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 鸡
2020-11-19
念祥奶奶过了这年,是90岁了。村里人习惯虚岁计,她生日在正月二十八,实际年龄应该减1岁。白龙湾村活到这个年纪的,几十年来就她一个,加之她辈分大,合村的人都以人瑞看待她。操办完年,过完元宵节,村里的远亲张五更便找到念祥,说奶奶的生日今年该大办。念祥满脸堆笑点头如鸡啄米:大办大办!
寿宴办完,念祥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天亲朋好友一个没落都来了,合村35户,多数都到附近城镇居住了,听到消息也赶回来送寿面喝寿酒。念祥奶奶不是爱财的人,她喜欢的是这大伙凑一起和和气气热热闹闹的场面。送走客人,她想起坎坎坷坷过去的这些年,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念祥去给奶奶送饭,叫了几声不应,到近前见她气息微弱,口流涎水,赶紧打电话叫张五更开上三轮车,把奶奶送到镇医院。一检查,脑血栓。幸亏抢救及时,5天后脱离危险,又能吃能喝了,只是不能说话,医生说“栓”住了大脑认知的功能,要康复得几年的工夫。
张五更把念祥拉到病房外,对他说:这么大年龄了,还有几年活头?我看你应该给奶奶准备魂鸡了。
给奶奶准备魂鸡的想法,十年前就提出了,但奶奶一直不同意,顺者为孝,念祥也就没有强求。到现在这一步,这魂鸡,不管奶奶同意不同意,都得准备了。
奶奶出院回到白龙湾村,黄河正开凌,一河破碎的冰块在浊浪中翻转着往东漂流,岸边的柳树枝条已经笼上一层绿色的云雾。安顿好奶奶,张五更来说家里的芦花母鸡抱窝抱出了一只小鸡。只有一只?念祥问。是,是一只。早春鸡抱窝,且只抱出一只,念祥觉得蹊跷,到张五更家柴棚里去看,果然,一只黄白色的小鸡趴在鸡窝里,芦花母鸡在咕噜咕噜地叫。念祥嘀咕说:要是一只公鸡才好。张五更问:你说啥?念祥:给奶奶做魂鸡。
黄河西南而来,绕白龙湾村北侧拐弯东去,消失在远处苍茫的风沙里。这个大湾水路狭窄,水流湍急,下有深潭,大旱之年黄河数次断流,这里从未干涸。从老辈流传下一个白龙在这里战胜黑龙的故事,村名就叫了白龙湾。左岸因水流冲刷,坡陡水深,又因临近官道和集镇,这里曾有过一个航运繁忙的码头。
如今白龙湾码头上的石阶早已经被厚厚的黄土所覆盖,几条残破的木船呲牙咧嘴地躺在岸边,与黄土一色。自前清咸丰五年黄河从河南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道东来,百年来白龙湾村曾有数十年的航运历史。河道夺去了村里的绝大部分土地,后来筑起的大堤又阻隔了村里与外界的交通。三年一小水,五年一大水,洪灾不断侵扰地里的收成。村里人没有别的活路,有能力的购船跑航运,没有能力的只能给黄河里跑船的人家做伙计,当水手,到水里去找活路。
上船,是条活路,也是条死路。民间俗语说,赶车驾船荡秋千,都是玩命的活,黄河上激流险滩多,翻船死人的事情司空见惯。当时,黄河下游土匪四起,抢劫航船杀人越货的事情也常常发生。所以白龙湾村几十户人家,上船的青壮劳力发家的不多,折耗性命的倒是不在少数。留下一群年龄大大小小的寡妇,她们嫁不出去的,孤独老死,丈夫尸首不见,儿孙便在她的晚年给她养只公鸡,代替她的丈夫陪她下葬,这鸡就是魂鸡。
