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奎的赋学理论与试赋成就
2020-11-18张佳杨晓艺
张佳 杨晓艺
摘 要:《春晖园赋苑卮言》是清代乾嘉时期一部重要赋话,作者孙奎乃南通州贡生,工于词赋却屡试不中。赋话以科举律赋故实和逸闻为主,阐述了闱场赋的创作技艺和风格旨趣。而赋集《春晖园赋钞》及《行卷》则是孙奎试赋理论的创作实践,表现了试赋精于切题、对偶和结构的主要特点,也体现了作者直抒性灵、文采灿烂的独特魅力。
关键词:孙奎;赋话;试赋;特点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0-0-03
自汉以来,不仅赋作大兴,论赋之语亦迭涌而出。不过在清代以前,辞赋评论多散见于相关文史著述中,至清方有专门论赋的赋话。而孙奎《春晖园赋苑卮言》是清代较为重要的一部赋话,其中著录了有关辞赋的评述资料及赋的创作方法和赋艺鉴赏。而且除此赋话外,孙奎尚有《春晖园赋钞》二冊及《春晖园行卷》存世,是孙氏为应试而作的诗赋总集,对于探究孙氏赋学成就及清代中期试赋创作面貌都有一定的意义。
一、孙奎生平简述
孙奎,字敦五,号斗泉,通州(今江苏南通)人。光绪元年《通州直隶州志》卷十三“人物志”载其生平:
孙奎,字敦五,优贡,少工词赋,试辄冠军,肄业。扬州卢兄曾耳其名,延之修禊,红桥诗成,座客惊倒。乾隆中,两应试均列二等,綵缎四端,学使沈初,扬州同舍生也。按郡接见话旧,叹惜良久。胡长龄少师事奎,试士山东,邀与偕商,定去取。奎为诗不界唐宋,又不遁入竟陵派,尝曰:“世之挟青囊者,拘守脉书,不能会之以意,及泥于医者意也之说,唾弃一切,妄逞私智,失之矣。诗亦犹是。”奎善医,故以医说诗云。
《春晖园赋钞》首有李道南所写序,言孙氏“少负豪才,有四方之志。既念母老家贫,遂闭户以舌耕”。孙奎少有壮志,善医,精通律赋,在地方上名噪一时,可惜屡试不第,以优贡入太学,以此终老,而家贫却能守志,故李道南言:“斗泉有孝子之性情,故命意抽思,皆具温柔敦厚之旨,而撰题选韵,不涉风云月露之形。”另据胡长龄《春晖园赋苑卮言序》所言,孙氏病逝于嘉庆十一年,故其主要生活于乾、嘉两朝,正是清代试赋重兴时期。
二、《春晖园赋苑卮言》的赋学主张
《春晖园赋苑卮言》(又名《春晖堂赋话》、《赋苑卮言》)是孙奎所著赋学专论,也是清代早期较具规模的一部赋话,但学界对此书的评价却存有争议。贬抑者如詹杭伦、何新文等人,认为孙奎所著“内容单薄而比较零散”,又大多转引前人文献,“较少赋论见解”[1]。肯定者则有叶幼明、许结等,认为此赋话虽摘录前人与时贤语,但“也有自述的批评思想”[2]。
其实,赋话与诗话性质相似,本着“以资闲谈”的态度予以诗文品评,随着仿效愈盛而理论性愈强。《赋苑卮言》的撰写,是师生友朋间谈艺论文的杂谈笔录,“向时尊酒论文,口谈而笔录之者也”,后经孙奎记述,其孙长纪校刊而成书。所以此书并无严整的逻辑系统,理论性不强,但它的意义在于记录了作者与朋友间论赋的现场资料,为后人展示清代士子对科举试赋的创作倾向和评鉴态度。其间大量引述前人与时贤话语,正可看出孙奎等人当时的谈赋风尚及其对赋体的认识。客观地讲,《春晖园赋苑卮言》的价值并不在编次文献、立论著说,而在于其对科举试赋的关注和评析,尤其是对律赋技艺的历史考察。
