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组诗)
2020-11-18车延高
◎ 车延高
[跋 涉]
街道越老,刺桐花就越年轻
风闲不住,四下里串门儿
巷子寡言,垒墙的石条和砖块有些耳背
几只麻雀调皮
在雨檐上看风景
万安桥上人来人往,去梓潼城里喝大酒
洛阳桥上望海的,迷住了泉州的红树林
我坐在石凳上,忆想那些赶海的人
他们把孤独带出走不通的巷子
让烦恼作祟,寂寞却解放了
相对于跋涉
远处的万安桥只是命中一节脐带
路不管把人送多远
游子知道
不想迷失,一定要记住故乡的方向
[那阵子]
那阵子,一驾慢腾腾的牛车给岁月提速
车上坐着个日子
一根牛尾打着乐拍,也没把唐朝运到民国
那阵子,土地面黄肌瘦
看一眼垂头丧气的庄稼,就知道
日头强势,流水还没学会信口开河
那阵子,雪花旖旎,无缚鸡之力
神,摇着鹅毛扇
寒霜一脸苍白,就敢称一统天下
那阵子,男耕女织就是日子。爱不挂在嘴上
大难来时,夺一条生路
让自己爱的人先走,自己断后
那阵子,露珠只是月亮的泪滴
雪山被太阳感动着,风甩响一根鞭子
草尖上,就能放牧一群牛羊
那阵子,杀戮,是血滴绽放颤抖的花朵
让死亡歌颂勇敢
征战的终极,是让死神平息征战
那阵子,心就是每条命的菩萨
去禅院外苦修,自己做自己的神
神通,也叫方便多门
那阵子,道高一丈是口头禅,不拼血气之勇
马革裹尸,只算个死士
让魔鬼放下屠刀,才叫立地成佛
那阵子,山叫龙脉,是祖上盘下的一脉风水
用来高瞻远瞩
挖山,等于挖自家的祖坟
那阵子,气节长进书生的骨头
建安风骨比大雁塔高
让骨头折腰,叫谄媚,让气节站着,叫傲骨
那阵子,黄河年轻。用天地的力道搓一根绳子
比时间短,比历史长
一头拴远古,一头拴着今天
那阵子,脚力被马蹄和驼铃累死
路是苦难踩出来的
有人活着,进了坟地,有人死去,进了青史
那阵子,一粒豆火短,夜就长
翻累了竹简的手去前朝考古
穷经皓首,也熬不瘦眼睛里的一束光
那阵子,圣上惜墨如金,才有一言九鼎
唐诗宋词各领风骚,一个说书的人唱着
皇上金口,诗人玉言
那阵子,有翅膀,才敢在天上走路
南船北马追上了蜗行牛步
却不知有南极北极,也不知东半球、西半球
那阵子,灵感还没有出世
想象力把诗句酿在酒里
把酒问青天是苏轼,叹明月几时有的是我
[村 口]
脐带剪断了,还让人牵肠挂肚的地方
一种慈祥,把天真和童心一口一口喂大的地方
背着一颗野心出去闯荡,终身寄存乡愁的地方
用一根乡愁就把心牢牢拴住的地方
陌生在眼神里熟悉,熟悉又在眼神里陌生的地方
沉重、困乏和劳累坐在汗珠里,看季节上妆卸妆的地方
眺望的眼神儿站久了,就长成一块石头的地方
一个不需要任何路标,都能走回去的地方
幸福和苦难各有归宿,又抱头痛哭的地方
一茬一茬的生死,都必须经过的地方
春节和清明时脚印缝补最密,幸福和痛苦缠绵不休的地方
走进去就是自己的江山,是可以当家做主的地方
无论多少次转乘,都被游子视为起点的地方
叶落归根。最后一念会疯狂亲吻的地方
不落半片雪花,时间就把头发染白的地方
守巢的痴心,等那群一步三回头的脚印回来的地方
[过 客]
偌大的宫殿,气度恢宏,说没就没了
土地还在,缄口不语
如果凸显的土堆强调一种记忆
可以叫遗址,也可以叫废墟
那条贝壳铺出的路,若回故乡,应该是海
那群没选进细腰宫的荷花,若出水,应该是楚女窈窕
只有那节不肯埋没自己的管道固执,若丟了
多少诗人活着,
都捡不起“清水出芙蓉”的诗句
好在章华台不再喧嚣
春天和风坐在一片树叶上聊天
一只白头翁在枝条上傻乎乎地站着
