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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均日(组诗)

2020-11-18

草堂 2020年11期
关键词:写诗诗歌

◎ 宋 尾

[恍 惚]

我的狗蹲在地上

巴望我时,

像极了某个人。

我是说,它的眼神

如此熟悉,像极了呆滞、木然的

我的父亲,一只手夹着烟杆,

臂弯里揣抱酒瓶,

真像呀!

我探手摸摸它的头,

它顺从地将下巴搁在

我膝盖上。

怎么说呢,我忽然

感动于这个瞬间。

这种亲密即使在我幼时

也不曾有过。

当他在门槛饮酒,我

总是漠然走过。

我们的眼神

就像两颗行星,

在浩瀚的某处交会了一瞬。

无论如何,有些东西

是很难改变的。

——我是说,那种深藏的

呆滞、木然的记忆

一直都不会真正消逝,

从我这里。

[坐在黑暗里]

你有没有试过

坐在黑暗中凝视自己?

不是形容,不是比喻,

不是你们知道的那种“黑暗”,

比如街道和旷野的夜晚,

或是房间停电那瞬的滑落。

我说的是另一种确凿无疑

但又无法用言语描绘的

比黑暗更为深刻的东西,

它处于白昼但与白昼形成

一种最大落差中的反差。

这个下午,在晶花洞穿行两千米之后,

关掉探灯,我看见了真正的黑暗,

它有多么寂静就有多么纯粹,

它的内容毫无杂质,

近乎时间的灰烬。

这狭长的黑暗在空洞中储存了数亿年,

几乎等同于时间本身。

这样的黑暗让人微微眩晕,

某些物质悄悄从我身上挣脱而去。

我睁着眼,看不到一切

又似乎看到了一切。

当探灯重新唤醒,我确信了它的提示:

光是最大的仁慈,

黑暗则是一种怜悯。

我们在陡逝之间。

[蝴蝶的自尊]

这只蝴蝶

只剩下一扇翅膀,

它竭力保持着平衡,

从我眼前拖曳而过。

尊严就是这样的

一种强硬。

你丧失的东西

在你身上依旧存在。

当你没法飞行时,

仍然在某种角度上

保持了一种完整。

[羞 耻]

欢聚的时刻,我看到

你出现在一旁,你还像

最初我认识你那般,鬼魅,

清瘦里装着一些空白。

你总是闭着嘴,悄无声息,

那时就这样了。

可瞧瞧我想着什么:

你咋来了?

你又赌输了,你又

吃了那些丸子!

你又没钱了吧?

直到我醒来前

都在费劲思索该如何打发你。

可醒来也让我意识到

你死去已快两年了。

你比我只小一天。

你死的时候比我认识的你重了大概四十斤。

你死的那瞬不是被什么重重地甩出去

而是轻轻一哼。

去年,我去看过你,

你的墓造得不错,

面向新筑的高铁线,

四周是田,焦黄的荒原啊。

这整个上午,我什么都干不了,

我为我感到羞耻,

当死去的朋友回来找我

而我却仍想着——就像你死去前那样

想着如何躲避你。

[记录无意义]

在远处的人们被碾压时

写诗是矛盾的

如果我们写作是一种残忍

这相当于说

面临恐惧时歌唱便是无意义的

我们必须要承认

有些嗓子不甚动听

但它是内心的声音

事实上,写作从来就是

记录无意义的工作

写诗不是从车轮下面

打捞被碾过的尸体

也不是拼凑一种细节

而是蹲在沉默的轮廓里

感受他们失去的但在

我们血液中

依旧活跃的体温

[随 记]

梦境是最好的故事。

雨声是一种环境。

神话是世界的另一种复述。

盲人是我们的眼睛。

我们周围,最显著和最自律的

职业者是鸟类。

最自由的灵魂是猫。

完全不考虑他人感受

甚而包括自己,反而更为安全。

原始人比我们更像人类。

道理是一种隐形批判,批判

往往未经证实。

我们读故事不是

匮乏故事而是缺少幻想。

最好的故事是一首诗。

诗更近似于一种梦境。

[偶然想到]

没有被时间孤立过的孩子

是很难理解生活的善意的。

发现美的并非眼睛

而是那颗敏感的心;

敏感的孩子要么瘦弱

要么肥胖。

不懂游戏之道

就难以在世间戏水;

失败才是本质。

人生就是接纳和排除。

你要说还有其他我不否认,

但我认为仅此两样:

人生就是接纳一部分的同时

又要排除一部分。

[平均日]

北京飞着鹅毛大雪,

深圳近似夏天,

重庆,雨落了一天一夜。

总是这样,世界

似乎难以平均,但更多人

更愿走在雪絮里而非

这连绵的阴雨吧?

整整一天,我独自

待在房子里:

书房是温和的冬季,

这之外是凛冽的冬季。

我想我大概

得悉了一件事,

你自个儿的悲欢才是

这世上的平均点。

但所谓的幸福感往往基于

或者说需要我们沉溺于

这一成不变的生活。

[创作谈]

有个问题,常常无缘由地浮动在脑子里:诗是什么?

说起来,在之前很长时间,对此我是清晰、确切的,但近些年,这个答案变得似是而非,游移而模糊。一方面,这是由于我与诗远了一些,淡了一些;另一方面,我的重心转向了小说。其实,与热爱的事物有点距离感挺好,让你看得更为清楚,也有助于发现自身。其实,我一直在写,只是这种写作不再是外向的,而是隐蔽的。我有许多小说都是由诗歌改写而成,不久前我还专门写了一篇小说——里面探讨了相同的困惑:诗这个东西是什么?

我无法准确说出诗是什么,但诗参与了我。看起来我已经是个小说家了,但我使用的是诗的思维。我在任何时间和条件下写诗,没有丝毫的野心。诗歌已贯穿而成我的一种日常。

诗在我这里的进化是显然的。有人说我的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那是肯定的,早期,我的诗歌浓稠,激烈,现在则是冷静和思辨的——这是媒体职业所带给我的。以前写诗,我期待于刊布和之后的反应,现在我写诗,更多是满足于写作的过程本身。所以,变化是存在的。如今我写诗不刻意思虑选题,不大关心读者,满足的首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他人。

写诗就如在漫长的时间里持续给朋友写没有回程的信,“并且无须得到他人的理解”,要做到这点须有良好的心态。诗是丰饶生活的一部分,诗从来就不单单是你写下的那几行句子,而是一种能力。我确乎说不出诗是什么,但我知道,诗不是什么。

对我来说,写其他的文字更像是工作,而写诗是回家。所以,诗就好比是我的房子,有时是我的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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