其一,以律赋为中心,注重科场试赋本事与批评。孙奎编著赋话,虽引述前人较多,但从其选材剪裁来看,仍有其立论的重点,即以律赋为中心,特别关注闱场赋的史料与本事。如果将孙奎的赋话与其转引频次最多的李调元《赋话》相比,能更清楚地看到孙氏《赋苑卮言》的独特之处。《赋苑卮言》共计262条,其中引述李调元《赋话》达170余条,但其转引并非按序逐条一一转录,而是有所剪裁,有所偏重。《赋话》十卷,分新话与旧话,新话为作者自著,旧话乃采摭前代文献。其评骘赋文,具有赋史眼光,往往从史料出发,然后自作述评,品藻清以前赋家赋作,概括各派特点,辨别赋体,又如论五代律赋流弊、辨析宋初律赋各家风格,总结试赋之因革,皆具较强的理论思路。而孙奎撰述赋话,以事论事,就句析句,不作过多赋史阐释,极少赋学理论批评,对赋作以评析文句为主,其目的是通过前人佳作的赏评论析,指导当时律赋写作,并间接提出自己的賦学主张。如论律赋用对,李调元和孙奎都引述了欧阳修《鲁秉周礼所以本赋》、范仲淹《自诚而明谓之性赋》以“周公之才之美”与“文王之德之纯”属对,并比较二联,得出范胜于欧的结论。而李调元此条不仅析句较胜,还指出以“周公之才之美”句比对联属最早见于唐代张说之作,云:“张燕公《宋广平遗爱碑颂》已开之於前矣。”[3]追源溯流,具备批评史的理论方法,而《赋苑卮言》引述此条,竟不录此论,只是单纯评析赋句。由此可见,孙奎的赋话并不以系统论证见长,而在于见微知著,以个体赋例谈艺论赋。
其二,分析试赋技法,尤重创作赋作旨趣与风格
《春晖园赋苑卮言》上卷135条,起自《汉书·艺文志》“不歌而诵谓之赋”,终于对《文心雕龙》所云“言对”、“事对”、“反对”、“正对”等对仗类型的辨析。内容上涵括了赋本事、赋作评价、赋旨讨论、赋体发展等,而唐代以后史料又以律赋、科举赋的赋作与赋事为主。下卷127条,绝大多数为律赋句式结构、修辞方法的鉴赏评析,间涉作赋逸闻。
限韵和对偶是律赋最基本的特征,试赋对赋体用韵和结构句式有更为严格的要求[4]。《赋苑卮言》论律赋,多举用韵和对偶之例。如言押虚字韵,列举了唐宋诸作押“彼”、“者”、“也”韵,认为其对句能“子史经语,铢两悉称,流丽之至,备见庄严。”另外还提出唐代试赋以四平四仄八韵为常格,官韵要与试题切当,士子用韵要讲究奇巧,不必按字落韵等观点,皆可看做是孙奎的独到之秘。在对仗方面,孙奎更是大量引用史料,赏析警句佳联,如多次提到赋中用借字对,云“能于借对上得一二警联,便自高人一着,作者不可不知”。又举吴处厚《律役大法赋》中以“萧规”对“汉约”,“次骨”对“吹毛”,说明用对需追琢细腻,尤其场屋作赋,尤其要高人一等。
除了用韵和对偶,孙奎还展示了科举试赋的诸种作文法则,如句法、段落、结构、赋题、用事、立意等。其中审题破题是考场作赋最关键的一环。孙奎认为,科场试赋首先要审题,了解赋题由来,如《王者宜日中赋》、《授衣赋》之类,“题本经语,故渲染即用本色”。他称赞《秋晴曲江望太一纳归云赋》赋句“妙于‘纳字”;《巨灵劈太华赋》名句能“从‘劈字着笔,并虚实兼到,纸上有声”,这都是说作赋要点题立意。而点题最好开门见山,入句见题。他借李谿指示李琪之言云:“尝患近年文字词赋,皆数句之后未见赋题,吾子入句见题,偶属典丽,吁!可畏也。”毫无疑问,科举以试赋取士,对于诗赋题目的制作是极为考究的,题目不仅取镕经史,关合时事,更是官方考察士子思想和内涵的渠道,因此作赋要特别重视破题、切题。《赋苑卮言》有多条论述如何破题。如“唐赋重破题,宋人亦然”条,举俞鸿老《天之历数在舜亲》、陈元裕《大椿八千岁为春秋赋》、熊用节《君人成天地之化赋》以及省试《天子听朔于南门之外》夺魁之作,来阐述破题的重要性,认为破题用字,一字见工拙,不可不重加考量。而在另一条里,还提到某科试赋出题《帝王之道出万全》,一举子说题云:“一举朔庭空,窦宪受成于汉主;三箭天山定,薛侯禀命于唐宗。”评其“真所谓九转丹砂,点铁成金者也”,亦可见孙奎对赋题赋旨琢磨之深。