我,还有那么多人,都是过客
[父 亲]
父亲站在麦地,那里就是季节的客厅
太阳馋涎欲滴,舔他黝黑的皮肤
我爱父亲,爱他泥土色的皮肤
爱他比土塬壮实的身躯
父亲给了我一切
自己就老了
他太累,为这个家打了一辈子长工
我最怕看他扶着墙咳嗽的样子
硬撑着,被沉重耗尽了气力的身子直颤
好像要把所有的苦和累都咳出来
有时我会说:你歇着,我来帮你
父亲已经直不起腰,摆手
你别猫在家里,要出去闯
让日子好起来
迟早,你也要做父亲
[纠 结]
几艘年老失修的船搁浅在海滩
很像现在的你和我,老了,不想动了
越这样,越羡慕没有年龄的大海
更多的时候,会沉思
平静,是因为有过太多的不平静
就像海浪和岸线一直在无休止地争吵
在不平静中,活着,无法分开
这辈子,我和你
也是这样
爱和不爱用一生去纠结
就像船和苦咸的海水,不离不弃
[龙 窑]
古老的制作方式
在苦苦劳作的土地上弓起脊背
任由游刃有余的手去操持
把那么多伺候日子的物件搁进去
在火的炼狱里向死求生
把时间烧成陶瓷的皮肤
再把岁月熬成每件器物的包浆
坐在窑口的一声叹息就活了,翻个身
痛心疾首地说:几辈子烧不出个满意物件
丢在坑里死过去的
居然就被买卖成了天价
其实,还是捏在岁月手里的见识最明白
你们那会儿看火候
现在的专家论年份,看朝代
资历是没有学历的
龙窑是把日子熬成了年头
就成了制造文物的文物
佛山人都知道
所以把它当手心里的宝
[梵净山]
在梵净山顶,不打坐
可以反省
那些昔日参加过砍伐山林的人
也许明白了
在崇山峻岭唱经的不是风,是草木和树叶
那些习惯来让炊烟在天空写诗的人
也该明白了
草木不是用来烧的,它们是大山的肺
草木吐纳的空气
就是一个个生命的呼吸
在梵净山
不开悟,也会醍醐灌顶
有资格让白云摩顶的
必定是高山
有资格登上山顶的
必须是攀登者
[屋 檐]
如果蝴蝶朝三暮四
你的辫子就攥不住两个紫色的结
熟了,你常来我梦里散步
齐崭的刘海儿比屋檐高
无风时,我去躲雨
就把灵魂忘在那里
[挖煤的人]
那堆坟,是一条命
盖在土地上的印戳,很平常
只是个记号
但埋在底下的人特殊
他总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走进夜
熟悉的天空没有月亮
星星晃动,是活在头顶的矿灯
他是和黑夜打交道时间最长的人
从最黑处挖掘可以点燃的亮
沉重地喘,背着沉重
他知道煤不是金子
相信劳动的手把它运出去就会发光
煤黑,脸上的灰黑,眼珠子黑
就一排牙齿白
这个世界认识他的人不多
有人甚至瞧不起他
最豪华的酒店里,按开关的手知道
一盏灯
可能是那条命留下的一团磷火
扑闪,扑闪
也许是命运在走
[铁 轨]
人小小的,总想那边是个姐姐
才有两根长长的辫子
后来奇怪路为什么有枕头
火车“哐啷哐啷”地呼啸
铁轨累,怎么睡觉
再后来,趴在铁轨上听火车心跳
刀给枕木刻字,让眼睛默写
我是天的辫子
渐渐大了,隔一层泪水看
铁轨太直太硬
落定了被碾压的奔波命
是比心更不忍丢开的最长的手臂
一头拽着家
一头牵着不服命运的游子
从这头到那头,用一生的长度丈量
分离,是不是最长的距离
枕木和枕木近
出走的人为什么和家那么远
现在老了,心已活得白发苍苍
纠结一把老骨头的去处
琢磨铁轨的那头接不接天路
一厢情愿地想
走,还是要回头一笑,对所有的人
还要趴一次铁轨
这是耳朵的习惯,要听听那边有无锣鼓声
铁轨冰冷
不出声,它不会给形式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