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布拉多的春天
2020-11-19
老古发语音说队长把他咬伤了,随即发过来一张图片。一根歪斜的食指撑起了整个画面,背景是他们家乱糟糟的阳台。那道犬牙留下的血痕还是很明显的,周围氤氲着暗红色血痂,两端微微上翘,像个下弦着的月牙儿,跟指甲底部的圆弧恰好组成一对横着的括号。图片看起来有些发虚,焦距也没调好,由此可以看得出来,当时拍照者的情绪很不稳定。
“我真想宰了它!”老古传过来的语音里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音调听起来有些被挤扁了的味道,接着他又自嘲般地说:“我现在身上可能有两种潜在的病毒了,真要变成毒王了。……我真想宰了它!”
我并没把老古对队长的一时激愤放在心上,队长几乎就是老古的另外一个儿子,怎么会“宰了它”?更何况,队长应该也不是有意要伤害老古。
这几天,可能是受到网上众多隔离者自找乐子的启发,老古也不断在朋友圈分享他与队长嬉戏的小视频。昨天发布的是捉迷藏的片段:他站在卧室窗台上,藏在厚厚的窗帘后面,自以为藏得很隐秘,没想到队长从阳台上跑过来就直奔窗台,蹿上去就用长嘴巴把窗帘给撩了起来,佝偻着腰的老古也随之被暴露在透亮的光线下。看到这条视频我当时就想笑,跟一只拉布拉多寻回犬玩捉迷藏不是自找死路吗?老古可能也正想要这种效果,在小视频的上方还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毕竟隔离的日子太无聊了,为自己创造些乐子也不错。今天的小视频是老古跟队长玩网球,一只嫩黄色网球在老古手上转来转去,队长也随着在下面仰着头摇着尾巴转圈,老古突然把网球向空中一抛,队长猛然跳起来一下子就叼住了网球。
那道伤口应该是误伤,是队长的动作太过迅猛,而老古的动作又没能及时跟上所造成的。
我认定老古不会宰了队长,可老古的伤口该怎么处理?处理当然不是指包扎这么简单,在目前这种特殊形式下,该怎么去打狂犬疫苗?我问老古:“打狂犬疫苗了吗?”老古老半天没回应,到了下午才回语音说:“我要把它宰了。晚上出去挖个深坑埋了。”老古延续着自己上午的思路,似乎把队长宰了,深埋在地下,他身上潜在的病毒也会随之消失。
“你要杀掉自己的儿子?”我问。老古这次很快回了,说:“楼下恰巧有个大树坑,把它埋在那里正好!”老古发这条语音的时候应该正站在客厅的玻璃窗前,那个树坑正对着那面窗子。前年春天,那里还立着一棵风姿绰约的老柳树,到了夏天创城的队伍开进来,楼后面的所有树木都砍了,老柳树也随之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树坑。
我已习惯了老古的答非所问,老古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又这么执拗。我不想再搭理老古,不想再去关心老古是否去打狂犬疫苗,知道他不会真把队长宰了就放下心来。请原谅我这种重狗轻人的念头,因为老古曾经是我的仇人,对他的怨恨我已在心里揣了十多年。时光本来可以淘洗掉很多东西,甚至连不该放下的都已放下,可对老古的私怨却一直积压在我心头。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在悦城有了一套房子,比很多城里的年轻人还要早,村里人都说我有远见。实际上,所谓远见也只不过是一次次的巧合,世上大概没有真正有远见的人,不然很多灾难就都可以避免了。
我跟我哥吴驼子不一样,吴驼子认上学,光八年级就复读了七次,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考上。我觉得自己学习不行,读完初中就不上了,回家跟爹学种菜,到收获季就拿到集市上卖,后来觉得卖菜比种菜赚钱就来城里卖菜。就是在卖菜的过程中结识了段王爷,又在段王爷的指点下才买了这套房子。
没想到这会成为我这辈子最为成功的收益,于富丽能顺顺当当地变成我媳妇就与此有很大干系。于富丽一下学就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还兼着计划生育专干,在那个年月这可是肥差,不说每年还有五千多块钱的补助,光那些大小的会议和活动就足够风光的。再说长得也不差,梳着个粗大的独辫,辫梢儿几乎能达到浑圆的臀部。就是这样的俏人儿,若不是有那套房子给的底气,我连想都不敢想。以至于新婚之夜我抱着于富丽那丰满的身体,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结婚之后我们过了几年颇为随顺的日子,我把城里的房子租了出去,每年有个几千块钱的收入,卖菜一年也能赚个七八千,再加上于富丽的钱,年收入都在一万五以上,这在当时能赶上一个机关干部一年工资的总和。随着儿子大壮的出生,我的人生也达到巅峰,不但成为村里人羡慕的对象,就连我哥吴驼子也开始看我脸色说话。
