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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粉红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杨树老李蘑菇

跟田放约好了,这周六我们去采蘑菇。

田放是我现任女友,名字中性,不太像女生。相处半年多,感觉性格还好,不小女生,沉稳大气。有点小任性,在可接受范围。比起前任每周至少看两部电影,追进口大片,而立之年还爱动漫,热衷爆米花和勾兑出来的果汁;比起前前任没有正常上下班时间,四处约人、踅摸线索采访,因为写好的新闻稿被总编室改得面目全非,常作愤青状;田放更愿意跟我到户外运动,爬山、健走,她都喜欢,让我想到一个人的名字真可能对性格产生影响。我曾夸她:“你是田野里开放的美花。”田放貌似不解风情,对我的小奉承不以为然,拧我耳朵:“啥意思?我是野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不知道吗?!”我耳朵被拧疼,反驳她:“别习惯动手动脚,哪天没忍住,顺手拧了班里小朋友,小心家长投诉!”

田放上周去她三姨家玩,吃到一种杨树蘑菇,味道挺特别,滑腻腻,不知是蘑菇自带酸味,还是三姨做菜时加了醋。她问三姨杨树蘑菇哪儿买的?三姨说自己采的,告诉田放一个大致方位。三姨下过乡。当年的知青被时光熬成退休老头、老太太,组团去见证过年轻岁月的村子怀旧。返程路上,歇脚停在一片杨树林,拍照时发现林间空地长了蘑菇。杨树趟子里蘑菇成片,诱惑着经历过饥饿年代的老知青。胆子大的,采了回家试吃,味道挺特殊,没人中毒。田放在三姨家听了采蘑菇的故事,给我打电话:“我还没采过蘑菇呢,周六咱俩去采蘑菇?这周不加班吧?”

加不加班我说了不算,我得听领导的,但我知道田放假期时间不多了,咱没闲工夫一起出国远游或者去大理、拉萨浪漫,近便地方走走,譬如去采蘑菇,还是可以的。答应她的同时不忘提醒:“采蘑菇可以,吃要小心。以前没听说杨树林子长蘑菇啊,咱不当神农行不?菜市场各种蘑菇都有。”

田放不以为意:“三姨他们同学好几个人吃过,都没事,你别胆小如鼠了。”

我赶紧自嘲:“我不是如鼠,我就是鼠。”

属鼠的我,三十大几了还没把媳妇娶回家,我爸、我妈着急,我反倒不那么急。姑娘如花,咱不是摘不到,是摘哪朵的问题。目前看,田放老师人还不错,虽然偶尔带刺。这朵带刺的花可能是听《采蘑菇的小姑娘》长大的,她喜欢采蘑菇的浪漫,满足她一下挺好啊。

约好了她在钢都小学门口等我。远远看见她,大红T恤、蓝牛仔裤、白运动鞋,背迷彩双肩包,朴素大方,适合户外,挺好。在以绿色为背景的杨树林子里,她应该挺上镜。我把专业相机,连同三角架也一同带上了。车门打开,田放带进来一阵香气。采蘑菇还喷香水,太讲究了。

三姨描述的方位,我大概分析,是过了汤岗子镇往海城、营口那边去。那些怀旧的老知青应该没走高速路,他们穿村庄走的,估计是他们当知青时走过的便道。知青年代没有高速公路,有的知青本来就是偷偷回家,没准儿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或者舍不得,如果下乡的地方离城里的家不太远,用脚步丈量土地,走路回来也不是不可能。那我们就也走乡间便道,只要大致方向对就行。条条大道通罗马,有车咱怕啥,往哪儿开、在哪儿停自己说了算。

