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组诗)
2020-11-18
[造 物]
从前 盲人博尔赫斯说 迦太基在下雨
那时他坐在黑暗的家具中 这句话是一个
事实 不可更改 就像石头 只能开采
搬运 切割 确凿 建造另一事物
[红色鞋带]
一只鞋子掉在塔克拉玛干以北
大沙漠 沙与沙之间隔着沙
一粒沙压在另一粒上面
沙堆起来又塌陷自成一堆
一个面积在扩大着 已经埋掉了鞋腔
鞋面上拴着一根红色鞋带
7月22日是星期三
[这个夜晚我需要那棵树的名字]
这个夜晚我需要那棵树的名字
这首诗还差着一个名词 从前见过
写在植物园的牌子上 女贞 像教授
那样扶正眼镜 我瞟一眼 断定它
不过是一截即将定型的庸才 在必然
忘记的某日 被送上脚手架 去接洽
自己的榫 就略过不提 上课时 重点
讲的是马尾松 始皇当年登泰山 暴雨
幸遇古松避雨如故 护驾有功 封为
五大夫松 当我在教室渲染时 它煞有
介事地生长 自得其乐 这里架一道枝丫
那边砌几片叶子 鸟儿旁观歌唱 黎明共襄
盛举 以光和水 仿佛它是在造一座寺庙
仿佛某种真理正在其间敞开 它只是努力
名副其实 崇高或朴素 茂盛或简洁 沿着
某条隐秘之路 它去皈依它自己的形而上学
这个夜晚我的诗篇需要一棵树的名字 再也
想不起来了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雨 季]
很多年过去了 雨还是那一场 半夜开始
先是点 哭泣般的 再次学习悲伤 电影院
早已荒凉 坐在教室里的少年等着下课
老是去看外面的天空 过去复习的都是政治
这是祖母的课 密集如一种古老的纺织
许多珍贵之事都在沉沦 积极必然失败
雷鸣电闪像是彝族人的巫师在为天空文身
他们唤来了大象 孔雀和失踪的水缸 此时
在天空下奔跑的人是自由的 站在屋檐下
观望 脸颊上挂着雨珠的人是美丽的 有间
房子是满足的 躺在破床上是好玩的 不去
上班是安心的 等着那些发亮的细线一根根
将黄昏编结成死灰色是充实的 坐以待毙的
一生是无罪的 直到放晴 物尽其用 未必
就是收获 满街汽车闪闪发亮 尼龙洋伞撑开
在阳台 蒙着灰的油纸伞珍藏在古董铺 许多
时刻准备着的伞最终没有打开 它们都经历了
雨季 它们决心下一次打开打开一把伞是
审美的 康德没这么说过 是我看见那些
在雨中走过的人在伞下面聊着什么 仿佛雨
永远不够大 他们喜欢举着一块湿漉漉的云
[大理城暮晚]
岩石磊磊的长袍自雪线垂下 群峰继续
朝圣之路 云在峰顶 夕阳的台阶上
坐着更黑的老鹰以及流浪者 诗人 农夫
小偷背着空口袋走向另一个落日 喜洲放羊的
老倌七十岁了 山脚的玉米地 像是米勒遗失的
晚祷之书 最后几车稻子是杨家村的 乡村的
女子停止了出嫁 这个时代没有大丈夫 她们
宁可卖身 流氓在路边上喝酒 旅游者撤退了
风景在整理破衣裳 十字架下 多年前的入教者
正在生疑 为自己的捐款是否打了水漂焦虑
灯红酒绿不只是闪烁 母亲找不到她的灯了
以前我还说星星会变成萤火虫 现在我改口
骂了 一句狗日的 差点儿被一辆独眼的摩托
撞着 棕榈树若无其事以古老的手艺修剪着晚风
像外祖母的故事那样 石头露出 溪流歌唱朴素
乌鸦的皮肤不会更黑 又一个村子发育成小镇
高速公路的尽头挂着新月 下面是另一个洱海
没有波浪 我不担心秋天的忠诚 光是好的
黑暗自会为它垫后 苍山十九峰乃是一座大雄
宝殿看不见膝盖的大理城 依旧跪在蒲团上
你们看得见吗?
[听弗朗西斯·培根论画]
要为一件灰色的衣物选择
颜料 还有比灰尘更好的东西吗?
住在伦敦的矮个子屠夫 向他们解释说
只是弯腰在画室地板上伸出食指
勾起一块破布 “在满是灰尘的颜料中
浸了浸” 就涂在了画布上 美术学院的脸顿时
苍白 用的是荷尔拜因牌水粉 他们很肯定
“只是要承认自己那些寄寓在头脑中的
承认自身本来的样子 只处理上心的
记挂的主题” “装饰多么可怕啊!”