大壮十岁那年,吴驼子成了村里的支部书记,到了第二年于富丽的妇女主任就被选了下来,于富丽说是吴驼子捣的鬼,当时我还有些不相信,再怎么着也是亲兄弟,再说我们对他也不薄。直到年底,二瓜媳妇顶了于富丽的缺,我才觉得于富丽说得不差。地球人都知道吴驼子跟二瓜媳妇有一腿。二瓜从小老实得有些窝囊,用句老话说叫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却用妹妹换来一个长相风骚的女人。于富丽不甘心,去镇上告状,镇上还真派人来调查了,可最终也没给个结论。于富丽干脆直接去找吴驼子理论,反而被吴驼子两口子把头给打破了。这下把我也惹火了,拿着菜刀要找吴驼子算账,吴驼子躲了起来,不敢见我。我还要去城里卖菜,不能天天盯着,闲下来的于富丽却有的是时间,孩子也不管了,吃完饭就去吴驼子家大门口蹲着,看见吴驼子两口子就开骂,吴驼子不敢再动手,只能缩头乌龟般躲在家里。后来就找说事人来找我告饶,答应等二瓜媳妇干完这届就让于富丽再上。我一看吴驼子服软了,还把事答应了下来,就想劝于富丽收兵,可怎么也劝不住了,这时我才感到于富丽有些不对劲,你正对着她说话她忽然就想往外跑,有时逮着大壮就照死里揍,揍完又趴在地上痛哭。我爹都看出事来了,劝我带她去城里看看。
我害怕于富丽得那个病,可偏偏就被医生确诊了。有了这病,我们的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了,在村里也待不下去了。到了下年初,城里房子的租客正好到期,我就不跟他再续租了,带着于富丽和大壮来到城里生活。原本想着换个环境会让于富丽逐渐好起来,精神分裂症说白了就是心病,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那些让她烦恼的事情就没有诱发因素了。一开始于富丽也确实安稳了不少,我白天出去卖菜,孩子中午在学校吃小饭桌,到晚上,我爷俩回来还能吃上口热乎饭。可过了一阵子就不行了,于富丽嫌楼房憋闷,还老听到有人在楼下喊她于主任,有时我们正吃着饭她就脆生生地来一句“哎——!”并且把应答的调子拉得很长,并辅以妩媚的表情,常常会把我和大壮都吓一跳。有了这两种感觉她就在楼上待不住了,几乎天天往外跑。我们所居住的小区是回迁楼,居民大部分都是失地农民,年轻人照样要出去打工,老年人的娱乐也不像城里人那般多样,大多都是扎堆拉呱,于富丽出来转悠的时候就会凑到老人堆里,让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喊她于主任,并借机宣传计划生育的有关政策。有次,听说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有三个孩子,扯着这位老太太的胳膊就要去医院,说这种情况就得必须做绝育手术了。结果招来一顿打,脸都抓成了麻花,一个个血道子拧在一起,满脸找不到一个好地方。大壮放学回家一看妈妈变成了这样,赶紧给我打电话,我急忙慌速地往回赶,回来看到于富丽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那副样子,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况发生了几次之后,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卖菜了,这活儿太靠时间,天不亮就得去批发市场批菜,批回来还要赶早市,晚上等人走光才敢撤摊,几乎一天都不着家。不光是于富丽受罪,还累及了孩子,大壮现在已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孩子要上学,于富丽也要吃药,没有了房租收入,没有了于富丽那些钱,不卖菜就要坐吃山空了。转过年,我开上了黑摩的,一开始不了解内情,还以为这营生简单,不就是帮人赶脚吗!只要实实在在地对人家,自然会有个好收成。但真正干起来才知道这里面也有道道,首先就是面临着同行的倾轧,粥就那么多,可围着粥锅转悠的和尚却不少,你多一口就等于别人少了一口,当然更要时刻提防那些随时突然袭击的城管和警察。好在这活儿时间上还比较灵活,我一般会在老汽车站附近揽活,这里离我所居住的小区相对近一些,我给于富丽专门买了手机,她那边一有风吹草动,我立马就能赶回去。
遇到老古的那天本来有个很好的生意,看到有个穿戴很体面的年轻人从车站出来,我就发动摩托车迎了上去,年轻人要去城东技校,我跟年轻人要十块钱,这是官价,技校离这边得有十来公里,打的需要二十多块,我们低一个档次,价格跌下去却不止一半。年轻人显然知道价格,连嗝都没打拉开帘子就要往后面的车厢里迈,痣脸子这时却从旁边斜着蹿过来,对着年轻人的背影喊八块走不走?年轻人一听有便宜占,赶紧回身就要上痣脸子的车。我心里有些气恼,这不是成心嘛!撬活还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六块。我喊出了自己的底价。