张五更捧着小鸡送到念祥家,念祥奶奶看着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心里明白孩子们的用意。年龄和身体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她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渐渐地能下床走出户外,烧火做饭,自己照顾自己。这些年邻居家的老人多跟孩子搬到城里去住了,生病前她一直找张五更的奶奶、也就是她的表嫂拉呱。张五更家住前街,念祥奶奶现在身体不好走不远,只好守在家里。念祥见奶奶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就去黄河养护段上打些零工。独自在家闷了,奶奶就嚼碎了干粮喂那只小鸡。孤独无依的小鸡一天到晚围着她转,累了就偎在她的脚下,任她抚摸,听她念叨。后来毛色由黄白变红,一天天长大,长出长长的尾羽,长出高高的肉冠,显出了一副威风凛凛的大公鸡模样。
念祥奶奶饭量不减,精神不错,只是腰一天弯似一天,眼见着要弯成一个C字形了,念祥说:奶奶,腰再弯就折了,咱再去医院看看吧。奶奶说:不疼不痒,不挡吃不挡喝的,看什么医生,你见谁家老了不弯腰。
自打年轻的时候,奶奶就是个闲不住的人,病情好转,她便拄着拐杖出门看看。她走到哪里,公鸡便跟到哪里,她到村东诊所取药,公鸡跟到诊所;她到前街张五更家串门,公鸡跟到张五更家。张五更的奶奶说:听说过跟腚狗,还没听说过跟腚鸡。念祥奶奶木然地看着公鸡,不知如何回答。
一次去诊所取药,念祥奶奶接过盛药的袋子,弯腰拄着拐杖扭头不方便,顺势把药袋子挂在鸡脖子上。出了诊所的门,鸡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以后每当奶奶接过药袋子,鸡就伸直了脖子迎上来,你不给它挂都不成。有一次又到了取药的日子,大雨初晴,道路泥泞,奶奶想去诊所,担心路滑,不住地叹气。公鸡好像明白她的心理,伸直了脖子冲她咕噜咕噜叫。奶奶疑惑地看了一会,拿来空药袋子放上钱,试探着指了指门口。公鸡转身,一路小跑出了大门,不一会的工夫,把药取了回来。
公鸡出门时,念祥奶奶心里知道它会把药取回来,但当它真的挂着药袋子走进家门时,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魂鸡,真的灵验?真是祥子的魂回来照顾自己了?想到这些,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说:不会,祥子不会死的。她下意识地用脚驱赶那鸡,鸡很无辜地咯咯叫了几声走出几步,旋即又回来绕在她身边。
奶奶意识到她委屈了公鸡,撒了把米在地上喂它,弯下身子伸手抚摸鸡背。鸡歪着头调皮地看了奶奶一会,低头去啄米。奶奶站起身来,望着门外,自言自语地说:祥子不会死,他会回来的。
念祥奶奶名叫翠贞,祥子是念祥的爷爷,也就是翠贞的男人。翠贞为闺女时家在黄河大堤外,上有父母,下面有个弟弟,一家人靠植桑养蚕过日子。翠贞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人长得标致,家里日子过得殷实,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不断,但没有一个能入她的眼。母亲担心她嫁不出去,恨恨地说:再不找个主嫁了,小心最后嫁个黄河上玩船的。