论及试赋应具之主体风格时,孙奎的意见是试赋应庄雅、典切,在此基础上还要注重技巧修辞,使用秀词丽句,不断翻新,即“应制赋体,须庄重而清旨,更欲清华”。而文风如见人,作赋也要见志、见事,言之有物,不能无病呻吟。如评宋莒公作《鸷鸟不双赋》有句曰:“天地始肃,我则振羽而独来;燕雀焉知,我则凌云而自致。”又曰:“将翱将翔,讵比海鹣之翼;自南自北,若专霜隼之诛。”感慨云:“公之特立独行,魁多士而登元宰,情见乎词矣。”在孙奎看来,辞赋创作不仅要有清词丽句,也需渊醇之旨。
三、孙奎试赋创作的特点
乾隆至道光时期的清代赋论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对唐代律赋的重视,这与乾隆时期科举改革,增加詩赋考试密切相关。乾隆丙辰开设博学鸿词科,主要以诗赋取士。乾隆十四年礼部议准各省考试选拔时,首场用经书、策各一篇;二场则考以诗、赋。声律之学大兴,律赋也因之受到广泛的关注。《春晖园赋钞》二册,是孙奎在考选生员时由学政等当地官员主持考试时所作的律赋和试帖诗,结集后由其同学、门人共同点校,首有润州王文治、邗江李道南序言两篇,赋末刊有时人评述意见。共收赋42篇,诗10首,除了有科举诗赋的一般特点,也体现了作者的个人风格。
(一)切题雅致,大小皆宜
题目是律赋的眼目,《二南密旨》云:“题者,诗家之主也;目者,名目也。如人之眼目,眼目俱明,则全其人中之相,足可坐窥于万象。”[5]更何况试赋制题有指示风尚的作用,因此切题合中又雅致精巧,就成为律赋的要务。
《春晖园赋钞》均为应试而作,故破题、切题尤为重要。这些题目有的气象宏大,深含奥理;有的体物咏事,非清润浏亮不可,而孙奎皆可驾驭。其赋作中有《江汉朝宗赋》、《天子始裘赋》等冠冕正大之篇,也有《琅山观日出赋》、《狼山萃景楼赋》等描写地方风物之作;《钦命观回人绳伎赋》、《金川大捷赋》等因命即事而述,《新竹赋》、《红叶赋》、《秋兰赋》等咏物抒情而发;而《至人心镜赋》、《科斗文字赋》等说理立论,《拟谢庄月赋》、《拟鲍明远舞鹤赋》仿前代佳构。《春晖园行卷》则以一赋一诗之序,收录赋、诗各10篇,赋作端庄流利,诗歌典赡详明。无论题旨宏大或芊秀,作者都能做到内容与题意相称,大小皆宜。如《江汉朝宗赋》,以“南国之纪,海为归墟”为韵,明示是一篇需颂扬四海归一、称圣明德的作品,首句“溯灵源于溟渤,考巨浸于东南”即破题,阐述江汉河流无论源头皆流入大海,气象高远,从自然现象而及人事,字字典丽。中段又多用典,全篇对偶,文意连贯紧凑,末尾以“念朝宗之江汉,想文轨于车书。水伯奉灵,愿与乘风而破浪;波臣职贡,相将赴壑而集虚”总结题旨,简洁有力。而在咏物赋中,如《新竹赋》:“长长短短,半过薜荔之墙;瑟瑟萧萧,环绕芭蕉之屋。”《荷钱赋》:“鼓棹看时,隐约三铢之样;涉江采处,依稀万选之青。”《春水绿波赋》:“云迷山外之山,潮涨渡旁之渡。望春水而情深,瞻绿波而意注。”皆能关合题意,摹绘至当,与宏旨之篇相比,清腴雅润,笔致轻松。
(二)对偶精切,丽而有则
创作中大量运用对偶,要追溯至六朝赋,这种偏重修辞的文风一旦蔓延成习,就容易流入疏浅虚空,同样的问题在试赋中也存在。如果士子一味追求结构和句式上的范式,没有内在的文学情性和学识,作品就会空洞乏善。孙奎的试赋不仅对偶精切,而且吐纳英华,持满而发。