痣脸子那天本来就是来找茬的,看着犹豫不决的年轻人接着喊道,两块走不走?喊完还一脸挑衅地看着我,这就有些欺负人了。痣脸子年轻力壮,混入这行也早,脸上长着一大片红痣,从脖子往上漫过下巴,一直到嘴巴边缘。痣脸子他们几个应该早就对我有些看法了,主要原因是我虽然入行晚,接的活却不少。他们几个等客人的时候都在扎堆玩牌,往往等客人来到近前才上去搭讪。而我不玩牌,一般都是坐在摩托车上,手扶车把,眼睛紧盯着出站口,看到客人出来就主动迎上去,这样自然就比他们要快上半拍。
事情僵在了那里,我要再往后退就显得有些窝囊了。看年轻人朝痣脸子的摩的走去,我从自己车上下来,对着痣脸子喊,成心是不是?痣脸子洋洋得意地看着我说,就是成心了!你能怎么着?我看你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着也从车上下来,攥着拳头朝我扑来。人都讲究个脸面,此时就是硬撑我也得上了,我们俩很快就交上了手。痣脸子长得比我壮,再加上那几个原本在旁边起哄的人拉偏架,我很快就被痣脸子摁在了身下。
在懵懵懂懂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警察来了,周围的人立刻就散了,痣脸子也从我身上下来了。我刚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太重了,打得我晕头转向,脑袋也嗡嗡直响,我倒退了几步,后面幸好有个花坛护栏迎住了我。我捂着腮帮子站稳脚跟,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站着两个穿警服的人,两个警察一胖一瘦,长得势不两立却有着同样的神情,出手的应该是离我近一些的瘦子,抖动着手指点着我呵斥着,狗东西!就是欠揍。这个瘦子便是老古。
两个警察把我和痣脸子带回交巡支队,也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把我们分别关了禁闭。我是第二天下午才放出来的,放我的是另外一个警察,把手机和摩托三轮交给我的时候才问,还打不打架了?我本来想辩解几句,可又一想他们连个前因后果都没问,辩解又能有什么用?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打了。警察又说,非法营运也不对,念你是初犯我们就不追究了,可以后再也不要让我们看见你了。
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我骑上摩托车就往家跑,到家打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厨房里的锅灶也是冷的,大壮的书包扔在破沙发上。这番冷冷清清的景象猛然就把我的心掏空了。我急忙又跑到街上,去于富丽经常扎堆的那几个地方打听,老人们都说今天没看到过于富丽。后来是楼下的邻居告诉我,刚刚大壮好像回来过,可一转眼就不见了。听了这话,我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些,重新骑上摩托车往外跑。
我顺着小区门前的马路往东寻找,在快接近老汽车站路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儿子,他穿着天蓝色校服,正晃动着小身体一拱一拱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奔跑。我的眼睛骤然湿润了,隔着老远喊了一声大壮,在那样嘈杂的环境下,大壮居然非常灵醒,猛然止住了脚步,回身很快就搜寻到了我,先是愣怔着,接着就朝我奔过来。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暗红色的余晖从西方浸漫下来,笼罩住这川流不息的城市街道。那单薄而灵动的身影,在夕阳的沐浴下,发着炭火般的温暖,一下子就把我烤暖了。
于富丽昨天晚上就没回家,大壮放学回来,等到晚上见我们都没回去,就去楼下小超市借了电话给我们打,打了好多遍都没通,在楼下又等到快半夜,眼看街上都没人了才上楼回家。今天放学回来看家里还是没人,电话仍然不通,本来想打听着去派出所报案,又想到我经常在老汽车站接活,这才要跑着过来找我。
