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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砺着黑暗的自己(组诗)

2020-11-18

草堂 2020年9期
关键词:星空海水大海

[太阳怎样从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升起]

像鸟巢一样

从大海和乌云的枝丫上升起来

从无名孤岛鲸鱼脊背一样野蛮的岛脊上升起来

岛脊异常尖利犹如刀锋

所以也可以说太阳是从大海的刀锋上升起来

从凌晨三点半那些仿佛失踪于世界之外的孤岛

和那些仿佛失踪于人世之外的人

从它和他们筑巢一样不修边幅的房顶和窗棂上

像涂满了松香油的夜明珠一样

在亮晃晃的睡眠的碎片里升起来

从孤岛公园广场上一个晨起练习狼嚎的人

他试图击倒一棵树和它的被撕裂的树冠

在他那因为拟声海啸近乎破裂的喉咙里

太阳肉乎乎地

从太平洋中升起来

[三月至六月书写纪事]

我写下了跟地平线平行的乌云和被撕碎的鸟翼

我写下塑胶轮胎和奔驰在车轮之上

玻璃房子危如累卵的晕眩

奔赴世界各处却从未归来的人

我写下了海水尽头的砾石和盐

苍凉的海水送来的泡得鼓鼓的无名死者

和一艘巨轮陷在海边沙地中的废墟

我写下一颗葱茏的星球和一颗火焰熊熊的星球

写下这两颗星球之间气球般飘浮的

十万颗卫星和十万个椭圆形的宇宙飞船

在虚无中的航行在公转中的自转

在自转中的公转以及残害般的互相吸引和损耗

我写下一个写下这一切的孤独的人

他那么小犹如一只蚂蚁

(尽管有一只蚂蚁正给他的皮肤中注射毒液)

但正是他目睹了这些星球像被刺破的皮球一样

一个个在静穆中缓慢地消失

然后在一种近乎纯粹而唯一的虚无中

他自己也在这虚无中慢慢地消失

像尘埃在尘埃之中堆积着寂静

但最终我写下了爱和时间热血沸腾的相互旋转

我写下世界是一条热气腾腾的河

同样有着不惧火焰和灰烬的远大前程

[地中海]

今天我要写到地中海

又有几艘难民船倾覆其中的地中海

又有很多妇女儿童和眼神忧郁的男人

像烂鱼虾一样倒入海中喂鱼的地中海

全世界的大海鼎鼎有名的要数地中海

把盲诗人荷马的七弦琴

和海神波塞冬与大海单打独斗的秘籍

举在波浪上轰鸣不止的大海是地中海

全世界的大海都包含着死亡深渊

和令亡魂们丧失方向的迷魂汤

地中海从诸神相互追逐开始

青铜和岩石一起打磨着古老的海岸

那些在祖国被火灾烤过被水灾吓过的人

那些像叛逃一样驶离祖国的轮船和人

今天又一次尸骨累累沉积海底

军舰和飞机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小和绝望了

今天我要写到的地中海

是一个时间中的坟墓

是欧洲的血是磕掉了荷马和诸神门牙

也磕掉了时间门牙的一盆子冷血

[有多少事物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沙子]

大海是鱼想去的地方 龙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猫咪和老虎也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乌鸦和天鹅也想一试身手的地方

大海是一只空瓶子和一只空水桶

想去喝很多水(哪怕是有毒的苦水)

被呛个半死也在所不惜地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星空和沙子变戏法的游乐场

是星空和它的废墟不慎坠海后

被海水淘尽了其中卑污的部分而多出来的部分

一把来自星空的沙子 被海水淘得又白又亮

连着贝壳的骨头和鲸鱼的骨头

被大海狠狠地扔出大海

它们成了摇摇欲坠的海边悬崖的一部分

成了埋住岩石锐角的沙滩的一部分

大海是一头冰蓝色的猛兽

它冲倒了那些试图困住大海的

沿海而建的钢架和巨石结构

使它们像巨大的鱼骨一样

白惨惨地耸立在沙滩上

它们和不远处倒伏在海里的航标灯

仿佛一个梦遗失在另一个梦中

站立在摇摇欲坠的沙子的中央

[一封寄给失联者的信]

要经过多少座绝望连着绝望的大海

多少朵孤岛般在绝望中游弋的云

多少架在失联中失速的飞机

在时间之外淋透了雨水的阴郁的痛哭

多少只由于飞过了头 仿佛遗弃于天外天中的

未名之鸟犹如失控的铁一样绝望地飞

甚至要像撕掉世界的遮羞布似的

撕掉多少座摩天大楼乌鸦色的玻璃幕墙

暴露出它的空架子背后嶙峋而野蛮的天空

要绕过多少道布满刀形和锐角的铁栅栏

或者栽满碎玻璃与钢铁尖刺的围墙

所圈养的不明真相的旷野和荒凉

找到那些被时间一再荒废

但仍然不失畅快的秘径

才能把插着三根无名树枝和三根天鹅羽翎

那封用湖泊蓝和太空蓝密封的信

像递交一枚来自月亮上的桂树叶一样

递交到那唯一捧着蓝墨水诗稿

也捧着一大捧刚刚采自大理石山冈

尚无地质学定论的化石松针

被进城计划排除在外的树叶

和草本植物的汁液 像涂染星宇一样

涂染成变色龙和星象学般的翠绿的手里

[旧世界空成了一座空房子]