很快就离开了高炉林立的钢城。虽然环保越来越严格,特大钢铁厂的上空仍旧很少有透亮的时候。有生产就会有污染。有烟云证明有订单、在生产,工人有班上、有收入,财政也有税收。没有污染,空气好了,工资哪儿来?税收哪儿来?我们这座城市从诞生那天起就是因为可以生产钢铁,连城市的名字都是很多年前一个叫溥仪的傀儡皇帝命名的,除了钢铁我们暂时还没有更能展示出广阔前景的产业。矛盾啊,矛盾。见到村庄和青纱帐了。稻田地绿油油、清亮亮。少数旱田,苞米长高了,棒子还没成熟。乡路、田地两边,成趟、成片的杨树林子渐次出现。田放东张西望,开始兴奋。

“那些林子,高大的是三北防护林,种植有些年头了;树干相对细小的,是最近几年退耕还林新栽种的。”

田放打岔:“猜的还是不懂装懂?”

“本人好歹也在农委工作三年,农村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

没打诳语,我确实在农委工作过,当初公务员考的就是那儿。调到现单位是后来的事情。田放东瞧西望,说她看好右前方那片林子,林子很密实,没准儿有蘑菇。听她建议,我在道边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车停下,跟她一起进林地。田放有备而来,掏出一支折叠登山手杖,在林间空地上拨来拨去,时不时弯腰、蹲下看一眼,既为找蘑菇,大概也是警惕林子里有蛇。她活动的过程被我拍下来。这朵花上镜,皮肤白,天生丽质,看不出整过容的痕迹。没见过她打眼影、粘睫毛,这可能跟她的职业有关?为人师表,自然、大方最好。没整过容的女生将来有了孩子,至少能保证孩子可能像妈,哈哈。

天热,林子里能闻见草味儿。只有我们两个人,脚步声沙沙,自己能听到。遗憾的是,没看到蘑菇。连疑似的蘑菇,比如我认识的狗尿苔,也没看到。林间空地青草不多,有些地方直接裸露着黑土。哪怕让我们看见采过蘑菇的痕迹也好。田放一脸失望,我安慰她:“要不咱换个地方?你在三姨家吃的是熟蘑菇,新鲜的杨树蘑菇长啥样咱根本不知道,就是见了蘑菇估计也不认识。”

田放不服气,现场给三姨打电话,质疑三姨描述的方位有误:“三姨,您说过自己是路盲,在家门口散步都能走迷糊,您是不是记错了方向?”三姨亮着大嗓门:“傻丫头,没下过乡的人真是不行,这都响晴好几天了,能长蘑菇?雨后才长蘑菇,这是基本常识!”

违背了基本常识的人一脸失望,嘴噘起来,我挠她腋窝,她坚持不笑。我想了想,提建议:“要不咱们往南沟村去吧,那边村民扣大棚、养香菇,带你看看人工种蘑菇。”

在手机上迅速确认方位。这片林地应该在北沟村。再往南边,隔几座小山头,应该就是南沟村。南沟是农委的扶贫点,驻村干部是跟我同一期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李陈一。我没调走的话,也许驻村的是我呢。五一前在会场见到李陈一,他笑呵呵地邀我有空到南沟“指导工作”。说“指导工作”言重了,算老同事之间的调侃、玩笑,得空去看看他倒是应该,但我一直忙,周末加班是家常便饭。难得今天能休息,陪着田放,去哪儿都行,让她高兴、开心是真,能顺道去看看李陈一,更好。

听说南沟种香菇,田放脸上乌云飘散:“那咱去啊?”

说走就走。没给李陈一打电话。不想兴师动众,也不想打扰他。也许他不在村里。听说他刚得了儿子,周六还不得回家看看?驻村干部也是肉体凡胎,甚至比一般干部有更多的难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要应对村子里各种复杂的情况,跟方方面面搞好关系。先去村子看看,遇到情况再说。他不在村里的话,过后告他没“候驾”,也算我去过了。

从北沟村去南沟,地图上距离不远。用手机导航,目标是南沟村委会。乡路贴山走,导航信号不太好,指令经常滞后。反正也不远,这么点距离,总归丢不了。在又一个滞后的指令之后,车拐进一条砂土路,进了两山之间的一个狭长地带。隐约能看到房舍了,有房舍应该就是村庄吧?

