的,他们因为我而迁怒于爹,如果不把我交出去,爹就是帮凶,于是,大姨蚱蜢三连跳骑到爹身上,揪他的头发扇他的脸,牙齿在他的额头上留下几个带血的牙印。他们又折回家中,丝毫不念奶奶的旧情,拆了门窗,砸了香案,毁了灶台,把家里掀了个底朝天,亲戚变成了仇人。

渔村人看不下去,说,冤有头债有主,只管拿我撒气,可不能断了一家人的活路。

他们在一片指责声中愤然离去,从此断了来往。

娘家人刚熄火,三叔公又来挑事,说奶奶祸大不怕天,留个鬼胎子惹是非,要是真把厄运招来了,渔村人一万个不答应。他说,队长婆娘抱病在身,说不准就在这几天咽气,死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掀了屋顶不说,最终还是保不了我的命,不如现在狠下心,一了百了。

奶奶惊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叔公是爷爷嫡亲的弟弟,人不亲血亲啊,咋能这么无情地把我往死里推呢?奶奶拼了性命保我,竟得不到他的认可,亲人变起脸来比外人还狠。奶奶像受了重创,望着我半晌不语,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她泣不成声地说:这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啊,你们咋能下得去手?要是他爷爷在世,谁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三叔公说,爹还年轻,再娶一门亲,何愁香火不旺?要是把我留在身边,添了晦气,哪个女子敢进门?末了又补一句:我是为你们好,莫酱醋不分,不该留的,千万别手软,莫害人害己。说完迅速瞟了我一眼,目光诚惶诚恐,随即立刻移向别处,俨然我是一团瘟疫,看一眼都会传染给他。

奶奶心寒,连亲人都这么排斥,她还能求助于谁?三叔公年轻那会被蛇咬伤,几年下不了湖,家里几张嘴讨吃的,奶奶说,爷爷在世的时候没少帮过他们,每次买米买油都是双份,两家各一半,逢年过节帮几个伢崽从头买到脚,现在爷爷不在了,她没有主心骨,想请他拿个主意,却胳膊肘往外拐,生怕惹火上身,这种亲情一文不值。

眼皮子一眨一串泪,奶奶伸手抹一把眼角,泪珠子越抹越多,汩汩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摊开巴掌蒙住脸,把泪抓在手心里。奶奶争强好胜一辈子,不想让旁人看笑话,眼泪不能当茶喝,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相信眼泪。所以,爷爷不在的这些年,她从没求过人,即便在最难熬的三九和三伏天里,她依然像男人一样无所畏惧,把身子骨扔在风口浪尖上,从不腿软。

但这回,奶奶绝望到了极点,求助的目光转向爹,却见他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头往裤裆里钻。她恨得牙痒,咋就生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手长腿长颈子长,细眼睛尖脑袋,走路轻飘飘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活脱脱的一只螳螂。

奶奶说爹像极了死鬼爷爷,连下巴上那颗黑痣,都长在同一个地方,最大的长处是心软,男人心软讨饭,女人心软养汉,人一旦善良过了头,便是懦弱和无能。

他天生就是个慵懒的人,在她肚子里整整睡了十一个月,最后动了刀子,才把他请出来。之后,他一直迷迷的睡,除了吃就是睡,从小睡到大,像乌龟一样,塞起耳朵不问窗外事,有时候她自嘲地想,是不是乌龟爬到她体内睡了一觉,才生下这么个孬种。

奶奶不服输,任人宰割不是她的性格,凡事讲理,有理不在声高,只要有一口气在,她泼了命也要为这个家保住我这条根。奶奶说,我身上流了爹的血,爹身上有她的血,所以,我身上也流着奶奶的血,她不能让她的血白白流走。

她用嘲讽的口气对三叔公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个个想要我孙子死,想要我家绝后是不?他死了,能给你们加寿么?三百六十天,哪天不是人来人往的日子?生在七月半犯法啦?

奶奶把我举到三叔公面前,自豪地对他说:瞧这白白胖胖的伢崽多惹人疼,他哪里像鬼胎嘛!

三叔公没有看我,身子往一边斜,两只手把我往外推,奶奶不知趣,硬把我往他怀里塞,一脸讨好地说,爷爷不在,他就是我亲爷爷。

三叔公连连摆手说,留我一条老命!

