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我们的庄稼
2020-11-19
大街两边排着槐树,人家门口站着槐树,从大街两边院墙或者店铺后探出的,也大都是槐树的枝条。槐树铺展开来的树冠,你连着我,我接着你,将整个槐镇的房屋和街道两侧笼在它的阴凉里。此时正是七月,一簇簇黄绿的槐花将整个槐镇笼在淡淡的清香中。
因为爸妈无暇照顾,从小在城里生活的麦小贤,跟着从大学退休回乡的外公外婆来到槐镇,要在槐镇小学借读一年。她一放暑假就来了,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天。
这段时间里,槐米的清香,满院子的蔬菜,还有风趣能干的邻居瘸六叔,六叔勤快热情的女儿于叶,让麦小贤觉得外公的话有道理:城市有城市的便利热闹,乡下有乡下的安静亲切。
这天,麦小贤和外公一早就去前街大集买菜。回家的路上,遇见了槐镇小学的聂校长,外公就邀请聂校长到家喝茶聊天。
回到家,外公又喊六叔。聂校长来,六叔当然来。用六叔的话说,他格外喜欢听文化人说话。
今天,聂校长谈兴不高。
“四爷,我正愁校园绿化美化评比呢。咱们教学成绩响当当,其他当然也不能落后。校园南围墙修的最早,墙皮剥落不少,这次怎么也得美化一下。今年镇上的拨款都用到了教学设备上,我正踅摸着怎么才能又省钱又能绿化美化,在评选中得个好名次呢。”
外公放下茶杯说:“前几年,我参加一个省教委组织的学校环境评审。去过的一个村小学,围墙是泥墙,简陋得很。可他们沿着围墙,种了一圈蔷薇。去的时候是春天,满墙的蔷薇花开得正旺盛,赢得了所有评委的称赞,说是因地制宜的典范。你看能不能借鉴一下?”
“不错不错!这法子能遮住围墙的丑,又能发挥咱们乡下的优势!可县里说教师节后省里就开始评审,今天已经是七月半,临时抱佛脚好像不行啊!”聂校长先是一个劲点头,又一个劲摇头。
“前阵子,我的大字得了五千块奖金,原想着给孩子们买一些文具图书,这样吧,你先用这钱把围墙刷一遍,行不行?”外公出主意。他把写毛笔字叫写大字。
“四爷,那当然好!就是,就是把你原来的打算破坏了嘛。”聂校长咧着大嘴满脸欢喜,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再继续写。挣了钱,原来的打算就能成了。”
大家都笑起来。
心事解决了,聂校长兴奋起来,以茶代酒,敬外公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
六叔默不作声,一直喝着茶听他们说。这时候插嘴道:“校长,这工程让我干行不?我呢,一定花最少的钱弄最好的墙!你和四爷只管监督,行不?”
外公看看聂校长,聂校长看看外公,齐声说:“好!”
六叔站起身,说:“我去找人,去定料!”
麦小贤没想到六叔这么能抓时机,喝茶的工夫,还承包了个小工程,真能耐!
外公和聂校长啥都没问就齐齐应下,也够心大的!
傍晚,按照六叔吩咐,麦小贤帮于叶拔掉她家院子里的老葱和芫荽。六叔用铁锹翻泥土,于叶在后面用耙子平整,一会儿,一小片地就平平整整了。
麦小贤学于叶脱了鞋,脚踩在暄软清凉的泥土中,痒痒的。
六叔左手拿一包蚂蚱花种子,右手往地里扬。东西走向扬一遍,南北走向扬一遍,等他再走回地砖上,种子正好撒完。
“种花就这样用手扬出去啊?”麦小贤觉得草率,可她对养花种草不在行,不好意思发言,只能心里疑惑。
六叔让于叶拿一把竹扫帚,在上面轻轻扫一扫,说这是让种子着土。
六叔提了一桶水过来,用葫芦水瓢舀一瓢水,扬起来,水就呈扇形匀称地撒到地里,然后把水瓢给麦小贤,示意她学着做。
麦小贤觉得洒水很容易,就舀一瓢水,学着六叔样子扬出去。
唉,哪有什么扇形,水泼一处了!
