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现世生活的当下觉悟
——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讨论
2020-11-19主持郭洪雷吕彦霖
主持:郭洪雷、吕彦霖
研论对象: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
讨论人员: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张仁泽:《暂坐》是贾平凹在1993年《废都》之后的又一都市题材作品。小说以“暂坐”茶庄老板海若为中心,以聚集在她身边的众姐妹为主要人物,刻画了她们生活中的破碎琐事和精神上的迷惘困惑,也牵扯出了官商勾结、文艺被商业社会牵着鼻子走的社会乱象。一定程度上,小说反映了现代人的一种生存现状:精神上的贵族和生活的俘虏。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明显有意识地以佛理入小说,小说的开头就写到杭州山寺上挂着的门联:“南来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坐坐。”被众姐妹期待着但最后一直没有出现的活佛,也是小说中一个明显的隐喻。但我们不能因为一部作品写到了寺庙,写到了和尚和几句禅语,就说它是一部佛理小说。就好比现在很多提到宗教的作品,一些批评家都会从宗教意识的角度对其进行解读,但并不是作品中出现了牧师、出现了教堂,它就是一部渗透了宗教意识的小说。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因为安娜出轨了,所以托尔斯泰让她死去,我们才说《安娜·卡列尼娜》渗透着宗教意识。所以,对于《暂坐》这部小说,不知道在老师和同学们看来,通过作者对人物命运的安排、对社会的思考以及对人性的洞察,我们能不能说它是一部渗透着佛理的小说,或者说,从佛教伦理的角度来解读这部作品,是否合理呢?
郭洪雷:先订正一下,贾平凹的小说创作是“双核”的,一个在丹凤棣花,一个在西安。长篇里除《废都》,《白夜》《高兴》故事也发生在西安,《土门》讲的是城乡结合部。不过仁泽讲得很好,上来就抛出了问题。的确,一部作品有佛教元素,是否就能认定它是一部佛理小说?我们如何理解和把握一部作品的宗教意识?小说题目是《暂坐》,这让我想起了佛家“树下不三宿”的说法,大概是怕产生留恋吧,那副对联大概也是这个意思。要不我们换个提法,大家有没有发现活佛到最后也没出现,大家对此怎么看?
1、“等待活佛”
郭文侠:我在读小说的时候,也关注到了张仁泽提到的这个问题,而且我觉得这本小说中蕴含的佛理与禅机其实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点。小说开头贾平凹就说到杭州有个山寺挂着一副对联,写着:“南来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来坐坐”,由此引出了“暂坐”茶馆。在这里,贾平凹其实是有点劝诫的意思在里头,他想告诉我们不要为了金钱权势、功名利禄这些外在的东西而步履匆匆,以至于迷失了自己的本心。但真的有人能做到“暂坐”吗?贾平凹花了很大笔力在“西京十块玉”的刻画上,这些女人大多经商,经济独立,过着时髦、享受的生活,看似潇洒、自在,但是她们能就此超脱红尘了吗?显然不能,因为她们的一切都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她们必定要为物质所累、所困。不可否认她们之间的确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但事实上她们之间的关系与处境就像西京城一样,经常弥漫着阴晴不定的雾霾。姐妹之情并不能让她们真正摆脱现实以及精神的困境,所以她们还在寻求宗教的救赎。伊娃刚到茶庄,就看到海若在二楼精心布置了一个佛堂,准备接待活佛。海若和她的姐妹们一直在等待活佛的到来,一遍一遍地问着活佛啥时候到来,但是直到小说结束,活佛都没有来。活佛没有出现,却是贯穿小说的一条线索,其象征着现代人物质丰富,信仰缺失,存在虚无,情感困顿,身心焦虑的精神现状。最后茶庄的爆炸,海若的杳无音讯,也暗含着一种万事皆空的意味,聚散离合终有时,再紧密的关系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凡是生活,也必然是要受苦的,随着时空的流转,善恶行为与因果报应都是冥冥注定的。
