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原罪的批判与救赎
——评王十月的《我们的罪》
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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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王十月的中篇小说集《我们的罪》由五个故事构成:人罪、九连环、国家订单、寻根团以及白斑马。五个故事发生的地点集中在中国南部,故事中的人物绝大部分活跃于社会的底层,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个独立的主体,但是在思想上具有内在一致性,即都表现了“他人有罪,你又何尝无辜”的主题。
一、底层社会的“人罪”书写
王十月这部小说集中的五个故事均聚焦于社会的底层,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多为背井离乡、辛苦挣扎的打工者。在这些人物身上既有着人性中善良的一面,同时又有着人性中的黑暗。纵观整个文本,我们可以将人罪的成因归结为以下几点:非理性的生存状态、荒诞的人际关系、人文关怀的失落。
首先,不单单是一个故事,文本中五个故事所呈现出的人物的生存状态都是非理性的,具体而言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脏乱的外部生存环境,主要指生活工作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二是无法转移、排解的生存压力。比如《寻根团》中的马有贵,刚出门打工时的他身壮如牛,一顿可以吃十五个馒头,可是由于经年累月地在工艺厂干磨砂,工业粉尘一点一点地侵蚀了他的肺,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马有贵已经瘦成了像鸦片鬼一样的老头;又如小贩陈责我,因为赖以生存的唯一的工具三轮车被没收了,在苦苦哀求而不得的情况下,怒火燃上心头,在冲动中杀了人。从前者来看,又脏又乱的生活环境逐步瓦解了人们健康的身体,而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意味着他们不仅不能工作养家了,还要不断地支付医药费用,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从后者来看,贫苦不堪的人的生活就如同是在钢丝绳上行走,从绳上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他们所面对的这种生活的压力是生存和死亡的选择,因此无法排解,无法转移,只能负重前行,孤注一掷。
其次,《我们的罪》中呈现出了一种荒诞的人际关系,这种荒诞性主要体现在亲属关系、同事关系和雇佣关系中。正常的亲属关系是充满爱和温暖的,而故事中的许多家庭总是围绕着钱吵闹不休,这种亲属关系是紧张的、压抑的;同事之间的关系多以合作竞争为主,而书中所表现的则是一种臆想式的敌对关系;良性的雇佣关系应该是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的,而故事中的雇佣者永远是强制性的、压迫性的,被雇佣者则永远是被压迫的。这样一种荒诞的人际关系,使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变少了,而人与人之间的冲突逐渐增多。最后,人文关怀的失落无限放大了人的自私,在低温社会中生活的人们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自然也就不会相信爱的希望,久而久之,整个社会就会被冷漠、虚伪裹挟。
二、对人类灵魂的拷问
题写在《我们的罪》封面的那句话:他人有罪,你又何尝无辜,其实就是作家王十月真正想要传达的思想,由此可见,王十月所探讨的罪不仅仅是指法律条文中所列举的犯罪行为,更多的是指人性中的罪恶。法律意义上的无罪者可能是道德上的有罪者,而道德上的有罪者在无意识中推动着他人走向犯罪。对人罪的描写贯穿了整部作品,是作者对人类灵魂的拷问,显示出了作者的原罪批判意识。
虽然五篇作品都有着一以贯之的思想主旨,但是在人罪的具体呈现上是有所区别的。王十月笔下人物的“罪”更多的是指人性的幽微,具体呈现为自私、冲动、贪婪、虚伪、冷漠、恶念等。《人罪》中陈庚银、法官赵诚出于自身的私欲一直没有公开当年高考调换档案的事情;而小贩陈责我因为生活困顿,在冲动之下杀了人,最后被判死刑;《九连环》中吴一冰为了转移资产,摆脱威胁,意外杀死了烂仔小伍。《国家订单》中小老板为了赶订单让工人们不眠不休地工作直接导致了车衣工张怀恩的死亡。《寻根团》中的化工厂工人马有贵因赔偿所得的20万的归属问题与父亲起了争吵,最后自杀。《白斑马》中死者有四个人,画家李固、菜农马贵、洗脚妹英子以及打工仔桑成,李固和桑成是自杀,马贵和英子是他杀。这些人物身上的人性被作家不断地放大,仿佛是放在显微镜下剖析,构成了作家写作的核心,而作家细致入微地观察、毫无保留地描写,为我们进一步探索人罪的成因提供了思路。
