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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湘江流向家乡(组诗)

2020-11-18

草堂 2020年9期
关键词:白头翁鹌鹑坛子

[遇见白头翁]

白头翁,亲切的中年人

你与我一样身披秋寒,头顶午夜的露水

脚踩枯枝,在平西府缓缓移动

样子看起来心疼,那一袭羽毛湿了

叫声像孤儿叫哥哥,我听到后惊慌中就答应了

白头翁是昨天午夜在平西府与我相遇

我起床散步,你一跛一跛与我擦肩而过

我听到你叫哥哥,“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京城?

家里的事你漠不关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多年……”

是呀我也是孤身一人,呼唤白头翁

京城渐有寒气,白天晴朗,夜里露水打湿白头翁

入冬后,我与失散的白头翁一起坐在枯树上

一声声叫我们的亲人,一声声哭我们的爹娘

[鹌 鹑]

我是你的小舅舅,躲在灌木丛中。

那是故乡的夏夜,星星比现在多。

短小的尾巴,下体灰白色。

你摇摇晃晃摸黑走来,叫我鹌鹑鹌鹑——

“天黑了,你还不回家……”

风吹起山坡上的草垛,吹起一层层棕黄色羽毛。

我一边哭一边抱起你,

亲你冰凉的嘴。我骑自行车从樟树镇回来,

天黑下来,樟树的香气紧随我十八年,

你坐在自行车后打盹,仿佛就在昨天。

时光早早停滞在短小的灌木丛中,

四十年来还蹲在潮湿的地上。点点光斑,

从你迷离的双眼边缘向四周扩散,

外婆、外公沿着你的气味追到后山,

这两位奋不顾身的老人,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鹌鹑想了想,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收紧的棕黄色翅膀渐渐放下,追捕还在继续,

执迷不悟必须持续到青春发育期。

谁也没有权利获得原谅,谁也不能幸免——

与家禽们一同度过故乡的漫漫长夜。

故乡的墓碑下集合的亡灵变成了一阵阵凉风

到了夜晚都变成了鹌鹑。

一只只紧紧拥抱,叫声里有相互的叮咛——

亲爱的,你死后会回到樟树镇么?

你要照顾外公外婆,他们穿着雨衣站在孔子的

牌位下,泪水淋湿了供果。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跪在鹌鹑身后,

叫声中含泪:我的小舅舅呀你一生漂泊,

而爱像鹌鹑,到了中年才获得了墓碑的阴凉。

祖先们穿上了绸缎寿衣,赶着一群群鹌鹑,

行走在樟树镇的河边,一边走一边念——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草枯了]

草枯了,秋天像个出家的人,在郊外走

落叶在脚下燃烧,我想起了外省焦虑的兄弟

是否看见我清瘦的面容像一丛枯草?

草枯了,身上的布衣散发泥土味

粗茶淡饭,世事纷争与我无关

那些急急忙忙在天上乱飞的鸟,与世事无关

那些可怜的果子在树枝上晃动,与世事无关

草枯了,我渐渐感到凉意像刀子在夜里割我的喉结

想说的话咽了又咽,不说

运草的拖拉机突突突在王府大街多么傲慢

我越来越谦和,看到强盗还以为他是可怜的人

看到回家的倦鸟,还以为是浪荡的游子

草枯了,心中似有隐情无从倾吐

运草的拖拉机仿如我的灵魂,在突突突地叫喊

而我的肉身在午睡

草枯了,草的泪水也枯了

我的泪像小溪一样饱满、清澈

因为我不曾怀恨,青草枯了

大地变凉,我有衰老的心愿

[猫的一生]

我与爷爷去很远的地方

丢下一只猫

我记不得它有多可怜

一路上它在布袋里叫

饥饿,或者布袋里的黑暗

让猫的叫声越来越细小

现在想来它肯定绝望了

我至今没有

被人拎在布袋里的体验

我只记得那时的兴奋

像是去远方走亲戚

经过多次的丢弃

它总是能奇迹般地回到家里

去年我在爷爷的墓地

又看到它从树丛里跑过

我认得它三十年前的眼神

玻璃一样透明

好像从没有被丢弃

[长沙的早晨]

爱如湘江,流向家乡

江水在昨夜来到我床边

亲爱的……

你一夜梦话,叫妈妈

叫死去的父亲

他们都沉默寡言

只有湘江在我耳朵里翻滚

早晨起来,布枕头湿了

鞋子零乱。今年的秋雨

湘女怀中的娇儿……

爱,随日出而焕然一新

长沙的早晨,我的天空

云朵显现父母慈祥的面容

[晩 稻]

进入故乡的深秋

泥土腥红

道路坑坑洼洼

晚稻是金黄的佛陀

倒伏在田野

全身湿透了

我的父亲,如果你能

抬起风雨中沉甸甸的头

我会跪地痛哭

一闪而过的晚稻

凝固的波浪

路边人家搭起孝棚

我进去向逝者跪拜叩首

故乡啊

我一路奔波

只为俯瞰你

躺在棺材里的头

[咕 咕]

我听见故乡在我脑袋里发出咕咕的叫声。

水塘在咕咕叫,

枯树在咕咕叫,

菜地在咕咕叫。

不叫的是蹲在地里的青蛙,

它双眼圆眼,好像得了幻想症。

不叫的还有躺在门板上的小孩,

他在玩一种死亡的游戏,

只等我一走近,

他就一跃而起把我扑倒。

[创作谈]

2019年春天,在我故乡的法华古寺举行“栗山诗会”湖边朗诵会,我走到“八指头陀”纪念馆的楼道里,暗淡的光线下,我看到一排巨大的陶制坛子,因为它们太大,让我颇为惊讶。在我们湘北,家家似乎都有各式各样的菜坛子,但巨大的菜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走近一看,坛盖四周放有一圈清水,小时候我总是帮妈妈把清水加到坛盖四周。在贫穷的年代,是坛子腌菜带给我们滋味,不可想象,如果离开了坛子腌菜,我们的生活该如何过下去。

再次见到菜坛,没想到它们变得如此巨大,并且是在寺院里。我仔细察看法华古寺的菜坛,粗糙、古朴、沉默、亲切,像逝去的亲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坛身上刻有“法华古寺塔坛”字迹。“塔坛”二字让我想了又想,是塔又是坛,除了腌制故乡的蔬菜,甚至还可以收纳我们的肉身。

诗歌是语言的修行,在语言里有一座寺院,那就是诗。我从小写诗,是诗给了我语言修行的机会。汉语的尊严就是人的尊严,每一个字都有生命,把诗写活,就是把字写活。我喜欢的语言朴素如蔬菜,写诗的生活就是农禅并重的生活,我一边种下维持生命所需的最少的蔬菜与稻谷,一边写诗,这样的生活是我这一生终于得到了的生活,所以我对诗充满了感激。

我的内心深处坐着“八指头陀”,他白须飘飘,冷眼热肠。我以“燃脂、剜臂肉燃灯供佛”的虔诚对待语言与诗,我只写我真实的内心与体验到的生活。活到现在,我有了清澈澄明的生命状态,在我这里一切都简单化了,写作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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