许星星:那我先来谈下我的看法。我在这个小说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在伊娃刚来到海若的茶庄,海若便告诉她将二楼布置成佛堂样式,是为迎接活佛。但是在书中几位女性接连遭受打击,小团体逐渐瓦解后,活佛也不曾出现。佛是小说中一个公开、恒久的话题。小说人物的饮食起居以及言行,无不折射出佛的影子。人物在为生活奔忙的同时,也不忘等待活佛的到来。既然作者有意写佛,有意指出佛对人的救赎,小说人物也三番两次询问活佛什么时候到,那么为什么直到曲终人散,活佛也没有如愿现身?且看这几位独立女性:她们焦急虔诚地等待佛的救赎,反而在等待之中陷入更多的困境,逐渐迷失自我,最终落入人走茶凉的境地。
我以为,“等待活佛”是作者为小说埋下的一条暗线。这漫长无边的等待与曲终人散的结局相映照、相衔接,把人放置在了世界的荒谬中心。那么“活佛不来”则是作者有意设置,以此指出生命的实质,即荒谬。而于“暂坐”之中,体味等待本身的意义,是作者对抗荒谬的一种方式。
郭洪雷:“等待活佛”,好提法。贝克特有《等待戈多》,河北作家李浩有个《等待莫根斯坦因的遗产》,大家可能没看过,不过可以沿着这个方向想想。
马英姿:我认为作者采用了一种“以实写虚”的写法,这种写法延续了中国传统小说的路子,其代表作就是《红楼梦》《金瓶梅》等世情小说。在细密的人情关系、生活经纬的编织中,渗透进虚无的底色。他对这些人情往来、生活琐事之“实”编织得越细密、越牢固,其背后的虚无和终点的坍塌就越强烈、越震撼。《红楼梦》有禅宗思想,《金瓶梅》最终也是“佛心显现”,它们都是在以细密的生活编织中对虚无进行某种揭示。而照佛学的说法,宇宙的一切现象都是心的表现,因而人痛苦的根源在于他的“无明”,在于人不能放下欲望与贪念。在《暂坐》中,欲望书写贯穿小说始终,这首先表现在人对物质的过分追求。此时,物质是以“过剩”的形式出现的,人沉迷于大量的物中,且是带有象征性的物——象征人的身份之高贵与品味之高级。其次,是人之情,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小说中的人物都被情感的网罗所缚,在情的泥潭中挣扎。人物在死亡的阴影中有过短暂的停留,流露出一丝觉醒与反思,然后又继续扎进欲望的泥沙中,继续在世俗中逃避与沉沦。而“暂坐”茶庄无疑是作者搭建的一处“大观园”,在共生中有自私、纯净中有龌龊,覆灭是可想而知的结局。茶庄的最后爆炸与团体的矛盾破裂一起,完成这一悲剧的构建,即在《红楼梦》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最终隐喻。
关于小说中活佛一直没有露面的问题,它是否达成了这样的效果:活佛不来,人的救赎被悬置,在欲望中沉溺的每个个体的生存困惑都得不到解决,因而表明在这种“无明”地奔走中只有一片虚无是最终的归宿。这也暗合了小说的主要结构:由实入虚。
靖雪莹:我也来补充一点。不同于如落水风筝一般消失的冯迎、以及挣扎许久还是撒手人寰的夏自花给人带来了震撼与凄凉之感,活佛这条线“无始”,更“无终”,但这并不令我惋惜。我想,若是活佛真的来了,大家的生命中可能更添困惑。不难看出,小说中的众人对所谓的“佛理”都不甚清楚,也只有羿光为了创作小说而去认真了解一二。因此,我猜作者并没打算用一种宗教理念来提升作品的思想高度,而只是想把这虚无缥缈的意识背景作为衬托人与人复杂关系的底色。佛家讲求“因缘”,他们在自己的生命过程中没有关照那份“因”,自然也就等不来这份“缘”。他们更在意“佛”前的“活”字,心怀强烈的目的性,迫切地渴望这一“活气”能够打破种种僵局。我认为作者并没想赋予这群人“虔诚”这一特质,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救赎。若是只把佛门当做避难所,只怕不论怎么点化,他们也难真正皈依,反倒要用自己强大的现世经验把活佛逼得还了俗。所以,还是不来好。这里我没有任何批判的意思,甚至还感觉到了作者略带慈悲的笔触。我觉得对“活佛”的企盼是个假设性的聚焦点,也是让人得以“示弱”的软着陆点。这在无形之中提示了大家脆弱的“凡人”身份,使得这群自视略高的人能够自然地以世俗的眼光考量生活中的困扰。也算一种解脱吧。或许是我读浅了这层意味?
