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拦了个车
2020-11-19杨爱国
杨爱国
驶过热闹的人民路和广场路,往北拐弯就是鼓楼街。跟别的街巷不同,这条街少了些喧嚣,多了些静谧。路边那些树身粗大的梧桐,枝繁叶茂,在半空中交错相接。浓荫蔽日,落到地上的光斑,一晃一晃的像在水里漂浮。街两侧没有高楼大厦,那些年代久远的老房子,有高墙大院、花园洋房、工人新村,各个年代的建筑风格迥异,一处接连一处。街面仍保留着条石,铺得规规整整。车到此处,车轮在条石路面上咚咚地弹跳起来,司机不觉中把车速慢下来。
“怎么走?”司机问。
“直走。”顾兵坐在副驾驶座上,指了指前方。
“鼓楼街,鼓楼街,说的就是城墙上的那个?”司机抬了抬下巴,又问。
街心当中,矗立着一段古老的城墙,城墙上有一方形土木结构的鼓楼,城墙下有一个拱形门洞,可以通汽车和行人。
“是啊,那就是鼓楼,据说有千把年了。”顾兵说。
司机三十出头,高个,黑脸,浓眉。“那个……有什么用?”司机又问。
顾兵说:“打仗时报警用的吧。”
“报警用?嗤——”司机不禁笑出声来。他不以为然。
看来司机不是当地人,顾兵想。当地人或多或少会知道些有关古城墙的传说。安州的老人,乃至老人们前辈的老人,打小就知道安州有这样一座鼓楼以及围绕全城的城墙,仿佛是安州城与生俱来的。巨大石块垒起来的高大城墙四方周正地围着全城,城墙下有很宽的护城河。东南西北有四扇城门,吊桥放下通马车行人。战事来临之时,城门关闭,吊桥拉起。鼓楼上钟鼓齐鸣,声震四方。南宋那会儿,高宗皇帝一路南逃,带领随从和后宫众人,从这堵城墙下的拱门里走过……
经过拱形门洞,司机慢下车速,往路边停靠,扭头看了看这个城墙和城墙上的鼓楼。“看这个不用买门票?”司机拿手机拍了几张照。
“好像在修理,不可以参观。”顾兵说。
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巷道狭窄。在一处宅院前停住,“到了,我打个电话。”顾兵说。司机开门下车,在车边点起一根烟,等着接人。
这是一处老旧的大院。以前肯定是有钱人家的私宅。三面是灰扑扑的院墙,高耸的门台上嵌着青石匾额,风雨侵蚀,却依旧可辨“黄府”两个魏碑大字。院内有一爿庭天井,建有凹字形的楼房,上下两层,有宽敞的回廊。只可惜现在面目全非,隔成一户一户的小单元,变成了“七十二家房客”般的大杂院。
顾兵给朋友打电话:“建国,建国,我到了!”
一
手机响的时候,李建国还迷迷糊糊的,停一下又响,寂静里显得异常刺耳,把他从沉睡中拽了出来。他睁开惺忪的眼,窗帘仍遮得严实,屋里一片黑暗。他感觉到有一条腿压在自己的小腹上,压得他一阵尿意急促。他摸了摸那条腿,光溜滑腻——他想起来了,是马丽雅的大腿,也记起了昨夜里两人那一番缠绵。
“抱住我!”马丽雅喘不过气来。
“抱着呢。”
“抱紧点!”喘得更厉害了。
“嗯,好……”鼓点激越,纵马千里。李建国冒一身涔涔的汗。
李建国想起夜里的情景,觉得散了架似的浑身虚脱脱的。可是,那个催命的手机还是不依不饶地响。李建国把马丽雅的腿搬开,坐起身来。马丽雅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接续着她未尽的好梦。
李建国蹑手蹑脚摸进卫生间,压低声音:“谁啊,催命啊?”
手机里那个人说:“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还没起来啊?”
“谁没起来啊,起来了啊。”
“你这个人啊,白天当夜晚,夜晚当白天,太阳晒到头顶心啦,还头睡扁!”声音是熟悉的,听出来了,是顾兵的声音,叭啦叭啦像机关枪一样。
李建国原先是做钢材生意的,在松乐钢材城里头租了间店铺;顾兵呢,是钢材城老板聘用的副总,负责钢材城日常营运。李建国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脾气对路,慢慢地就成了好朋友。隔三差五的,两人总要聚一聚。
“有空吗,有空过来喝茶啊。”顾兵办公室有一张红木茶桌,摆着一套考究的茶具,有空没空就邀人来喝茶,海阔天空地吹牛。
“白天没鸟事,夜里鸟没事!哈哈哈。”说完,李建国爆发出一长串笑声。
李建国不忙的时候,很高兴收到顾兵的邀请,同在一个钢材城里,隔着几幢房屋的距离,李建国晃荡晃荡就过去了。喝着茶,顺便聊一聊生意。现在钢材生意不好做,越做越清淡了,两年前李建国金盆洗手,不再做钢材生意了,做起放贷的生意,借钱给人吃利息,让钱日长夜大。顾兵也时不时地会介绍一些客户给李建国。
李建国打着深长的呵欠,对着马桶一通狂撒,一边说:“顾总,什么事啊,催得那么急?”
“哎呀呀,你这个人呐,真健忘了啊,今天是王红卫的追悼会啊!”
李建国想起来了:昨天傍晚的时候,顾兵曾来电话跟他约定,明朝一起去参加王红卫的追悼会,还担心他大大咧咧的不上心,特地关照上午九点来接,殡仪馆那里停车不方便,叫他不要开车去,两人叫个出租车——李建国这会儿都记起来了,确实有这么回事。
“啊,啊,我怎么可能忘记呢,不可能忘记的——这么重要的事,你说是吧?”李建国照例是“死鸭子嘴巴硬”。
其实李建国的健忘,也是事出有因。昨天晚上,李建国接顾兵电话的时候,确实没太上心,或者说压根儿没在意。那时他正跟马丽雅过“两人”世界呢,马丽雅正手忙脚乱的,忙着给他过45岁的生日。
本来点蜡烛、吃蛋糕这种事,他真不想搞,一来是他现在的生意不太好,有一些借出去的钱催了几次都没有收回来,郁闷得很,哪有这份闲心过生日啊;二来是老婆刘娜对自己是越来越冷淡了,两人住两个地方,难得见上一面,即使见面了也只是礼节性地说两句,清汤寡水的没一点人情味,情感的危机是越来越重了。可是一帮老朋友知道他快生日了,一定要他搞一下,吵着兄弟们要聚上一聚,他只好挑了家饭店订了一大桌,一帮老朋友老熟人,吵吵闹闹,吆五喝六的,吵翻天了。当然,这样隆重的场面,妻子刘娜肯定很顾全面子,带着女儿很客气地来出席,笑盈盈地跟李建国的朋友们一个一个地打招呼,还让女儿给父亲唱了生日祝福歌。
“爸,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已经上初中的女儿深情款款地说,末了,又加上一句,“祝爸爸妈妈快乐幸福!”女儿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妈。人到中年,有房有车,还有闲钱,妻子贤惠,女儿漂亮,在外人眼中,这一家子是多么的幸福啊。
当然,这样正式的场面,马丽雅是不能去的。当马丽雅知道李建国有这么一场饭局,倒还识相,没跟李建国提一句。不提这件事,并不意味着她不在意,说实在的她很在意,在意的是自己喜欢的男人的生日居然不能到场,居然不能分享快乐。就在李建国生日宴请的第二天,马丽雅特地把李建国喊来,要为他单独过一次生日,以作弥补。
“你店里不忙啊?”