六叔把水瓢要过去,舀了小半瓢水,又递给麦小贤,示意她再扬。
这次,麦小贤抻着劲,洒的虽然不那么匀称,到底有了扇形的样子。
于叶冲麦小贤竖了大拇哥,六叔也夸她学得快:“小贤,这蚂蚱花育苗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见麦小贤一脸惊讶,他一摆手,“别怕!每天早晚各洒一遍水,保准没问题!”
第二天麦小贤起床,提了水桶去洒水。六叔和六婶已经炸完每天要卖的油条。外婆说,今天他们早起了两个多小时。洒水时麦小贤面向东方,一瓢水扬开去,水光里映出了朝霞的光,让她格外有成就感。
吃过早饭刚六点,麦小贤跟着外公去学校。六叔正跟聂校长和找来的几个匠人在学校大门张望,见外公走来,说:“这个鬼六,说好六点卸完料,还没来。打了两遍电话了。”
“老婆病床上躺一年了,他过日子也没了心思。”旁边有人向外公解释。
“就是看他没心思过日子,才找他送料,多少挣几个。”六叔掏出烟撒一圈,一屁股坐地上,“咱们想想,谁家多多少少没点难事?遇到难,就像天黑了走夜路,得睁大了眼睛鼓着一口气走过去,才能看得见天亮呢!”
外公让麦小贤去校园转转。校园里好多粗壮的槐树她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种着不少庄稼。问了外公,才分清什么是棉花,什么是玉米大豆。
这竟然是一所种着庄稼的学校啊!
直到六点半才有一辆车“突突突”向学校开来,六叔望见了,又招手又喊。
鬼六停车下来,两肩塌着,头发炸着,脸上灰扑扑,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鬼六,你哪像个站着尿尿的!这熊样,老婆能舒心?孩子有指望?你要真跟我一样半路上瘸了,准得一包老鼠药喝下去!”
鬼六咧一咧嘴,也不反驳,跟大家一起卸沙子。
卸完沙子鬼六上车,六叔走上前大声喊:“半个小时内拉来水泥!再耽误,拉来也不要!”
鬼六的车启动,六叔铲一铁锹沙子,大声唱起吕戏:“太阳很大,月亮很亮,走夜路要大声唱——”
又有人开来一辆车,是青砖。正要卸下,聂校长急急阻拦:“错了错了,我们泥墙皮,不用砖!再说,围墙是红砖,这是青砖,颜色也不对嘛!”
六叔拉住聂校长:“我们几个打算好了,错不了。”
“大槐,你要咋弄?”聂校长疑惑。
“好,我跟你说说。”六叔拉聂校长到旁边解释,别人继续卸青砖。
也不知六叔说了啥,聂校长大嗓门又叫起来:“大槐,超支,严重超支啊!”
“我们都预算了,绝对不超支!校长,我大槐做事,不靠谱?”
“大槐,你做事一向靠谱,我才问都不问让你来做!可是,你要是赔了,我也心里不安呢!”
“你放心,我赔不了。我赚,赚很大啊!”六叔笑嘻嘻说。
青砖卸下,后来又拉来一车。
聂校长拦不住,骑三轮车去买西瓜,招待修墙的人。
修缮围墙枯燥无味,天又热,麦小贤回家。外公和季林被聂校长留下,在他家吃饭。
南围墙挺长,整两天时间,用水泥刷好;
第三天傍晚,每道围墙顶层,多出一个个青砖砌成的凹槽。
第四天傍晚,凹槽里放好了泥土,就等着墙皮干透了。
这几天里,聂校长和老师们早把通知发向各村,请同学们将家里繁密的蚂蚱花间些苗养着,下一次学校集合日带到学校。于叶告诉麦小贤,蚂蚱花好养活,也好看,家家院墙根都不少。
大人忙,于叶和麦小贤负责两家的菜园管理,拔草,捉虫,及时采摘成熟的菜,当然,每天两次给蚂蚱花洒水,麦小贤更尽心。
种子撒下第七天早上,麦小贤往育苗地块走,恍惚觉得里面有了一片若有若无的绿意。她快步走过去,水桶里的水洒到了凉鞋里,弄得一步一滑。蹲下身看去,哪有什么绿啊,是自己想入迷了,看花眼了呢。
第八天早上去洒水的时候,也说不清是有意无意,麦小贤隔着墙头就看向育苗地。啊,真的有一层绿意啊!