儿子是回来了,可于富丽又去了哪里?当天晚上,安顿好大壮我接着回了老家。于富丽没回来,岳父家也没有,为了不让老人们担心,我没向他们透露于富丽失踪的事情。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问超过四十八小时了没有。我说早过了。他们又问于富丽的年龄。我回答说都四十了。他们一听就说这种情况你找我们没用,只有不满十四周岁,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我们才能立案。我犹豫着说,她可能脑子有病。他们说那也不行。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回去再寻出路。那个年月,路边监控还没现在这么多,我们居住的小区连个物业都没有,根本找不到管事的人。我在小区门口站了一天,几乎把每个进出的邻居都打听了,可还是没得到任何有效信息。到了晚上,我回家扒翻出了于富丽的一张照片,又到附近打字社印了二百份寻人启事,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贴出去。可第二天还没出门我就接到了电话,号码显示是于富丽,声音却是个男的,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于富丽被人绑架了,后来才明白人家是好人,是他们救了于富丽。
原来我被老古他们铐走的那天下午,于富丽倒没跟什么人发生冲突,只是自己出来转迷糊了,到了天黑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回村的路却依稀记得,就摸着黑往老家赶,出了城,到了山口那一段,有一辆大车亮着明晃晃的大灯爬了上来,于富丽本能地往旁边躲,却一下子跌进了路边的沟里,把腿摔伤了,手机也摔坏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好心人把她救起来,什么也问不出来,才感到她脑子有问题,只好先把她暂时接到家里待了一天,后来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手机,就找了家修手机的店铺,把手机修好了,找到我存着的号码,自然也就联系到了我。
我去接于富丽的时候,对那好心人是千恩万谢,要给人家留五百块钱,可对方说什么也不要,说看我这种情况也不容易。这话几乎要把我的眼泪说下来。
这次事件虽没酿成什么很大的后果,可也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于富丽的腿伤倒不要紧,可她再次受到了刺激,疯病变得更厉害了,不得不去医院住了三个月,这也让我们的生活从此更加艰难起来。
后来我之所以把这笔账算在老古身上,不仅仅是因为那一巴掌,还因为他的徇私。他把我关够了二十四小时,却接着就把痣脸子放了,原因就是痣脸子托人给他送进去两条玉溪香烟。怪不得我刚要被关禁闭的时候,老古问我还有电话要打吗?没有他就收走了。原来那就是一种别有意味的提醒。而且他还让我的老婆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从此,我记住了老古,把那张双颊往里塌陷的长脸和鱼鳔样的肿眼泡深深刻进了脑子里。
再见到老古已是十多年后了,这期间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大壮长大了,已南去广州成了一名粤菜厨师。于富丽的疯病仍然时好时坏,好起来跟正常人一样,发病的时候连衣服都不穿就往大街上跑。我换了好几种营生,早就不开黑摩的了,当过装卸工,去建筑工地干过壮工。前几年扛水泥的时候把腰扭伤了,才开始干保安。
我来荣华小区的第二天就看到了老古。
荣华小区是一个老旧小区,跟富贵不沾边,很多老住户都搬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这个城市的边缘人,再就是一些在周围打工的暂住者,比我所居住的小区更像回迁区。
那天上午刚下过一阵秋雨,刮着冷飕飕的凉风,地上落满了阔大的法国梧桐叶子,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叶子,被水打湿后更难以聚拢在一起,让本来就不利落的环境显得更加凌乱。我坐在小区门口的岗亭里,隔着老远就看到有个瘦高的男人晃荡晃荡地走过来,他的前面是一条塌着耳朵的大狗,那条狗一边走一边在到处踅摸,一会儿跑到路中间,一会儿又窜到了路的对面,男人在后面不断呵斥着。起初男人似乎是让狗不要跑那么快,那条狗似乎也分外听话,蹲在路牙子上等主人,待主人走近,狗也随着往前晃悠,可没掌握好步伐的节奏,很快就落在了主人后面,男人就又开始呵斥。我看着想笑,心里很同情这条狗,做这个男人的随从也太难了,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真还没见过这么苛刻的主人。
遭到呵斥的狗又跑了起来,很快就越过了小区大门,被甩在后面的男人又有些恼了,可步伐并没有快起来的意思,仍然像刚才那样逛悠着,嘴里却喊道,队长,慢一点,你这个狗东西!
