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安的“北方诗学”及其“非日常”诗歌写作探索
2020-11-18
阎安是60后诗人中具有诗歌地理学中地标意义的诗人,他的诗歌理念、诗歌创作具有鲜明的“北方品质”,呈现出“北方诗学”的诸种面相。在阎安的诗歌中通过北方写作,并借助于“北方意象体系”,抵达诗歌的灵魂。北方具有“崇高”的美学意义,有别于南方的“优美”,其粗犷、粗疏、粗粝,展现出强悍有力的生命美学。阎安在“北方诗学”的理念下,展开了他的“非日常”诗歌写作探索。
[阎安的“北方诗学”]
近年来诗歌地理学这一概念如火如荼地延展开,以地域命名的诗人群体、诗歌现象不断涌现,西部诗歌、东北诗歌、齐鲁诗歌、燕赵诗歌、天津诗人、上海诗人……这些命名所强调的诗歌地理,呈现出诗歌的不同地域特色。从文化地理学意义上来看,诗歌领域一直存在着“南方诗学”与“北方诗学”之别。细腻与粗犷、繁复与简朴、秀雅与浑厚,通过诗人的文化心态传递到诗歌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南方诗学”与“北方诗学”。阎安虽未明确提出过“北方诗学”这一概念,但在他的诗哲学思想以及诗歌创作中,已经包含着对“北方诗学”的自觉认同。
阎安“北方诗学”有其自己的一套意象体系,那就是诗歌意象的“北方性”、诗歌审美价值系统的“北方性”。北方是相对于南方而言的,在汉语文化体系中,“北方”自身带有边界模糊、含混未明的倾向,但在北方的地理确认上还是有一定的共识度的。在中国地理上北方是指淮河秦岭以北的地区。在人们的文化认知上,北方这一地域比这个划定的区域更狭窄一些。诗人邱华栋对阎安诗歌中的北方意义是这样阐释的:“他的诗歌写作呈现出一种北方的大地气质,一种中央地理意义上的文化韵味。”邱华栋强调的是“大地气质”“中央地理”意义。诗歌评论家霍俊明认为:“阎安作为一个生活在‘西部’的生存者和写作者,其诗歌的地理坐标、精神元素以及核心意象谱系恰恰不是‘西部’,而是更广阔意义和背景上的‘北方’。”(霍俊明:《在“断裂”地带写作——评阎安诗集《整理石头》)霍俊明区分了诗歌地理意义上的“西部”和“北方”,精准地定位阎安的诗歌写作的精神空间。
在阎安诗歌意象体系中,“石头”这一意象具有核心意义。阎安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诗集就是《整理石头》,这部诗集的六个部分中,石头作为一种日常可见的固定物,坚硬性、难以摧毁,在时间的长河里可以持存很久,这是它的主要品质。阎安通过石头意象,这个大地上坚实的存在物,隐含了诗人骨头的硬度和志趣所在。这种非日常性的诗意向,成就了阎安北方写作的存在品质。石头是阎安北方诗学中最具特色的一个意义承载符码。在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里,石头作为文学意象长期以来被中国诗人接受,在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位置,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就曾以《石头记》命名。而存在主义大师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石头被赋予存在主义荒诞命题的意义。当代朦胧诗派的杰出代表顾城的诗歌中,赋予石头文学与哲学的双重意味。