“我让小姐妹顶班了。”马丽雅开着一间美容院,生意还不错,经常是白天晚上都泡在店里,几乎是一步也离不开。
马丽雅二十五六岁时从四川来到东南沿海的安州,都说安州这地方民营经济发达,路上滚着的都是钱,马丽雅来了之后才知道,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马丽雅在安州当过饭店服务员,做过服装店营业员,还开过出租车,还干过哪些自己都记不清了。一晃就十来年,也没能挣到什么钱,直到认识了李建国,情况才有所改变。
“我们安州人,人人都做老板,打工没有出头日。”李建国这样说。
“我啥也不会呢。”马丽雅眨着一双迷茫的大眼。
李建国盯着那双眼睛,出了神,说:“开个美容院吧,安州的美容行业生意都火。”
“我不会呢。”
李建国介绍她去一个朋友开的美容院学艺,学了几个月,聪明的马丽雅晓得了些门道。李建国给出了一笔钱,马丽雅再找了个小姐妹入伙,一起投资开起了美容院。马丽雅做事肯吃苦,生意慢慢有了起色,收入也稳定了,日子才算走上了轨道。
她现在租借在黄府,是李建国叫她租的。马丽雅寻来寻去,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老城区黄府老宅的房子,看中的是这一带租金便宜。黄府楼上东边的两间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起居室兼厨房。虽说房子老旧,装扮装扮也还过得去,换上湖蓝色的新窗帘,请师傅刷了四面的墙壁,地板也修整过了,现在走进来看看,倒有几分素雅之气。特别是这一刻,一盏垂挂的餐桌罩灯,黄晕晕的一团光,正柔情似水地落在长条形的餐桌上。桌上铺着钩花的桌布,被压在透明玻璃台面下,显得洁净而温馨。
此刻,桌子上摆着一盘辣子鸡丁、一盘麻辣豆腐、一碗安州风味的鱼丸汤,还有一盘香肠——香肠是包装熟食,拿来凑数的——凑成四个菜。马丽雅平常极少自己烧菜做饭,厨艺差强人意。为了这几个菜,差不多弄了一个下午。马丽雅做辣子鸡丁和麻辣豆腐还算顺手,四川人从小吃到大,比较熟了,只是安州当地的鱼丸,让她做起来费劲。这道菜是安州有名的特色菜,用深海的鮸鱼做的,味道鲜美,营养也好。在安州,满大街都有这样的鱼丸店,当地人喜欢吃,外地人也喜欢吃。若学会了做鱼丸,可以说算半个安州人了。
“啊,你会做鱼丸?”李建国觉得奇怪。
“是啊,我就是安州人的媳妇啊,做鱼丸小菜一碟。”说完,马丽雅头一偏,脸一红,羞赧地瞟一眼李建国。马丽雅在餐桌边坐下,把两个高脚水晶杯斟上葡萄酒,两人举起杯来,轻轻一碰,“干杯!”马丽雅一口就喝光了,眼里溢着笑意,很期待地看着李建国。
“嘿嘿,都喝完,这么猛啊?”李建国笑了一下,也跟着一口喝光。酒到肚里,心底就升起一股暖意——他有些感动,也有些愧疚。眼前的这个姑娘——也可以说是大龄剩女——对自己是一往情深,自己却什么也给不了她,是的,什么也给不了!退一万步说,如果他跟刘娜的婚姻彻底掰了,他也不愿意马上接纳马丽雅——他是怕别人说他有了小三,抛家弃子,把结发妻子抛弃了。再说,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让他悟出一个道理,婚姻开头美好,结局往往悲惨。
第二次举起酒杯的时候,马丽雅突然喊:“停,停,等我一下。”李建国举着的酒杯又收回去了。她跑去拿来一个自拍杆,夹上手机,对着她自己和李建国的脸蛋晃来晃去,一会儿嫌脸圆了,一会儿嫌下巴大了,总没个满意的。李建国有点不耐烦了,并不是他不爱拍照,而是忌讳跟马丽雅同框,怕马丽雅一高兴,发到朋友圈里,曝光出去,万一被朋友们瞧见了,传开来怎么解释呢?如果有好事者把照片传给刘娜,那可就弄大发了,会弄成怎样的满城风雨真不好说。
李建国想到这些,脸上就有些不快,说:“菜都凉了,还弄啊?快吃吧,你肚子不饿啊?”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马丽雅左摆右晃,搔首弄姿,总算拍了几张满意的,手指划拉着手机的屏幕,一张一张看起来,老半天停不下来。李建国催着她吃菜,让她别玩手机了,语气稍稍有点生硬,马丽雅就抬起脸,一眼瞥见李建国脸上的严肃神情,愣了一愣,旋即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满脸的喜庆一下子跑光了。她把脸低下去,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放,脸往两个胳膊上一埋,肩膀一耸一耸的,轻轻啜泣起来。李建国一时间没能适应这个阴晴的快速转变,迟疑了一会,只得把酒杯放下来。他摸了摸马丽雅的头:“怎么啦,怎么啦,这是哪一出啊?”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在两胳膊间晃了晃,并没有抬起来。“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我又没有说什么。”马丽雅瓮声瓮气地说:“还说没有?人家好心好意给你过个生日,你就没有一点好脸色,你看你那张脸总是板着端着,别人欠你钱似的。”李建国噗嗤一笑:“为这个啊?我就是这副模样,不上照啊,不爱照相。”“其实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你就不想跟人家好好照一张像。”
“扯淡!哪有啊,哪有啊!”李建国无力地辩解着。
此时的李建国有些后悔,也觉无趣和尴尬。就为拍个照,没有照出满意的样子,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女人的心啊,真是三月的天!该劝的也劝过,该哄的也哄过了,她不听自己也没有办法,李建国已经失去了劝慰的耐心。他点燃一支烟在那里吧拉吧拉吸着,寂寞而无聊。马丽雅断断续续抽泣了一会儿,也就停止了。李建国绕过桌子,站到马丽雅身边,轻轻摸着她浓密的黑发,“好了,好了,我们吃饭吧。”马丽雅突然站起身,一把抱住了李建国:“你不能不要我,不能离开我……”马丽雅的这两声哀求,再次燃起李建国一股男人的情怀。
“嗯,不会的,不会的。”李建国这样安慰着,轻轻吻了一下马丽雅。
马丽雅去卫生间抹了把脸,补了补妆,回来坐到桌边,一双眼睛红红的,又端起酒杯冲李建国扯了下嘴角,自嘲地一笑,说:“哥,不见怪啊,都是我不好,惹你不高兴。我就是这个坏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不会的。”李建国说。
就在这个时候,顾兵打来电话,说王红兵追悼会的事。也难怪李建国在电话里“嗯嗯”地应答着,其实根本没有在那里听。“记得,我来接你。”顾兵本来还想说点别的事,看李建国心不在焉的态度,也就不再啰嗦下去了。
二
顾兵是在网上叫的这辆车,现在它停在了黄府大院的门口。
司机下车,倚靠在车旁。他点上根烟,一边吸着,一边大声地咳嗽着,把一口浓痰啐得远远的。他目光迟滞,茫然地看了眼天空,天上混沌着深厚的云层,似乎要滴下雨来。安州的夏日,闷热天居多。
巷子狭窄,黄府大院外横七竖八停着一溜自行车、助动车,又加网约车一停,几乎没余地再过车子。恰好这时从巷尾过来一辆红色的甲壳虫,嘀嘀几声脆响,一个女人姣好的面孔探出车窗来:“帅哥,帅哥,动动呗。”司机看了一下,说:“我挪挪。”坐回车里,司机嘴里自言自语:“这叫得——骨头都给叫酥了。”黄府的对面,是一家没挂牌子的单位,大门朝里凹进去,留出一块空地,做成了一个气派的大门和门楣。司机把车往那边挪了挪,甲壳虫颤颤微微地擦身而过,“谢啦,大哥!”嗲声嗲气里还送来浓郁的香水味。
不多时,一个保安从大门一侧的门卫室溜达出来喊话:“喂,喂,开走,开走,这里不能停!”司机跳下车来,掏一支烟递给保安:“兄弟帮个忙,接个人,马上走,马上走。”保安把司机的手推开,说:“领导看见,要炒我鱿鱼的。”保安是个小伙子,年纪不大,脾气直耿耿的,他转身进到门卫室里去,不想跟司机啰嗦。司机回到驾驶座,把门重重一拉,车门发出一记很大的响声,把坐在后排低头看手机的顾兵吓了一跳,“什么事啊?”
司机嘟囔道:“不让停车——又没碍着谁走路。真他妈狗眼看人低!”
顾兵明白过来了,说:“为这个啊,好好跟人家说,没事的。”
顾兵看了看司机板着的脸,想转个话题,消消他的怒气,便问:“这车是自己的?”这似乎戳到了司机的痛点:“买得起吗?租的!”“租的,怎么个租法?”说起这个,司机又极不开心:“贵死人了,押金三万,每月租费三千,每天尽给租车公司干活了。”顾兵甚为同情,叹口气:“现在赚钱,哪行都不容易哦。”
正说着闲话,司机的手机响了:“喂,谁啊?”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司机立刻紧张起来:“鼓楼区法院的?喔喔,是,是,我是田水根。”接完电话,司机立刻一头汗水。 “怎么,有人找你打官司啊?”顾兵虽然只听了一句半句,但已大致知道司机遇上了怎样的事。
“妈的,被人告了。”
“打伤人了,还是欠人家钱?”
“欠人家租金。”
“你还开过店?”
“我原来开过物流驿站。”
顾兵说:“你开过理货站?不简单呐!”
“不简单个屁!”
见车还停着没走,保安又从门卫室里走出来,敲了敲司机的车窗玻璃:“开走好不好?”司机把车玻璃摇下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不作解释,只是板着一副面孔,一对粗黑的眉毛凑得更近了。
顾兵下了车,跟保安说:“不好意思,马上走,马上走。”正这样说着,见李建国腋下夹着个包,从黄府大门里快步走出来。“你看人来了,这就走。”保安挥挥手,不再说什么了。
李建国坐上前排的座位。顾兵埋怨道:“都等你好久了,你干吗?”“嘿嘿,不好意思,睡过头了。”顾兵调侃道:“干吗,昨晚干了个通宵?”“差不多吧。”“身体当心哦。”李建国常带马丽雅应酬,顾兵早就知道他们的那点事。据说有一次李建国喝醉了酒,倒在马路边不省人事,是马丽雅偶然路过,伸出援手,把他扶到车里,又送他去酒店安顿下来——那时候马丽雅还是个出租车司机。
“几点的追悼会?”
“说是九点半。”
“那快走吧。”
司机发动车,车子开动时,他把一只手伸出车窗外,指着那个保安,丢下一句话:
“你个乡下佬!”一脚油门,轰的一声,车子猛然蹿了出去。
顾兵不免有些惊讶:“你——蛮有脾气的嘛。你怎么知道他是乡下人?”
“城里人谁干这个——看门狗!”