2、伊娃
郭洪雷:大家对伊娃这个人物怎么看?
陈佳飞:我认为她的设置很像鲁迅小说中的“我”,人物所遵循的模式包含一种归乡的味道(于伊娃而言西京是她的第二故乡),都在表现着归来与离去之间所都包含的“逃”的意涵。伊娃本来回西安是来寻求快乐排遣忧愁的,但是在走的时候却带走了更多的忧愁。伊娃作为一个外国人,正如许星星同学所说,她的眼光相较于西京本地人而言更为客观。但是在这种客观当中,我们不难发现客观当中所包含着浓重的主观元素,例如她与辛起之间的那种惺惺相惜的情感,所激发的是她对个人自身的生活经验的重温,她在情感上与辛起的遭际产生了共鸣。贾平凹如此的情节设置,就有一种超越本土性体验而上升至世界性人生经验的野心,从而从中提取出具有普世性的哲学真理。作为外国人的伊娃有着与本土人相同的人生体验,这本身就说明着伊娃的“逃”本来就是想要逃离此种生活的纠缠,然而在中国她又再次发现了与其一样的受到此种生活纠缠的人,这种“逃”本身就只能流于失败。而她们所想要“逃离”的究竟是什么,那就是在女性与男性的社会统一中却极难摆脱的“他者”命运,女性始终无法实现超越而意识到自己女性的主体性。那么怎样实现超越,亦或者怎样在附庸状态下实现独立……这些问题都极难回答,因而小说在文中一再提及活佛没有来,这也就意味着这些问题始终无法得到解决,因此伊娃才显得十分忧愁,再次“走异路逃异地”去了。
郭文侠:对,我赞成佳飞的想法。除此之外,我也想对之前英姿所说的做个回应。前面马英姿提到了《暂坐》与《红楼梦》的关系,我觉得讲得很到位。其实《暂坐》写的也是一场梦:做梦之时,众生喧嚷,往来匆匆;梦醒时分,繁华落尽,万物皆空。这梦起于伊娃,一个在西京留学过五年的俄罗斯女子,诸多人物也就在这样若即若离的“他者”目光中往来穿梭。伊娃从西京回到圣彼得堡的五年里,经历了母亲去世、男友分手,无数个夜晚的梦里千回百转的皆是西京城的街头景象。伊娃再次回到西京城,来到“暂坐”茶馆,也许带着些许寻求心灵平静的意味,可惜映入她眼帘的只有被浓重雾霾笼罩的、混乱不堪的西京城,以及看似热闹,实则为各种苦痛拘禁的众生。与西京短暂的相逢,她似乎丢失了什么,或许她从未丢失什么,她一直在寻找,只是没有遇到要找的东西而已。
陈明珠:我是觉得,伊娃作为一个外国人形象,出现在以中国城市女性群体为写作对象的作品中,也许能够引起我们对个体自由伦理问题的探讨,而对自由的不同理解隐藏着两种关于道德的不同理解。从伊娃与羿光背着姐妹偷情,与辛起的私情甚好,并在树倒猢狲散之后返回圣彼得堡来看,较之中国女性,伊娃不太受到世俗观念的影响,更加注重身体的自然性享乐,这似乎直接顶撞到了中国女性良淑、守己的总体道德观念。伊娃的生活方式在中国女性的眼里,或许正如文本中一直出现的雾霾一样,是灰蒙蒙的,但是事实上,伊娃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一个人的正常生活,她只是非常自然地遵循了自己的身体感觉,却与中国女性的价值观发生了碰撞。其次,在贾平凹笔下,羿光成为了男权文化的利益者,中国女性群体成为了能够折射出羿光男性强力的魔镜,羿光的自信在这些女人面前加倍放大。但是,羿光说到底是自卑的,因为正当羿光与伊娃想要发生关系时,他却破天荒地没有了男性的力量。
3、依旧细节如流
郭洪雷:讨论中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提到了细节,堆积细节是贾平凹一贯的特点,有研究者称之为“细节的洪流”,写小说注重细节这是优点,贾平凹小说中的细节像工笔画,像帕慕克说到的细密画,但也有时候难免泥沙俱下。《暂坐》依旧保持着这样的特点。