秋天是个圆滑的季节,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暗藏汹涌和杀机,一旦触及痛处,必将满目萧煞,望断天涯路。人翻脸无情也就罢了,老天也这样反复无常,昨日艳阳高照,短裤短褂汗流不止,一夜之间雨打黄花,落叶无数,娘坟头的招魂幡被风扯得呼啦啦响,风往毛孔里钻,骨子里感到炎凉。

第三天,是娘观山圆坟的日子,爹没敢出门,一是因为大姨拳头硬,伤到了筋骨,浑身疼。二是队长婆娘昨晚断了气,灵棚搭在坟山路口,洋鼓洋号闹翻天,他怕队长找茬,干脆蒙面倒在床上,揪两团棉花堵住耳朵,眼不见耳不听心不乱,他脆弱的小身板再也经不起拉扯。

奶奶带我坐了三小时车去了镇上,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了两晚。旅馆挨着派出所,奶奶本想来这里找个说理的地方,赶上周末,只有一个值班的男孩,二十郎当岁、鼻子下面的茸毛尚未褪尽,一脸的浮夸和毛糙。奶奶印象中的公安都是表情严肃、正襟危坐的血性男儿,果敢有震慑力,巴掌往桌上一拍,啥事都能解决,而他,肩膀还没有一片桨叶子厚实,分明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让人极不信任。

面对面坐着,一张长桌横在他们中间,男孩拿出纸笔,居高临下地说:讲!

奶奶心里不是滋味,像是在审犯人。

男孩边听边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好像她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进化了四肢,禁锢了思想,满身满脑子的迂腐和迟钝。

他将事情的经过做了笔录,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嘴上直嘟囔:这都啥年代了,还迷信这个?真无语!末了,叫奶奶签名按手印。

奶奶一愣,赶紧缩回手,眼珠子在眼眶里乱颤,两只手下意识地搂紧我,舌头打着卷说:我又没犯法,按手印做啥?

大概是古装片看多了,本能地想到签字画押,卖身契和生死文书之类的场景。奶奶被恐惧裹挟着,双脚一点点往后退,退到门边,猛一转身,逃命一般往外跑。

男孩的声音在后面喊:找你们村干部去,谅他们不敢草菅人命!

奶奶来到路边地摊上,挑了一根大红色的腰带,依然把我束在胸前,视线一刻也不离开我,红色寓意吉祥,能给我转运。她左手提着奶粉尿不湿,右手拎一包纸炮香烛,两个袋子沉甸甸的,把奶奶的腰坠弯了,像两头弯的月牙船。

今天是个大日子,下葬三天观山圆坟,家人亲戚都要到坟前上香祭拜,奶奶怕遇到娘家人纠缠,在落叶坡的古槐树下坐到中午,人影没见一个,倒是看见村长与一帮人在路口搭灵棚,心想,坏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的眼里多了些恐慌,心往胸口上撞,腿肚子莫名地抽搐起来,忧伤地望着我说:你咋就来得这么巧哩?早一天晚一天也成啊!随后转脸向路口狠啐了一口说:活不拼命,死不骗尸,吊了几年不断气,偏在这节骨眼上蹬腿,这不是成心害人么?你听着,要是伤了我孙子,我一定要掘坟抛尸,把你的骨头扔到湖里喂鱼!

奶奶这样想着,五官狰狞起来,目露凶光。之前,她用善良包容了太多的邪恶,现在承受不住了,被邪恶同化了,骨子里滋长了邪念。她连吐了三口浊气,两手撑地站起身来,目光坚定执着,底气十足。

路口是到坟山的必经之路,她抬头看天,日头快爬上头顶,把天空分成两个半圆,在没有钟表的年代,天是个球形的大钟,太阳分别是时针,分针,秒针,渔民下湖捕鱼日看太阳晚看月亮,比啥都准。

湖上有个讲究,圆坟要赶在中午十二点之前,下午山上阴气重,逝者阴魂不散,跟着亲人回家,和从前一样干活吃饭睡觉,火焰低的人能看到他们的模样,尤其是幼儿弱妇,受到惊吓后发烧说胡话,搅得家里不太平。所以,下午坟山上几乎没有人。当然,这是迷信的说法,信则有不信则无,绝大部分人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正想着,队长朝这边走过来,急吼吼地招手喊:愣啥嘛?日上中天了,还不赶紧上坟去!