那年翠贞要经白龙湾坐渡船过黄河到对岸魏家集去走亲戚,那天正好是魏家集大集日,附近村赶来上渡船的人多。有个老汉赶着一头驴拉一车粮食去集上卖,驴怕水,不肯上船,老汉是个火暴脾气,挥鞭子猛打,驴忍受不住,抬蹄子猛蹿,前脚踩到船舷上,渡船承受不住,突然倾斜,驴车连同一船人落入水中。白龙湾码头坡陡浪急,落水的人瞬间被裹入漩涡,翠贞也未能幸免。
一船16个人,这次翻船事故死了9个。有7个人得以活命,其中就有翠贞。
那天祥子和父亲驾船自下而上,突然见上游水面上人影、杂物滚滚而下,知道有人落难了,他慌忙将几个浮子捆在腰间准备去搭救。这时候见一个女的正漂过船边,他赶忙伸手去揪她的头发,这人正是翠贞。迷迷糊糊中翠贞感觉有人在救她,慌忙伸手乱抓,抓住了祥子的衣袖。黄河水流太快,人在水中漂流的惯性太大,祥子一下子失去重心,掉入水中。
在水中,祥子看清了所搭救的是翠贞。翠贞二姑家是白龙湾村,她走亲戚与他见过几次面,但从未说过话。祥子拼尽全力,托举翠贞,两人在水中挣扎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一个水势平缓的弯道处爬上河滩。
那时候祥子20岁出头,身量高,模样周正,寡言少语,翠贞平时对他就有好感,经过这次患难,祥子更对翠贞的心思。得救后翠贞央求父母托二姑说媒,二姑不同意,说:玩船的,是从水鬼嘴里掏食,你没见大街上跑的魂鸡吗?我可不想让你一辈子守着空房哭。翠贞相中了祥子,铁石了心肠九头牛也拉不回。祥子的父亲跟翠贞的父亲是老相识,两家知根知底。翠贞父母和二姑见拗不过她,最后只好顺从了她的意。
得知翠贞愿嫁,祥子一家一百个乐意。一次到济南码头卸完货,祥子特意到大明湖畔的聚珍楼给翠贞买了一对羊脂玉的镯子,算作定亲礼。
祥子家在白龙湾村是玩船最早的一家,祥子爹老实本分做事小心,一直以来不是最赚钱的,但家里过得还算富裕。祥子媳妇从黄河大堤外嫁过来,一家人宝贝一样疼着。
那时候,祥子家雇着5个伙计,加上祥子父子,风里来浪里去,也算是平安顺利。后来战乱起来,河上土匪多起来,供货出货两头都难,祥子父亲忍痛卖掉一只船,解雇了伙计,父子两人驾着一条船勉强度日。翠贞见父子在船上没个伺候,就提出上船帮手。祥子父亲见儿媳真心实意,也就没有反对。
此后翠贞和祥子在一起的日子,多半是在船上度过的。这天,翠贞告诉祥子,自己怀孕了,祥子欣喜之余,要翠贞下船。翠贞说刚刚怀孕,身体还没有不适,等什么时候肚子大了,再下船不迟。
祥子家的船出白龙湾,顺黄河东去150里入海,绕道向北到无棣盐场,拉上海盐返回黄河,逆流而上到济南卸货,一趟得跑半个月。祥子和他父亲驾船,新媳妇做饭也干些杂活。黄河水大浪急,湾道险滩数不清,玩船的人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所以在吃上很讲究。这次上船,除半个月的吃喝食材之外,公公特别吩咐买了一只半大公鸡上船。村里人养鸡为下蛋,鸡长到巴掌大,就能分出公母了,公鸡再喂下去浪费粮食,养鸡的人家一般会绑了送集上去卖。这个时候的鸡,肉少但鲜嫩,价钱又便宜,嘴馋的人就喜欢这个时候买来吃。
船到无棣装上盐,驶进大海。往前走摇船吃力,祥子媳妇请示了公公,准备杀鸡改善伙食。祥子媳妇从鸡笼里掏出公鸡,摸刀要杀,公鸡见事不好拼命嘶叫挣扎。祥子扭头看过来,笑着说:看这鸡的样子,多像是老田家要陪葬的那只魂鸡。老田是同村人,是祥子父亲的老朋友,20年前,老田在河上船毁人亡,守了20年寡的老伴前些日子去世,祥子曾过去帮忙挖墓坑。话说出口,祥子自知失言,正要捂嘴,腚上已经挨了父亲一脚:都在船上,你胡扯些什么,都是啃窝头的命,担不得吃鸡,祥子家的,快快把鸡扔河里去!