“那你是安州哪里的?”顾兵觉得司机不像,他的话明显带着安州邻县的口音。司机动了动嘴皮,却没有接话。车子这一蹿,挺吓人的,李建国也惊了一惊,他睃了一下司机铁冷的面孔,发现司机粗黑的眉毛下冒着凶煞的目光。“小伙子火气蛮大的嘛!”李建国说。司机没接话,自顾自说了一句:“怎么这么热?”“那赶紧开空调啊!”李建国拧了几下空调开关。
一路无话。很快地,车到殡仪馆。
顾兵问司机:“师傅,怎么付?”司机说:“都行。”顾兵说:“那就微信付吧。”顾兵付好钱,司机递给他一张名片,说:“以后用车,只管联系我。”顾兵看那名片,上面印着“网约车,田水根”,还有手机号码。
死者王红卫也就四十几、五十不到的年纪,算是英年早逝。他早年做钢材起家,在行业内颇有些名气。事业发达后倒腾过地块,据说赚了不少钱,后来去外地开发房地产,做得风生水起。外人猜测,说王老板少说几十个亿的身价。正当如日中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这两年,说败就败了,还东躲躲西藏藏,躲着要债的人。他和顾兵、李建国早几年一直有交集,算是有些交情的。
从殡仪馆的大门进去,正中间是一条笔直宽敞的甬道,两旁直挺挺的松柏肃穆垂首,像在跟逝者见最后一面的亲友们致礼。走在这个地方,李建国心里不禁一凉,好像脊背后吹着股冷风一样。他在顾兵耳畔轻声说:“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年纪轻轻的?”顾兵说:“说是吃安眠药……”“至于走这条路吗?”“现在经济不太景气,好多老板跑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两人按照指示牌,找到了王红卫的悼念厅。
殡仪馆里有不同名称的悼念厅,有叫“菊花厅”、“牡丹厅”的,王红卫所在的厅叫“天国厅”——这似乎很符合逝者的心意,在人间过得不如意,但愿在天国诸事美满。悼念厅的山墙那儿,挂着王红卫的遗像,遗像两边垂挂着一副对联:
不甘背负苍天面黄土 背井离乡洒一腔热血艰苦创业
无情商海颠簸梦终破 魂断安江却一捧骨灰故乡长眠
此时,悼念厅门口摆下一张桌子,有两个人负责来宾签到。李建国和顾兵在签到簿上签上名,把包在白信封里的礼金送上。那个收礼金的人,就把李建国和顾兵的“礼”记在本子上,说:“破费了。”一边说,一边把白色纸花和黑色袖套给了他们俩——这些是在追悼会开始时用的。办完了这套程序,两人走到门外走廊上聊天,等追悼会开始。没多久,参加追悼会的亲友都到了,一阵哀乐响起,追悼会就开始了。先是王红卫的叔叔——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讲了开场白,致谢了来宾和亲友,接下来是王红卫的十六岁的儿子念悼词,回顾了父亲艰难创业的人生,从安州一个边远山区来到城里,从打工做起一直到自己创业,当念到“爸爸,您怎么忍心丢下我和妈妈一个人走了……”这句时,这孩子再也忍不住了,一连声地哭嚎起来。
全场气氛陡然凝重起来,鸦雀无声。顾兵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李建国,头往身后转了转,示意李建国往那边看。李建国会意,往那边看了一下,低声说:“啥啊?”顾兵凑近到李建国耳旁,轻声说:“那个穿白裙子的……”李建国又回头瞟了一眼,看见一位白净容貌长发飘逸的女子,脸上戴了老大一副墨镜,看不出多大年龄。
“谁啊?”李建国问。
这时候,王红卫的儿子哭哭停停,总算念完了悼词。众人随着哀乐,一个接一个排着队,绕着王红卫的遗体“围丧”。走到放遗体的玻璃灵柩边,众人就把手里的白色纸花放在灵柩边,慢慢地,灵柩四周堆起了一圈白花。
李建国随顾兵走出悼念厅,来到走廊上,忙问:“那女的……是谁?”顾兵朝身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白裙女人也走出悼念厅,手里揪着一团纸巾,低着头,步履匆匆离去。
“喏——她是红卫的情人,好了许多年了。算是有良心,还特地赶来送最后一程。”顾兵这样说。
李建国点点头:“嗯,够有情义的,要是被红卫的老婆知道了,还不吵翻天?”
“切!还吵什么呢,人都去天堂了。”顾兵说。
“这个说不准的,当老婆的都那副腔调。”李建国脑子里快速闪过马丽雅出现在自己的追悼会上,老婆跟她大吵大闹的一幕。
“红卫也算有福气,交了个好女人,听说这女人还为他生养了一个女儿,才三四岁。”
这个秘密顾兵从来没说过。“是吗?”李建国很是吃惊。吃惊过后,又勾起李建国一种伤感的情绪——做人也真没有意思,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忽然袭上心来,他要给马丽雅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想通了,要跟她生个孩子。昨晚,马丽雅跟他那个的时候,一把抢下来李建国还没来得及戴上的避孕套,翘着嘴巴老大的不高兴,说:“戴什么戴啊?有了孩子,我自己养,你怕个锤子?”这让李建国尴尬得说不出话来。马丽雅的这个话,不知跟他讲过多少遍了,但他都没理会,始终坚守理智。今天看到王红卫的结局,真应了那句老话:“人生苦短,谁也说不清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如果能留下一儿半女给李家延续香火,还能陪陪马丽雅,也不枉他俩曾经相爱一场。
三
李建国和顾兵下车进了殡仪馆后,司机田水根趴在方向盘上发了一会儿呆。
说实在的,他是极不情愿去法院的。他呆怔着,看着街上来来去去行色匆匆的人流、车流,一肚子愁绪无法排解。天色继续阴沉着,街面上的景物没有了阳光的照拂,都变得灰不溜秋的。没办法,不去不行啊!田水根掉转车头,往鼓楼区法院开去。
几个月前,田水根听一个朋友说找物流大公司弄个加盟,开个物流驿站,可以赚钱。他跟老婆张芬芬说了说,算是征询她的意见,张芬芬居然极爽快地表示了支持,说:“试试看吧,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田水根清楚老婆对自己是抱有极大的期望的。有些事不用嘴巴说,早就在那里摆着了:儿子已经两岁多,一眨眼的工夫就要上幼儿园了,从上幼儿园开始小孩的开支马上会像流水哗哗地出去。不为别的,就为儿子着想,田水根也有一千个理由要“搏”一下。现在有了老婆大人的这句话,田水根就辞去了现成的工作——一家私人公司的专职司机,去西门外太平寺那儿,找了一个生意清淡的汽配城,租下了犄角旮旯里的三间店铺。因为店铺的市口比较背,租金不算贵,每个月六千元,田水根签了两年租约,还付三押一,给了那个二房东两万四千元。
这个二房东姓莫,不光精明,还有些神通,汽配城里有不少人都租他的房子,他就是传说中的喝着茶抖着二郎腿就把钱赚了的那种人。很快,田水根把物流驿站开起来了,还雇了两名骑手,骑着电动车满大街地去送快递。他还买了一辆载重两吨的二手货车,这个车自己开。付了加盟费后,太平寺附近的那片街区全部属于田水根的业务范围,每天物流公司的业务系统会推送送货收货的信息。业务还真不少,每天上午送货,下午收货,忙得昏天暗地,时常忙到半夜。这样一来,前前后后一共投进去十几万,老婆拿出全部的积蓄,还把自己的私房钱也掏出来,就这样也不过是五六万,剩下那些钱是田水根厚着脸皮向村里的一个老乡借的,那人是他村小里的同学,看田水根人老实,借给他两万块,说好一分利,每月利息两百。这些借款中,大头的是老婆跟老丈人借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两个,开水果店十几年了,在安州这个繁华都市里省吃俭用,总算有了一些积蓄。当这些压箱底的钱被交到田水根手里的时候,他看见老丈人拿钱的手微微颤抖着,每每想到这情景,田水根心肝儿都要抖三抖。
田水根只知道每天这样忙碌,不懂得怎么盘算盈亏,反正每天有钱进来,也有钱出去。每个月不仅要付两个雇工的工钱,还要帮他们交一千多社保养老金,田水根心疼这笔冤枉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雇工中那个年纪大一点的江西来的小崔说:“这个必须交的,这是政府规定的。”你听听,政府规定的,你能跟政府对着干吗?除了人员开销,有一笔支出是田水根没想到的,那就是交通违章,每个月算算,给警察交的罚款就有四五百,甚至是七八百。这些罚款,有两个雇工开电动车违的章,但更多的是自己开货车违的章。有时驾驶证扣分多了,快到十二分的时候,就要找黄牛买分,一分两百元,有几次是三百元,有什么办法呢,再贵也得买,总不能扣满十二分让驾驶证给吊销了再考吧?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当了老板,才知道做老板挺不容易的,还不如打工来得自在。
车子穿过长长的滨江路,拐进县前街,再驶进一条窄窄的县后路,鼓楼区法院就到了。田水根紧张得直冒汗,心咚咚直跳。这情景使他联想到小时候调皮捣蛋,被时常练拳的父亲撵着满村子逃窜的经历。田水根把车停在法院对面的一条小弄里,在车里抽了两根烟,才下车进到法院里。
田水根找到了法院的第四调解厅。经办官司的法官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倒还和气,见了田水根没有训斥,说话还细声细气的。法官说你们的案子是很简单的,也是清楚的,就是你——被告田水根欠了原告莫大利的房租,对吗?
田水根点点头,说:“是的嘞,可是我没钱,没办法给。”
莫大利满脸油光,脖间挂着条金灿灿的项链,一看就像个有钱人。他坐在对面原告席上,瞪起一双大眼,说:“没钱了,就不用还了?”
没说几句,田水根就跟老莫吵了起来。法官拿木槌敲了两下,说:“吵什么,吵什么,都给我闭嘴!”法官说,你们愿意调解吗?田水根说:“我无所谓。”老莫说:“你看着办吧。”法官说,你们愿意调解呢,事情简单,诉讼费也可以减半,知道吗,可以少花点钱。两个人都点了头,同意调解。几番讨价还价,老莫终于同意放弃第二年的租赁费,但是第一年的租赁费必须付清,也就是说剩下的六个月的租赁费三万六千元得给人家,虽然田水根早就搬走了,店铺也空出来了。这样谈妥后,法官问:“田水根,你打算什么时候付清这个钱?”田水根半天没有接话,老莫急了,说:“你说呀!”田水根半天才抬起头,说:“我现在开网约车,还要交租,家里还要开销,剩下没几个钱。”法官说:“那你自己说每月还多少?”田水根咬咬牙:“一千吧。”老莫又跳了起来:“什么?一千?那你就别还!”法官很不满地看了一眼老莫,说:“人家说的也是大实话,你就通融通融吧。”最后说定,田水根每月还款两千元,法官把调解书打印出来,让双方签字,摁了手指印。
走出法院,田水根发现出太阳了,深厚的云层不见了,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太阳底下,走上几步,一会儿就浑身冒汗了。这一天的天气,阴晴不定,真不好捉摸。
田水根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让他去殡仪馆门口接客,“好嘞,好嘞。”田水根赶忙发动车子,朝殡仪馆方向开去。赚钱要紧!
四
追悼会结束的时候,李建国躲开众人耳目,找一僻静处给马丽雅打电话:“马儿,你给我生个儿子!”他管马丽雅叫“马儿”,觉得好玩,叫得顺口。“马儿,马儿,”李建国这样叫;“哎,哎,”马丽雅这样应答。
那个时候,马丽雅已经去了自己开的美容美发店里,正忙碌着,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知道李建国犯了哪一根筋,就呵呵地笑起来:“怎么了?你没事吧?”
李建国就毛躁起来,高声道:“老子说的是真的,不跟你开玩笑!你,给我生个儿子!”