麻文卓:我觉得在《暂坐》这部小说中,细节有时起着点明主旨的作用。有个最明显的地方,在小说结尾,海若翻开了一本《妙法莲华经》,里面夹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着文字。这是冯迎的读书笔记,里面的文字似乎在闪动着光亮,并且有了脚在走进了她的心,走进了她的脑。其中就有一句“雾霾这么严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执、贪婪、嫉妒,以及对权力、财富、地位、声名的获取与追求。”“雾霾”暗指“精神污染”,毫无疑问,小说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受到了精神污染,失去了原初的“我”。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青年女性,生活上虽然衣食无忧,却在追求更美好幸福的道路上经遇艰辛、充满焦虑。也正因如此,呼应了之前同学说的“活佛不来”的问题——所有的行进都是一种试探和追问,能拯救自己的永远只能是自己。
陈明珠:贾平凹从人物的日常生活出发,用细节不断地将以人物和地点形成的空间填满,而细节又不断衍生细节,从而在作品中增殖出他们“过去——现在——未来”的序列,这可能是《暂坐》的一种叙事方法。刚才的几位同学说的都很好,不过我还有一种感觉,就是贾平凹在通过细节彼此的折射、混生和呼应来传达道德价值与思想性的东西。比如,伊娃初到西京时,送给了海若一件套娃,海若提起一个来,又出现一个。在我看来这仿佛也是一个隐喻,女人不就是看似自由、多姿,但始终被一个范围给套住的吗?西京十块玉仅仅在经济上实现了自主,就自诩为强大,但不自知自己并非真正独立,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的那样:“即便女人选择独立,她仍然在生活中腾出一个位置给予男人和爱情”。她们爱名牌,爱排场,将容颜作为俘获物质的工具,通过细节显现出的对外在符号的过分强调也证实了如今女性精神状态的羸弱。而文本又通过一些细节努力营造一种宗教感,比如海若制定的美德十三条、等待活佛、摘抄佛经、放生积德,这些细节再次与众人拉帮结派,饭局上的走捷径,心中对感情金钱的执念混杂在一起,似乎证明了信仰与言行的不一致,折射出现代人信仰的虚假与无意义。
康银兰:对,我也很赞成明珠的看法。《暂坐》这部小说的细节部分被很多人注意到,并认为这是贾平凹小说的一大特色。贾平凹自己说过,他的小说即是意在琐碎的日常中行走。但我们不能忘记的是,细节化的处理本就是文学作品,或者大而化之称为艺术的必不可少的一份子。对于细节的认定也许没有一定的标准,可一旦把视野放在细节的长廊,就会发现细节的世界也并不简单。在作家张炜的文字中曾有“细部”这一说法,所谓小说的“细部”如何,也是张炜最为上心的一桩事。其实,所谓艺术,所谓文学,所谓小说,在某一方面来说,“细部”就是其灵魂,呈现出怎样的“细部”,也便是产出了怎样的灵魂。几乎凡是作家写作小说,都会将细节奉为座上宾,只是方式有差异罢了。而对贾平凹来说,他处理细节的方式自然是有他的一套惯例,但我们不能笼统将对细节的推崇归为贾平凹一人的独到之处,而可行的是,在以《暂坐》为代表的的贾平凹小说里,对“细部”选择和处理上进行个人化分析。对“细部”的理解和处理在作家之间,在艺术作品之间存在差异性,当然还存在不限于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而这之间的高下评判取决于当事人的审美价值观。贾平凹的《暂坐》在“细部”的抉择上,无疑代表了一定范围的审美。《暂坐》的许多文字给我们展开的是一个外部生活,物质性是它的特点。贾平凹将《暂坐》的“细部”锁定在西安城的“外景”,如此这些,鳞次栉比地鱼贯而出,看似繁华无比,其中却显着苍凉和迷茫。
马英姿:我觉得细节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在物上。帕慕克十分重视“物品”在小说中的作用。他有一个“博物馆与小说”的观点,小说作为记录档案的品质,它观察并保留了生活的组成部分:意象、物品、交谈、气味、感知等。而“物”作为博物馆的组成一员,保存了我们和“物”的际遇,我们对物品的感知,无疑会保存某些传统,抗拒遗忘。因而,回到《暂坐》中,小说对西安文物、风物的描写,无疑也会作为时代的记录,保留一个时代的部分传统,使其不至于遗失在历史中。对帕慕克而言,小说中的“物”还有一个显著作用。我们在阅读时必须将不断离散的小说时刻转化为意识中的图画,此时,“物”就是我们进行图画转化的一个通路。经由“物”,能够唤起经验与记忆,获得对小说的某些感知,进而获得生活的熟悉感,能够追寻小说隐秘的中心。比如,我们对《暂坐》中的风物越熟悉,就越有利于唤醒日常感知,从而更容易进入小说搭建的世界。