正是这个声音让我勾连出了老古,“狗东西”这个称谓是这么耳熟!十多年前的那一幕随着响亮的耳光声倏然来到眼前,可我当时并不敢确认。我从岗亭里走出来,想跟男人打个照面,可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那条狗依然在前面等着,男人继续不紧不慢地迎着那条狗往前走。
我重新回到岗亭,可怎么也淡定不下来了,就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转悠。怎么可能是他?可那声音和身形明明就是。这可真应了那句话了:两座山不会碰头,两个人总能相遇。这个上午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大门口,渴望再次看到那条狗和它的主人,可心里又在害怕着什么。
一直快到中午,那条狗才再次晃悠晃悠地出现,随后他的主人也过来了,那塌陷下去的双颊和肿胀的眼泡从正面袭来,一切都确定无疑了,他就是老古。十多年过去了,老古的头发都花白了,脸上的皱纹深了很多,眼泡也肿胀得更加厉害,把中间的眼睛挤成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只是腰板挺得倒还很直。
老古路过岗亭的时候突然站住了,冲着站在门口的我微微一笑,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把我认了出来,心里正犯着嘀咕,老古却接着问,新来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朝向我扔过来。我慌不迭地接了,回答说,昨天才来。老古掏出打火机“啪”地打着,往我这边伸了一下,我赶紧摆手,随手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打火机。老古点着香烟,深吸了一口,一边徐徐往外吐着烟雾,一边说,我说看着眼生呢!以后就熟了。说完也不待我回答,对正蹲在前面等着他的那条狗喊道,队长,你这狗东西!又窜我前面去了。
我望着刚刚离去的那个人和那条狗,心中充满了疑惑,他没把我认出来,这不奇怪,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他应该还不到退休年龄呀,正是上班时间,怎么这么悠闲地出来遛狗?再说一般遛狗的时间也不对。更让我不解的是他怎么会把一条狗唤作队长?
这些疑问很快就被下午来换班的老段给解开了。老段就是当年帮我买房子的段王爷,本名叫段正春,我们在凤凰路市场卖菜的那段时间,香港拍的电视剧《天龙八部》很火,好几个卫视都在播,因段正春跟段正淳只有一字之差,音还差不多,周围的人就戏谑地叫他段王爷。
现在有时候我还很怀念那段日子,段王爷的摊位就在我旁边,我们时常在一起吹牛聊天,谈的都是自己对人生的向往。段王爷一直强调自己卖菜只是权宜之计,他将来一定会干很大的生意,所以当时就很忙,正卖着菜往往就会被人叫出去,有时很快就回来,有时要待到很晚。刚兴BB机的时候老段腰里就别上了,数字的,比火柴盒略微大一些,呼机一滴滴,他就跑着到处去找公用电话。段王爷不在的时候我就帮他照看摊位,挨着卖菜总得有个眼力劲儿,时间长了,我摸到了段王爷的规律,往往在进菜品种上有意识地跟他错开,这样我们俩的菜都好卖,并且我还把他的菜当成自己的来卖,账目却分别记着。后来,段王爷觉得我这人分外实诚,就给我提供了那个拆迁信息,我这才凑钱买了一个很小的院落,等了两年就得到了一套将近一百平方的回迁房。
段王爷当初也得到了回迁房,可他很快就卖了,他用卖房的钱先是开饭店,饭店倒闭后又开小旅社,旅社因藏污纳垢被公安机关取缔后他就彻底破产了,老婆也跟别人跑了,自己在城里连个住处都没有,只能到处漂着打工。也没人再叫他段王爷了。我来荣华小区做保安就是他极力撺掇的结果。我原来在城南的新华城干得好好的,是他三番五次对我说,这里清静,弟兄们在一起还能相互有个照应。来了之后我才明白他说的“照应”是什么意思。荣华小区一共有四个保安,两人为一组,每组值二十四小时歇二十四小时。我和老段是一组,老段晚上还帮人看工地,白天需要补觉的时候我就得帮他兜着。
老段告诉我遛狗的这个男人叫古建业,原来是名警察,后来因为包庇犯人被除名了。说起来这事老古有些亏,那是一个轮奸案子,是支队长让他悄悄做的手脚,事后却把锅甩给了他。为此他恨死这个支队长了,这就是他把那条狗叫成队长的原因。
你也不要小瞧了那狗,听老古说那是个外国种,本来是警用的,是他托公安局里的老关系才淘换出来的,听说值老鼻子钱了。老段有些艳羡地说。