她放下水桶跑过去,俯下身仔细看,果然有星星点点的绿丝啊!
“于叶,于叶!”麦小贤大声叫着,冲西厢房忙碌的于叶招手,手都抖起来了。
“古诗里说‘草色遥看近却无’,真的这样啊!”麦小贤感叹。
第九天,一层绿蒙蒙的小芽长满了这片地块!
麦小贤心里有了大大的震动:明明只是一粒粒黑黑的小种子,小得跟针尖一样,只九天的时间,因为有了土壤,有了水的滋润,就长出了绿蒙蒙的嫩芽,还要长出茎叶,在太阳下开出漂亮的花,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第十天,给水泥墙刷白灰。青砖没有用白灰刷白,怕浇水时太容易弄脏。关于凹槽的砖是红砖还是青砖,六叔是请教了外公的:青砖色彩安静,花开艳丽热闹,静衬着艳,好看!
白灰两天刷完,再站街上看学校,就变了样:红砖房,白院墙,青绿的树木和庄稼,镇小学一下鲜亮起来。
“大槐,我说你是能人吧?我绿化了这么多年校园,就没想出弄花墙。等蚂蚱花开起来,校园就镶上花边了。”聂校长冲六叔拱手。
正是因为校园里种着庄稼,暑假里,学校每十天一个集合日,老师和学生来学校给庄稼锄草,捉虫,浇水。
这个集合日,大家带来好多蚂蚱花棵子!棵子大小不一,有的很小,有的已经含苞,怕被太阳晒,棵子集中在一个教室里,又洒上水,只等栽种。
夏天热,不能早种。半下午时六叔他们来了,指挥大家种花。课桌椅子用来当梯子,有运送的,有栽种的,有浇花的,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所有的花都种完了。
麦小贤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蚂蚱花。第二天一早,她穿衣出门,脸都没洗,就跟于叶跑去了校园,聂校长早已在南墙下转悠。
啊,围墙上一片绿油油,点缀着星星点点花苞,蚂蚱花果然活了!
吃过晚饭,六叔来教外公拉坠琴。不多久,聂校长找来了,让六叔把账目算一下。
六叔报账,聂校长心算,六叔报完了,聂校长提醒:“忘了个大开支,人工!”
六叔嘿嘿笑:“我找的人工,都是免费的!”
“好大槐呀,免费怎么行?如今人工钱贵,大热天免费给学校弄墙皮,还弄得那么精细,你让我以后见了你们,脸往哪里放?”聂校长不同意,“你按照现在人工价算算,钱不够了,棉花收了卖钱补,怎么也不能让你们白干活。”
外公也说:“大槐,人工费得给!大热天,你们后背晒得都脱了皮,不多要就是心意,哪能不要?算上,不够的,我补上!”
“四爷,我们不要工钱,我们要别的。”六叔嘿嘿笑。
“要什么,说说看。”外公和聂校长都诧异。
“四爷,小贤字那么好看,我就想让于叶也跟着学。我找的人工,都是对孩子教育很上心的人,他们也早想着让孩子来四爷这里看看书,受四爷熏熏。要是四爷能教孩子写大字,那就更好。学费呢,保准一分不少!几天教上那么一个半个小时就行,别碍着四爷忙自己的事情。”
六叔说话一向直接,大大咧咧,这次,躲闪着眼神,倒像是做了错事的样子。
“孩子们跟着写大字,我巴不得呢,哪还用得着交学费?”外公就朝聂校长拱拱手,“老聂,我这阵子一直琢磨个事儿呢。你看啊,我这退休了,去学校教孩子们写写大字,怎么样?”