祥子媳妇对前些天田家陪葬魂鸡的事情也知道一些,见公公动怒,知道祥子乱说话犯了忌讳,赶紧把鸡扔下船去。
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打来,公鸡在黄河的漩涡里时隐时现,拼命挣扎。就在公鸡眼看要被吞没的时候,上游有块木板漂来,公鸡拼命爬上木板,顺流而下,消失在河面升腾的云雾中。祥子媳妇盯着这一幕发呆,迟迟回不过神来。
鸡吃不上了,祥子媳妇知道公公喜欢吃葱花油饼,赶紧舀水和面切葱花。鏊子支好,柴火点燃,葱花油饼的香气开始在船上弥漫开来。这时候,风向转变,公公在船头说:祥子媳妇,过来帮把手,拉缆绳起帆。祥子媳妇赶紧过去,帆升到一半,她闻到了葱花油饼的焦糊味,急乎乎地喊:祥子,饼要糊了,你翻翻!话音未落,一个大巴掌带着风扇在她腮上。她咣当一屁股跌坐在船舷上,差一点掉进河里。缆绳一松,升到桅杆多半的帆呼啦啦一声降了下来,正砸在闻讯赶过来的祥子的头上。
祥子不顾头疼,赶紧过来开导媳妇:行船人家,是不能说那个字的,饼糊了,要说正过来。
公公气呼呼地坐在船头上,半晌才说:我们家没有吃水上饭的命,卸完这船货,咱卖船上岸吧。
这是一个多雨的夏天,黄河水一涨再涨,船行中游,有时候看不见两岸。经过接连两次不大不小的冲突,爷仨心里起了疙瘩,彼此干起活来就少了一些劲头,各自心里都有些委屈,也知道各自都没有什么错。
夏日天气多变,一天万里无云,傍晚时候祥子父子驾驶的木船就要驶进白龙湾下游50里的蝎子湾,突然一片乌云像棉被一样黑压压地从西北盖过来,乌云下传来低沉的摩擦声,当地人叫这种声音为“云磨”。云磨叫,大雨到,蝎子湾上下20里没有码头可供靠岸,若硬要往岸边靠,搁浅是小事,河匪会蜂拥而至,后果不堪设想。权衡再三,父亲说:夏雨一阵,别怕它,闯过这蝎子湾就好了。
黄河自白龙湾西来,绕一个大湾直冲蝎子湾,然后调直继续东去。水头从西北而来,轰轰作响地撞击着蝎子湾的石岸,石岸在水头撞击下一阵阵颤栗,也像随着洪水舞蹈。夏雨一阵,这话不错,不过,今晚上的夏雨是一阵接一阵,一阵阵大雨的间歇,也是稀稀拉拉的小雨连着。船进蝎子湾,时值深夜,雨水从天上倾注下来,这时候偏偏狂风又吹了起来,浪头像小山一样击打着船头。在挣扎着冲出几个漩涡之后,精疲力尽的船上人完全没有了方向感。父亲说:算了,人是斗不过天的,让船顺流而下吧,大不了咱回到渤海重新出发。就在放弃的那一刻,祥子看到迎面一片黑黢黢的山崖。那不是山崖,那是蝎子湾挡水的石岸。祥子惊叫一声,没等父亲和媳妇反应过来,船头已经重重地撞向了石岸。
祥子媳妇听到祥子惊叫的时候,正躬身用瓢往外舀船舱里的积水,船身剧烈晃动随即解体,她被翻转的船体抛向空中随即跌落水中。她从小在黄河边上长大,也识些水性,但在狰狞的漩涡里,一股强劲的水流拧着她的腿往下拉,她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她想开口喊祥子,黄水呛进气管,急剧下沉中,她看到乌黑的水中,狂啸着狰狞的百鬼。这个时候,突然一股上升的水流涌来,把她托出水面,她吐出一口黄水,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是几个漩涡过来撕扯她。几番折腾,她精疲力尽,知道挣扎无益,是死是活任凭上天了。突然,她听到河面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叫声,呼她的名字还有父亲。祥子还活着!她拼命应答,向祥子的方向挣扎。
