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逻辑是一个神话的逻辑
——独角兽诗学札记
2020-11-18
诗歌是什么?诗更接近于道。诗法自然、万物。天人合一,人的心灵世界和外部世界发生了大陆和大陆、天体和天体碰撞般的关联,形成一个契合互动机制,时间和空间、存在与虚无一齐到场,内外沟通,不能在场的和能在场的都一齐到场,世界万物和一切时代在一首诗中邂逅,强调着当下存在的新鲜感与创新性,那个得体而优雅的强度与浓度。追求极端和精确性是诗歌的本命,它追求那种弥漫至全部宇宙的极端性和人的、语言的极端性与精确性兼而得之的局面。
诗歌是变动不居的,犹如闪电和云的互相生成与表演(或许呈现或诞生更为恰当),包括对它的认识和理解,包括必须仰赖一个庞大的传统才能锤炼出的关于诗的生生不息的观念。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或者一首伟大的诗歌来说,不同时期,甚至同一天的不同时刻,它们就像闪电和昙花一样,在诗人的笔下和阅读者的主观世界中不停地发生转形赋体,发生那个失控性的质变。文体,这对诗歌是一种嘲讽,正如诗歌天然地嘲讽着文体。或许,它永远只是一种个体意义上方可创造性地理解、面对的文体。有时你觉得你已进入了它的内部,像肉体与闪电触及一样,一语中的,仿佛与无限猝然相遇,充满痛感的刹那仿佛永恒在握;有时却又发现你完全被阻隔到它的远方、外部或类似于隔世的恍惚之中,它让你老虎吃天,无从下手。它是一个永远需要人的内在世界在创造性的觉醒维度上才能维护的文体。
诗歌是由特有的语言、想象力和结构共融共生的语言文本建制,是一个极端性文体,一门极限性的语言艺术。在当代诗歌的文体下降路线或运动中,诗歌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文学俗化进程中,被降低为一个文体,其实它不是一个单纯的文体,我曾经说过或者坚持:诗歌是超越文学的、伟大的、以语言为唯一材料(即以本质为材料)的综合艺术,它是对哲学、文学、天文学、音乐、建筑、自然科学和超级现代技术的跨界综合。而今我们甚至把它列在小说、散文杂文、报告文学之后,成为文学文体之中的末角,成为现代文学内部一个边缘的、次要的文体,这是对文学赤裸裸的背叛,也是当代精神贱化的最触目惊心的标志。
当我们今天的文学史和诗学是用理解叙事文学和大众文学来理解诗歌的时候,当现代汉语诗歌在主流上表现为一种大众通俗文化上的生活哲理和浅俗诗境营造时,诗歌这一伟大的人文艺术的文体属性就被泛文化、泛文学时代灾难性地阉割和削弱了。
认识、理解、阐释我们的时代,这个深度现代化的时代,这个不同于一切时代的新时代,这个中华民族、中国文明又一个不同寻常的命运际遇期,是现代汉语诗歌命悬一线的使命,是我们从中国本土现代化、城市化、后工业化的生存现实和经验里提炼现代汉语诗歌有效诗意和诗性的必修课。
现代化是人的不可逆转的命运。
关于我们的现代化处境,我划分了七个时代,我们同时生活在这七个时代:没有远方的时代;没有故乡的时代;没有成长期的时代;没有单纯事物,只有跨界事物的一个高度跨界的时代;时间和人直接相遇从而形成同一、重合关系的时代;人工智能高于大众平均智慧和普通人的时代;虚拟生活从比例和关系上大于、重于现实生活的时代。