一切都对上了,就连那句呵斥声。我在为当年的仇人站岗,这种感觉像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本来我也可以立马走人,现在新建小区这么多,我这个年龄在保安队伍中还算年富力强的,重新找个岗位应该很容易,可毕竟还是有些不甘。这么多年过去,对老古的仇恨已淡化了很多,更何况老古也成了生活的失败者。此时,我对老古的感觉已变得非常复杂,过去那个疤痕已烙在了心头,想要彻底剔除已不可能。
脱下警服的老古早就离婚了,有一个儿子在上海读大学,需要他供养,现在他主要的谋生手段就是楼下那家小小的食杂店。那本来是他们家的储藏室,从背面开了个门就变成了店铺。前几年食杂店的生意很差,仅仅是勉强维持,就是这两年的创城给老古带来了机遇,街上卖菜的商贩都被撵跑了,老古就在小区里面卖起了水果蔬菜,没想到生意居然很好。听老段介绍到这里,我心里不禁冷笑起来,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谁也想不到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也会为了谋生去卖菜。
到了下一个班,我抽空去后面老古的食杂店转了转,食杂店在小区里的位置很好,位于楼群中间,储藏室又在楼头,只是里面的空间太狭小了,从外面看也就比个厨房略微大一些,里面摆不了多少东西,蔬菜和水果只好堆放在楼前的空地上。正是下午准备晚饭的时间,不断有周围的居民过来买菜,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这就是生意好的原因了。居住在这个小区的老人居多,他们不像年轻人那样热衷于去大超市,再加上行动也不便,老古的食杂店就给他们带来了便利。老古正忙着应酬顾客,一副热火朝天的派头,偶一抬头,隔着层层叠叠的箩筐看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然后扔过来一根香烟。那条叫队长的狗巡逻一般围着摊子转悠, 看到有些蔬菜被顾客挑落在地上,居然还能用嘴巴重新叼回箩筐。
时间长了,我摸上了老古的生活规律,早晨他会开着一辆小货车出去进货,上午带着队长出来溜达,快到中午才回家,吃过午饭要睡长长的午觉,下午开门迎客。日子看起来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差,甚至还给人一种悠然自在的感觉。队长无疑为老古的生活增色不少,老古好像也很愿意展示他的队长,见了几次面之后他就开始向我介绍,这狗叫拉布拉多寻回犬,是纯正的外国种,来自于遥远的加拿大,有一段时间在国内仅作警用,再有钱也淘换不到。仔细一看,这狗也确实有些独特,两只阔大的耳朵如晒蔫了的芭蕉叶般耷拉下来,分别缀在头颅两端,狗脸的轮廓呈T形,比它的主人看起来还要瘦削,尾巴也不是蜷曲的,而是像芦苇穗头一样横拖在身后。
说实话,老古的自得生活让我很不舒服。每次见到老古我都会想到多年前那声响亮的耳光,那个声响对我实在是太过深刻。我也曾想尽量回避,可怎么能回避得了?只要值班就能看到老古和他的狗跳跃着从门前掠过。他们那悠闲的状态让我心如芒刺。
卑微的生活一直让我活得分外麻木,从来也不曾想过要主动招惹谁,甚至很多仇恨都被我生吞活剥地吞咽下去,对我来说生存就是忍受,生活就是妥协。可现在老古正在眼前,而且还有机可乘,我怎么能放弃这次大口呼吸的机会?于富丽的手机在我身上带了好几天了,终于在这天下午,我下定了决心,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手指颤抖地摁下了城管的电话号码。
城管很快就开着双排车赶来了,过了一会儿就传出了争吵的声音,还伴随有队长的叫声。再后来我就看到城管的双排车开走了,车厢里堆满了收缴上来的水果和蔬菜。
到我再上班的时候,老古遛完狗回来,凑到岗亭前伸过头来跟我搭讪,我有些心虚,老古脸上却堆满了笑容,也不避讳,说他被小区里的人举报了,说他在外面出摊影响市容不说,还带来了很大的安全隐患,城管禁止他再在里面卖菜,可要活下去总得混两个,让我帮他盯着点,如果再有城管过来就及时通报一声。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条香烟,扔在桌子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走了。
香烟的牌子是玉溪,我盯着长条砖般的外壳愣怔着,想立刻抓起来隔着窗子砸向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当年就是因为我少送了两条这样的香烟,他就让我在里面多蹲了一整天,现在反而再拿这个来贿赂我。耀武扬威的老古总算是有求于我了,我心里舒畅了不少,可这还远远不够。