求生的欲望变成勇气,几番扑腾,她一步步接近祥子。祥子一手扶着一只软木枕,另一手伸向她,激流中患难夫妻的手握在了一起。
软木枕由软木条外扎铜丝而成,平时放船上用做枕头,也备做落水救生之用。出事时祥子也落水,慌乱挣扎中他伸手抓到了这只软木枕,靠它得以逃生。
翠贞问:爹呢?祥子:不知道啊。夫妻两个扶着软木枕齐声喊爹,四周回应以沉闷的水声。片刻,他们又被冲入一个漩涡。在漩涡的拧动下,小小一只软木枕不堪托浮两个人的重量,眼看着支撑不住了,祥子说:你肚子里有孩子,是两条命,你扶着软木枕逃生去吧,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水性好,自己凫水。没等妻子回应,祥子放开手,便消失在漩涡之中。
第二天一早,在蝎子湾下游50里处,几个从河里打捞柴草的附近村民,救起了扶着软木枕在河面上漂流的祥子媳妇。她问有没有见到祥子和爹?村民们说没有见到人,撞碎的船板、帆布、船上的生活用具倒是捞到不少。
拜谢了救命恩人,祥子媳妇抱着软木枕沿黄河往下走,她对自己说:是死是活,都要找到祥子爷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自小生活在黄河岸边,她知道,若落入黄河淹死,因漩涡暗流多、河水泥沙粘性重的缘故,在河里是见不到尸首的。尸体一路向下,只有到了黄河入海口,海水淡水比重骤然发生变化,尸体才浮出水面。她沿河一路呼喊着祥子和公爹,两天时间来到河口,绕过一片苇子地,眼前是无尽的大海。大海一半蔚蓝一半浑黄,黄蓝之间一条长长的边际线望不到尽头。
苇子地里,竖着捞尸人的窝棚。这些人平时在这里打鱼摸虾,捞些河流上游漂来的檩梁家具杂物,遇到尸首浮出来,他们便捞上来等待主家来寻,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
在捞尸人的苇席底下,她找到了自己的公爹,但没找到祥子。
她问捞尸人:这几天没有活的人冲下来?
捞尸人说:活的?人没有,倒是捞到一只红毛公鸡,只是鸡太小,炖了炖不够一家子塞牙缝。
她又问:会不会晚上睡觉的时候,尸体冲进大海?
捞尸人说:咱指着这个吃饭,一家人轮流盯着河面看,不会有差错。况且尸体到河口,经海水一迎,浮上来会溜边的,没有就是没有。
找不到祥子,她不悲反喜:祥子,一定还活着!
翠贞褪下羊脂玉的镯子,酬报捞尸人,雇他们将公公的尸体运回白龙湾村安葬。她变卖家业,雇人帮自己徒步沿黄河两岸寻访祥子的下落。
沿着曲曲折折的河滩,翠贞撕心裂肺地呼喊。几个月下来,祥子杳无音讯。这个时候,翠贞肚子里的孩子不干了,经常蹬着小腿折腾她。她想起祥子的嘱咐,一旦这个小生命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给祥子交代啊?