车正前行,田放忽然喊我赶紧停车,语气激动。她手指着右前方,大声惊叹:“飞哥,你看看那是什么?那棵树怎么长那样儿?那是什么树啊,是真树吗?我从来没见过树长那样儿的!”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比刚才我们见过的那些白杨树更高大、挺拔,却有着粉红色的树冠,有点像我们东北很多城市冬天里披挂了鲜艳塑料叶子和彩灯的那种装饰树。魔幻又虚假。绿色本是乡间夏天的主旋律,立一棵颜色明显失真的假树在路边做什么?不应该啊。但如果是棵真树,这颜色也太妖冶了,还有点诡异。没错,就是妖冶、诡异。眼前的这棵树,在盛夏季节,在这个偏僻的山沟里,粉红色的树叶,带着股子煞气,不合时宜,让人不安。我把车慢慢停下,让自己静静。下车,端起相机一阵拍。粉红色大树下方,是几家农户,房子不新,院子不小。青砖、旧瓦,背后是绿色的山。那棵粉红的树,叶子比春天的桃花颜色深沉许多,虽然妖冶、诡异,但因为特殊,别处未见,有一种别样的美。拍过一些空镜头,我让田放站好位置,摆各种姿势,以粉红的树为背景给她拍了一堆照片,田放也用手机给我拍照。我们继续往树下走。仰望天空,树冠周围格外湛蓝,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摸树干,湿润,有温度。树皮斑驳,像真实的大树。大树正对着一户人家,院门虚掩。我提建议:“咱们进去看看吧,了解下情况?”

田放做鬼脸:“能不能遇见妖怪?”

我笑她:“哪有那么多妖怪,你《西游记》看了多少遍?”

院子里空无一人。一条碎石小路,把院子分成左右。东侧是菜地,种着小葱、白菜、茼蒿、芹菜,还有几种我叫不准名字。西侧是牲口棚,并排站着牛、驴。两头牲口蔫头耷脑,进来陌生人也不吭一声。家里应该没养看家护院的狗,也没有嘎嘎叫的鹅。我心稍稍放下,大声喊:“家里有人吗?”

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哥。脸上皱纹纵横,也许跟我老爸岁数相仿。以往经验告诉我,农村人面相老得快,还是叫大哥比较保险。我上前问候:“大哥贵姓?不好意思,路过这里,打听个地方。”

大哥远远回答:“免贵姓李。有事请讲。屋里有开水,也凉快些,要不要进屋坐?”

“不必了,就院子里站会儿吧。想问您,这里是南沟村吗?离村委会多远?”

“南沟倒是南沟。这是四组,村委会在一组。你们走岔道了,应该往南去,遇到下一个路口再拐弯。”

“谢谢。李哥我想问一下,您家门口的那是棵什么树?”

“杨树。”

“杨树还有这品种啊?以前没见过。”

“就是普通杨树。也不知道咋了,咱也是头回见。最近个把月才这样,还是一点点变的。以前不这样。以前我这院是生产队队部,生产队黄了时,作价卖给我了。那棵杨树以前挂大喇叭,广播个通知啥的。”

“原因知道吗?”

“不知道。咱一个农民,没文化,不知道那么多。”

“村里知道吗?”

“头几天干部来过。看了,没下文。我看你们像城里干部,是微服私访的吗?我家贫困户,建档的,你们要不要进来看看?就是屋子里躺了个病号,男人进屋不太方便,气味也不太好。开窗户通气也不行。我老婆子,瘫痪好几年了。”

“什么病?你们看病有新农合吗?”