“哎呀呀四爷,那敢情好!我早就想办个书法兴趣班,就是缺好老师,你这尊大神能教,我可巴不得!”聂校长激动地站起来。
“哪里是大神,你别给我戴高帽,先坐。要说对槐镇的功劳,你在镇上教了一辈子书,可比我功劳大!你看看怎么操作,能让喜欢写大字的同学都参与进来。”
“这个好办!我找上级申请资金,正式聘请您做学校书法辅导员,每周排上书法课。不过,就是占用您时间啊。”聂校长也有些抱歉。
“你能做主让我上课就行,申请资金和聘任就省了吧。我一般上午看书写大字,书法课呢,你看能不能排在下午?”
“四爷,这个你放心!哎呀,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听校门口槐树上喜鹊叫呢,原来应了这个!四爷你是中国书协会员,可是孩子们福气!”聂校长是真高兴。
院子里的蚂蚱花苗长起来以后,六叔施了肥,长得格外快。
开学前一天傍晚,两家人齐动手,装了满满一三轮车厢花苗。六叔带着于叶、麦小贤,还有镇子上住着的同学到了学校,跟老师们一起补种。原来种的蚂蚱花虽然都活了,可是稀稀疏疏的,新苗正可以用来补齐。
开学第一周周五,最后两节课照旧是全校的劳动课,大家在棉田里摘棉花。
棉花棵子最底部的棉桃,是最早成熟的,当然也是最早绽开的。它们躲在绿油油的叶子和鼓鼓的桃子下面,跟人捉迷藏。当然,没有一朵雪白的棉絮能逃过大家机敏的眼睛。大家把棉花摘下来,总舍不得快快放进袋子里,总要在手里攥一攥,再攥一攥,好好享受一番软绵绵的喜悦。
槐镇小学的棉絮可是抢手货。它们从冒出芽儿,就没有打过一次农药,既不用灭草剂,也不用杀虫剂。草,是校长老师同学们一棵棵拔掉的;虫,是校长老师同学们一条条捉走的,如今到哪里能找到这么绿色这么环保的棉花呢。
每年,棉花在秋天无遮拦的阳光下晒好,六年级的同学就会在老师们的带领下,运到镇上的弓房轧了,两斤一折,三斤一折,打成好多折。
镇上的妈妈们奶奶们,这个要一折,那个要两折,早早就跟聂校长定下了要买的棉絮斤数。
棉花在弓房里轧的这天,是镇上很隆重的一天,妈妈们奶奶们三五成群,结伴来到弓房,拿走自己预订的棉絮。棉絮此时更暄软,也更洁白,被妈妈们奶奶们提着走在街上,好像槐镇的街上游动着一片片白色的云朵。仰头看看天上,天上的云朵自由自在飘着,槐镇街上飘着的,一点不比天上的逊色。
买来的棉絮,被用来给小孩子做棉裤棉袄,还有好看的小花被子。这样的棉絮,无论如何不会使孩子娇嫩的皮肤过敏的。镇上的孩子小时候都穿过这片棉花做的棉裤棉袄,也盖过这片棉花做的花被子。
麦小贤手里捧着满满一捧雪白的棉花,把脸埋进去——多柔软啊,多温暖啊!这些棉花,是因为自己给棉花棵子捉过虫才开得这么大,这么白吧?这里面,也有自己的功劳啊!
外婆说,麦小贤小时候的一件棉坎肩,就是用这里的棉花轧成棉絮做的呢。麦小贤也记得,那棉坎肩是白底上点缀着红色的小碎花,她很喜欢,一直到再也穿不上才答应妈妈收起来。这样一说,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就跟槐镇小学有了一些缘分呢!
这么想着,麦小贤心里就多了一份踏实!