翠贞回到白龙湾村,静下来想了想,知道老这么去找也不是个事。她坚信以祥子的水性,他不会有事的,只要祥子还活着,他一定能回家。
时间不长,翠贞生产了,是个男孩,她给孩子起名祥回。村里人提醒她:儿子的名字和老子的名字重着一个字,犯忌讳。她说,我不管,就叫这个名。
就在她坐月子的时候,邻村有人来找她报喜,说祥子有下落了。祥子漂流中在利津段被土匪搭救,现关在土匪窝里,让翠贞拿钱赎人。一听这个消息,翠贞喜从天降,尽管赎金如同天价,她还是卖宅子卖地筹款。款齐了,翠贞长了个心眼,要弟弟跟着来人去赎人。
卖了宅子,翠贞带着孩子,提着软木枕头,搬到村里的碾棚里去住。娘家和二姑都叫她去住,她不答应。当地风俗,坐月子是不能到别人家去住的,说住了会给人家带来血光之灾。
在碾棚里,她急切地等着祥子的回返。几天后,弟弟一个人回来了。他说在路上住旅店时,来报信的人半夜扔下他自己带着钱跑了。
祸不单行,这是遇到骗子了。
连夜疾雨,碾棚漏水,滴答不断。翠贞整夜无法入眠,身心陷入崩溃。黎明时分,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她突然一怔:这其中,哪一声是魂鸡叫的?
想到魂鸡,翠贞翻身披衣而起,坐在碾台上静静地听。
满村的鸡叫,时而村前,时而村后,时而村中。在淅淅沥沥的风雨声中,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声调由低沉往上扬,一声声从黑暗的宇宙间挤进小碾棚,像一条条缠绵的绳索,勾着人的魂魄。
难道祥子真的死了?她紧紧抱着软木枕头,惊恐地看着随风雨翕动的门帘。软木枕头厚实而温暖,就像祥子的怀抱,让她很快镇静下来。祥子是不会死的,他有那么好的水性,他为了我和他的孩子也会从黄河的漩涡里挣脱出来,他一定会回来的!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他为什么没有回来呢?翠贞杂乱无章地想着,泪水早就浸湿了前襟。
此后几年,时不时有关于祥子的信息传来。有人从东北回来,说在哈尔滨火车站见到祥子,当时人多杂乱没说上话,远远地抬手打了招呼。邻村有人在莱州做生意,回家说有人被从海里救起,听口音是这边的人,年龄和样子都像是祥子。又传言那个像祥子的人上岸后被乱军抓了壮丁,乱军战败要逃,祥子会驾船,被押上船远去了。还有人说在烟台见到过祥子,疯疯癫癫,衣不遮体,四处要饭,居无定所。
翠贞穷尽了她的可能去寻找,最终杳无音信。帮着她找人的亲友都绝望了,翠贞却说,没有音信,就是好音信。因为死不见尸,就更可能活着见人。
守着这个念头,翠贞熬成了祥回媳妇的婆婆,又熬成了祥回儿子念祥的奶奶。期间,也曾有人来劝她改嫁,日子过得难了,她也曾动过改嫁的念头。但每当入夜,她的头靠在软木枕上,她就会感觉到祥子的体温和心跳,就会听到祥子从远方向家里紧赶慢赶的脚步声。
祥子会回来的,我要等到那一天,守着这个念头,生命里所有的苦都不苦了。
祥回两口子活到60来岁,先后去世,他们没有活过他们的母亲。念祥懂得,奶奶能长寿,主要是因为心愿未了,动了养只魂鸡的念头,祥子也很拿了一番主意。奶奶的那场大病时,他不想让奶奶揣着一个永远也不会等到的期盼抱憾辞世。他知道养只魂鸡会让奶奶痛苦,但奶奶最后会因此而死得踏实和安详。
动物和人一样,进入老年,就会出现老态。祥子家的公鸡活到7年上,完全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原来枣红的颈毛蜕变为半褐半白,背部尾部七彩的羽毛落尽,只剩下稀疏灰暗的毛茬,乱柴一样长短不齐地插在那里。黝黑的腹羽早已落尽,裸露的腹部鸡皮形如老茧和鱼鳞,色如树皮。头上鲜红的肉冠瘫成了一堆暗红的肉瘤,遮蔽着双眼,包裹着半只喙,覆盖着鼻眼,致使呼吸不畅,发出刺刺拉拉的声响。腿如枯松,爪如松根,步履蹒跚,行动迟缓。随着一天天的衰老,它不再灵便地为念祥奶奶取药,甚至不再总围绕念祥奶奶转来转去。天气晴好时,它会歪歪斜斜地走出大门,靠墙根趴在沙土里眯一会,一有风来天变便回到鸡窝,整天不出声。