像天空把山河的寂静

给了山顶偶然的白云孤零零的鸟飞

和一次怅然若失的乌云的远眺

像山脉站住了脚跟不惜剩下破碎的样子

以几乎等同于山峰本身的巨大的悬石

阴影以及穿梭其中的危险的空虚

稳定了峡谷和一条越变越小的河流

像一个小面人被女主人添上了老虎的胡须

鸟的翼翅树枝一样跃跃欲试的巢

仿佛在一场小小的噩梦中

就可以像精灵一样飞起来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不给你说声再见

就像一只闻所未闻的鸟从远处飞来

飞过粗喉咙大嗓门的旧世界

也飞过全部的新世界

地平线之外的地平线渐行渐远

同样不给你说声再见

好多事物争相奔赴别处

旧世界就像一座用多了空城计的空房子

再一次变得空无一物

空空如也

[独角兽]

我蘸着整座大海的海水

和整座星空的星光

在比黑暗还黑的世界上

磨砺着黑暗的自己

就像如整座大海的海水

抱着整座星空和它的鳞片似的星光

磨砺着海鸥翅膀上的海水颂词

和刀一样切割着海水的鲸鱼之脊

就像整座星空的星光

趁夜深人静 万物失声

磨砺着教堂尖顶上比绒毛还细的含羞草

和摩天大楼尖顶上尖尖的避雷针

就好像我是一只独角兽

我的心脏是一块铁青色的石头

我用它磨砺铁器的意志磨砺着

我尖角深处由于生锈

也由于过多地帮助母兽们生产

而反复堆砌的昏昏欲睡的毒

[住在秦岭深处的大学同学]

一个从小就热爱跟母亲一起染布的人

一个从小就热爱颜料和色彩的人

他从山里寄来了很多自然素描:

和乌云席卷在一起的巨石和断崖逶迤的山脉

像布幔一样铺陈在天边的奔腾的云海

一个人像迷路一样穿越一片葱茏草木的背影

仿佛一根被波浪的深渊深度扭曲的木头

在陷落中反抗着陷落

他还画了许多隐者般的幽林

和深谷中隐者般的悬崖上的悬石

仿佛史前时期的神秘巨人

有着像鹰也像怪兽的阴郁表情

奇怪的是他从未画过鸟也从未画过自己

但他画出了许多月光笼罩的深渊

荒芜的山谷中雾霭沉沉

我的大学同学好多年中他住在城里

好多年中他像一只猫一样生僻而犹疑

嫌雾霾太重嫌汽车太吵

每天戴着口罩上班绕道而行

现在他去了山里在秦岭深处

像一个隐士一样住在山上

像一朵云一样住在山上

喜欢把画画在粗糙的麻纸上

画在月光中恍惚不定的岩石上

他是一个无情的人

在白云中出家

[在大海上安放骨灰瓮的萨福]

在海神爱打盹乘凉的春天的薄暮

在棕榈和桂树枝花冠不慎掉落

被海水的深呼吸收入茫茫深蓝之后

在大海上怀抱骨灰瓮的少女叫萨福

穿越了整个大西洋和整个太平洋

穿越了乌云地狱和绝望奔涌的大海

穿着礼服像站在悬崖上

站在核动力航空母舰的甲板上

向大海不停地抛撒花冠的少女叫萨福

像月光一样又单纯又善良的人

她还不知道满轮船都装着核炸弹

满轮船都是发射核炸弹的少年

她妖冶质朴犹如真正的天仙

爱着她的人含着泪水叫她萨福

把骨灰瓮混杂在花冠里

把骨灰夹在花冠中不断地撒入大海

在大海上像安放预言一样安放鲜花

也像安放预言一样安放骨灰瓮的少女

她的爱人叫她萨福

[好石头]

好石头住在遥远的山谷里

有白色泉水哗哗冒出来的地方

好石头住在白云像白鹤一样飞过的悬崖上

有神秘鸟儿独来独往和时间谈心的地方

好石头住在白石头的白里

住在蓝石头到不了人也到不了的地方

好石头就像蛋黄住在蛋壳婴儿住在子宫

就像月亮里的金黄住在月亮上

[沙漠中的海子和蓝]

沙漠深处鱼王哭泣的地方

后来也是芨芨草和土拨鼠哭泣的地方

人们把大的仿佛包含着某种秘密的

一望无际的水洼把天的蓝和水的蓝

天光云影地汇集在一起的水洼叫海子

一定是一个见识过大海的先人

最先想到了这样的命名

他那时刚从海上航行归来

一个失败的人一个失去大海的人

他甚至拿不回一块沉船的碎片

但他见到水就满怀疼爱喊它海子

他依然是大海的儿子

我也爱这深得不能再深的沙漠深处

整座的湖泊和它的蓝

它那鱼王的眼泪一般

活在北方烈日炎炎的沙漠深处

如同活在刀尖尖上的蓝

我也是一个海子一个热爱大海

如同热爱父亲和母亲的大海的儿子

一个在爱海的每一滴泪珠中阅读大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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