电话那头马丽雅还一时摸不着头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生个儿子?什么时候生啊?”
“什么时候生?越快越好!”
“好的,好的。哥,我听你的。”马丽雅开心地“咯咯”笑起来。“要是生个女儿呢?”马丽雅认真起来了。
“女儿?”李建国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想过这个,只觉得想要个儿子就一定会是儿子。“我已经有女儿了,你要生个儿子就齐全了,我要是死了,也可以闭眼了。马儿……”声音忽然黯哑起来,李建国是想到了躺在棺椁里的王红卫。
“哥,你怎么这样想?不可以这样想的。”马丽雅还是摸不着头脑。
顾兵一不留神,就不见了李建国的踪影,走到“天国厅”外的走廊上,左右打量,不见李建国身影,正纳闷着,却见李建国从走廊尽头枝叶茂密的葡萄架下走过来。顾兵说:“我以为你上厕所了,你去哪儿了?”李建国说:“我刚给马儿打电话来着。”“马儿?是马丽雅吧?那也不用偷偷摸摸啊。”李建国嘻嘻一笑,说:“谁偷偷摸摸啊,不许人家讲点私房话?”“瞧你乐得!你现在去找小马?”李建国想了想,说:“还得去下松乐钢材市场讨笔钱。”“那家公司不是蛮有实力的吗?”顾兵说。顾兵知道李建国被人欠着钱的事。“有实力个屁!都是空壳子!”两人随人流走出了殡仪馆。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头来,照得人睁不开眼。这时候的殡仪馆门口,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帮子人,都等着打车。众人的脸上热辣辣地滋着汗珠,尽显焦急之情。
“哎哎,出租车,出租车!”
叫唤声不绝。出租车间隔很长时间才来一辆,一帮人就一拥而上,抢着上车。顾兵他们等了半个小时还没能打上车,就想起那个网约车师傅来。顾兵便把名片掏出来,打电话过去,还真巧,司机说离他们不远,十分钟就赶到。
顾兵跟李建国说要去看老妈。老妈年近八十,一个人独居,这阵子他有近一个月没去看老妈了,李建国要去的地方跟顾兵老妈家一个方向,两人便搭同一辆车走。没多久,田水根的车来了,径直开到殡仪馆门口,在众人羡慕的注目下,两人拉开车门,李建国坐前排,顾兵坐到后排——车里好清凉啊!
顾兵讨好地递给田水根一支烟,说:“看来我们真有缘,一个上午就见两次面!”田水根嘴里“嗯嗯”地应答着,接过烟来,想点上,却听到李建国说:“别抽了,开着空调呢。”顾兵说:“憋一上午了,就抽两口,开一半窗吧。”说着就只管点上。田水根这会儿心情不佳,烦闷夹带着烟瘾蹿上来了,看顾兵点上了烟,也就心安地给自个儿点了烟。李建国瞥了田水根一眼:“你们两个太没素质,老烟枪!”其实李建国也抽烟,只是烟瘾不大,可抽可不抽。他边说边把T恤衫的衣襟一拉一合,好让空调的冷风兜进胸口。
抽了几口,顾兵把半根烟扔出车窗。田水根见状,知趣地猛吸两口,也把烟扔了,升上窗玻璃。车窗一关,车里一下子清凉了许多。顾兵就开始没话找话了:“怎么样?去过法院了?”他问田水根。他就是这个脾气,跟谁都爱搭话,十足的自来熟。
田水根说:“去过了。”“怎么样?”田水根叹了一口气:“还能怎么样,法院让还人家钱呗。”顾兵说:“你不想还?”田水根生气说:“我是租他房子,可我都搬出来了,他还要叫我付租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顾兵说:“房东一定是说合同没到期,你还要按合同继续下去。“田水根说:“他就是拿合同条款说事,法院还支持他。操他祖宗的。”李建国插话:“我靠!这年头开黑车的都欠债啊?”田水根很不服气地看了看李建国,说:“嗳,嗳,我不是黑车,是合法的网约车好不好?”李建国还要说什么,想想算了,便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李建国脚底下踩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从脚垫下摸出一根一尺来长的钢管,便问:“这个干啥的?”田水根没有理睬,只管目视前方,冷冷地说:“放回去!”李建国看着田水根阴沉着的半边脸,问:“是打架用的吧?”田水根没有回答。李建国掂了掂钢管,有点分量的,说:“谁要给这样来一记,肯定没命!”“那是肯定的。”后座上的顾兵也看见了钢管。
一个骑车人不看红灯,一下子从车头前方横冲而过。“妈的,找死啊?”田水根猛一个急刹车,离骑车人仅一尺之遥。李建国和顾兵都不禁惊叫:“小心啊!”骑车人快速冲过,那背影根本没有一丝躲闪的意思——好像是个老头。避开了突如其来的险情,田水根稳了稳情绪,拿起一个装咖啡用剩下来的玻璃大茶缸,咕咚咕咚连喝几口,嘴唇间滑过一句话:“找死的人怎么这么多?”
这时,田水根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田水根,你红包礼物都准备好了没有?”田水根迟疑了一下,说:“准备了呀!”那女人又说:“那就快点送过去。”田水根没好气地说:“晚上带过去不行吗,我现在拉客呢。”“不行,不行,你早点送去吧,免得二老有想法。”“知道了,知道了,别催命似的!”车里空间小,女人的高音大嗓透过田水根的手机听得分明。
顾兵说:“老婆大人发指示啊?”田水根说:“嗯,要给老丈人送寿礼。两位老板说说,送点什么好?”李建国说:“喏,茅台中华都可以的。”“我也知道茅台中华好,就是太贵买不起。”田水根说。顾兵宽慰道:“送礼不在贵贱,心意到就行。总要看自己的能力,量力而行吧。”田水根说:“老丈人一直看不起我……”“哦,这样啊。”顾兵明白了,这位开车的师傅现在不光是手头紧,还有官司等着他呢,送高端大气的礼物拍丈人的马屁真有点尴尬。人啊,总有意想不到的难题在前方等着你,不是这一刻就是下一刻。
这样说着话,就到了顾兵老妈所在的榕树小区,顾兵和李建国两人付好款,下车。刚把车门关上,就听见车轮擦过地面发出“咕”的一声,车子猛然蹿了出去,似乎是带着一股怒气冲进街上滚滚的车流中。
“这个人,神经病……”李建国朝那车的影子骂了一句。
五
李建国去松乐钢材城要债。
松乐钢材城原先是一个国有机械厂,后来被顾兵的老板盘下来,办起了钢材城。偌大的一片场地中间是钢材的堆场,商铺沿四周排列,有些门店做办公室用,有的门店则摆着货架,货架上搁着些钢管、角钢、扁钢材料等。早几年这里生意红火,那些来提货的大货车排成长龙,经常排到钢材城外面的马路上。想要租间店铺都要等上一年半载的,也就是说家家户户生意都不错,没有哪家想退租的。
李建国那个时候在安州西部山区的一个穷乡,没有正经事做,听说有村里人在安州市里做钢材赚了钱,就动了心思偷偷跑来城里,一晃就是十几年,靠着打工,到做小本生意,再借款做起了钢材生意,李建国挣到了钱,在安州城里买了房,娶了城里的姑娘刘娜,安下了家。后来做钢材生意的人多起来了,竞争激烈,价格起起落落,时赚时赔,李建国狠狠心放弃了,转行做起贷款生意,就是所谓的民间借贷。这几年借款不还的事屡有发生,李建国也不能幸免,松乐钢材城就有一家店欠着两百万的借款到现在还没还。李建国今天是不约而来,想把老板逮住。
钢材城跟早年比,现在明显冷清了许多,来提货的大货车也就三五辆,背角一点的商铺居然都关着门。看到这惨淡的光景,李建国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法着落。
近正午时分,李建国走进那家叫四海的钢材店。
“邱总呢?”李建国把身子往沙发上一坐,眼睛转了一圈,没看到邱总。店里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就这两个人守在店里。
“邱总出去办事了。”那位阿姨说。
他们的店里没有摆钢材,就两张写字台,一张大沙发,沙发前是玻璃茶几,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大热天连空调都没开,都省钱到这个地步了!从钢材城大门口走进来,也有百来步路,李建国走出了一身汗。李建国说:“这么热,空调开一下吧?”阿姨就指着小伙说:“小邱,你开下。”那个跟邱总一个姓的小伙就把两扇玻璃移门关上,打开了空调。
把钱借给邱总是一年前的事了。在一个饭局上,顾兵也在场。邱总说起自己在新疆的一个项目,说在那里建个钢铁厂,轧螺纹钢,现在国家对新疆支持力度很大,基建项目多,项目一开工肯定供不应求,现在有五个股东投了两千多万,再有个五百万下去,就能建成投产了。邱总问李建国有没有兴趣入股。李建国说:“新疆那么远……”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投资向来胆小,邱总说的那些股东又不熟,开工厂更是外行,就冲着这几点李建国也不敢投钱。顾兵好像也附和着说了一通新疆前景似锦的话,还说李总不方便入股,是否可以考虑借款。邱总马上接话,说:“借款,当然可以啊!”就说好了利息,说好了借一年。那个时候,李建国恰巧手头有个两百万趴在银行账上,一天天的光利息损失就不少,正愁资金没去向。饭局后的第二天,邱总又来电话提醒借款的事,李建国就没有再多想,把钱打给了邱总。
邱总付过五六个月的利息,后来就没有再付一分钱了,李建国联系他,老说在外地,一会儿说在新疆,一会儿说在云南,总见不到真身,也不解释新疆那边投资的钢厂到底怎么样了。
李建国觉得邱总是故意躲着不见他,今天来,就想不打招呼直接堵人,可是,约莫等了一小时了,茶水也续淡了,还不见邱总人影。刚刚进来的时候,那个老阿姨出去了一下,是不是早就跟邱总电话通报过了,所以他就故意躲着不来了?