鲁迅文学奖的获奖词是这样评价的:“阎安以宽阔的历史眼光、深远的文化忧思完成了个人的精神独旅。他着眼于现代文明又立足于乡土农耕情怀,扎根于西部又在地方性体验中寻求超越,深切地关注现实,又在时代的复杂经验中实现诗学的提炼和升华。他的诗隐忍朴拙,真诚沉稳,具有石头般的质地。”阎安作为北方大地上的行吟诗人,以其雄性气质的本然去感受体验北方诗学的崇高与荒寒,并借助于石头等意象达到写作的非日常性,把诗理解为、呈现为精神的运动,而不是物质呈示,并以此保证了其诗歌品质、诗歌尊严。阎安用“北方诗学”来表达一种诗歌追求与诗歌呈现,给整个中国诗坛带来一种新气象,一种新的有效的理论阐释可能、一种诗歌写作的方向。
[阎安的“非日常”诗学]
阎安的“北方诗学”概念底下,置入了“非日常”的诗歌质地。阎安对自己的诗歌观念是这样表述的:“整个时代的大多数诗人热衷于用一种入世的心态和动机写诗,诗歌回不到虚的位置上,就是诗歌写作的诗性缺失,等同于俗物。”( 丰云,吴怀尧:《整理石头的人——著名诗人阎安访谈录》)在这里,诗歌需要回到“虚的位置”上,否则就会“诗性缺失”“等同于俗物”。也有论者敏锐地发现:阎安的诗歌创作有意识地与“日常写作”保持距离。此中缘由还是对诗歌诗性的看重,是对诗“等同于俗物”的警惕。
从诗哲学上来看,阎安的诗聚焦于自我意识的回返,他把自己的“自我意识”投射到外在的万事万物上,然后并不停驻在外界事物上,而是经过事物陶冶的“自我意识”回到它自身。在阎安的诗集《整理石头》封底这样写道:“现代性诗的梦想和使命就是要总括无限世界,就是要提炼和概括充满了稀释、排挤与虚假的庞杂而表象的物质世界,留下那跟虚无同样纯净无瑕的世界及其真实”。这也就是说阎安现代性诗所处理的世界是“纯净无瑕的世界及其真实”,这里所表达的现代性诗的使命,有其具体语境下的有效性。作为一种思维活动的诗歌写作,它所处理的世界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物质世界,实际上又都是同一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两种视角而已。在《整理石头》的封底上还有这样一句话:“现代性诗必然要协调和清理所有的物质,并赋予自己的存在以必然性,唯其如此,人才不至于在终极意义上被物质所颠覆,在物质面前确保自己的独立尊严,确保人对物质的胜利。”保持诗歌与物质的疏离状态,即诗歌的“非日常性”,诗人阎安在诗歌题材与诗歌写作的处理上,都对“日常性”对诗歌本质的干扰保持警惕,并以此来完成他的“北方诗学”的质地纯度。
阎安在他的《玩具城》自序里这样说:“文学和艺术要理所当然地回归到生命和生存的本质上进行表达和陈述,应该回归到对生命存在及其过程与终极价值的探问关注上,发现本真世界及其无限细节的深度意义和魅力,对美与善实现充分的介入。”阎安对“生命”“生存本质”“终极价值”等概念十分关注,这贯穿在他的诗中。
也不是说阎安对日常题材完全拒斥,但是当涉及日常叙事时,阎安的诗歌写作处理保持了警醒的批判态度,他自己强调:“过去一个游吟诗人可以在一棵树或一座悬崖给出的自然凉荫下歇息,而今天的我往往被高速公路和铁路干线反复困惑,久久不能进入以往由大地和大自然直接设计、充满原初质感的天然之境。”由此看出,阎安的诗歌写作尤为关注在现代化、城市化的语境下,人的精神的安放问题。
[组诗《磨砺着黑暗的自己》的“大物”与精神]
组诗《磨砺着黑暗的自己》由十一首诗组成,它们分别是:《太阳怎样从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升起》《在大海上安放骨灰瓮的萨福》《三月至六月书写纪事》《旧世界空成了一座空房子》《地中海》《有多少事物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沙子》《一封寄给失联者的信》《住在秦岭深处的大学同学》《独角兽》《好石头》《沙漠中的海子和蓝》,这十一首诗各自独立,而又是一个浑然统一的整体。组诗的题目是《磨砺着黑暗的自己》,这个题目取自《独角兽》中的一个诗句。诗中所涉及的“大物”有:太阳、大海、旧世界、地中海、秦岭、独角兽、石头、沙漠等。一方面,这些“大物”都是经过诗人自我意识同化的“外物”,打上了诗人自我意识的烙印,因此可理解为诗人自身;另一方面,这些“大物”都可以看作用来磨砺黑暗的自己的磨石。这些事物不纤弱、不细微,都具有崇高之美、整体之美、粗犷之美。