“新农合有,住院能报销。但我老婆子每周都得透析,去城里透一次,车费、药费、护理费,加上我误工,一百块钱下不来,还报不了销,所以我就学会了在家里自己给她透,省了人工费,导尿管消过毒可以二次用,成本就下来了。我老婆子脑子里长瘤,没及时手术,压迫神经,瘫痪了。把我拖累得哪都去不了,不能出去打工,天天在家侍候她。”

“孩子呢?”

“俩孩子。老大是个小子,在城里技校念书,听懂行人的话,学的电焊,说这个手艺好找工作。课余时间打零工,能养活自己。二的是个丫头,在乡里读初中。家里环境不好,怕影响她学习,平时让她住校。这不正放假呢么,去一组那边香菇大棚采蘑菇了,挣点零花钱。”

田放插嘴:“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大哥犹豫了下:“不嫌弃你就进去。”

田放进屋,十几分钟出来了。眼圈是红的。她泪窝子这么浅,我没想到。

我们在院子又唠了会儿收成什么的。老李的眼神有一点游移,也可以说有那么一点提防、戒备,看样子并不想跟我们多讲。临走,田放问:“厕所在哪儿?可以借用一下不?”

老李手指了下后院,田放自己过去,很快出来了。

告别老李,我们往村委会去。车行不远,看不到房舍了,田放要我赶紧停车。我笑问:“又发现新奇事物了?这回是紫色还是蓝色的树?”田放脸红:“上厕所。”

“你刚才不是去了吗?”

“那厕所能上吗?臭死了!”

在农委那三年,我下过乡镇,卫生条件我也不适应,尤其一些落后地方的旱厕所,夏天有蛆虫、苍蝇是常态。田放这种采蘑菇都要喷香水的女生,蹲不下去我能理解。我跟她开玩笑:“用不用我给你站岗放哨?”田放“呸”了一声,急忙钻进路边的苞米地,往里面走很远,应该是怕我看见。

她从苞米地出来,我们继续开车往前走。下一个路口向右拐,青纱帐尽头,很快看到村落。村口一个宽敞的大院,房子上面挂着红色的旗帜,不用打听,那就是村委会了。如果不是远远就看见大院门口站着一个人,其实我不想带田放进村委会的。村委会只是一个导航目标,我们是来找香菇大棚瞧新鲜的。但院门口那人明显认识我车,远远招手,我不能不停下了。

那人就是驻村干部李陈一。真没想到,他周六不回家陪老婆、儿子,还在这里坚持。李陈一老远冲我车挥手,等我停下,笑呵呵跑上前来,握紧我手:“欢迎上级领导光临南沟指导工作!”

我给他一拳,算是化解他的客气和玩笑,又给他介绍田放,李陈一握了田放的手:“太好了,以后我儿子上钢都小学有可靠的好老师了!”

李陈一为什么会站在院子门口?他长了天眼,事先知道我要来?李陈一嘿嘿笑:“四组有村民打电话,说可能有下来暗访的,我问了车牌号,就知道是你了,如今可还有保密的事情?谁到哪儿很快大家就知道的,组织上都掌握,哈哈。那什么,快中午了,我去整点饭菜,吃点有特色的?你早告诉我,我还能准备更充分点儿。田老师,村里条件有限,准备不足请海涵。”

李陈一出身在乡镇,他爸当过村书记和乡干部。当年考农委,我分数排名第一,他第二。不同的是,他现在子承父业,下来驻村,而我被组织部调去写公文。

我把来意简单跟他讲了一下。吃饭不要紧,吃什么也无所谓,纯粹咱们之间的个人行为,千万别找村里人作陪。李陈一聪明,肯定明白我意思。他点了头,马上打电话订饭菜,然后烧水沏茶。村委会办公室,比农委我们两个人短暂共用的那间宽敞多了。我问他:“周六你们不休息?”

