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挚爱这持重的步伐”
——以成渝两地青年诗人为例
2020-11-18
青年诗人的写作,一直是诗坛普遍关注的话题。关注青年诗人,其实就是一种对现在时的护持以及对未来写作状态和趋势的守望。从年龄上粗略划分,1980年以后出生的都属于这个范畴,但80后和90后在创作上也有区别,其所需要共同面对的,一是外部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无形渗透,致使他们的写作成为工作之余的“抒情”,而在诗歌的内部,当代诗歌又进入了一个“室内风景的奇观”中,所写大多不能复杂地呈现事物本身。一种被裹挟的生活和写作状态,自然无法被识别和挑选出来。
当前,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如火如荼,文化上的互动也频繁了起来。追溯根源,成渝血脉相连,生活方式、饮食种类、方言话语基本接近,其在诗歌上的交流从来没有因为行政区域的划分而停止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两地的第三代诗人们曾有过热烈而真挚的互动,甚至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些重要流派、风格、文本都从这里诞生。新世纪以来,也有有心诗人推出了川渝诗歌大展、成渝古驿道诗群大展等,对推动两地诗歌交流做出了可贵的贡献。如今,一个新的时刻来临了,川渝文化和诗歌的交流键再次被按动,各个年龄段的诗人们也纷纷拿出诗作,审视自己和对方的作品,以期获得在诗艺和心灵等方面的审美构建。
[一]
也许我们还是要从“青年诗人”这个概念中,分出80后和90后。他们的写作和思维方式是截然不同的。80后的写作背景和资源,可以说是从第三代诗歌开启,经由互联网诗歌论坛、博客、微博等载体的激发和自我成长所建立。但其缺点也非常明显,过早地在诗歌中展露才华和过早地被生活同化,因而带来个性上的不彻底和理想的余晖,“现实的各种牵绊让这代人成为最谨小慎微的一代人。这种个性也体现在他们的文学表达中。”(《“不彻底的个性”或“进入中年”》)而90后的出场,具备广阔的阅读资源和视野,一开始就在语言方面占尽了优势,并且他们的生活环境相对优渥,对人际关系的疏懒和对内心世界的过度专注,而常常表现出隔离的状态。
重庆的青年诗人群体,其总体特点是游兵散将式的。虽然80后诗人们也曾经几次结集,在《重庆文学》《红岩》《诗歌杂志》等刊物和公众号亮相,但最终和90后诗人一样,偶有交集但各自忙碌。而成都方面的青年诗人群体,可能因为有《星星》《草堂》两本专业诗刊的推动,以及城市深厚的历史人文环境滋润,呈现出一种阶梯的序列感。
我前几年曾在重庆工作生活过,与那里的80后诗人交往颇多。和王步成、刘文杰(北槡)的交往就很能说明一个问题。因为诗歌的缘由,我们在网上相识。2014年在杨家坪步行街一家餐馆见面,此后的三四年时间,我们谈诗、喝酒、呕吐、熬夜、游玩、放浪……似乎一定要这样才算是符合一个诗人的特征。然到了2018年,他们先后成了家,要面对房贷、车贷,要维持一个家庭的运转,写诗已成了一种比较奢侈的事情。这不是个例,也适用于其他的青年诗人。比如朱灿,一名三甲医院的医护工作者,每天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病人;张尹,一位汽车设计高级工程师,早六晚九,周末也在出差,很少有放松的时候;谭词发在机关工作,下班后要忙家务,周末还要陪孩子去辅导班学习,几乎很少有个人的时间……1998年出生的余真,不过22岁,前不久得知她从重庆去了深圳,也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谋生之路。
再看成都的青年诗人群体,似乎要轻松一些,但也是被“时代之鞭”追赶着,日拱一卒无有尽。黄浩定居成都很多年了,也是《屏风》诗群的一员,近几年忙于房地产本职工作,有次听他说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安德,这位比同龄人早早获得诗名的前同济诗社社长,定居成都后,也逐渐写得少了……当然,写得少或暂时不写只是一种状态,并不代表远离、放弃诗歌。在写诗与忙于现实之间,一种选择性的行为后果,通向两条不同但共通的道路。但诗歌是我们对现实世界的另外时空的创造和弥补,是一个诗人踽踽前行的日常修为。
[二]
在重庆的青年诗人群体中,刘东灵、朱灿、陈琰枫、陈放平、廖兵坤、简、余真、侯乃琦等是本土出生成长,张尹来自湖北蕲春,左存文、王步成、刘文杰三人来自甘肃,韩甫来自四川会理,朱成来自云南昭通,谭词发来自贵州赫章,正是他们构成了重庆青年诗人的主要群体和力量。而在成都,除了谢云霓生长于成都,程川来自陕西汉中,罗铖、余幼幼、安德、黄浩、朱光明、张丹、简杺、加主布哈等都来自大四川。自古诗人例到蜀,成都和重庆的包容力吸引了更多的青年诗人们来到这里,无论是暂居还是扎根,肯定都会吸取巴蜀文化的精神,而在自己的诗中有所体现和转化。