大家进棉田不多时,两辆轿车开进学校,停在了大门边。
最先下来的是聂校长,今天,他去教育局开会了。
车上跟着下来不少人,足有七八个,是教育局来验收校园绿化美化成果的。
一下车,教育局来的人纷纷走到南墙下,仰着头,一脸惊诧地望向墙头招摇的蚂蚱花。
“聂校长,您这是怎么变出来的一道花墙啊!”教育局的徐科长第一个惊呼起来,指着南墙夸赞,“我出去参观过那么多学校,这样的花墙,独一份!”
“是啊老聂,这花墙,你怎么想出来的?我见过有些学校围墙是栅栏,在栅栏边种上蔷薇,就已经是很漂亮了,没想到,你们墙头上种花,真是出奇制胜啊!这个经验,很值得推广啊!”带队的王副局长也是赞叹不已。
“王局长,我可不敢居功。这是我们学生家长想出来的好办法,也是他找人一起干的。他还说了,明年春天,墙根种的蔷薇花,他负责育苗。哦,就是炸油条很出名的那个于大槐啊!可是个能人,木工瓦工都会做,种菜种花也是一把好手啊!”
“就是那个瘸腿的……”一个年轻人叫起来。他这个暑假刚分配到教育局,大家都称呼他小胡。他有个同学家就在槐镇,给他买过于叶家的油条,也给他讲过炸油条的男人腿瘸。他说了半句,突然发觉自己有些失言,就打住了——聂校长明明还微笑着呢,可他就是觉得,自己这话出口,让聂校长不高兴了。
于是,小胡换个话题:“聂校长,学校这些槐树很多年了吧?这么粗壮的树,很少见呢!”
“这些树啊,很多年了。”聂校长紧走几步,扶着一棵很粗壮的槐树说,“这棵,是我上班第一年春天种的!”
“聂校长,您好记性!”徐科长称赞。
“其他的也许记不清,这棵记得清。”聂校长笑着说。
“老聂,你是不是也五十多了?”王副局长问。
“是啊,五十五啦!”聂校长伸展双臂,搂住大槐树。槐树很粗,他的两只手指尖刚刚能碰到。
“老聂,你在镇小学干了一辈子呢!”王副局长似乎很感叹。
“是啊,是啊,干着干着,好像一眨眼,就老了呢!”聂校长笑着松开双臂,带领大家继续参观。
“退了休,你是要跟着孩子去市里住?”
“在乡下干了一辈子,不习惯楼房。还是回老家盖几间房,种一院子菜舒坦。”
“你在学校种了几十年庄稼蔬菜,还没种够?”王副局长打趣。
“没够,一点没够!也许啊,就是因为种了这么多年,才越种越上瘾呢!”聂校长哈哈笑起来。
参观完校园,聂校长带大家到办公室座谈。王副局长让他坐下,示意徐科长先说。
“聂校长,刚才我们碰了碰头,都认为学校绿化美化得很好。今年,上级是想要打造绿化美化一体化校园,校园里全都种植木槿……”
“我们……”聂校长站起来,要说话。
“老聂,你坐,坐!”王副局长隔空示意聂校长别急,“不过,咱们学校呢,老槐树长了这么多年,又保护得好,成了咱们校园绿化的招牌了,当然得保留着。这花墙呢,更是出奇的绿化美化方式,也许以后还要在全县学校推广,说不定邀请你做指导呢!”
说完,王副局长看一眼徐科长。
“不过呢,聂校长,您看,您看这棉花田,是不是……木槿树绿化还是很好的!”徐科长有些底气不足。
聂校长站起来,红着脸说:“王局长,你也知道,咱校园里的庄稼,可是种了二十一年了,是不是?咱们校园里种的庄稼,这么多年,帮助了多少学生,数都数不清啊!如今,他们回家都要来校园走走看看。暑假的时候,李大鹏又给学校捐了一批图书,都是最好的出版社出的获奖童书,同学们都抢着看啊!”