在《太阳怎样从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升起》中,诗人满含感情地叙说了太阳升起的艰难,这本身就是“磨砺着黑暗的自己”的重要环节,阳光照进诗人“黑暗的自己”的内心,为组诗提供了写作起始的调性。《在大海上安放骨灰瓮的萨福》这首诗,把“萨福”和“核导弹”并置在一起,颇具穿越的戏剧效果。萨福是诗神的隐喻,“像月光一样又单纯又善良的人/她还不知道满轮船都装着核炸弹”。对于现代文明与古老人性冲突的忧虑,使这首诗带上了批判和反思的人类意味。
《地中海》作为一个文化地理空间,在汉语语境中是很少出现的。此处的地中海,显然书写的是欧洲难民事件,这古老的文明在现实的资本伦理的挤压下,文明的崩溃、人性的坍塌,都深深刺痛着诗人的文化神经,表达了诗人对世界苦难的理解与忧虑。
《住在秦岭深处的大学同学》这首诗对“大学同学”的心灵处境,进行“心电图”式的扫描,对现代文明进行了一番生态学意义上的反思,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多年中他住在城里”,对于城市的认知是“嫌雾霾太重嫌汽车太吵/戴着口罩上班绕道而行”,概括起来即空气污染、噪声污染、交通拥堵。出于“在陷落中反抗着陷落”,住进了深山。这反省具有对现代文明反思的意味,“像一个隐士一样住在山上/像一朵云一样住在山上”。自我意识从外物的追逐中得到确证,转变到返还自己的内心,从内心中得到安宁。这首诗并没有提供出多于古代隐士的精神含量,但是作为物质世界的反叛谱系,提供了一种求诸内心的精神路径,在资本逻辑与意识形态逻辑双重挤压下,显得格外动人。
《好石头》探讨了好石头作为存在物,其存在的空间的多种可能性,“好石头”作为一切好的事物的隐喻,其形而上学性保证了诗的虚灵气质。这首诗共有四节,每节的起句都是用“好石头……”开场。
《沙漠中的海子和蓝》这首诗的诗歌品质是如何保证的?沙漠对于多数人来讲是不常见的,动物或植物在沙漠中的生长是非常艰难的,主要在于缺水,因此沙漠中的海子(水洼)就成为极为宝贵的罕见之物,对海子献上神圣的诗,来自对生命的艰难、对生命的喜悦的体认。另外,作为当代著名诗人中的一员的阎安,对当代大诗人海子不可能一无所知,“我也是一个海子一个热爱大海/如同热爱父亲和母亲的大海的儿子”,这也可以看作是阎安向诗人海子致敬的一首诗。
《独角兽》这首诗,以独角兽自比,道出了:“在比黑暗还黑的世界上/磨砺着黑暗的自己”。整首诗写得阔大雄浑,“整座大海”“整座星光”都参与了“黑暗的自己”的磨砺。在此“磨砺”成为事物达成自己的一种方式,成为探求真理的自我实现过程。诗的最后写到,“我的心脏”成为磨石,并以此来磨砺意志、磨砺体内之毒。
阎安的组诗《磨砺着黑暗的自己》延续了他以往的诗歌创作理念,在宏大事物上承载时代精神。他的“北方诗学”“非日常”诗学在这一组诗中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而面对“日常”的诗歌写作,往往取批判的态度,为现代文明的反思,为城市化、碎片化带来的问题,作者以诗的方式,呈现出自己深沉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