在此次入选的诗人中,成都阵列四位80后、五位90后,有老面孔如罗铖、程川、朱光明等,也有首次在《草堂》亮相的郭文杰、安德、黄浩等。他们的诗风格特异,各有千秋:安德的诗总是和现实保持着一种修辞的距离,即使他在写一个小的场景,也要加深词语的感染度和在结尾处来一种折戟沉沙之美;郭文杰的诗更接地气些,他的决绝 (温和的)有时不容许别人置喙。在日常和经验中发掘诗意和表达自己的判断。读他的诗,能感到他的一呼一吸;罗铖的诗的风格有中国古典诗歌的范式,诗作大多风景游历、时间抒怀,语言雅致舒缓,不落旧式文人的写作窠臼;黄浩的诗擅于把握自我和生命的平衡,且诗中古典意象也能妥帖地变成现代诗的构建;余幼幼的诗高于地面三尺,她经常对人类和人类世界怀着一种表面平静的忧郁不安,有时是绝望,有时是自我麻醉;朱光明的诗着重于现实中空白的部分,以致我们很难分清他诗意的来源究竟在哪一端。他诗篇中的山水意象,已经成为他身处现代文明缺失中的自救;简杺的诗如她的人一样,充满少女气质和童话梦幻,她愿意在人的童年时期长久停留,并用孩子般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谢云霓的诗一反过去诗文中的繁文缛节,直接、看见、当下、朋克,诗歌的当代性很强;程川的诗的维度要广阔的多,气息深厚又不失词语的灵秀,其眼光总在历史与现实、生活和命运间打量,表达是绵长的,内里却是克制。
在重庆阵列中,综合各种因素,入选的诗人有五名80后、四名90后。其中廖兵坤和陈放平属于口语诗写作,我们相信,重庆的城市气质,有时就是口语的。陈放平的诗根系重庆农村生活的平静和深情,同时对现代文明将世界异化的批判也时见笔端;廖兵坤的诗注重对日常生活的速写,能轻易、快速地把握到诗意本身的特点;刘东灵的诗永远有自然的背景和衬映,擅于在短制当中熔铸自己的想象力、生活点滴,他能在自我发现的时候赋予他物以动态色彩;余真的诗在一种自言自语的精密词语组织中,创造了和既有世界不一样的审美空间。她的这种偏离视角,好像在某个恒星上面而对地球的一次微观考察;张尹的诗质朴、简练,近来的散句系列也许是符合他的诗歌气质的一种新的尝试;朱灿的诗注重词语的内化和感觉的衔接,她刻意删去了对生活的重构而留下诗的骨架以供读者参观;朱成的诗有一种隐逸色彩,显示了一种夫子自洽的内心生活和人生态度。他期冀一种永恒的静态,也在诗中常把自己并置到万物之中;左存文的诗多对故乡陇西的回望和当下生活的观照。他的诗端庄、持重,有一种对话性质的真诚和敬畏感,一些哲思也随之体现;左手的诗一定程度上能把握到当下文化中的某种态势,又能快速凸显所在地域的特点,一些日常性质的诗作也是填补这种文化态势的细节。
[三]
一个人如何走上诗歌之路,这实在值得考究。这代表了时代风气和生命内在萌芽的一种相遇。我总在想,如果自己生于新世纪后,会不会也热衷于抖音直播的生活文化形态,而对写诗和读诗嗤之以鼻?!斟酌之后,答案是未必。君不见有更多更年轻诗人已经成长起来,他们的语言意识和生命体认让人惊叹。诗歌是一种相互寻找,就像马寻找它的骑手,而骑手正在不断确认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但诗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什么作用?没有人不希望自己能处于诗的世界当中,诗的原在通过心识、语言的表达而成为另外一种接近。我们把这种诗的标本叫作诗。有的人试图追求这样的东西,有的人又把它作为一种道义,但诗如同空气和阳光无处不在。广而扩之,诗是一切,一切均是诗。但诗和文本意义的诗却是两个向度,一个永处温柔之中,一个需要不停处理世界、时代、个人的境遇。诗人的存在,作为隐形的社会职业,需要去不断书写和创造。诗就是黑暗中的光,那光照亮了我们周遭,同时作为诗人,首先就是那光的来源和光的发出者。这就要求诗人必须在心性、思想、语言、技术上具备一定的造诣。诗是野火春风,诗是上善若水。尼采有言: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那么,就在这种逼仄的现实当中,诗不断成全着我们。
如果一个人经年写作,同时有足够宽广的视野和领悟力,那么,通过对成渝两地青年诗人创作的管窥,我们会在各种风格中辨别,进而对自身创作的姿态进行调整。也即是说,他们呈现的以下三种写作路径代表了当下青年诗人的总体创作特点。一是把自身生活和诗思结合起来。这种诗法比较普遍,写日常、写际遇、写远方等,有传统,也接地气;二是基于当代性的特点,其诗歌表现直接、看见、当下、现场,口语诗歌能更大程度地呈现;三是诗人的表达能让你感受到词的、物的、人生的、历史的,以及命运的暗流和漩涡……它考量人对整体的认知和大地的心识。
诗如果不是生命体验、心灵和载道,只是技艺,那就是一种悲哀。一个诗人作家,先培养格,然后才是语言修辞和文心。诗,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诗。或许,这才是需要下功夫的地方。同时,一个诗人若不能从竞技的心态中走出来,那么他在一个点上,终究会感到自己的无力。诗要入自由,融八荒,就是心无挂碍。诗属于历史,却在当下。诗不是意义的语言,而是语言上的意义,让意义和语言同时露出来。我们评价一个诗人,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他的自我更新能力。我们不是要推翻谁,而是要创造一种共存,一种气度和天地,让更多的人能够进来,在诗中安住。
当我们开始享受现代文明的各种便利,在咖啡馆读书或写作,当我们的写作是当下诗歌现场的一部分,而同时,生活的紧张安排和诗的开阔坦荡同频在召唤着你。所以,青年诗人的含义,就是即使背负重厄,也应继续站起来与语言搏斗。我们的写作至今还没有超越上一辈,自身的精神和创作上的孱弱还有待于长足的丰富和加强,没有理由让诗歌的火焰在我们手中越发微弱,至少,发自己独特的光,是最起码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