靖雪莹:针对英姿所说,我也补充一点。《暂坐》以伊娃为始,再以伊娃为终,把茶庄作为一个中心场所,以此构成一个回环。回望小说中对茶庄背景的猜测,我自然不打算全信,但也隐隐觉察出了茶庄连通不同群体的“中介”性质。小说中的别的场所内充斥着平常人和平常物,而暂坐茶庄内却不尽然,常常是“高级人”配“高级物”。“人”的存在有着物质性,但与纯粹的“物”的存在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但在茶庄里却模糊了界限。在这里,物的价值由人来发掘;而人的价值也由物来定位,仿佛“人”与“物”分离后,两者就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猜不准作者这样设置的真实意图,但也觉得这是作者在苦恼中保留的兴致,即:在审视人与人的关系时,偏偏在讲价值的时候谈感情。最终,不堪重负的茶庄离奇地发生爆炸,伊娃和辛起也离开了这个“大酱缸”,算是作者献上的“无解之解”吧。
许星星:我再多说一句。记得在徐栖房间里,她站在穿衣镜前,突然挂在墙上的镜框掉下来。根据细节描写,墙上的钉子与镜框上的绳结均无问题,而镜框里装着的是冯迎的画。随后,徐栖便问冯迎几时回来。到小说结尾终于真相大白,出国访学的冯迎始终杳无音信,是因为早已在空难中死去。细节与结局两相呼应,这细节是否是作者有意设置来暗示人物命运。再者,诸如此类与人物命运相关联的细节,更能彰显佛理,小说里的人事也因此变得神秘虚幻,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佛意。例如几位女性与羿光在茶庄聚会时,各自喝不同的茶。作者在此将茶名一一写出,茶的命数也是暗示人的命数。
陈泉慧:是的,《暂坐》小说中在人与物的关系的处理上细腻而妥帖。譬如小说第六章中专写了一节众姊妹从虞本温的火锅店专场至海若的茶庄喝茶的场景,她们所要的茶就暗示着她们的性格特质。例如虞本温喜欢白茶,喜爱白茶的人敢于为梦想拼搏,甘于吃苦,并不在意过程,更加注重结果,这也就形成了爱喝白茶的人具有相当的务实品质,因而当众姊妹谈论是否愿意回到十年前再拥有青春的时候,虞本温就很不以为意了。再如司一楠喜欢肉桂,而肉桂的特点就是霸气,这自然也暗合着司一楠本人的性格;海若喜欢铁观音,爱喝铁观音的人具有较强的团结意识,这也与海若自身所处的地位相当——众姊妹的主心骨,众姊妹也正是有海若这根主梁才凝聚到了一起。可以说小说的第六章是小说人物的性格的一次大展览,贾平凹如此写作的目的就在于尝试在读者心中预设下对各个人物的印象,以便于在后续的情节展开当中表现人物之间性格的碰撞,例如向其语与严念初的矛盾纠葛背后所反映的性格内蕴,众姊妹在海若这个主梁倒下之后,树倒猢狲散的场面等等,都是重要的情节铺设。
4、作家如何进入自己的作品?
郭洪雷:现代小说强调作家要克制,不能直接进入自己的作品,或者像巴赫金所说的那样,作家的“外位性”是绝对的。但这个问题很复杂,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思想和立场,是作家创作的一个基本动机,如何进入、如何表达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以往贾平凹作品中一些人物如《浮躁》中的金狗、《秦腔》中的夏风、《带灯》中的元天亮等,或多或少,或实或虚,都有作者的投影在里边,《暂坐》中的羿光也是如此,有批评者甚至将这种现象称作“自恋”。不知大家对这种现象怎么看?