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中国伦理思想史上,性善论的最早提出者应是孟子,他认为人就其本性而言是善良的,人天生具有善端,人人都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于是断言:“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性恶论的最早提出者应是荀子,他认为人之为人,就在于能“群”,在于社会生活,而情欲为人的本性,如果顺着人的本性而行动,其行为必然是不道德的,必然要破坏群居和一定的社会生活。因此,人的本性是恶。实际上,每一个人的人性深处是善恶皆有。生命的终结,于小说中的那些人物而言当然是不幸的,但是没有人是无辜的。这也正应了小说中的那句话:他人有罪,你又何尝无辜。这是现实中人与人关系的深刻写照。
三、希望的救赎
王十月写人的罪,意在唤醒沉睡的人的灵魂,呼吁普通大众去寻找解决的办法。作家从不把人物刻板化,绝不将有罪和无辜对立起来,他笔下的人物多是善与恶的统一体,这充分展示了人性的复杂。在不断书写的过程中,作家试图通过小说中人物的活动去化解这一现实存在的困境,与此同时,开放式的结局给读者留下了自由探讨的空间。
首先,彻底地、真正的自省。曾子云:“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每天多次反省自身,替人谋划是否尽心尽力了,与朋友交往是否真诚,这是以他人为中心的自省,与《我们的罪》中的自省是明显不同的。以《人罪》为例,无论是法官陈责我,还是法官的舅舅陈庚银以及作者最后寄予希望的记者杜梅都是一种自求安慰式的自省。法官舅舅在知道小贩杀人入狱的消息之后,微服青山镇,探访小贩陈责我的家,见到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景象之后,心生恻隐,决定资助小贩的儿子陈一鸣上大学,并且他认为现在这样补救,也是仁至义尽了。陈庚银一句简单的仁至义尽便忽略了他所有的过错。小贩陈责我多年的艰辛,难堪的境遇,贫苦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陈庚银一手促成的。陈庚银的私心改变了小贩陈责我的全部人生轨迹,而今的仁至义尽又如何是真正的仁义呢?直白地讲,陈庚银的补救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心安,为了小辈的前程,于他而言,这种仁义更像是息事宁人。至于法官陈责我以及他的妻子杜梅虽然有过自责,但是仍然囿于自我的私欲中而不敢有所行动,去公开当年的过错。人性就如同自然界中的水一样,再清澈也会有杂质,绝对的纯水需要蒸馏、冷凝、电渗析等办法人工提取。人的身上会有善的光辉,也会有恶的阴影,人类善恶共存,光明与黑暗共生。每个个体在成长的道路上都会遇到道德与私欲的碰撞、冲突,这时我们是选择道德,还是听从私欲?损害、侵占他人利益的私欲自然是有悖道德的,过度的私欲,不正当的行为无疑是罪恶的催化剂。正常的人都会有私欲,这些私欲就如同水中的杂质一样,过量致病。一种由心而发的真正的、彻底的自省可以净化自身,减少我们对他人的犯罪,作恶。反省自身,冲破私欲,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满是温暖的人间。
其次,给予爱和宽容,超越自我。每个人的生活都不是完美的,所以人们会努力地改变现状,寻求美好,在这一过程中,会发生利益相冲的情况。他人可以是竞争者,但是绝不是敌人。但在作家的笔下的世界,人们似乎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或许你的存在就是别人的阻碍。《白斑马》很明显的体现了这一点。洗脚妹英子因为外貌不出众,所以在为客人服务的时候尽心周到,丝毫不敢偷懒,久而久之,便得到了客人和经理的表扬,但是这表扬并没有给她带去更多的欢乐,反而将她推向了姐妹们的对立面,她逐渐被排斥,孤立,这也间接地在加强她要去三楼服务的执念。专心工作,努力进取在懈怠者眼中就成了异类,他们可以在行为上孤立你,也可以在精神上嘲笑、讽刺你。基于这样的认知,你的存在就是一种威胁。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更是现实的世界现实的人生,或出于嫉妒、或出于恐惧、或出于无知、或出于野蛮,或出于自我,他人的存在对自己而言就是一个潜在的敌人。但实际上他人只是我们假想的敌人,并非真正的存在。
王十月的《我们的罪》通过对现实的世界、鲜活具体的人、真实的社会关系的描写,深刻表现了社会下层人民生活的艰辛,反映了人与人关系的复杂性,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人性中的罪恶,但同时也寄托了作家对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