李建国的心里就毛躁起来,一阵阵的火烧火燎。
只有打电话了:“邱总,你好啊,好久不见了。”电话是通的,李建国把心里的一股气憋住,脸上露出一副勉强的笑意。
邱总回话说:“就是啊,就是啊,好久不见。你生意怎么样?”分明是在虚与委蛇。
李建国只得单刀直入:“我在你店里等,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邱总并不吃惊,说:“真不巧,今天我老婆身体不舒服,我陪她去医院了。”
李建国听出这是句假话,但是也奈何不了他,只好顺着他的话兜圈子。“哦,你老婆生病了,什么病啊?我该去看看她。”
“不用不用,也不是大毛病。”
“那真不巧啊。我想问问我的那个钱……”不等李建国说完话,邱总就说:“你放心,月底尽量……尽量安排。”
“你上次也是说月底、月底解决,一晃又是两个月了。”
“是啊,是啊,我说过的,只是现在还是没有钱。”邱总说话比李建国顺溜多了,不像李建国那样肚里留半句,嘴巴说半句。李建国顾忌着面子,不想撕破脸皮;一旦脸皮撕破,邱总手机一关,躲着不见,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最终,李建国带着一肚子的憋屈和烦闷,离开了邱总那间简陋的店铺。正中午时分,空旷的钢材城上空,是白灼灼热辣辣的太阳,没有半点风,远处的那一排树木枝叶纹丝不动。
不小心,脚下虚了一下,左脚一扭,分明听见咔的一声,像是脚腕那儿发出来的声响——竟然踩到了路面上的一个窝陷——这钢材城整天大货车进进出出,再好的路面也经不住这么碾压,早就坑坑洼洼了。李建国“哇”了一声,疼得蹲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起,李建国顺嘴骂了一声:“你妈的!”
“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骂人了——你这个人!”手机那头竟然是妻子刘娜的声音。
“我……我不是骂你,我……”
“清清楚楚,骂都骂了,还抵赖有什么意思?”妻子气呼呼地说,“跟你说一声,下午两点鼓楼区民政局见,别跟我说没空!”
唉,凭空惹刘娜一股子气——其实也不是凭空,平时多数时候也没有好脸色,结怨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这个电话早一天晚一天总归会来的,李建国似乎早有预感。刘娜倒不多啰嗦,说完就掐掉电话,她没有耐心听他说什么。
李建国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几天前刘娜接连发来几条信息,讲定两人协议分手,去一趟民政局把手续给办了。好在也没有难分的财产,两套房一人一套,两部车子一人一辆,刘娜跟女儿现在住着的房子就归她,李建国现在住的地方翠林馨苑归他。现金部分,早几年就各管各的。外人不知道,在那些吵吵闹闹的日子里,刘娜明里暗里攥下了多少现金,李建国不是不知道,反正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反正女儿要跟她过的,自然开销大些,多藏点就多藏点吧。婚姻老早名存实亡,徒有一个虚名给谁看?李建国纵有万般怨恨,但天底下有什么地方可以说这个理呢,说得清楚吗?
离了——
算了——
天地宇宙间老早就响彻着这样一个声音,只是他李建国不想听到而已。
李建国把脚腕扭了几扭,虽然有点疼,但还好,脚还能落地,踮着还能动。
六
田水根沿着安州的大街小巷兜着圈子,一对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看路边,看远处有没有人招手。这一阵子,他手机上的网约平台软件时有叮咚、叮咚的订单亮起来,瞅瞅,都离自己太远,不适合接单。
他的脑子也没闲着,一直盘旋着给老丈人送礼的事。系在腰间的那个黑色的腰包,现在仅有七八十块钱,微信钱包里不过一百块,还凑不到两百块钱——给丈人送礼成了难题。
“明天我爸六十大寿,你准备送点什么?”昨晚睡觉前老婆问。
“我来想办法吧。”他居然一口承担下来。开物流驿站也好,驿站倒闭后要打官司还房租也好,现在租车开网约车也好,他都习惯一个人扛下来。他不想跟老婆多讲什么,跟她讲其实也没什么用,还多了一人担心。在他的心底,始终希望自己能在社会上混出点名堂,能让丈人另眼相看,他——田水根不是早年间安州乡下的种田佬。
老婆说,明天晚上除了我们一家,还有舅舅舅妈家也会来。田水根跟老婆的这个舅舅有过几次交往,大多在饭桌上。舅舅比老丈人大几岁,据说退休前在街道上做过什么科长,能说会道的。他那张嘴,三两杯酒下肚,总爱喋喋不休,说起大话来不用打草稿。舅舅说他儿子——也就是老婆的表哥,现在开皮鞋厂,买了多少地,建起多大的厂房,招了多少打工的,每月发多少工资,做出来的皮鞋怎么出口去俄罗斯、巴西,每个月都有多少多少集装箱运到国外。舅舅酒后的话题永远是他儿子,没有别的。老丈人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听到这些话,很自然地就勾起一股醋意,总拿眼神在女儿女婿身上瞟来瞟去,那个意思像在说,你们好好听听,听听人家是怎么混的!尽管老丈人从来没有开口要田水根怎么孝敬,要怎么有出息,但是作为女婿自然心中有数。
“唉,我们家阿根有那么一天能跟他表哥学到一点点,那我们也就开心死啦。”丈母娘这样叹着气。
一会儿有了尿意,小腹部越来越沉。大街上一时找不到公厕,照例需要拐到小路上找偏僻地方。看看都不太合适,急得额头冒汗。正着急,见到一段小路,不能再挑挑拣拣了,进去再说。方向盘一打,有点偏过头,差点碰到一个骑车人。那人受了惊吓,开口骂娘。田水根顾不得吵架,只管沿小路进去,停车锁门,逮到一个角落,痛快撒干净了。还是有路人三三两两地经过,女的像避瘟疫一样快步躲开。田水根不理会这个,也顾不上脸皮,有地方撒就好,撒完了就一阵轻松。
忽然间,见到一个人的背影,像原先打工的那家公司管人事的老总,便随口一声:“彭总!”那人回头,诧异地看田水根,一头雾水状。哦,认错人了,田水根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我认错了。”那人戴眼镜,魁梧身材,一身短袖衬衣,真的极像彭总。
回到车里,田水根脑子开了点窍,觉得可以问问彭总,能不能救急借点钱。原先打工的时候,就是这个彭总亲自面试了他,看上他的开车技术,决定录用他,还跟他讲了许多给老板开车应该怎么做,就像老大哥一样开导他。反正,这个人对田水根是不错的。田水根觉得应该找他试一试。
电话一打就通,联系上了彭总,田水根说有事请教他。彭总说他在公司,很爽快地叫他过去。往老东家的公司去,那是轻车熟路,不到半个小时,就看见安江大道边上公司所在的那幢高高的大楼,把车直接进到地下车库,停好,电梯从地下车库直达二十层楼面。跟前台小姑娘说找彭总,小姑娘也熟,笑嘻嘻说又想来替老板开车啊?田水根说,没有,没有,找彭总谈事。一会儿,彭总来到前台,上下打量一下田水根,说:“听说你开公司了?当老板了?好,有出息!”
彭总消息真灵通,自己从来没有跟原先的老同事说起开理货站的事,彭总却一清二楚。如果彭总知道他的理货站已经关了,那真难为情。田水根低头跟着彭总进了办公室。
“老板当得怎么样啊?”彭总问。
彭总给了他一根烟,两人一起抽着,香烟的烟雾一散开,气氛就轻松起来。田水根觉得自己没必要充大佬,还是实话实说好,否则怎么开口借钱呢?田水根便说起自己开物流驿站亏损的事,说起法院的官司,说着说着就把头低下去,眼睛都红了。
“小老弟啊,创业是不容易的,老板不好当呐。”彭总听完,同情起田水根的处境来,说他还年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说了一堆鼓励的话。
抽第三根烟的时候,田水根嘴巴里咕噜出一句:“彭总,能不能借我点钱?”
彭总怔了一怔,推了推眼镜:“借多少?借多久?”
田水根说:“五千吧,最多借半年。”
彭总抽出一张白纸,刷刷写好一张借据,说:“你签个字吧。”田水根心里猛地一跳,他有想过借钱被拒绝,就是没有想到能借到钱。他赶紧签上名字。彭总把借据收在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说:“你数数。”田水根数了两遍,没有数清楚张数,说:“不用数了,一定错不了的。”彭总说:“慢慢来,再数数看,别搞错了。”
走出办公室,田水根心里一阵狂喜,想不到彭总这么爽快,问都不问他有什么用途。当车开出地下车库,上到马路上时,田水根马上给老婆打电话,说给老爸送礼的钱有了。老婆听了喜出望外,也不问这钱怎么来的——老婆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说:“那你去买两瓶茅台酒,下午你去接兵兵,接好了就来接我。我们早点过去。再包个红包给老爸。”
“好嘞,好嘞,那我现在就去买酒。”
老婆突然低下声来:“先不说了,有人点我钟了,不跟你说了……”老婆匆匆挂断电话。
田水根的心头不经意间又压上一层东西,沉得很。
老婆在一家足疗店做按摩师,实在叫田水根放心不下。田水根也去过那种足疗馆,很清楚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所,免不了会碰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不是摸一下大腿,就是捏一下屁股。
开理货站的时候,老婆辞了足疗按摩工作,来给田水根打杂,开心了几个月。现在理货站关闭了,只好灰头土脸再回到足疗店。有几回,田水根跟老婆那个的时候,正做得起劲,突然停下来,问:“有没有客人让你干这?”老婆被问得好委屈,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会把握好的。”田水根不信:“你是会把握的,可是人家不想把握呢?”说得老婆嘤嘤哭泣起来,而田水根一下子就萎软了……
田水根决定先去找家超市,把茅台买好。
七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被云层遮掩起来了,天又阴沉下来——这一回,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出松乐钢材城,已经过午了。李建国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起来,他左脚一瘸一拐,勉强走到钢材城门外的一家面馆,点了一份牛肉面,囫囵填个肚饱。吃好面,李建国给顾兵打了个电话,说下午要去民政局办离婚。顾兵听了一点也不惊讶,好像他们早该要走这条路似的。顾兵说:“都到这份上了,离了也好。”
李建国骂了一句:“妈的,你说她是找好下家了?”
顾兵说:“既然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了,有一次,我在你家小区门口看到有个男的送她回来,她从那个人的车上下来,在你们家小区门口分的手……”
“哦,有这事……是谁啊?”
