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了我一跳
2020-11-19姚十一
姚十一
“玉米地很高,而小孩很小。小孩的爸爸说,正午的时候,不能去那里,有白色的鬼。小孩找啊找,他们藏得真好。他抬头看天,太阳就在头顶。小孩撞上一个老太太,小孩认得她,大家都说她快要死了,活不长了。小孩继续找,一个白影朝他跑来,像踩了高跷的大人,雪白的衣服一直拖到地上……”
里头的小孩是智啊威,讲故事的也是他。
鬼故事的细节我记不得了,上述内容有我想象补充的成分,但惊吓的感觉是真实的。我最初对智啊威的印象,就是这个家伙吓了我一跳。
我和智啊威是作家研修班的同学,当时听故事的一共五个人,大家喝可乐嗑瓜子,最后聊到鬼与怪。智啊威讲故事,倒是没有故弄玄虚,他靠着台灯,不徐不缓地道来,抓一把瓜子在手心,轻飘飘地嗑,嗑完了,鬼故事也讲完了(也算对得起河南这块神秘宝地的养育)。我偷偷瞟了眼他的面孔,发现此人眼距比一般人宽,这么一想,更有些发怵了。我这人胆子小,当时对他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没想到长得帅的也能把人吓死。
其实智啊威话不多,腼腆温和,和他小说的凌厉完全不同。我读他的第一个作品是 《五座桥吃人事件》,他的小说挺新颖,是个“狠人”,觉得应该和他交个朋友。我本人也是不善言辞,很难热起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啊威成为朋友了,这让我想起《心是孤独的猎手》开篇第一句话: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在一起。作家研修班结束后,凭着微信上的联络,慢慢有所了解,知道是说得上话的人,因而感到无比欢喜。他对我来说,就像一位从不出门的朋友,直到——现在,也没再见过面。
啊威原来有份招人馋的工作,与书为伴,每日有固定的写作时间,当然,越是看似自给自足的工作,越是需要恒心。啊威确实有足够的恒心,把日子过得“单调”——早起写作,下午去书店,晚归后读点书。每日相似的节奏,他也不厌倦。
这倒是和我很像,唯有一点是我不能和他比肩的。
我佩服他在吃上的漫不经心。啊威每日的吃食单调之极。早晨一杯燕麦片,中午西红柿刀削面,晚上照旧,如此可长达一个月不换。可敬!可叹!因为啊威总吃面,我管他叫面面,这么叫了一阵,有一天,他突然说,面这个词不能乱用,在他们那儿,面不是什么好话。我隐约察觉到不敬,就不敢再说了。
他的“单调”不光在吃食上,看电影也是。给他推荐过几部,他说一定看完(此人老说自己没时间看电影),后来问他看了没,他说正在做准备工作,我纳闷,看个电影要什么准备工作,他说,先上豆瓣看评分,查剧情,将人物故事立意整得明明白白,然后再决定看不看。我说,你都知道了,再看还有什么意思。他说,不能浪费时间。叹!这位男士也太不浪漫了。
和一些文人一样,啊威也戴帽子。我以为戴帽子的人除了遮阳的需求,多是图个心理上的安全,如同思想上多了一层遮蔽,不叫人直接看出来,也是和外界拉开一道距离。另外就是遮丑了。他肯定不是第二类,那只能是前者。因为好奇,我问过他,睡觉的时候摘不摘,他说什么我忘了,大概是有些鄙夷。关于这一点,我后来特别求证了下,啊威说,从心理层面看,可能是不想被关注和观看(这么说,我也戴了一顶透明的帽子)。戴帽子的人是达到目的了,观众那里却适得其反,任谁都是先看到头上有物件的人吧。
智啊威是身边唯一一位名字中带语气词的朋友,他把“啊”放进名字里,注定要让人吓一跳。
一天想起问候老友,就给他发了消息,问,最近忙不忙。他回,我辞职了。我有些震惊。之前我们聊起过工作对写作的束缚,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辞职或许不算什么,但辞了职,专事写作还是少见的,我周围的写作者大多都有一份工作,或繁重或清闲,总归不会将自己逼到“绝路”。我毕业那年,也面临两难选择,去考医院编制,进了,真要去医院上班,又不甘心,不痛快了。总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后来和几位朋友一起创业,不能说选择了最中意的路,但至少避开了那条我如何也投入不了热情的坦途吧。相比之下,他比我勇敢多了,却是有理想主义的天真和进取的。
我和啊威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平时的问候也只是三言两语,偶尔分享觉得好听的歌、值得读的书,一句最近忙不忙,写了什么,谈谈困惑,聊聊日常,倒是有平淡的光芒。相处下来,觉得他是个周到小心又率真大胆,温和客气又极有原则的人,他可以把日子过简单,但绝不平凡,即便单调也有粗糙的诗意在里头。对身边的朋友来说,他应该是不必挂心又不可缺席的存在。我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事物比拟他,他写过很多动物,我找哪一种,他应该都觉得不像。
刚入而立之年,写这篇观察,真正吓到自己的,不是啊威的鬼故事,也不是他选择辞职专注写作,而是转了一圈,发现身边可观察的人太少了。一年一岁地虚长年纪,能说话的人寥寥无几,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屋子,推开门,空旷得很。好在这间屋子里,偶然有一两位好友来做客,像面对山风,将自己清扫一遍,也是蛮踏实自在的。
希望好友保持他的惊人,无论生活,还是写作,“以艺术家的正直、良知和敏锐,感受到社会生活中的弊病”,然后做点什么。最后,拜托啊威,下次讲鬼故事,烦请把帽子摘下来,真的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