以《荷钱赋》为例,此赋全篇用对,属于咏物一类。在规定的程序内将此题写得妥帖本就不易,而要在这类吟咏“婀娜小物”的赋题中拈出“深明大义”就更为困难。孙奎此作,一是描绘荷钱,能渲之以清词丽句,将物象的情状细意托出,二是雕琢自然,运笔清灵,绝无刻意斧凿之迹,正如文后顾牧苑所评:“清丽芊眠,文亦如新荷出水。”三是于描摹中立意深远,富于雅赡。陈玉池评其:巧不伤雅,丽不涉纤。” 如赋中“此日银塘十里,青浮满涧之钱;他时镜面千潭,绿展接天之叶。”六六相对,极尽物象之形、色、境、态,可谓“理新”;“如幽赏于濂溪,爱宁遗叶。倘芳搴于夷甫,口应言钱。”写性情不一,则观赏荷钱的态度就不同,可谓“义明”;“乍斜乍整,缀万颗之匀圆;或密或踈,衬一池之滟潋。”从个体写到整体,巨细无遗,可谓“文敏”;“纵横小沼,漫散长汀。迷离野藻,参错浮萍。受熏风而历历,挹晓露而荧荧。”述徘徊察览之貌,可谓“才赡”。
(三)因承有自,赋以情性
孙奎擅写律赋,胡长龄在《赋苑卮言》序中说“先生试辄冠军”,这可以从《春晖园赋钞》所录赋作均在岁试、科覆、月课中名列前茅得到验证,而且有些篇什在当时流布甚广,如《澄泥砚赋》“此赋出而传钞遍郡”(冯甘浦评),《龙门留赏赋》“与第二名胡生长龄作均为诗古优取。胡作以雄健出色,此作以名贵擅场。播诸艺林,洵一时之瑜亮也。”(彭芸楣评)可见孙奎虽场屋困顿,但其诗赋尤其赋作,可领一时风骚,在地方上为“词人学人一齐俯首”(胡长龄评)。
孙奎试赋为人所重,与其向前人汲取创作技艺密切有关。虽然律赋在唐代渐趋成熟,但孙氏学习前人不拘一时一人,而是多方取径,不界古今。《秋兰赋》隶事用典,清幽宛转,赋句“惟九畹之芳茎”、“屈子则纫而作佩”、“登兰皋而延伫,临兰渚而踟蹰”、“宋赋将成,伤美人之时暮;楚骚欲就,思公子而言无。”直从《楚辞》得之,荆爱冬评曰“不摹楚骚之迹,却得楚骚之神”。《天子始裘赋》“酷肖初唐典礼诸赋”(顾芝田评),《茑萝赋》“赋心当在三张二陆之间”(管琹园评),《阴火潜然赋》亦借鉴于木华、郭璞名篇,体现了作者有意识地向前代优秀作品学习和借鉴的态度。
当然,孙奎作赋向前人取经,而不陷入摹仿因袭的窠臼,能自铸新词,随性而发。他向楚骚汉赋学习古赋典雅,能清新雅切;于六朝人吸取辞藻铺排,又能韵理相通。而无论题旨大小,物象宏细,文势壮清,都能感情饱满,声色俱备。其描写议论抒情间而用之,比兴拟人用对随手而发,着眼前景物,写满腔壮志,局度安和,文洁思清,理应在赋学发展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
参考文献:
[1]何新文等:《中国赋论史》,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12页。
[2]许结:《中国辞赋理论通史》,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581页。
[3]孙福轩、韩泉欣:《历代赋论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06页。
[4]彭红卫:《唐代律赋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78页。
[5]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第3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