过了两天,我再次悄悄地给城管打电话,估摸着城管快要到了,就跑过去告诉老古说看到城管的车朝这个方向开来,老古立时慌了,赶紧把要买菜的顾客打发走,忙不迭地开始往店铺里收拾那些箩筐,我也佯装着帮忙。老古显然也做了计划,很多蔬菜水果没有铺排开来,只是装在筐子里摞着,这样收拾起来就相对快捷一些。等城管赶过来的时候,我们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那两个穿着制服的城管这次连车都没下,只是把车窗玻璃摇下来,对着满头大汗的老古说,不是不让你卖,只要处理好,能挡人脸就行!都不容易!我们也不愿意难为你。老古点头哈腰地答应着,忙拿着烟冲上去要表示感谢,城管却摆了摆手,一边还往上摇着车窗玻璃,随即就风也似的开走了。
老古回身再来谢我,使劲握住我的手摇晃着说,这次多亏了兄弟你啊!若不是你及时,我就又会损失不少。摇晃完了,就把那盒香烟硬往我口袋里塞,接着还小跑着去店里给我拿饮料。由于惊魂未定,老古的脚步变得无比凌乱,原本挺直的腰杆儿开始往下塌,汗水透过外面的夹克衫,在后背上留下了一个手印形湿重的痕迹。我盯着老古那狼狈的背影,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从此,我在老古和城管之间扮演起了双面间谍,在城管那里我是一个匿名者,我暗中举报了老古,老古却拿我当恩人。我喜欢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老古的惶惑和谦卑正是我当年的样子,我在这种角色转换中发现了快乐,找到了成就感。
最近的一次游戏是在春节前,我在老古的食杂店现场,城管还没赶过来,老古正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的东西,那条拉布拉多犬也在上蹿下跳地帮忙,大壮突然发出了视频请求,我本来想摁掉,但没忍住。儿子在手机里看到了那热闹的场面,忙问是怎么回事?我回答说我在给你的一个大爷帮忙。大壮说我是问那狗怎么回事?我一听大壮说到狗,偷眼瞭了一眼老古那匆匆的身影,赶紧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狗是你那个大爷的,他原来是个警察,现在也卖菜。大壮说,我说呢,我们老板也有过这样一条狗,几乎一模一样,老板爱得不得了,可惜前段时间被人下了药。到现在老板还没缓过劲来,一说到这狗还在抹眼泪……
大壮跟我视频是要告诉我春节不回来了,那时候人们对新冠肺炎还没那么重视,酒店在春节要正常营业,老板给三倍的工资。之前大壮向我介绍过自己的老板,老板年龄不大,还不到四十岁,关键是从一个穷小子到千万富翁用了不到十年时间。老板待大壮不错,大壮也把老板当成自己励志的榜样。
收了电话,我没再回老古的食杂店,那个场景已不需要重复,老古那佝偻的身形已深深地印进了脑海,这种回味已成了我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当然还有那条摇尾讨好的大狗,它跟它的主人站在一起,更能彰显此情此景的怪诞与真实。
说到那条狗,我忽然想到了大壮的老板,他失去了自己的爱犬,而现在眼前就有一条,而且还一模一样。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了,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长久以来,我对儿子都感到有所亏欠,妈妈是这个样子,我又沦为了社会最底层的保安,总想着帮衬一下他,眼下也许是个机会。
本来我计划年后先找机会把队长弄出来,找个地方养着,等大壮回来让他带回广州送给老板。机会应该不是太难找,老古下午很忙,根本无暇看顾队长,而且这大半年来队长已经跟我很熟了。可谁也没想到新冠肺炎会这么厉害,我回来过春节就没能再回去,老古也在大年初五被隔离了。
每年回来过春节是我的不二选择,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找到归宿感,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农民,除了每天盘算自己的生计之外没有其他想法。我爹还在,老屋还在,这种牵挂在我身上是永远割舍不断的。前几年跟吴驼子处得不好,除夕这天中午他把爹接过去吃顿团圆饭,晚上我们一家再跟爹吃。这几年关系有所缓和,我们又恢复到了小时候的状态,在除夕夜一起和爹守岁。