李陈一叹息:“还敢休息?马上有连阴雨,准备防汛呢,万一出事情责任重大。头几年出的那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老家岫岩那边,汛期山洪冲跑了人,因为瞒报,多少人受处分?不瞒你们,我爸也多少受牵连了,老爷子现在一提下雨、防汛就激动、后怕,昨天还打电话提醒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你说人是不是越活胆量越小?我来驻村,我爸比我还累心。未雨绸缪吧,配合村里把预防措施先扎实做好了就是。你们要看香菇大棚?其实就跟地里的蔬菜大棚看上去一样,只不过里面扣的是香菇。前年才开始扣香菇,算是扶贫项目,效果现在还不好说,销路不是太好,在努力。对,岫岩牧牛乡那边,人家香菇那是成产业了,从扣棚子到菌苗到营养棒,一直到后面的采摘、储存、运输、销售,有成熟的产业链,出口日本、韩国,东南亚也有,香港那边销售也不少;卖不掉的干燥加工,可以长销,收入也不错。有机会带你们去那边,看房子就能知道农民富不富。那一带原来多穷,出名的贫困,年轻人都往外跑,现在当地农民的房子很多人家是二层楼,洗澡基本都用太阳能,住房条件比城市好。可惜我上大学户口迁进城市,现在想回老家找宅基地盖房子,已经不可能了。南沟的香菇产业跟那边比不了,差太远。待会儿我带你们找个棚子看看,但是抱歉,只能在外面瞧瞧,里面不能进。”李陈一看了一眼田放:“蘑菇怕化妆品,女同志如果进棚子里,什么都不能抹。”

我瞄了一眼田放略显失望的眼神,心中竟有一点小小的幸灾乐祸。后悔用香水了吧?

说起老李家门口那棵杨树,李陈一谨慎起来:“不瞒你们,头几天我们去看过了,联系相关部门,准备采样儿化验一下。说实话,这种情况以前真的从来没出现过,现在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儿,好歹我也是在乡镇长大的,真的没听说过。咱们这种关系,敢跟你们说点心里话。四组村民给村委会打电话,是我们叮嘱过的,怕的就是外界知道了,在化验没有结论之前传出去。万一是地下水污染呢?或者不是污染被说成污染?或者是杨树长了什么病菌?我们退耕还林的地,种的都是速生杨树,生不起病。村里除了想把香菇做成扶贫产业,还在研究能不能把酸菜做成产业。这里大白菜品质好,秋天单纯卖白菜,几毛钱一斤,附加值低,挣不了多少钱,太可惜。这些想法都要有好环境、好水质做支撑。眼下正紧锣密鼓招商,相关计划、方案也早报镇里了,但如果真是地下水污染,或者另有别的问题,投资就不会来了,至少会犹豫、观望。酸菜这种项目,起点不高,竞争对手一大把。所以,我代表村里,恳请两位暂时替我们保密。不宣传,不发朋友圈。”

我和田放相视一笑,默契点头。在机关工作这几年,除了给单位工作内容做宣传,别的事情我没发过朋友圈。我跟田放能够愉快相处,其实也跟她性格低调有关。她是压根就不发朋友圈的女生,有我前几任女友不具备的优点——我爸妈背后嘀咕,田放具有给领导当家属的基本素质——低调、不张扬。我爸、我妈多年做干部工作,下如此结论,实属不易。我前前任,报社记者孙洁,因为发过几句愤青牢骚,我爸、我妈就坚决反对我和她继续相处。田放到我家来过两次,每次都带她自己烤的点心,来了还进厨房帮忙。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们对田放是满意的,没挑出实质性毛病。

扣香菇的那一排大棚,果然像李陈一说的,跟蔬菜大棚看上去很像。田放不方便进去,我也就没要求往里走。到了午饭时间,李陈一引我们去村边的一户人家,说这家大娘饭做得好吃。午餐四个菜:笨鸡炖蘑菇、石磨小豆腐、山野菜蘸鸡蛋酱、蔬菜大丰收拼盘,主食是烙得金黄的苞米面饼子,还有小米水饭。黄瓜片泡水当饮料,解暑又解渴。菜齐了,做菜的大娘,关好门,再没进屋。大娘家的窗户对着院子里两棵南果梨树,青梨蛋子挂满枝头,虽然没到能吃的时候,看一看也很不错。