王副局长点头,说话比徐科长有底气:“老聂,这个,大家都知道。这么多年,咱们小学成绩一直好,也跟李大鹏他们的影响很有关系。不过呢,绿化美化是咱们县局统一制定的标准,不能到了咱们槐镇小学就不执行了吧?如今,再没有李大鹏王大鹏上学交不起学费,要真有,你给他们申请救助,我负责批,好不?”
“王局长,这庄稼,是同学们的念想,没了,他们再回来,难受!早上起来,孩子们都愿意早早来学校,在田边读书,玩耍,就是大课间,他们也喜欢到田边溜达溜达。家长们也都说锻炼了孩子,这是实实在在的劳动教育啊!”聂校长继续坚持。
“老聂,你是老校长了,觉悟该高,遇到事情,该站到你该有的高度,是不是?小胡还说呢,木槿花花语是坚韧,种在校园里,教导同学们从小坚韧,多好!”王副局长脸色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木槿花多坚韧,我只知道,玉米棉花黄豆要是有花语,就是勤劳,念旧情。”聂校长不受迷惑,语气也硬起来。
“今年教师节前,省里就对全县校园绿化美化工作验收评比,你这是要给全县教育拖后腿?”王副局长语气严厉起来。
“王局长,你忘了,很多次绿化检查安排在我们学校,都给县局挣了脸,这次,就让我们丢一回脸,好不好呢?”
小胡先笑起来,徐科长他们几个也忍不住要笑,看看王副局长一脸怒色,只好憋住。
“要是不拔了庄稼种木槿,那是丢镇上的脸,丢县教育局的脸!”王副局长有些恼。
“王局长,你要生气,就给我个处分。一辈子都争荣誉了,也尝尝处分的滋味。”聂校长这话是笑着说的,有点耍赖的意思。
“王局长,学校种了二十多年庄稼,聂校长也有感情了,一时想不通,再给他两天时间,怎么样?天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局里汇报了,是不是?”一个姓韩的主任打圆场,王副局长借机下台阶,一行人出了办公室。
校园里,各班的劳动任务已经完成,全校都在四年级教室前集合,副校长正在进行一周总结。
聂校长陪着王副局长他们去校门口坐车,半路停下来,拐到队伍前面的台阶上,大声说:“同学们,刚才,县里的领导视察完,表扬咱们镇小学绿化美化好!不过呢,领导说校园的庄稼有些碍眼!你们回家都跟家长嘀咕嘀咕,咱们是留着庄稼呢,还是改种别的花树!”
聂校长的问话让大家发懵——校园里一直种着庄稼啊,怎么会改种别的?
大家呆呆盯着聂校长看,又扭头看教育局的人。王副局长有些恼:这个老聂,把问题挑出来给学生,这是干啥呢?小孩子,懂个啥?
车开走了,同学们和老师们还都站在那里——他们想象不出,没有庄稼的学校还是不是槐镇小学。
晚上,聂校长愁眉不展地来到麦小贤外公家,麦小贤从聂校长的讲述里,知道了校园种庄稼的原因。
那一年,聂校长刚当校长一年,因为学校老师不够用,兼任五年级班主任。五年级一共二十五个孩子,班长大头学习成绩最好,却因为父母离婚,跟着八十岁的奶奶生活,交学费都困难。
聂校长召集了全校六个老师讨论,最后办法出来了:在校园里种棉花、种麦子,以田养学!