念祥在黄河河务段上打工,老鸡一天三时喂水撒食铲粪,都需要奶奶来伺候了。
这天一早,念祥吃完饭出门,奶奶看到老鸡也跟着走出大门。跨过门槛时,老鸡腿脚不利索,跌了一跤,爪子蹬着泥土,爬不起来。念祥提着鸡翅膀扶起它说:别往外跑,小心跌跤爬不起来。奶奶说:甭管它,它愿意出去晒太阳,由着它吧。
整个上午,奶奶都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打盹,临近中午,她听到有摩托车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起初她也没有在意,突然,她听到门外老鸡在哀叫,意识到可能有人来偷鸡,打眼看去,见门外一件红色的上衣闪过。她连忙站起身来,向门口方向走。刚迈出几步,脚下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院子里,胯部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惨叫几声,昏死过去。
等奶奶苏醒时已经是傍晚,念祥一只胳膊搂着她,一只手在给她喂水。奶奶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鸡,红褂子,摩托车,快去找!
念祥一听就明白了咋回事,他掏出电话找张五更,要他帮忙找鸡,自己打急救电话送奶奶去医院。经医生检查,确诊奶奶左侧胯骨粉碎性骨折。
晚上8点,正在医院病床前陪奶奶的念祥接到张五更的电话,偷鸡贼骑摩托车出村时,被人认出来了。鸡是被黄河北岸笨鸡店的伙计偷走的,张五更找到笨鸡店时,厨师正磨刀,准备杀了入汤锅。当地人喜欢吃老鸡,认为越老越有滋味,人们看脚趾的形状,能判断鸡的年龄,越老越值钱。当地一个有钱的老板患类风湿病,一个老中医告诉他五年以上的老公鸡炖人参能治疗此病。他花大价钱让笨鸡店找老鸡,笨鸡店伙计多方打听,盯上了念祥奶奶的魂鸡。
鸡活着被追回来了,但经过这次折腾,念祥奶奶喝不进水,吃不下饭,97岁的她彻底垮了。医生说:这么大年纪了,别在医院受这个罪了,回去养着吧。回到家里,眼见着奶奶一天不如一天,念祥找来张五更,躲到院子里商量奶奶的后事。奶奶在床上听见两人在外面嘀嘀咕咕,知道他们在说啥,就喊他们:念祥,五更,你们进屋来。
念祥、张五更围在奶奶的床前,听她絮叨。经过六七年的恢复,她说话的能力,跟得脑血栓病以前差不多了。
奶奶说:七老八十不死,净拖累你们后辈了。
念祥说:奶奶说些啥话……
奶奶说:你别打岔,我有话要对你说。天底下没有不死的老太婆,其实我早就活够了,只是一个心愿未了,对,就是你爷爷,我怕他哪天回来,进家见不到我。现在我想明白了,我等不到他回来的那一天了。
念祥说:我早备了魂鸡。
奶奶说:不,念祥,你爷爷就是回不来,他万一还活着呢?这只鸡啊,喂了这些年,跟家里一口人一样,有感情了。念祥你记住我一句话,我死后千万不要把这鸡给埋了。也要防着点,别再让人偷去下了汤锅。你要让它好好活着,反正也吃不了几把米,它也活不了几个年头了。
念祥说:奶奶,你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
奶奶提高嗓门:你先答应我!
念祥说:好,奶奶,我答应你。
奶奶说:这,我就没有什么牵挂了。还有,把我枕着的这只软木枕头埋我坟里吧,有它,在那边我就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