往回走时,下午两点多。田放求开车,说要练手。她刚拿了驾照,倒是个练手的好机会。经过四组那个岔路口,田放打转向,往四组那个方向去。我提醒她走错了路,难道没拍够粉红色的杨树?这个时间,光线不好。田放回我:“不拍树,我想再去那个老李家,买他家的菜。上午没来得及给你讲那女人多可怜。她在炕上躺着,没穿衣服,说穿衣服老李洗洗刷刷侍候起来更费劲。光着身子,这天就盖个被单。你没进去对了,确实不方便。她身子瘫,脑子没糊涂,紧拉我手,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没见这种场面呐,太可怜了。上午走时我就想到给他们留一点钱,又怕头回见面,挺陌生的,人家不一定好意思。院子里的菜他们自己吃不完,老李没时间去卖菜,我们带走些吧?”

既给了老李钱,又不让人家不好意思。这主意挺好。

重新回到老李家门前,院子里仍旧静悄悄的。我跳下车,在院子门口喊“李大哥”,老李开门出来,脸上有困惑,意思再明显不过:又是你们?又来干啥?

田放说明来意,老李抬腿往后院走。后面比前面的院大,青菜品种更丰富。老李问田放需要哪种菜,田放随手指了几样,老李下地收菜,我和田放负责往纸盒箱子里装。后备箱已经有李陈一硬塞进来的香菇,再塞了菜,很快满了。有些菜,说实话我不认识。

第二天是周日,单位有事加班,上班前先跟田放聊了会儿。三个姨一致夸赞我们送的菜好吃。不是客套,是真的非常好吃!西红柿有西红柿味,芹菜有芹菜味。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我妈昨晚炖了豆角,一家三口吃得津津有味,我爸说西红柿是他小时候吃过的那种味道。老李家的菜没打算卖,就是留给自己家吃的,上的是农家肥,错不了。

田放开学了,我单位也更忙。我以为假期、杨树蘑菇和粉红色的杨树从我们的生活中翻篇了,就像我们经历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但是,我想错了。不久后的一天,田放发过来一堆粉红色杨树的照片,还有留言:“飞哥,向老天爷保证,这些照片不是我拍的。”

她不向老天爷保证,我也知道不是她拍的。我们去南沟那天,天瓦蓝瓦蓝,一丝云彩没有,田放发过来的这些,每一张都有云,我认为很有艺术性的那两张,一是那张仰拍的,树冠上方有天、有云,蓝天、白云、粉红色的树叶,三种颜色都格外张扬,像三个互相不服气的漂亮女人。另一张从远处拍的,能看到树下方老李和隔壁几家的房子、院落,明显是阴天,树冠上方有乌云,阳光透过云缝洒在树冠上,感觉出来有风在吹。有一种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意思。我和田放其实也都在这角度拍过空镜头,但拍照的这位,摄影水平远在田放和我之上,这我得承认。当然,我也不得不说,拍照时的云彩很配合那位摄影人。我回田放:“知道不是你拍的。啥意思?”

田放回我:“你去网上搜搜,那棵杨树成网红打卡地了,朋友圈里到处转,听说不少人专门开车去找,有的新人也大老远跑那儿去拍婚纱照。”

“这跟我们有关系吗?树在那儿,挡不住别人看见。也许是老李家人自己拍的呢,他儿子不是在城里念书?儿子回家看见杨树叶粉红,拍下照片被同学看见,然后就传播开了。怎么不可能?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马上有人关注。树也这样,到处可见白杨树,平平常常的绿叶子,人们不关心,不关注,变成粉红的,就是新闻了,对不?”