奶奶以为听错了,站在原地没动,侧着身子支起耳朵反问了一句:说啥?

队长大声重复了一遍。

奶奶顿时身上像卸了千斤担子,眉头舒展开了,她想,还是领导觉悟高,不计较这些,生和死本来就搭不上边,人只活一次,各活各的命,谁也代替不了谁,凭啥我一出世就要受到扼杀?好不容易做一回人,连这世界长啥样子都没见着,岂不冤死么?

奶奶走到队长身边,眼里泛着潮红,腰一软,头佝到胸前,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队长低头还礼,眯着眼说:不知咋谢你才好哩,咱这一带下个月要实行火化,以后老死的人再也睡不上棺材了,要是孩子他娘再往后拖些日子,就赶不上土葬了,她做梦都梦见浑身骨头烧得疼哩!现在好了,身子骨终于可以贴地了!

奶奶无语,心塞,大好的兴致顿时没了。此时,头顶上的太阳正烈,把我的小脸晒得油亮亮的,我大概是饿了,咧开嘴响亮地嚎了几嗓子,声音盖过了鼓乐队。

奶奶蔫蔫地拐弯上了小路,路尽头是大片荒芜的坟场,蒿子齐腰深,古槐树遮天蔽日,鸟的叫声阴冷诡异。辗转了一上午,奶奶累坏了,步子拖拖沓沓走不上前。

队长在身后急催:快些走!莫错过了时辰。

我三岁开始学步,五岁张口讲话,之前身子一直摇摇晃晃,口水滴个不停。三叔公说我得了软骨病,天生是哑巴,七月半出生的人就是不一样,骨子里冒冷气,阴阴阳阳长不大,长大了也是个残废。

奶奶骂他是黑鱼精,一天到晚念经下咒,巴不得我早死。奶奶说:人的命天注定,我孙子活了你的命么?

那会,爹不愿呆在湖上,说每天进出看见娘的坟,心里堵得慌,不久,跟几个后生外出打工去了。两年后,他乌头黑脸地跑回来,头低到裤裆里,一副挫败的样子。爹天生老实善良,只能给别人打打下手,做些呆板的事,后来被人骗入传销,洗了脑,口口声声问奶奶要钱,不给就摔盘子摔碗,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装死。

奶奶一气之下用绳子把他绑起来,饭菜送到他嘴里。一开始他耍性子绝食,一天饿下来,他两眼发花,直嚷肚子饿破了,奶奶狠下心继续饿,直到他承认错误,发誓再也不到外面去瞎折腾,安心捕鱼养家,才松了手脚。

三叔公两次跑来与奶奶闹,他心疼侄子,骂奶奶是败家女人,鲶鱼精投胎,要把身边的亲人全部吃光,如今,爷爷死了,我是鬼胎子,现在要逼死爹,一家人的命都让她一个人活。

奶奶不服软,指着他脑门子骂: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哥在世帮你还少么?有本事你把侄子当儿子待,帮他娶一房媳妇续香火。

三叔公被将了一军,脑门子泼了油似的冒火,见有旁观村民在窃笑,觉得失了体面,于是强按牛头喝水,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指头戳着我和奶奶说:只要你们这两个丧门星离开家,我就是钻地缝,也要帮我侄子找个老婆。

奶奶扭过脸问爹:你同意不?

爹低头不语,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表情,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他宁愿缩成一只龟。奶奶的拳头在他头上擂了几下,失望到了极点,老娘不要也就罢了,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要了么?

爹猛然抬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我,眼神像三伏天的毒日头,藏着千百根绣花针,明晃晃地刺眼。他捏紧拳头,挥舞着细瘦的胳膊,推翻了桌子摔碎了碗,扯着嗓子喊:三岁大了,不会讲不会走,瞧他那一脸的晦气,留着就是个祸害!

