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布满了荒原
2020-11-19智啊威
智啊威
发表《带刀刺猬》时她叫姚丽,后来改名为姚十一,但我还是习惯叫她姚姚。
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多年来,却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友谊。彼此的联系并不频繁,却从未中断。大到美国从叙利亚撤军,小到羊庄的王寡妇再婚,都会聊,但从不啰嗦,往往三言两语,直指重点。
2017年5月,我们在杭州参加同一个文学培训班,晚上朋友约着吃饭,正巧姚姚也在。那是我第一次见姚姚,瘦瘦的,大眼睛,嘴巴像姚晨,个子比姚晨低一点。饭局上她具体讲了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被锡箔纸包裹的烤羊排,外焦里嫩,口感极佳,啤酒的味道也不错。
饭局结束时,天已黑,灯光昏暗,路宽车稀,窗外黑黢黢的光景一闪而过。姚姚知道我来自河南,便谈及河南籍的作家刘震云,说她很喜欢他的叙事风格,正巧那时我在读《故乡面和花朵》,并认为这是刘震云最好也是被忽略最严重的一部作品。我极力向其推荐这部野心勃勃的鸿篇巨著,她说回去后读读。然后谈话出现沉默,我突然感到后悔,觉得不应该那么认真地向别人推荐书,好像自己读得比别人多似的。没准别人说喜欢刘震云,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而我却当了真。
几天后,读到姚姚发表在《山花》杂志上的《带刀刺猬》时,这种忧虑才算彻底消除。在这篇小说中,她的语言非常成熟,细腻、幽默,与刘震云的风格颇为相似,但又有所不同。读完这篇小说后我很羡慕她能在写作之初就找到一位可靠的文学榜样,并迅速把榜样的优点融入到自己的写作中。而我回顾自己的写作,可就没她这份好运。那时候我写小说已将近两年,但文风还在左右摇摆,远远没有摸索到属于自己的叙事腔调和节奏。
对姚姚作品的第一印象,我至今也没和她交流过。那时候我已不大愿意谈论小说,尤其是在同行之间,因彼此文学观念的差异和写作动机的不同,通常会使谈话无法保持在同一纬度上,其结果往往是不欢而散。我知道跟姚姚谈论文学或许不会有这种风险,但出于警惕,我至今也没有说。
在杭州培训期间,我与姚姚、赵雨,还有别的朋友,谈的多是一些彼此故乡的风俗人物或灵异事件。关于灵异事件,他们的经验都很贫乏,当我向他们分享自己在羊庄目睹的灵异事件时,他们一个个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人群中,姚姚的话不多,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一次我正在讲玉米地里遇到白鬼的事儿时,她突然打断我的讲述,问我为什么一直戴帽子,我抚了抚自己头顶上的棒球帽轻描淡写地说,习惯了。
那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戴不戴帽子?
姚姚这天真一问倒给了我灵魂一击。她的脑回路很新奇。我只是哈哈一笑,并没有回答,正像那时候我正在讲述的鬼故事一样,即便到了最后时刻我也并不揭晓答案,而是让故事的走向最终形成一个谜团。
有天晚上聊天,姚姚愁眉不展,说自己正在被一个小说中的细节困扰。就是后来她那篇《月亮照常升起》中天井下面的那个洞:每逢大雨过后,总会有蛇或青蛙之类的动物从中爬出来,她要赋予这些动物存在的合理性以及与小说中某些人物的内在联系性。这事已经折磨了她好多天。那天正巧有几个朋友在场,姚姚复述了一番小说的梗概后,大家便一起帮她想办法。众人七嘴八舌,新奇的想法不断冒出又被立刻推翻,谈话至深夜,也没聊出个所以然。
最终,这个问题还是在她艰难的写作中自我解决了。后来她把《月亮照常升起》这篇小说的全文发给我看,我读完后很惊愕。我对她作品的第一印象来源于《带刀刺猬》,这篇小说无论语言还是结构都已经很成熟,我以为她会沿着这条路子写下去,踩着刘震云的肩膀,不断对自己小说的语言进行修复和提纯,并最终形成自己的声音。而事实上她并没有这样做。在《月亮照常升起》中她近乎彻底抛弃了偶像的声音,而向自我的经验和言说方式急速转变,这是一场写作上的冒险,但仔细想想,对于一个在写作上尚存野心的青年作家而言,四平八稳的写作又有什么意思呢?
对于姚姚写作上的转变,我并未置评,一方面暗自钦佩,一方面又隐隐担忧,因为她舍弃的是一条便捷之路,而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一条。很多人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自我风格的道路上颠沛流离。
我记得是在2018年的某一天,微信上收到姚姚的新作《变脸》。这个呓语般的文本篇幅很短,也就五千字左右,情节并不复杂,通篇围绕着一个人的死,周围的嘴展开各自叙述,就结构而言,本是一篇普通小说的走势,但因人物语言硬朗和风趣,指向模糊而精准,使得整篇小说呈现出一个广袤无垠的诗意空间。坦白讲,近年来,我很少看到同龄的写作者提供这么硬朗且极具辨识度的文本。这篇小说在语言革新上所做的努力,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和启迪。在这之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看上去瘦弱的她,竟然可以把小说写得如此生猛有力。
姚姚的《变脸》带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惊喜,我没有想到,在短短一年左右的时间,她就解决了写作上一个很重要的,甚至很多人一生都无法完成的转变。后来我和甄明哲、李世成还各自为这篇小说写了一个短评,连同小说一起发表在《文艺报》上,但奇怪的是,这篇小说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它像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发出“噗通”一声,又转瞬复归沉寂。但我坚信,随着时间的叠加,终有一天,那块“石头”会被海浪冲上沙滩,被人捡走,敲掉包裹其外的岩层,散发出它原本的,宝石的光泽。
在杭州期间,姚姚讲了不少话,后来我知道,平日里,她的话其实不多,身边能称之为朋友的人更少。因为工作上的缘故,她能心无挂碍地投入到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多,但好在她不是一个荒废时间的人。当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住处,她总要坐下来打开电脑,写上一会儿。正如她在朋友圈里说的那样:到了晚上不写上几行,觉得一天都是瞎忙。我对这句话深有同感。也是在前两年我才意识到,写作应该摈弃功利的部分,回归到一种精神需要,它起着一种言说之用和抚慰灵魂之功,也只有这样,才能更持久地写下去。
2018年11月的一个傍晚,我正走在北京陌生的街头,微信突然响起,是姚姚发来的一篇小说《大象夜奔》,说刚改好,让我看看写得怎样。
《大象夜奔》有好几万字,我一口气读完后内心五味杂陈,那时周围的路灯已经亮起,更远处的路灯和人群看上去虚幻不实但又实在而具体,仿佛她在小说中构建的新世界。
《大象夜奔》这篇小说与“盲人摸象”形成了一种互文的形式,来呈现“罗庄”的众生相,虚构的故事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隐喻,而这个隐喻一方面揭示了当代人的精神遭遇,另一方面则呈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现场。故事看似飘渺,却带有强烈的现实性。
读完这篇小说,我的内心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况味,尤其在《大象夜奔》这篇小说的最后,姚姚写道:“匍匐在地上的人们,你们需要谨记:神赐你们宝剑时,就知道荆棘布满了荒原。”读到这一句话时,我想到自己深陷生活的亲人们,他们努力、朴实、认真,却又无法掌控命运的风帆,他们也不配拥有宝剑,他们从生到死一直赤手空拳,走在荆棘遍地的荒原,随时都有可能被生活刺穿脚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