“没看清。反正蛮热乎的。”
“哦?”李建国一时心头纷乱,一阵翻江倒海。都到这份上了,计较谁劈腿还有用吗?虽然老早就想过跟刘娜会有这么一天的,但真到这一步,心里还是禁不住空虚无着起来。李建国忽然觉得双腿虚软无力,真想找个地方躺一躺。
下午一点半,李建国到民政局。刘娜已经坐在那里,看见他,很平常地说:“15号,前面还有几个人。”好像说的是等医生看病一样。李建国不得不佩服刘娜那副淡然且漠然的样子,那种神情分明透露着决绝——一段十六七年的婚姻马上就要结束了,她竟这样波澜不惊。
李建国默不作声,在刘娜的后面一排坐下来,无聊地翻看手机。大厅里人声有些嘈杂,有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掩面呜呜地哭泣,而她身边的男人只管握着个手机跟人通话。终于有声音报到15号了,刘娜朗声答应:“在!”还不忘看他一眼以示提醒。李建国无语,随刘娜进到一个房间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办事员,让他们俩出示身份证,核对过后,女办事员说:
“你们是自愿离婚的吗?”
“是的!”刘娜说。
见李建国没有说话,那办事员扫他一眼,问:“你呢?”
李建国瓮声瓮气地说:“当然,自愿的。”
“那好,请把离婚协议拿出来吧。”
刘娜从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稿。女办事员从头到尾看下来,问:“就一套房子归女方?”
“是的!”刘娜说。
李建国发现不对,轻声纠正说:“是两套房子,一人一套,随便她要哪一套。”
女办事员一支笔笃笃敲着桌面,说:“先生,协议上就写了一套,在华庭小区。”
李建国看刘娜一眼,觉得奇怪:“翠林馨苑还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
刘娜说:“没有了,我卖了。”
“什么?你卖了?”李建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跳了起来,“什么时候卖的?我怎么不知道?”李建国一直住在里面,居然不知道房子被卖了。
刘娜以攻为守:“你说话轻一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那房子原先写的是刘娜的名字,产证也在她手里。李建国浑身哆嗦不止,整个人僵在那里,他把刘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好像不认识这个女人似的。突然,李建国抓起桌子上的那份协议,咝啦,咝啦,飞快地撕扯着,再揉成一团,朝刘娜的头上撒去。
他猛然转身走了。“同志,同志,还办不办啊?”女办事员说。刘娜一把拽住李建国的手腕:“别走啊!”李建国狠狠地一甩手,把刘娜的手摔开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民政局的大院,李建国停在了大门那儿。他的目光散漫空洞,他朝马路的左手边看了看,又往右手边看了看。大街上车水马龙,他却啥也没看见。这会儿,他竟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天上的云团飘过来飘过去,不断地挤压,一团一团聚成厚厚的一层,似乎要整片地塌下来的样子。
李建国茫然地扫视着马路上的街景,无意间跟一个人的眼神对视了一下,那人快速地别开头,避开了相接的目光。李建国再看时,发现那人坐进了一辆车里,坐在前排驾驶座上,是一个男人,面孔模糊,认不出来是谁——或许就是顾兵瞧见过的那个男人!那辆车却是李建国熟悉的,岂止是熟悉,正是李建国原先经常开的、现在归刘娜在用的那辆保时捷卡宴!
——就这么着急?
——这么着急的,是要等着这边分手,那边牵手吗?
李建国朝保时捷那边走了几步,他想问问那男人,他有什么资格坐这辆车,有什么资格?起码——现在——他还不是刘娜的老公吧?那人分明是看见李建国朝自己走来,警觉地发动了车子,急急地挪动了。李建国却停住了脚步,想想没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意思!跟他——一个不相关的人——去论什么理呢?一切的一切都是刘娜造成的,他仅仅是刘娜叫来的!
“嘿,出租车——”李建国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重重的一声关门声。车载着他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但是他要去向哪里呢?
起风了,风用力地横扫而来,吹得街面上的灰尘、纸屑、落叶在空中飞舞。云层撕开一道裂缝,一道耀眼的闪电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大地,咔啦啦,咔啦啦,雷声大作。一场瓢泼大雨瞬间笼罩了安州的大街小巷。
八
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雨过后,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不时溅起水花到路人身上,引得中招的啊啊地惊叫。田水根一边开着车,一边在心里升起一个恶毒的念头:如果这溅出去的是子弹,那得倒下多少人啊——一定是乌拉拉的一大片!
下午四点,田水根去幼儿园接上儿子兵兵,再去接老婆张芬芬。张芬芬所在的那家都来足浴店在一个大厦的二层裙楼里,楼下有一个小门面,站着位穿短裙短袖的姑娘,脸描得“浓墨重彩”,实在吓人。这等于是足浴店的店招牌,向路人传递出一种妖冶、暧昧的信息。
田水根特意把车开过这爿店门,过去十几米才停下来。他不想被老婆的同事看见,不想被她同事知道他是开出租车的,那样没什么面子。田水根给老婆打了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老婆很快就下楼了,在店门口那儿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看到老公的车。田水根没办法,再打她电话:“右边,右边,走过来啊,对了对了。”田水根在倒车镜里看见,老婆哦了一声,挺着对辣眼的大奶,一颠一颤地跑了过来。
老婆往车窗里张望了一下,看兵兵在后排,便拉开后门坐进来。她一把捧过儿子的脸,亲了两口,“走,去外公家,今天外公生日。”
田水根闻到了老婆身上散发的一股烟草的气味,便斜一眼后视镜,看老婆的脸红扑扑的,有了一丝不好的联想。本来想说:“碰到哪个大老板了,这么兴奋?”想想算了,咽了一口水,把这话憋回去了——说这话,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老婆看到前排有两瓶茅台,嘴巴一咧笑起来:“茅台买了,挺贵的吧?”
“是,又涨价了。”
“给爸包多少?”
“你看吧。”
“两千吧。”
“随你!”
张芬芬看老公的半边脸,看出老公的不高兴,就说:“不是我爸要我们多少礼,主要是舅舅,他老人家太俗气,太讲究了。我们送出去的礼太寒酸,会被舅舅一家笑的,我爸也没有面子,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
“真的不是我讲究这些,你还记得去年,舅舅是怎么说的吗?”
“我知道。”
“他说表哥开公司,做服装出口,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你不是没听到!”老婆想了想又关照说,“嗳,别说你的那家理货站关门了,听见没有?”
“那样有意思吗?关了就是关了。”田水根不以为然。
张芬芬今天心情挺好,一来老公总算按她的意思备了礼;二来今天遇到了一个大方的顾客,除了付给前台一百块按摩费,另外还给了张芬芬两百块,亲手塞到张芬芬的裤兜里。稍稍美中不足的是,客人走的时候,摸了一下张芬芬的脸,说:“下回还找你,还要你服务。”说完,把张芬芬的腰一搂,另一只手顺势伸进了张芬芬胸前的领口里,捏了一把她的乳房。张芬芬突然遭此非礼,也不好生气发作——如果把客户都得罪了,以后还有谁来呢?张芬芬扭了扭身子,笑道:“别闹了,别闹了!”这个客户虽然有点轻佻,但总体上还算好,不算太过分,也就是摸一下,就不纠缠了。张芬芬看在钱的份上,对慷慨的客户也不能太较真,只能受点委屈搞好关系。
兵兵捡起后座上的那根钢管,当作枪杆子瞄准,“啪,啪啪! ”
张芬芬说:“放下,放下,脏!”
田水根也接话:“小孩子别动这个!”
兵兵放下钢管,老婆拿出纸巾擦拭着兵兵的手。
张芬芬一边擦,一边说:“你知道吗,我算了算,这个月估计也能拿六千呢。”
“真不少!”老公的话里透出一股阴冷。田水根斜了一眼后视镜,想揣摩揣摩老婆是怎样的一种神色。
张芬芬突然明白了什么,说:“田水根,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你给我说句明白话!”
“高兴,高兴极了!”田水根这会儿彻底不想伪装了,话语里分明有一股子气,“谁知道那些钱是怎么赚的?你那些客户心里怎么想的?”
张芬芬知道老公话里有话,知道他的想法岔到什么地方去了,嘴巴一瘪,落下两行泪来,高声道:“田水根,天下是有坏男人,可我心里是有数的啊,我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人家玩的女人吗?”
田水根嘴巴不服气地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太阳穴上青筋一突一突,跳得厉害。
兵兵看到妈妈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难过起来,脸憋得绯红,一把抱住了妈妈,哭出声来:“妈,妈……”天伦之乐的氛围突然就没了,突然就僵冷起来了。田水根有点后悔了,遂转念想:老婆或许是无辜的,是自己想多了。他无意惹老婆生气,就是想探个究竟:她有没有被客人那个了?他心里一直梗着这个。他沉默着。
车子继续往丈人家的方向开过去。
收音机正在播出一个新闻,讲的是安州鼓楼修缮完成即将开放的事。
本台记者了解到,此次千年鼓楼修缮工程是安州市鼓楼路、人民路沿线历史文化街区精品化改造的重点项目之一。自启动施工以来,本市住建部门坚持“修旧如旧,原汁原味”的目标,在保护中进行修缮,日前已经通过了省级验收。
鼓楼是安州城市的标志,也是这座千年古城的灵魂。自宋代以来,安州老城鼓楼一带便成为历代政治中心,即衙署所在地,迄今已有千年历史,在安州城市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车里一时安静得出奇。老婆哭了一会儿,也就停住了。
老丈人的家在西门郭公山下的沿街,租有一爿店铺卖水果。十多年前,两口子从经济欠发达的安徽皖北来到经济发达的安州,摆摊卖水果,起早贪黑,靠卖水果把女儿养大。水果店的后面是两口子的卧室兼客厅,客厅外有个小天井,盖上玻璃瓦做了厨房间。因此房间里的光线很暗,白天也得开着灯。
田水根把车停在和丈人家相隔老远的一个弄堂里。老婆拉起儿子的手只管前边走,田水根拿出那两瓶酒,锁好车门,跟在老婆身后低头走路。
“啊,兵兵来了!”听到老丈人在门口的一声叫唤。
田水根突然低声说:“把你的扣子扣扣好。”张芬芬不解地看一眼老公,再往自己胸前看了看,突然脸一红,原来自己衬衣的第一个纽扣松开了……
九
顾兵真的不想出来吃这个饭。
他刚刚推掉了钢材城他老板的一个饭局,老板说内地来了一个同行商会,来考察学习他们钢材城的管理经验,晚上在五味园设宴以尽地主之谊。他推托说老娘病了,走不开。老板通情达理,说那你好好照顾老人吧,就不再勉强了。
那个时候,顾兵正陪着老母亲说话。李建国一连打了两个电话给他,第一个电话说的是邱老板欠钱不还的事,第二电话说的是今天他办离婚的事情。
“他妈的,真不要脸,还没办完事呐,就开着老子的车来接,就那么等不及了吗?”骂着,骂着,李建国呜呜地哽咽起来。
顾兵听得出来,李建国伤心了,情绪低落——也是,哪个男人遇到这种事情还有好心情?顾兵忙说,你在哪,我马上过来。李建国说他在大街上。
“在哪条街上?”顾兵问。
“我也不知道……”
顾兵一下子明白了,现在李建国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就说:“兄弟,那你去迎春饭店吧,陪你喝两杯?”