那架势,要不是奶奶拦着,一拳会将我打成肉酱。

奶奶二话不说,捡了衣服往湖边走。

月牙船漂在浅水里,微风轻拂,船儿癫狂,细浪多情,滋滋有声地亲吻它,船儿心花怒放,像一条发情的狗左右摇摆,浪荡不羁。

爹受三叔公挑唆,心里一直藏着怨恨,爆发起来像毒蛇一样凶猛,啥时候吃了我都不知道。奶奶说爹变了,在外面跑了两年本事没长,心变硬了,最好离他远点。

小船二米六长、一米二宽,中间一个主仓,张着两块篾篷,用来栖身挡雨,船尾划桨的地方支起锅灶,能勉强生火做饭。打这条船的时候,奶奶费了不少心思,她让木工师傅准备两副桨,把船做成月牙形,两头尖尖,各装一副桨,备用的那副支在船篷上。遇到鱼群产卵,船不用掉头,恐惊散它们,改用另一副。

月牙船在湖上独一无二,当初这样设计主要是为了爷爷,奶奶担心他下湖遇到风暴,迟迟不能归来,有了这个小窝,免得受冻挨饿。

船虽小,却也能安生,奶奶赌气带我离开家,实指望过些日子,爹会来接我们回去,谁知半年过去了,他头都不伸一下。

那年我三岁,第一次睡在滑溜溜的船板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后来这个梦在我六岁那年得到了延续,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三叔公兑现诺言,帮爹找了个寡妇,寡妇领着两个丫头住在家里,大摇大摆做起了家庭主妇。奶奶回家拿棉衣过冬,她对奶奶不理不睬,还要奶奶把东西全搬走,俨然这个家是她的。奶奶一气之下与她扭打起来,爹拦在中间说,寡妇肚里怀着他的孩子。三叔公在一旁火上浇油,说奶奶是鲶鱼精投胎,要吃掉子孙后代,爹一狠心,把奶奶的东西全都扔在外面,寡妇把奶奶的床也拆了,床单被褥全扔了,这意味着断了奶奶回家的路。

寡妇的肚子鼓鼓囊囊,像扣了一个大汤盆,把衬衣最下面的一粒扣子都顶开了。她一点也不笨拙,扔起东西来浑身透着狠劲,好像生来与它们有仇。

奶奶心里一阵发凉,一个即将做娘的人,应该与人为善,有善心才能结出善果啊!她想,不管那颗果子是酸是甜,毕竟有她身上一滴血,人不亲血亲,她不能助纣为虐,与他们一道摧残她的骨肉。

想通了,奶奶一反常态,不吵不闹不说话,把长刘海压到耳后,掸去身上的灰尘,面带嘲讽,静静地看着他们,像看台上两个滑稽的小丑。三叔公是导演,在那指手画脚,丑态百出。

日子熬到五岁那年,我竟开口说话了,一张口就喊奶奶,奶奶搂着我哭着笑、笑着哭,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一连哭了一个多小时,把月牙船哭得摇摇晃晃,把水里的小鱼小虾惊得四下逃散。为了这简单的两个字,她教了千遍万遍,把舌尖都磨出了血。奶奶边哭边诉她这些年的艰辛和不易,诉爹和三叔公不是人养的东西,明明我是正常人,非说我是鬼胎,让我有家难回。

这几年为了我,奶奶把自己活得不像人,不仅要捕鱼捉虾养活我,还要训练我走路讲话。她把我绑在一棵大树上,胯下垫一个小板凳,站累了就放我坐下,歇会再接着站;医生说我缺钙,她把鲜虾捣成泥,做丸子给我当饭吃。虽然我不会说话,走路也迟,但饭量大,长得快,五岁就蹿到奶奶的腋下,身子骨瓷实,五官也长得帅气,唯一的心结就是不开声。奶奶心里有谱,她说我灵动,能拉网、摘鱼,放虾笼子,一点都不傻,还愁不会说话么?