“我是想告诉你,那天我们给大姨、二姨、三姨他们送了菜,他们说菜好吃,跟我打听在谁家买的。我三姨那性格你应该知道,她愿意到处疯跑。我听说她第三天就带了一帮老头、老太太去,差点把老李家后园子菜买光。他们不但买了菜,当然也要以那棵大杨树为背景拍照。朋友圈一发,那棵树,想不红都不可能。”

嘴上安慰田放,老实讲,我心里面却也有点跟她一样的感觉。万一真是因为我们那棵树变网红了呢?老李足不出户能把家里的青菜卖出去是好事,但南沟村的招商引资或者既定的扶贫项目因此受阻,村里可能损失更大吧?对我前同事李陈一的业绩有没有影响?我在田放的话语里感觉出了她的不安。真是个善良的姑娘。这天我下班不晚,约了她见面,请她吃鳗鱼饭。带了一天三年级小学生的田放看上去有些疲惫,话不多。饭吃到一半,仿佛才有了继续说话的力气:“飞哥,要不,咱们做点什么挽回一下?”

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挽回什么?没人来跟我们讲有损失。所有的可能都是我们在猜测。只有李陈一知道我们去过,而且我们向他保证过不往外宣传,他也应该不会怀疑我们。眼下真正应该关心的倒是南沟的地下水到底有没有污染?会不会对人畜产生危害?村委会需要真相,南沟村或者说四组的村民也有权知道真相吧?李陈一说要去化验,化验结果应该早出来了吧?

汛期结束,部里有个短期培训班,安排我做会务。我看参会名单,上面有李陈一的名字。到时候当面问他,更自然些。

培训班采取封闭模式,晚上也安排教学,学员没有特殊情况不许离会。吃完晚饭,我和李陈一散步消食,问起南沟的防汛,包括那棵粉红的杨树。李陈一告诉我:“化验结果出来了,是碘超标。不是南沟碘超标,就是那棵树附近。要说这事,真跟老李有关系。他那老伴,你们那天见过的,瘫床上好几年了。李万富为了省钱,自己在家给她老伴透析。他用碘伏给导尿管消毒。我不知道咱们城里正规医院的医疗用水是直接排地下还是怎么处理的,应该有二次特殊处理吧?老李头李万富是把用过的水直接就泼到杨树底下了。时间长了,那一片地下水碘量超常,被树根吸收,杨树叶子就粉红了。”

“不是地下水整体污染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网上现在说什么的都有,真还有传南沟地下水污染的。你看见南沟的情况了,香菇大棚不可能污染地下水,南沟也没有别的工业项目。要有工业,南沟早脱贫了,也不用派驻村干部了。”

“酸菜项目顺利吗?”

“不顺利。好事多磨。乳酸菌发酵是很成熟的技术,省农科院有这方面的专利,在咱这附近也有成功的例子。头几年德国那个女总理来东北,我看新闻里讲她在沈阳吃猪肉炖酸菜,那个酸菜就是哪个村的农科院扶贫项目,人家把酸菜做成品牌,都出口创汇了。南沟的优势是现成的白菜和优质水资源。汤岗子温泉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南沟距离汤岗子不算远,借个名也行。没承想,让一棵树耽误了。”

“总得想点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我想不出来。大笔杆子,你脑子活,给出出主意?”

我脑子里灵光乍现:“把真实的故事告诉大家,总比以讹传讹要好吧?找一个会写的记者,去采访一下李万富一家人,把他侍候老伴的故事写出来,顺带不就把不是地下水污染的事情说出来了?稿子发出来以后发动人多转,争取扩大影响。找记者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李陈一握紧了我的手:“这主意好,材料村里准备好,你让记者直接找我就行!”

