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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哲学追问下的三重空间

2020-11-18成汉轩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长江丛刊 2020年25期
关键词:特蕾昆德拉尼采

■成汉轩/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一切走开了,一切又回来: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一切死去,一切又开花,存在之年岁永远在跑。一切破了,一切又被重新接合起来;存在之同样的房子永远被再建。大家分手了,大家又重新相会;存在的圆环永远忠实于自己。存在开始于每一个瞬间;彼处之球围绕着每一个此处旋转,到处都有中心,永远之路是曲折的。①米兰·昆德拉在其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以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作为开篇。这便注定了整部小说都在永恒轮回的基础之上,在对生命抱有至高的肯定态度下向读者发出追问:巴门尼德将宇宙分割为对立的二元,轻者为正极,重者为负极。那么在这个属人的世界,轻与重水乳交融,人存在于宇宙之中并与其浑然一体,我们是应该追求永恒轮回这最沉重的负担,让生命越紧贴大地,越真切实在。还是追求人生中的灿烂轻盈呢?

米兰·昆德拉用其颇负盛名的复调小说理论建构起了一个个看似爱情但实则超越爱情、看似荒诞但实则立足现实、看似隐喻但实则袒露生活,在强大的国家极权重压之下,在约定俗成的传统道德刻板规范中,追问人对自身存在轻与重之抉择的哲学思辨。就如作者所说: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整部小说像在演奏一场宏大的、多声部的,最终熔于一炉的生命奏章。如若将其分解,在这个同时包含轻与重的宇宙当中,便清晰可见三重平行空间相互交织,构成形而上的终极追问。

一、天平之外的第一重空间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整部作品涵盖了哲学笔记、小说叙事、随笔等内容,凸显了文本复调的特征。在每个章节中,作者都时不时站出来以随笔的形式与深陷在故事中的读者讨论起不同的环境和背景之下,轻与重何为第一性的问题。作者置身在一个衡量轻与重天平之外的视角,不断地向轻重两极增加砝码,但并未作出自己的最终选择。他狡猾的就像全知的上帝,亲手塑造了人类,又任凭他们自由生长,那怕在这个过程中有人会触犯神明。这便是整本作品的第一重空间,处在天平之外的,独立又包含在小说叙事过程中的那些哲学追问与哲学探讨,或者与轻重无关的那些小说人物创造来源的随笔。就如同柏拉图理念论中的那个终极理念,近代西方哲学一直追求的那个世界万物背后的“模型”,或在集大成者康德那里所谓的物自体概念。第一重空间不仅是作者的哲学探讨,也像终极理念、模型与物自体,它们独立于整个现实世界,独立于轻与重之外,让读者在生命的轻与重二重选项中舒了一口气,暂缓做出倾向的选择,便暂缓得到稍事歇息。最终,这个处在轻与重天平之外的,这个像上帝一般的大手,开始在轻与重之间搅弄起主人公们的命运:从站在公寓的一扇窗户前,目光越过庭院,盯着对面房子的墙,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托马斯开始。诚然,第一重空间是一个理想的、智慧的主宰空间。在这里全知全觉,不用做任何抉择,一切清楚明朗,仿若神的意旨。但这如同伊甸园,终究不是属人的世界。在现实世界里,在第二重空间,更应该像尼采所说:对生命的肯定,甚至对它最奇妙、最困难问题的肯定;在其致力于追求最高形态的过程中,对生命力无穷无尽而感到欢欣的生命意志。②