下巴光洁的教室 乌鸦的羽毛在为黑暗
磨着一把把亮铮铮的剃刀 教皇英诺森
十世打呵欠怎么画 老师是不教的
从未在一所艺术学校中学过 脚旁
堆满书籍文件啤酒台灯镜子 备好了
咖啡鹅肝酱和猪下水 这样的材料
多的是 最喜欢埃及和意大利
敏感的阳器此刻正裸泳于悲伤的屠宰场
失去标签的肉酱乘机拔腿走掉
逃出了抽象的超市 一只鹿
回到了它的马 一块肉
加入另一块肉男人生出了女人 坦克里的铁花瓶里
绽开着金雀花 同性恋者的烙铁冒着烟
扭打在沙滩骨骼腋窝星星橡树眼仁
胸毛乳房体液脂肪海水……的大卧室之间
即便人们说那儿就像百老汇 食肉者
弗朗西斯·培根 穿着神的睡衣
去洗手间待了一会儿 回来继续画
抠去手指上的白颜料 现在他要把那块
激动不安的烤肉 固定在一种浅灰色里
[田纳西的咸菜罐]
那个坛子不知道自己是一件伟大的文物
将在三百年后的一天被苏富比拍卖行转手
一锤定音 为田纳西的史蒂文斯先生所得
死后 又传至故宫博物院 置于地下仓库的
一只玻璃柜子里 光芒暗淡 直到另一个满清
寿终正寝 此刻它正虚怀若谷
为外祖母腌制着腐乳 它注视着那只
盲目的手朝它的深处 像产婆接生那样
顺着一个古老的秩序 塞进菜叶 豆腐 姜块
红糖 辣椒 八角料 酒 黄昏之光和盐巴 塞得很慢
一层叠着一层 一座秘密的塔
摸索着坛壁搭起来 她弓着腰 帝国的女仆
有时会走神 忘记了佐料的名字
勺子在虚空中停下来 喉间爆破音
在吟唱 “是不是再加一点儿泥巴?”
[在末日中谈论末日]
我们在末日中谈论末日 许多名字死了 那个罗伯特
那个文亮 那个朱 那个路易莎小姐 那个伏尔泰先生
找不到更可怕的词了 没有更恰如其分者可以表达这无德
这绝情 这除名 悲剧的台词早已用罄在别处 无能为力
只能说哲学的 神学的 文化的 审美的 优雅地说 模仿
诸神口吻 像庄子那样 以谈论诗的方式谈论死亡 鼓盆而歌
对比念奴娇与自由体的不同 很多年 我一直在写长短句
等着秋天 为宋代的说法着迷了一生 我们要说说古诗
十九首 一弹再三叹 慷慨有余哀 我们说到扬州和威尼斯
说到塞尚与朱耷 哭墙与碑林 苏轼和毕肖普都赞美过这个
春天 苏说 乱花渐欲迷人眼 浅草才能没马蹄 毕说
岩石上无声的扩张 苔藓生长 蔓延像灰色同源的震波
忽略形容词与实词的厚薄 平仄与蓝调的先后 我们说起
那些文章 千古事 寂寞寸心知 坏人死了 坏单位就要在
暴露的多余中解散 失业的订书机得免一死 病毒无法在
金属表面存活四小时 我们从来没有在姨妈家讨论过食谱
坏制度失去边界 坏杂志停刊了 好杂志同赴 倒在它旁边
那个从小就买他晚报的老伯就要死了 报纸还没卖完咧
成堆地丢在米黄色报亭门口 也零售口香糖和蓝气球 如果
一直噘着嘴吹它 会有春天那么大 从前 死亡的建筑中
总是有顽抗的废墟 丑陋的硝烟 做作的手术台 外祖母炖的
红烧肉的焦煳味 这个太美了 冠状 视死如归的不仅是烈士
风景如画在各地 不必跟着梨花们朝镜子深处看 还是那个屌样
整容是一件空虚事 那些大雁加了油 要去西藏 桉树朝着天空
河流向海 窗帘等着掉色 海鸥不会在陆地久留 狼挺身而出
犹豫的时代结束 三年级的教室里鸦雀无声 《最后一课》
空椅子依然无机排列 男生在左 女生在右 从前有过一篇
小说 都德写的“那天早晨上学 我去得很晚 心里很怕
韩麦尔先生骂我 况且他说过要考政治 可是我连一个字
也说不上来 我想就别上学了 到野外去玩玩吧 天气那么
暖和 那么晴朗! 锯木厂后边草地上 普鲁士兵正在操练……”
我很害怕 你呢? 有一年在锻工房的星星下 我们刚刚用手
学会爱 我们在末日中说着好句子 逝去之前 一切都美 聊胜于
沉默
[创作谈]
诗说的正是非诗的而不是所谓诗意的。诗意相当狭隘,正是诗意取消了生活的毫无诗意。那么许多诗人津津乐道的那句馊话,“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又怎么讲?这个关系到诗在汉语中与希腊语中完全不同,在汉语中,诗是人的“最高价值设定”(尼采的概念),在希腊语中,诗属于朝云暮雨的混乱,脏乱差的不确定,理性,城管局的大敌。诗有一种瘟疫气质。海德格尔反对柏拉图,因此抬出荷尔德林。他其实反对的是罗格斯中心主义令人窒息的确定性,忧惧“灵光消逝”(本雅明),灵光消失的年代,就是同质化的时代,不确定成为生活之敌。瘟疫带来了不确定,这是神灵的派遣吗?诗不是诗意的,也不是禅宗,废话,垃圾。“艺术给予那种世俗眼光视而不见的东西以存在的可能性。”(梅洛·庞蒂)还是《易经》讲得好:“修辞立其诚。”诚不是诗意,更不是志,意思,什么“还有诗和远方”,酸臭。诚就是对无的持存。但是我的意思绝不是说诗就是无意义。(可能吗?)
庄子讲的“莫若以明”,“其辞虽参差,而俶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也是在讲诗,类似海德格尔的“语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