我找了孙洁。孙洁和我谈了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除了我爸、我妈反对,也跟她性格比较强势有关。虽然分手了,但我们一直有联系,有事情互相帮忙。我让她联系李陈一,抽空去南沟村看看。孙洁爽快答应。一周后,她打我电话,说文章写了一半,有困惑。我问她困惑在什么地方?李陈一他们村委会不会不配合呀?把真相写出来不就行了?

孙洁告诉我:“电话里不好讲,中午你请我吃饭吧。不用去外面,你们机关食堂就行,免得你家田放知道了不高兴。”

孙洁在街上碰见过我和田放在一起,因此认识了田放,田放说她还帮一个学生家长找她这个当班主任的关照孩子。孙洁这爱管事的性格,真够可以。中午她来我单位,在机关食堂一起吃饭,赞我们单位伙食比报社好。一边吃饭,一边给我讲她摸到的详细情况——那棵粉红色的杨树名声大了以后,去四组的人一下子多起来。老李是个头脑很灵光的人,他在家开了个小卖店,出卖自己家的青菜,还代卖村民家里养的笨鸡蛋。有人好奇问到家里的情况,他就给人讲他怎么侍候老伴儿,为了省钱自己给老伴透析。很多去拍婚纱照的新人,被他们的故事感动,还有给他们捐款的。老李足不出户,既侍候了老伴,又有收入,真是意外之喜。

老李有收入,我替他高兴,却也隐隐担忧:这方法能长久吗?十一以后树叶开始落,没有粉红色树叶的吸引,谁还去拍照?那时候老李怎么办?但问题好像还不在这。问题在于,孙洁是带着任务去写老李的,找个角度,做好宣传,完成南沟的委托,应该难不住她这个职业记者,她所谓的有困惑,是啥意思?我问她:“孙大记者,你接着讲,你困惑什么?”

孙洁说:“你们去时肯定待会儿就走了,没深入采访,就看到表面了,听了介绍也是驻村干部的一面之词。李家是贫困户不假,老李侍候生病老伴也不假,但他那老伴,是他早年去黑龙江打工带回来的。说是带的,谁知道是不是花钱买的?四组那些住户,是一家子,都姓李,沾亲带故的。他老伴刚来时,待不住,逃跑几次,邻居们都是亲戚,大家一起看着她。后来她生了两个孩子,也不跑了。这还不是全部。你可能想不到,他老伴的父母,早年因为超生跑去黑龙江那边,老辈人叫啥?盲流?她小时候脑子里长瘤,医院早就确诊了,父母没钱给她治,看老李老实巴交、挺能干活,就把她送给老李,也可能是卖给老李,其实也是骗了老李。老李就不知道她有病,还为自己带回来个媳妇高兴。他家穷,在当地娶不上女人。他媳妇到南沟,她家里人从不来看她。她往家里写信,没人回她。那女人,真可怜,田放说得对,她身子瘫了,脑子不糊涂。其实她还不如糊涂一点呢。我去采访她时,她说家人虽然不要她,但她其实仍然想念他们,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还说不想拖累老李和孩子。你说说,这故事让我怎么编?我能都如实写出来不?”

孙洁这性格,我真拿她没办法。怎么说呢,她跟钢厂上空的云一样,让我矛盾得很。但我其实也没想到再往前追溯,老李家的事会这么复杂。如果让我处理,我怎么写呢?我也得想一想。

分手时,孙洁问我:“我把老李家的事情写成小说行不?我最近开始喜欢虚构了,可不可以拿这个事练练手?”

“这种事情我不懂,你别把人家李陈一和老李的真名实姓写出来就好。也别写真实地名。对你不好,对南沟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写真实地名,对南沟的宣传也没用啊!”

孙洁看我认真,哈哈乐:“吓唬你呢,我哪会什么虚构!”

到机关大院门口送她。目送孙洁离去的背影,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老李家的事,我要不要再讲给田放听?她那性格,会不会哗哗掉眼泪?

我得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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