二、左摇右摆的第二重空间

第二重空间便是小说的叙事过程,也是支撑起作者哲学追问这一内核的血肉躯体。虽然是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叙述,但是作者还是用主人公们的生命轨迹轻易地将读者抛掷到衡量轻与重的天平上左摇右摆。萨比娜的一生是轻的一生,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她的轻,在于对媚俗与自我的反叛,在于如尼采所说,要获得光荣的人,必须及时跟荣誉告别而且练习这种难度大的本领:在恰当的时候——离去。③从布拉格到日内瓦,从巴黎到纽约;从托马斯到弗兰茨,从玛丽·克洛德到纽约结识的老者。她轻的像一片羽毛一样飘在逃离媚俗与拒绝承受重负的空中。这也是为何她喜欢漫步在波西米亚长满青草、鲜花簇立的墓地上,看着朴实的铭碑掩隐在绿影之中,而抗拒在纽约死者躯体上那沉重的、使人透不过气来的墓碑与巨石。在波西米亚的那一刻,站在众亡魂中,让她感到了一片安宁。在恰当的时候离去,终其一生萨比娜都将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漂泊在外,每一次离去后新的开始都是她对现实世界重压的反叛。这轻,使她轻的沉重。

而弗兰茨,他的一生是重的一生。弗兰茨着迷于萨比娜,甚至在萨比娜离去之后将她视为心中指引着他朝向伟大进军的原动力。可是弗兰茨根深蒂固地觉得妻子是一个需要他一直保护的弱者,因为他在妻子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对妻子沉重的责任和对萨比娜深切的渴望让弗兰茨内心挣扎,以至于这种挣扎让他觉得自己的女儿说话的方式和二十多年前以自杀相威胁的妻子像的可怕,让他心生厌恶。对生命灿烂轻盈的渴望让弗兰茨迫切想要逃离家庭沉重的重压,最终于妻子分手。现在我一身轻了,现在我腾飞,现在我看到我在我自己的支配之下,现在有一位神在我体内跳舞。④就在此时,萨比娜在恰当的时候——离去,这对弗兰茨来说是个沉重的结果。同样沉重的,还有弗兰茨陶醉其中的伟大进军之思想,他对萨比娜的思念让他想将博爱、平等、正义、幸福带到与萨比娜的祖国有着相似遭遇的柬埔寨,那怕是在绝大多数所谓人道主义者作秀的情况下,他依然觉得伟大进军是一个剧团向一支军队发起的战斗。“迷途漫漫,终有一归”一句普普通通的话成了弗兰茨的碑文,他一生沉重却在几个抢劫犯手中戛然而止,生命的终结如此轻快。这重,使他重的轻盈。

萨比娜和弗兰茨就像天平的两极,一左一右。而在第二重空间中使天平左右摇摆的便唯独托马斯。与妻子离婚、拒绝再见儿子,和父母决裂的托马斯恐惧女人但又渴望女人,随之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性友谊”原则,不再对谁投入感情,以确保生活中了无负重。他在情人之间来来回回,如同萨比娜一样担心爱情一旦公之于众,就会变得沉重,成为负担。但特蕾莎,这个对托马斯来说就像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篮子里,顺着河水飘来的孩子一样,在他生命中变成了意外,成了他大脑中被米兰·昆德拉称之为诗化记忆的区域,这片区域记录了令人陶醉、感动,赋予生活以美丽的一切。没有任何女人能够在他头脑中的这片区域里再留下印记,哪怕是最短暂的印记,除了特蕾莎。特蕾莎在他灿烂轻盈的生活和“esmuss sein”(非如此不可)中连接了一根纽带。结婚后,往日轻盈般的生活习惯还在令他寻找时机与情人幽会,但是特蕾莎终究在他心中留下了沉重的责任与幸福的牵引。你们也知道,我的幸福是沉重的,不像流动的水波:它紧压着我,不肯离开我,像熔化的柏油。⑤就如查拉图斯特拉的微笑,托马斯从此走上了一条以特蕾莎为起点的沉重之路:从布拉格到瑞士,再到布拉格再到小村庄;从拿着手术刀的外科大夫到开阿司匹林的小诊所,再到玻璃清洗工再到拖拉机手,这便成了托马斯的永恒轮回。这轻,使他轻盈;这重,使他沉重。米兰·昆德拉哲学追问下的第二重空间,处在这摇摆不定的天平之中,每个生命的重量都在轻与重之间过渡。