除夕晚上还一派祥和,一家人喝酒聊天拉家常,电视里的春节晚会也锣鼓喧天热热闹闹。正月初二是我返程的日子,晚上回去我就要接老段的班,可吴驼子一早就在大喇叭里咋呼开了,说目前疫情紧张,湖北那边已经死了老些人了,任谁也不准出村了,咋呼完了还特意跑来告诉我先不要回去了,支书的亲弟弟带头违反规定,他以后就没法在村里开展工作了。我不同意执意要回去,吴驼子说回去也没车,我不相信拽着于富丽在村头等车,可等到快要天黑也不见车来,这才感到问题有些严重,忙给老段打电话,让他继续顶班。
到了第二天下午,老段打来电话,我以为他是要催我回去,可接通电话老段却说我不用着急回去了,我们的岗位已经被办事处来的干部接手,我回去不回去关系不大了。我放下心来,准备安心在家待一阵子,好好陪陪爹。爹已经八十多岁了,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娘走得早,一个人把我们兄弟两个拉扯大,不知遭了多少罪。另外一个让我放心的原因是于富丽,她这天下午已经到村口去值勤了。吃过午饭,她看到吴驼子从镇上领来了红马甲就硬要了一件,然后跟着来到村口,看到刚安装完毕的卡口就不愿离开了。我有些担心,也来到村口,见于富丽已进入了状态,穿着军大衣,红马甲罩在外面,坐在卡口边上,有人过来就拿起体温枪给人量体温,一副煞有介事公事公办的样子。我走上前,佯装要出卡口,于富丽站起来,扯住我的胳膊,用眼睛瞪着我说,这种非常时期,添什么乱!抓紧回家给爹做饭。
老古被隔离是他自己告诉我的,说起来完全是个意外,大年初一他儿子坐动车去北京找同学玩,回来的时候同车厢出现了一名感染者,他们父子随即被宣布隔离。
老古给我发过来一张血淋淋的狗皮,我吓了一跳,赶紧发微信问:“你真把队长给杀了?”老古老半天没回应,我又打他电话也不接。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两个字:“杀了。”我有些心惊胆战,再打电话还是不接。
到了下午,我打电话问老段,先问他知不知道老古被他的队长咬了?老段说还能不知道?我感到话里有话,就又问。老段这才发感慨说,养个好儿子太重要了!原来老古被队长咬伤后,本来也没想在这关键时期能打上狂犬疫苗,是他儿子打了市长热线,在市长热线的特别关照下,有关部门安排专门人员,穿着厚厚的隔离服上门给老古打的疫苗。
我听了半天没言语,沉吟着问老段,那他为什么还把队长给杀了?老段说,把队长杀了?怎么可能?我今天去他家送菜,隔着门还听到队长在叫。我的心稍微安稳了一些,对老段说,那明天你送菜的时候再留意听听。
老古父子被隔离后,为了保证他们的生活,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每天都与他们沟通,定时定点给他们买了菜送过去,有时是办事处的人送,有时也会让老段去送,一般都是提前通知好,把菜送到门口就行。
第二天我再问老段,老段说,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刚才过去贴着门听了听,老古正跟队长闹得欢实呢!
我彻底放下心来,又翻开老古发过来的图片看,这次一下就看出了端倪,图片中的狗皮明显偏小,耷拉下来的耳朵也不对,这样的图片在网上应该不难找。我想问问老古为什么要骗我,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老古这是用这种恶作剧来打发无聊的隔离时间,我成了他游戏的一部分,他这种游戏与我对他的还不一样,此时他应该只是觉得好玩,没有任何恶意。
虽然疫情依然严峻,可我们的日子还算平顺,于富丽这次在家里待着越来越正常,几乎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了,我甚至萌生了回来的打算,在城里我再混腾也就是个保安,而回来我依然还有自己的承包地。之前我的承包地被吴驼子种着,只要打谱回来,跟他要回来就成。大壮看来是不想回来了,去年就跟一个当地的服务员在谈对象。我得回来守着这片土地,守着年迈的老爹。
老古的隔离也结束了,可朋友圈里仍然没有队长的动静。我问老段见到老古了没有?老段说见到了。又问也看到队长了?老段说,一直没见到队长,老古倒是比原来更精神了。
上个星期,我直接问老古:“你到底把队长怎样了?”老古这次回得很快:“杀了。”我又问:“怎么杀的?”老古又不回了,过了老半天才发过来一段视频,我打开一看,见队长正从一个山坡上往下俯冲,那应该是一片荒山,遍布着新栽植的树苗,下面是一条乱石沟。队长的速度迅猛,如下山猛虎,很快就蹿到了石沟底部,然后攀上一块大的岩石往后瞭望,眼神儿里显现着挑衅的神情,面对着的应该是拍摄者,那显然是它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