那时候,家家不富裕,老师们工资也很低。几个老师省下买烟的钱买了棉花种子,在校园里种了几亩棉花。没有余钱买肥料,大家忍着恶臭,从厕所里掏粪,没钱买农药,大家就动手捉虫。
功夫不负有心人,秋天的时候,校园里这几亩棉田,获得大丰收,竟然卖了五百元。那时候,五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哦,聂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才两百元呢。
这些年,上面拨的经费多了,本来可以买化肥买农药,妈妈们奶奶们坚决不让用。她们觉得,没有化肥农药的棉花才是最好的棉花,才可以用来给小孩子做贴身的棉衣棉裤小花被。
这个晚上,外公陪着苦闷的聂校长喝了酒。聂校长再没有亮起他的大嗓门,说话压抑得很:“说到底,祖祖辈辈是庄稼人,孩子们该认识庄稼,该知道什么节气种什么,是不是四爷?这也是教育,是不是四爷?说实话,我最舍不得……多少年呢,在这里结婚,有孩子,把孩子送出去,孩子妈病了,最后一口气也是在这里咽下的……”
灯光下,聂校长两眼含着泪光,引得麦小贤也忍不住眼角泛红。
周一傍晚放学铃声响起后,大家排着队伍出校园。
教育局的大卡车就是这时候开到了校门口。车上满满的,是一棵棵好看的木槿,有着青青的叶儿,来年会开大朵粉色的花。
聂校长站在了校门口正中间。大卡车不敢硬着性子往里开,车里下来人,把聂校长拉到一边嘀嘀咕咕。
好一阵,聂校长回过身,大声问:“同学们,你们说,我们校园里是种庄稼还是种木槿花?”
说真的,同学们也喜欢木槿花,可要没了庄稼……
于叶、麦小贤和同学们齐声回答:“种庄稼!”
这么说着的时候,正有一阵风吹过,同学们深吸一口气,庄稼的味道就在小小的胸腔里充盈着。他们的心里,就有了更多的失落,也有了更多的勇气。
来人恼了,带司机跳上车,就往校园里闯。
聂校长双手叉腰,叉开两腿站在大门中间,头上的白发,很耀眼。
同学们很惊讶,从来没有见过聂校长发这么大的火。
调皮鬼黄晓涛第一个走过去,站到聂校长身边。
于叶和麦小贤也走过去,站到聂校长身边。
所有的同学都走过去,站到聂校长身边。
这个时候,同学们心里有一种大大的骄傲。
卡车走了。
第二天,聂校长被叫到教育局,直到傍晚才回来。
又一天,教育局王副局长来了,在校长办公室待了一个上午。
王副局长从校长室出来时,是怒冲冲的。可他怒冲冲的神色,在看到田边静静站立的同学们后,缓和了下来。
教师节这天下午最后两节课,是学校照例的尝秋大会。
尝秋,就是品尝秋天。怎么品尝?就是把棉田田埂上的青玉米掰了,把棉田地头上的黄豆割了,在地头烧玉米烧黄豆吃。
大家从棉田里扫出早落地的棉花叶,点燃,还没干透的棉花叶静静烧起来。玉米剥得剩两层皮时,用树枝从骨心穿过,在火堆上烤;黄豆棵子不用手拿,直接扔到火堆边,只留棵子根部在火堆外,几分钟,玉米皮和黄豆叶燃烧的清香就冒出来了。
麦小贤已经不在意泥土,一屁股坐到地头,拿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里的黄豆棵子。
各班的劳动委员围着火堆转,观察着火堆里的玉米和黄豆,不时提醒大家转动玉米,翻动黄豆。
调皮鬼黄晓涛转动着玉米,盯着火堆里的黄豆棵子——他要找出最早熟的一个豆荚,做第一个尝秋的人。
十几分钟后,黄豆香味冒出来,大家从火堆里抢救出黄豆。大部分黄豆秸秆已经烧断,他们早准备了长长的黄豆秆做筷子,把豆荚从火堆里夹出来就是了。
豆荚看起来漆黑,剥开,却是饱满晶莹的青绿,看着就好看,更不用说一阵阵香味往鼻子里扑。这时候,谁还顾忌斯文呢,一个个嘴角脸上都有几块黑灰,却是满口的香。
黄豆吃得差不多,玉米也烧熟了。把烧黑的皮撕下来,黄黑的青玉米就露出来了。咬一口,也是满口香,只是烫着了嘴角牙齿,都忍不住撅起嘴“嘘嘘嘘”吹气,却还忍不住咬第二口。
第二天一早,麦小贤和于叶第一个到教室,黑板上竟然写着一首诗,一看就是聂校长的字迹:
致庄稼
你们是向往光明的孩子,
日夜追逐着太阳。
光明与黑暗的煎熬里,
染上了太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