三、负重倾斜的第三重空间

米兰·昆德拉哲学追问下的第三重空间处在天平负重倾斜的那最沉重的一端,第三重空间便是作者在小说叙事中用大量笔墨所勾勒出的特蕾莎的梦境空间。这些梦境不仅将特蕾莎的现实生活压得很重很重,连同托马斯也被特蕾莎的梦境托的沉重不堪,他总是要在第一时间握住特蕾莎那不停颤抖的双手。米兰·昆德拉在文中说,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遗漏的一个方面,梦不仅仅是一种信息交流,还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想象游戏,这一游戏本身就是一种价值。梦是一种证明,想象或梦见不曾发生的东西,是人内心最深层的需求之一。⑥作者在小说的第四章“灵与肉”中讲述了托马斯让特蕾莎到彼得山上去的故事,三个男子用枪为承受不了生命重负、想要以结束生命求得解脱的人提供帮助,而特蕾莎正是其中受惠的一员。米兰·昆德拉并没有说明这是否为特蕾莎的梦境,但通过对彼得山与往日非比寻常的细节描述和小说的最后一章“卡列宁的微笑”中特蕾莎梦到托马斯被人开枪后变成一只野兔,特蕾莎回到了自己五岁时曾居住过的曾祖母的小屋,躺倒在沙发上,将由托马斯变成的兔子贴在脸上。由此,便间接地证明了关于托马斯变成野兔和到彼得山上去都为特蕾莎的梦境,这些负重倾斜的梦境正是特蕾莎生命之重的显现。特蕾莎从小喜欢凝视镜子里自己的肉体以求的看清灵魂所在,证实自己的独一无二。而托马斯的不忠却让她抛却了灵魂的重负,变的和所有人一模一样。在小说的第一章“轻与重”里,米兰·昆德拉为特蕾莎制造了一个沉重的梦境:特蕾莎列队在赤身裸体的女人堆中,围着泳池边行走边歌唱边下跪,而托马斯就是站在穹顶悬挂着的篮子上,她们行进的指挥者。关于这场梦,作者解释道,因为是托马斯把特蕾莎带到这些女人中,特蕾莎不知道如何告诉托马斯这一切,因此噩梦承担了诉说这一切的责任。⑦负重倾斜的第三重空间,是特蕾莎梦的空间,也是最沉重的空间。这些梦源于现实生活的重负,但却重得又给人的可能性套上了一个沉重的笼子。当然,特蕾莎的梦还不止于此。

尼采在其自传,《瞧!这个人》中说,不要解除一个人的恐惧和不幸,不要扫除一个人的危险情绪,而是远超越不幸和恐惧,要作为对“变化”本身的永恒喜悦,那个含有对破坏之喜悦的喜悦。⑧每一位读者都在米兰·昆德拉所构建出的三重空间中不停地轮回不停地追问,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复回,我们到底该怎么选择,是重还是轻?作者强调,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⑨人,如若是尼采笔下联结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就应该承担起这份沉重并超越这份沉重,不管它是在梦境中还是现实中。就如同树一样,越是想往高处和亮出上升,它的根就越发强有力地拼命伸往地里,伸向下面,伸向黑暗里,伸进深处——伸进罪恶。⑩其实不然,米兰·昆德拉哲学追问下的第一重空间像个局外人一般,太理性、太思辨,太全知全觉;而第三重空间如同坠入噩梦,太沉重、太压抑,太缺乏超越。唯独第二重空间,恰恰类似我们的现实生活,人们在轻与重之间摇摆不定,但每个人都会尽其之力过好一生。就像小说当中的托马斯,生命由轻到重,由重到轻,但这些都是他被迫的选择。而我们应该在生命和责任面前,肩负起重负之托;在生活和心态面前,变得灿烂轻盈。在人生的轻与重之间,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这种张力就是构成酒神狄俄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综合起的健康的生命价值观,就是高与低、天与地、轻与重相统一所展示出的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完整的存在的人。

注释:

①③④⑤⑩(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店,2014.

②⑧(德)尼采.尼采自传:瞧!这个人[M].北京:台海出版社,2017.

⑥⑦⑨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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