爹始终没来看我一眼。奶奶说,石头缝里的草没爹没娘也要长大,我儿莫怕,你还有奶奶。

是的,没有奶奶我活不到今天。小船孤零零地湾在浅滩上,没有玩伴,奶奶用泥捏了十二个娃娃,涂上不同的颜色,他们分别代表十二属相,活灵活现。奶奶说我们是个大家庭,有十四个人,一点也不冷清,还给他们取了名字,分别是春、夏、秋、冬、江、河、湖、海、日、月、星、辰。奶奶每天让我喊他们,喊不出声就不给我玩,我急了,伸手抢,喉咙慢慢开始发声。奶奶指着远处的山,天上的云,树上的鸟,水里的鱼,一遍遍教我发音,而我第一声叫的竟是奶奶,她怎么能不激动,怎么能不放声大哭呢?

不过,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哭,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是一种快乐的宣泄,她是用哭的方式告诉大湖和湖上所有的人,我生在七月半,但我不是什么鬼胎,我性格内向,但我一点也不傻,我捏出来的泥人一个比一个鲜活。奶奶要我每天捏一个,现在已经捏了两百多个,船上堆不下,奶奶把他们藏在落叶坡的地窖里,小姑暑假来渔村的时候,看到这些泥娃娃,眼里放绿光,连连称赞说这是艺术品,要帮我们拿到展销会上去展览。

老天有眼,寡妇拆奶奶床的时候用力过猛,动了胎气,流产了,真正生了个鬼胎。其实她从心底看不上爹,只是孤儿寡母没人养活,把爹当桥过河,不久,她勾搭上别人,一夜蒸发。

爹来船上接奶奶回家,见我能说会动,长得虎头虎脑,眼神像猫见了鱼,满心欢喜,厚着脸皮跟奶奶说村里修谱,想把我的名字报上去。奶奶不同意,说我是大湖的崽,天是爹地是娘,他没养过我一天,倒是帮别人养了两年的人,找别人去。奶奶这是气话,她私下里找了队长,早把我的名字登上去了。

这话戳到爹的痛处,寡妇对他的伤害是他一生的耻辱,她不仅给他戴了绿帽子,还掳走了钱匣子,一分不剩。他实指望在奶奶这里找到安慰,却遭到一番奚落,于是恼羞成怒地说:现在请你不回,死了请我不来。

奶奶说:等到不能动的那一天,我自己往水里爬!

爹说跟你这老顽固说不通。然后要找小姑评理去。

小姑是城里的中学老师,每年暑假都要来看奶奶,她爱清澈的湖水和蓝天,爱天上的飞鸟和水中跳跃的鱼,她的恋人躺在湖底,她的心离不开这里。小姑来的那一天,赶上强对流天气,一场说来就来的暴风雨铺天盖地落下来,打翻了渔村十几条船,雨点跑马似的落在湖滩上,掀起一阵阵青烟。奶奶有先见之明,提前把月牙船停到避风的汊子里,再把我背回家,她担心小船挺不过这场灾难。

爹愣住了,以为是幻觉,奶奶一向说话铁板钉钉,她曾咬牙发誓不回家,现在自己跑回来了,准是遇上了大事。

果然,奶奶摸摸我的头,一句话不说,把我往爹怀里推,转身进了柴火棚,抓起铁锹冲进了雨雾,往落叶坡窖口方向跑,那里面藏着两百多个泥娃娃,是我一个个捏出来的,小姑说是艺术品,要拉到城里去展览。这场雨来势汹猛,奶奶担心窖口塌方。

奶奶不幸言中,坡顶上的泥沙正瀑布似的往下淌,外面的水往里面灌,洞口在一点点缩小。奶奶拼命挖开洞口堆积的障碍物,她挥锹铲土的样子像个亡命之徒,雨把她的身子打得踉踉跄跄。

爹找来的时候,奶奶的身体被泥沙掩埋,两只胳膊露在外面,一手抓一个泥娃娃,娃娃身上流着血。

奶奶一息尚存,大概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她嘴唇翕动,眼神毫无内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扁担长的大鲶鱼在浅水里翻浪,它有四条小辫子一样长的胡须,嘴巴像一口大锅,又阔又深,胡须往上一翘,小鱼小虾进了它嘴里。它的尾巴是两片巨大的桨叶,轻轻一拍,把水里的泥沙拍上天,却把吃进去的鱼虾拍到了水里,小鱼小虾恢复了自由,摇头摆尾围着它转。

同样的梦在三岁的时候也做过一次,还是那条气势汹汹的大鲶鱼,嘴像锅,尾像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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