顾兵撂下电话。老妈问:“建国出啥事了?”
顾兵说:“他老婆跟他闹离婚。”
老人说:“你去劝劝他,离就离吧,年纪还轻,离了再找,万事想开点。”
“唉,只可惜他脑子没您老清楚!”
盛夏的酷热,很快把路面上的积水吸干了,半空里聚集起黏稠的湿气,都能把人逼出一身湿嗒嗒的汗水。
李建国比顾兵先到迎春饭店,服务员把他引入包房坐下,打开了空调,说:“先生,您点菜叫我。”说完就走了。
时间才五点刚过,顾兵还没到,也不着急点菜。李建国趁着空闲,给在法院工作的朋友打电话,想问问刘娜不经过他同意卖房,算不算无效协议,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或许有事不方便。想了想,又给邱总打电话。如果那两百万能拿回来,得赶快买个房,总得有个安身之地啊。邱总倒是接了电话,说:“我已经去外地了,不在安州,过两天回来找你。”也不等李建国说什么,就直接把电话掐了。李建国不禁骂了一句,叹气碰到了这样不要脸皮的人。不多时,顾兵到了,见李建国一个人坐那里发呆,便问起离婚的事情:
“手续都办了?”
“我没签字。”
“哦,你还不想离?”
“不是,她把我翠林馨苑的那套房子给偷偷地卖了,钱全部放自己口袋里了,也不跟我商量。”
“卖了就卖了吧,你也不差这几个钱。”
“那我住哪里啊?”
“再买一套吧。”
“她,还有个男的送她来……他妈的,老子气不过。”
“还为这个争风吃醋啊?算了吧,你自己不是也有个丽雅吗?兄弟,听大哥一声劝,快刀斩乱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聊了几句,顾兵喊来服务员点菜。就两人吃饭,点菜也简单,顾兵点了红烧溪鱼、生炝江蟹、水煮白虾、小炒安州粉干,正准备再点个蔬菜,站一边的服务员嘴巴张了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大哥,我们这里的澳洲大龙虾不错,都是空运过来的,还是活的……”女服务员三十来岁,穿一身蓝色制服,打扮得像个空姐。
顾兵说:“龙虾太贵,不要!”服务员说:“我们的龙虾不贵的哦。”顾兵看了看服务员,依然客气地说:“大龙虾吃不了。”服务员依旧盯着不放,说:“一只大龙虾也没多少肉,两位大哥肯定吃得了。”
李建国早被这个服务员强卖的作态惹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说:“妈的,有你这么点菜的吗?你还强买强卖啊?”李建国这一拍,桌面上的几个盘啊碗啊都乒铃乓啷响起来。服务员处惊不变,镇定得很,说:“大哥,你怎么骂人啊?”李建国一肚子火气无法按捺:“就骂了,怎么着,我他妈的还想揍你呢!”李建国腾地站起来,一只胳膊高高举起。顾兵反应神速,一把抱住了李建国。服务员后退了两步,丢下一句:“太不讲理了,你们!”便扬长而去。
顾兵对李建国说:“消消气,别跟服务员一般见识,她就是想让我们多掏钱,别理她就是了。”顾兵本来还想来个蔬菜什么的,现在见服务员这样,自然兴味索然。不多时,又一个服务员过来,问还需要什么,顾兵就说不点了,只叫了半打啤酒,一半冰的,一半常温。
很快,菜就上来。还是老规矩,李建国喝的是冰镇啤酒,顾兵喝常温啤酒,李建国喝起来咕咚咕咚的,一会儿工夫半打啤酒干下去了。一旦喝开了,就不想刹车了。李建国叫服务员拿来一瓶剑南春白酒,咕噜咕噜只管给自己倒个满杯。
“嗨,嗨,没人跟你抢,慢点喝,自个儿身体要紧。”顾兵说罢,向李建国要了一根烟,说:“嗨嗨,把哥的烟点上啊。”李建国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打火机,给顾兵点上烟,只是拿打火机的手颤抖不已。
“兄弟啊,我得劝你两句。凡事都有利有弊,你这边把事办利索了,那边马丽雅才有个交代,马丽雅多好啊,年轻,漂亮,还能给你生两个娃,呵呵,是不是啊?”李建国瓮声瓮气地说:“生个屁啊,我还不一定娶她呢。”顾兵斜了一眼李建国,说:“啧啧,兄弟这话别随口说,要摸摸这儿再说。”顾兵摸了摸李建国的胸口。李建国自言自语地说:“她刘娜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顾兵说:“你们是夫妻,你心里最清楚啊。”李建国思索了一会儿,说:“这几年生意特别难,我出差多,应酬多,回到家大多半夜了,她跟我说话少了,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啥。”“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也不能全怪人家,你也有错,是不是啊?”顾兵说。
李建国眼里含着一层泪花,轻声道:“她今天会睡到那个人的床上吗?”不等顾兵回答,喉咙里呼噜呼噜了几下,突然一腔悲愤喷涌而出,呜呜啊,呜啊呜呜,李建国放声大哭起来。把顾兵哭得肝肠寸断,不知怎么才好。
十
老丈人的六十大寿,照例是请了张芬芬的舅舅一家。
舅舅比岳母大几岁。舅舅、舅妈拎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来,也算是大哥对妹妹和妹夫的礼数。只是大表哥没空来,说是参加市里的什么活动了,市长都要来的、很重要的活动,没法请假。这对田水根来说是好事,反而觉得轻松不少。俗话说,天上老鹰大,地上娘舅大,娘舅往那里一坐,嘴巴巴啦巴啦一开,别说田水根,就是老丈人也得俯首帖耳,一句一句地听着。
丈人家的房间小得转不开身,一张圆桌摆放在卧室兼客厅的中间,靠床的那一边就不放椅子了,丈人和岳母照例坐床沿上。舅舅、舅妈在对面折叠椅子上坐下。客人一坐下,就可以开吃了。
“水根还在搞那个物流啊?”舅舅问。
张芬芬怕田水根说不做了,赶紧抢在前头说:“是啊,是啊,还在做呢。”
“这年头搞物流也是个机遇,那个叫什么通的公司据说也上市了。只是送快递什么的,人要辛苦一点。”舅舅说。
丈人把田水根送的茅台酒打开,说:“舅舅,这瓶茅台是水根买的,说要请舅舅您尝尝。”
舅舅笑逐颜开,说:“水根出手不凡啊——茅台,好好好。”
舅舅平常好喝几杯,三两杯酒下去,话就多起来,还总喜欢拿开工厂的表哥跟田水根做比较,劝田水根要多努力,多拼搏,闯出一片天地来。田水根只管低头夹菜,不出片言只语,免得话多必失,更不敢说现在在开网约车。舅舅东拉西扯,从国内讲到国外,从经济讲到政治,这饭桌完全成了他的讲台。
“这安州城啊,真的遍地有黄金,就看你怎么去捡了。”舅舅感慨道。
待吃过几个菜后,田水根借口说有外地朋友来,需要去机场接人,抹一下嘴就要走。舅舅眨了眨眼,满含狐疑地瞥了瞥田水根,问:“都啥朋友啊,你老丈人生日也不能安生待着?”
“一个好朋友,有些业务要谈。”田水根脸微微一红。
看田水根吃到半道上就走,丈人不免失望,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谈的?”忽然看见岳母眨眼睛,老丈人就把后半句话憋回去了,改口说:“好,好,你走,你走,谈业务要紧!”
张芬芬陪着笑:“别管他,他就是在,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我陪舅舅喝几杯。”
田水根闷声不响出了家门。
田水根开车到了街上。此时,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街面上的店铺都亮起各色招牌,五颜六色,一派繁华。安州这几年发展速度很快,最明显的是高楼一幢比一幢高,高楼峡峙下马路成了峡谷,那峡谷里流淌着的是越来越多的大小汽车、摩托车、助动车。行人若想穿过车流,到马路对面去,只能等绿灯亮起,洪水一样地冲过去,嚷嚷着:快走,快走!等人行道上的红灯亮起,那些亟不可待的车子见转了绿灯,嘟嘟地鸣着喇叭,毫不客气地截断人流,风驰电掣而过。城里的人都那么着急,着急着去哪里呢?