陈佳飞:这篇小说当中,我们经常能看到贾平凹的身影,小说人物羿光就是贾平凹自己的分身。不论是他写字卖字,还是书房的设置等等都在显示着贾平凹自身的文本介入。这就非常能够表明作家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了。作家对于人物的刻画大都来自自己的生活经验,羿光这个人物形象就是贾平凹运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材料加以艺术概括所形成的,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我们在后记中也能清晰地看到,这些人物在现实生活当中也具有相应的原型,贾平凹只不过是在这样的原型上将生活真实转变成了艺术真实。而针对羿光这个人物,我们可以在其身上发现贾平凹对于女性的看法,他一方面十分欣赏这些女性,在后记当中他也提到这些女性是最懂情爱的,也正是由于她们看透了情爱,所以才对婚姻如此的绝望。因而在另一方面,他对这些女性是具有相当的同情的。这就可以鲜明地看出小说中羿光的行为逻辑,他自始至终尽管保持着与女性们的暧昧关系,但是也仅限于暧昧关系而不越界。
麻文卓:我是觉得作家可以将自己代入所写的人物之中的,但前提是,作家笔下的人物一定要是独立且立体的,而不是作者对自身的单纯复制。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他是带有曹雪芹的影子,但却不是曹雪芹本人,或者说我们在分析曹雪芹这个人物形象时,是不会觉得曹雪芹本人的自恋。这就是因为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是独立丰满的,作者尊重人物。当然,小说来自于生活,小说里的人物或多或少都会有作者本人的影子,为了增强代入感,作者通常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主角去思考“我,当我用这样的面目示人时,我会做什么”,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福楼拜在写完包法利夫人死后,在朋友那里痛哭流涕,说包法利夫人竟然死了。而在《暂坐》中,贾平凹是否将自己投射到了羿光这一人物身上,我个人觉得是有的,但是我的阅读感受始终是贾平凹似乎没有处理好他与羿光之间的关系。或许也是贾平凹并没有将写作重心放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而是更多地关注羿光与其他几位女性之间的关系上,我始终没有深刻地感受到羿光的人格魅力。相比较之下,他在《废都》一书中所塑造的庄之蝶这一形象,处理得就要好很多。
康银兰:我也补充一点,当我们直接谈到作家与其小说中人物的关系时,必须顾及到这两端之间还跨越着别的媒介,比如叙事者、潜在作者、潜在叙事者等。这有些像演员与他们所演的角色之间的关系,我们常常好奇这位演员是不是本色出演,而演员也常会谈及自己本人与角色之间的相同处,而往往令观众佩服的是那些演绎的角色与本人八竿子打不着的演员。回到小说中,回到《暂坐》中,如果作家本人或者他身边的人能够被轻易地比附在小说的人物上,并且二者存在太多外在特征的相似点,小说便有些朝着自传的方向倾斜了,这在一定意义上,破坏了小说自身的某些特点。《暂坐》羿光这个人物,让许多读者不自觉地将其与贾平凹本人联系起来,两相对比。小说中的几位女性也被说到来自于贾平凹的生活。当然艺术来源于生活无可厚非。我们在看到这些联系的同时,也许也会看到这背后作家创作的心理结构如何,而就贾平凹的创作来说,我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用席勒所说的“游戏说”来概括。
陈泉慧:那最后,我来总结一下吧。花团锦簇背后是一片荒凉。《暂坐》写的是西京城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在热热闹闹的表象下,每个人有着隐秘的心思,即便是关系亲密的十姊妹,也有不为“姐妹”道也的秘密,这些秘密横亘在她们之间,在原本交融的精神世界里陡然生出了一条条裂缝,并且越来越大,也就预示了最后繁华落幕、曲终人散的结局。这些女性看似强大自信、潇洒独立,实际上内心是孤独而又脆弱的,物质世界的充盈并不能掩盖她们精神世界的苍白。错综交杂的故事中,作者在反映她们实实在在的生存境遇时,人物的精神状态也昭然若揭。在柴米油盐、“泼烦琐碎”的日常里头,看到的是生活苦难的底色和生命的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