现代化是一个庞大的悖论体系,现代是一种冲突和对峙的平衡、互动与消磨,整个世界变成一个真实的、但同时也是全新的象征隐喻体系,我们居住在自我与世界、存在与虚无的双重性真实之中,也居住在它的对立面。我是我的同盟,我也是我的对立面,甚至是多重性对立面及其包含其中的转喻性复合体。这是多么巨大而悲情的人类境遇变迁,它深深地切入到存在和语言的双维神经体系。如果语言缺席,我们将是有史以来最悲情的存在的失踪者。
然而我们真的没有完成现代汉语诗歌本体的城市化、现代化进程,那个和人的现代化境遇相辅相成的本体的修辞体系、象征体系我们没有建立起来,在中国文化经验和现代化经验及其价值和审美融合方面,我们现在的文本经验和方法都是传统经验和方法,依然是农业修辞、农民修辞,以农耕视野为人文基准的自然修辞,依然是农业、自然及其价值伦理为理性驱动的修辞体系。
时代变了,传统修辞和语法已经不能表达真实、表达时代了,不能表达事物和存在的确切含义和属性了,已经没有命名、指认现代化境遇中人和时代境遇的能力了。
现代汉语诗歌必须深度介入,改变人和语言割裂的局面。
这个时代的语言和人格正在被技术幻象所制造的错觉逐渐架空,我听到了人们要告别语言文化的消息,我看到了沉溺于技术物质中的人类对语言最本质的那个世界使命的轻薄与厌烦,而这正是现代汉语诗歌需要完成极限性语言觉醒的地方。
其实语言就是世界完全陷入虚无之后,那个有别于意识和存在,把人类从虚无中还原为存在真实的那种极限性的人文创造力,它就像上帝创造人一样把世界重新创造出来。一个诗人必须舍生取义地追求语言的极限性,要把语言锤炼得能在虚无中放得住、耐得住,然后借尸还魂,把人从纯粹的虚无的危局中重新创造出来,使之免于厄运。诗歌的本质就是语言的神话,它因为语言的极限创造力而使神话有了真实般的合理性和现世活力,诗意地栖居,就是像诗歌那样居住在诗歌中,以语言为家。当家不在时,语言把它从虚无中创造出来,承担起来。
诗歌的逻辑不是一个生活的逻辑,而是一个神话的逻辑,我甚至确信仅在人格范畴内成就不了一个杰出的诗人,它要仰仗一种根植于人文又超越人文的语言的极限性创造之功的彰显。
语言才是人类终极意义上的家,也许它不庇护一个个具体的人,但它庇护那些沦为终极价值并代表这个价值梦想的绝对的人。正所谓“圣人援道不援手”!
现代汉语诗歌并不反对意境和意象,而是要实现意境和意象的现代性升级。
意境就是言外之意,声东击西,驾轻就重;意象就是小中之大,大中之小,水井中的星空,大海中的浮木。意象和意境的互动,把有限世界和无限世界统一起来,把有形和无形、现实性和可能性统一起来,把语言的本体功能和象喻功能发挥到极致。
一个现代汉语诗人必须锤炼关于诗歌的自我的定义。一个诗人坚持一生的写作,到了最后,仿佛不是冲着诗歌写作本身,而是要在写作中(像泅泳大海捕鲸一样)追出这个关于诗歌的定义在内在中的呈现。犹如炼制砒霜或者矿石中的金子。
一个现代汉语诗人,他的创作和他的诗歌之间的互动不是创世,而是一座完整的炼狱,让语言和世界在炼狱之中重新诞生。在此维度之下,天堂不是升华,而是更纯粹的呈现。天堂不在别处,它在内部的内部。
一个诗人关于诗歌的自我定义必须包含着对世界起始于神话的理所当然的理解和被庸常的时代现实所淹没或窒息的另一个神话。这是无边界的维度,必须具有决定定义的深度和质感,以及山岳海洋般的不可撼动性。
就是这个定义是信念般坚定不移的,非常明确的,它囊括了全部诗歌的历史和这个文体在全部历史表现中所实现的人文本质。这可能是一种很类似于神话的理解。而最终,他把这个定义落实在自己时代那个更真切的,类似于神话的真实和本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