田水根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夹在挡风玻璃左下角的手机上时不时地嘀嘀响着,那是网约平台上发来的订单,田水根看看都不合适,离自己太远。刚才从家里出来得匆忙,忘了把茶缸灌满,刚巧路过一家小超市,田水根立刻停车,进去买矿泉水。营业员是位老阿姨,正在那里核账,架着副老花眼镜,一边瞄着账本数数,一边揿计算器,把田水根晾一边,等了会儿才收银。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田水根见一个警察正在那里开罚单。
田水根一个健步蹿了过去:“对不起,对不起,马上走,马上走。”
那个警察根本不搭理田水根,仍面无表情地把罚单拍在车窗上,“这个地方能停车吗?”警察说。
“就一会儿啊,刚进去买瓶水……”
“这是禁停道路,一会儿也不行。”警察腿一偏,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田水根看着远去的警察,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骂道:“去你祖宗的……”得,就一会儿工夫,罚款两百,这两百得接多少单才能补回来啊?这一晚算是生生地泡汤了。后面接了两单活,田水根也高兴不起来,问清楚去哪里,就闷声不响地开着车,把人送到地方就完了。从老丈人家出来拉活到现在,两个多钟头过去了,才接了两单,一单二十一元,一单三十元。
那一晚田水根被那张罚单弄得灰心丧气,想早点回家歇了算了,回家抱老婆睡觉去,也好久没那个了,老婆都有些怨言了。就在这时候,田水根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熟客,让去一趟迎春饭店。
迎春饭店离这里三五公里,就是一脚油门的事。
十一
车到迎春饭店门口时,正是酒足饭饱,客人散席离店的当口,马路边黑压压挤着一堆人,都在等打车。田水根刚把车靠在路边,车门就被拉开,坐进来一个,招呼道:
“靠,又见面了哈。”
先进来的一位探身车外,嚷着:“进来啊,进来啊。”把站在车门边的一位拉扯进来,马上跟进来一团熏人的酒气,立刻塞满了车厢。田水根见是熟客,是今天拉过活的那两位,一趟去殡仪馆,一趟去榕树小区,也就不便发作。
“去哪儿?”
田水根粗黑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讨厌车里酒气熏人。他有很多次接到醉酒乘客的经历,没有一次是愉快的。最倒霉的有一次,接了个喝糊涂了的,一会儿说去城东,一会儿说城西,满城兜圈子,大半夜了还没有找到家。临了索性在车里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酒醒了,却不给钱,说司机故意绕路,还要投诉他。
“你只管开就是了,问什么问?呃——”李建国打了一个饱嗝,鼻子嘴巴里都喷着臭哄哄的酒气。
“你不说地方,我怎么开啊?”田水根脾气也犟起来,转头看后排这两个人。
白胖白胖的顾兵,现在是满脸通红,红成猪肝色,从脸颊红到耳后根;李建国年纪小一点,脸色煞白,张嘴呼气,像濒死的鱼吐着一圈一圈的泡沫。
顾兵说:“兄弟,你先往前开,等下告诉你去哪里好哦?”他的意思是现在我朋友酒劲上来了,脑子有点糊涂,等下就会好的。“建国,建国,我们去哪啊?”顾兵摇晃着李建国的肩膀。
李建国吃力地把耷拉的脑袋抬起来,瞪着眼,茫然环视一圈,“去哪儿呢?去他妈的,去哪儿呢?”
顾兵说:“去马丽雅那里行吗?”
“行!就去马儿家!马儿是谁?是我小老婆啊。哈哈,你们都不知道吧。”李建国说完,又耷拉下脑袋,好像那脑袋太重,承受不住重量一样。
田水根咕哝着什么,边开车边生气,肚子里蹿动着一股火气。他现在仍不知道是去哪里,客人还没有讲清楚线路,他只好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行驶。广场路挺长,路中段有个体育场,有跑道,有足球场,还有主席台。时常举办个农产品展销会什么的。走完广场路,拐弯就是人民路,人民路是一条卖时装的商业街,那里店铺林立,街边都是卖男装女装、箱包、化妆品的店,霓虹灯、彩灯闪耀,街面上流光溢彩。
顾兵说:“不对啊,走反了吧?我们是去鼓楼街那边的黄府巷啊。”
“你们不说,我怎么知道啊?”田水根很不耐烦,猛地一刹车,车轮底下发出一声啸叫,车掉转头往反方向开去。
李建国呼呼地喘着气,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忽然高声叫起来:“你个刘娜,还是人吗?你给老子搞搞清楚哦,你打算就睡在那个臭不要脸的床上啦?”
顾兵马上劝他:“兄弟,兄弟,别管刘娜了好不好,我们去找马儿吧。”
“好,就找马儿。呃——”李建国的喉咙里一阵响,接着嘴巴一张,就喷出一股酸腐的酒水,把前排座椅后背和地毯上吐了一地。呃,呃,呃,他一吐为快,吐了又吐。
田水根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方向将车偏向路边,一脚刹下车——嘎吱!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田水根激愤道。
“别大惊小怪的,是喝多了,喝多不就是个吐吗?”顾兵说。
田水根有多次的经历,他知道一旦被吐了酒,车里怎么洗也洗不去那股子臭味,客人一闻到这股味道,都要捏鼻子。
“你们都给我下去,不开了!”田水根咆哮起来。
满车的酸腐味和汗臭味浓得化不开。
车停下了。田水根毫不客气地把后车门拉开来,意思是叫他们下车。“啥意思?是不让我们坐车了,是吗?啊呸——!”李建国随口往座位上啐了一口。
“对,我不做你的生意了,快下车!”田水根吼道。
李建国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握着那个座椅底下的钢管,踉踉跄跄滚出了车座,拿着钢管指了指田水根。他斜视着对手。
“妈的,老子一脚踩死你,信不信?”
看着站不稳身子的李建国,田水根一点也不示弱,说:“你踩啊,你踩啊!”
顾兵从身后抱住李建国的腰:“建国,建国,算了,算了。”
李建国已经抡起钢管,往横里一扫,重重的一记钝响。钢管打在了田水根腰上,哎哟一声,田水根摸着腰就蹲了下来,瞬间眼前金星四溅。
“跟你说了,他喝醉了,你跟他计较什么呢?”顾兵不知李建国的这一下司机伤得怎么样,赶紧拦腰抱住李建国往前走。
这个地方已经是鼓楼街,前面几十米就是那个老城墙和城墙上的鼓楼。千年鼓楼虽历经沧桑,仍旧静默地守候在那里,每天看着街面上的风景。
顾兵生拉硬扯,夺下李建国手里的钢管。李建国呃呃呃呃,伏着身子往街边花坛上又吐了一回。若往前走几步,穿过前面那个城墙的拱形门洞,到马丽雅所在的黄府巷也就几百步了。
田水根的肋骨锥心地痛。他站起身,手摁着那个疼痛部位,歪歪斜斜摸进车里。车没歇火,发动机还是平静如常。挂挡,加油门、前进,车猛然往前蹿了一下。车里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让田水根再一次想起李建国对自己的傲慢、蔑视和居高临下,想起他们城里人那种自以为是的了不起……
车子往前走。再走。车身与刚才坐车的那两个人擦肩而过。
车窗没关。顾兵瞅见车里的司机,司机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死人一样的煞煞白。
“干吗,干吗呢?建国,歇一会儿。”
顾兵拉扯着一拱一拱往车窗里挤的李建国。此时,李建国掏出两张一百元的纸币,攥成皱巴巴的一团,刷地扔进田水根的车窗里,落在了前排座位上。
“孙子,这是爷给你的洗车钱!”
车无声地前滑。
车里没有一点声响。
车穿过鼓楼的城墙门洞。
车在城墙的那一头掉了个头。
车返身而来。
顾兵仍搀扶着李建国,此刻走进了城墙的门洞里。门洞拱形的顶上有一盏路灯,灰尘蒙面,勉强发出微弱的光。一道轿车的大灯亮得分外刺眼,它的光源仿佛是无数的针尖极其粗鲁地逼进挡在它前头的行人的眼睛里。
顾兵眨了眨眼,用手掌遮挡了一下。李建国不由得把眼闭了起来。
——操你妈的,太晃眼了!
明晃晃的大灯,灯后面黑色的车头,犹如发怒的猛兽呜呜低声吼叫着,不顾一切地迎头撞击过来。雪白的光柱里,两个身影向半空里飞了起来,毫无规则地翻滚着身子。
噗通,一声;噗通,又一声——两具躯体毫无规则地在空中翻滚了几下,像两片落叶一样飘然落地。
田水根觉得痛快极了,就像刚喝了一瓶茅台那样醉熏熏的,晕乎乎的,变得身轻如燕,轻得可以飘向云端,看见云海里一片白茫茫的云朵……他刹车,挂倒档,车子后退几米,再一次加速,发动机“嗡嗡”地低吼着,从倒在地上的两个黑影上冲了过去。
轮子蹿了一蹿,车头抬起又落下去。没听到什么声音——真的没有!只有发动机那轰鸣声,依然如故。
世界却突然安静下来。
十二
三个月后,笼罩在安州这个城市的酷热早已褪去。
入秋的雨下过一场又一场,紧跟着秋风吹起,一阵凉过一阵。街上落叶开始飘零,在秋风里高高地扬起,在半空中翻转着,翻转着,黯然落下。
一辆法院的警车载着田水根。一副银色手铐死死地拷住他的双手,他蜷缩在车后头的不锈钢笼子里。半个小时前,他在鼓楼区法院的审判庭里,听到了法官对他的判决,然后他被铐上手铐,押上了这个有着坚固不锈钢笼子的警车。
听法官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两个黑影一个死了,一个重伤;重伤的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靠几根导管维持着生命。
车过鼓楼街,他透过前窗玻璃,看见那堵古老的城墙和城墙上的鼓楼。
他对法警说:“我想看一下那个鼓楼,可以吗?”
法警说:“你想干吗?”
“没干吗,来安州十来年了,没上去过。”
“上去不可以,你就在下面看看吧。”法警网开一面。
停车,开车厢后门,田水根脚下响着镣铐的叮当声。他走向城墙,在离城墙十来米的地方站住,扬起头,眯缝着眼看鼓楼,像打量着久违的朋友。
“哦,这就是鼓楼,以前报警用的。”他对法警说。
时隔三月,安州的鼓楼修葺一新,重新对游人开放。城墙依旧是黑褐的大石块,上方是砖木结构的鼓楼,硕大的廊柱漆成绛红色,飞檐高高翘起。城墙的拱形门洞正上方,嵌一块匾额,写着:安州古城;北面也嵌有大小一样的匾额,刻着:声振于天。
田水根请求法警用手机给他照个像。
取景框里显示出:巍峨的城墙下,站着一个渺小的身体。他的头发凌乱,干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