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因为朝着故乡的方向
——读车延高的诗
2020-11-18◎周航
◎ 周 航
正如诗人于坚所言,“诗”是一个动词。五十出头才开始写诗的车延高,以诗的行为,使他眼中的一切都灵动了起来。车延高以他中年的沉静心态,悲天悯人的普世情怀,充满灵性的诗思慧眼,开垦着一片诗歌的国土。诗意的流波淌在诗人的心田,流入人世间,一如黎明前款款而来的光辉,让一切都鲜亮而诗意起来。惊醒的是久违的诗情,诗人紧随诗歌的脚步,用阳光浇灌人间的花草,采撷现实的声音。这是我十年前读车延高诗歌的印象,觉得他写诗真有些精神上告老还乡、与乡下童子一道玩弹弓捉小鸟的意味。不料,车延高诗一写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越写越精,越写越妙,直到如今。
“那阵子”,但凡重大事件皆入其诗,如南方雪灾、四川震灾、北京奥运。但凡足迹所至都留下他诗的倩影,如旅游所经之地,华山、西藏、洪湖、戈壁、婺源、巴黎……对故乡的回望在他的诗中总是最动人肺腑的,如父母、童年、村口、大地、春播秋收、村姑、柿树、柿子、雪、庄稼、古屋、劳动场景等等。他的诗永远不缺亲情与爱情的流露,对父母亲,对女儿,对身边处处闪现的人间爱情,无不蕴藏着他男子汉铮铮铁骨之下的柔情。日常生活在他诗的阳光抚摸下,一切变得有滋有味、顾盼生姿。一个鼠标、一个热汤烫了手指而不知所措的女服务员、打工漂泊、男人醉酒、“小姐”生活、发廊场景、春天的来临、黎明前的写诗……都进入他文字构筑起来的家园,都像他写牛羊吃草那般,成为一道道诗的风景。他的诗是一种诗之本质的探寻,一个语言存在的家。梦回大唐、玄思妙想、怀古、古琴台、残荷、草原……依次涌来,在他的诗国里次第开花。从他那些诗里,可看到诗人发自肺腑的忧国忧民,看到由衷地对祖国的祝福与自豪,看到兴奋的手舞足蹈,看到灾情发生后的血泪暗涌。一个真正的诗人,既要胸怀天下纵横四海,也要心细如发花草满园,如此诗人如此诗,才能开创立体多维的诗国。
车延高诗的及物性体现了他对日常生活的高度关注。这种关注是他对诗与人生的透悟。诗美与人情美融合,这是他的写作伦理。他的目光总在搜寻日常生活中每一个细节所蕴含的诗意。“那堆坟,是一条命/盖在土地上的印戳,很平常/只是个记号/但埋在底下的人特殊/他总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走进夜”,这是献给挖煤的人的诗。坟,成了“印戳”,是个“记号”,“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走进夜”,这是平常而又独异、诗性而又残酷的书写。的确,车延高现在写日常和当下的诗歌,与以前相比,多了一些残酷和批判。以前他写道:“不要一天到晚琢磨着走红/红极一时可能是个谶语/去问问盘子里的那只虾和螃蟹/当红的感觉好吗”;他还写到“深夜垃圾无伞降落” 的公德心,写 “小姐”们的另类生活:“她们很孝顺,每月给家里寄钱/拿到汇款的母亲对那座城市很放心”……这就是诗人诗行中行走着的日常诗意,有痛楚,有反讽,有悲悯,有叹息,有幽默,有所有灵魂可能一个激灵儿就惊醒的那个瞬间。这点是必须得承认的。但在我看来,很多时候是现象或表象意义上的,现在的残酷诗意书写,批判性更为深刻,有些与现实相关,有些却与人生、人性紧密相楔。“幸福和苦难各有归宿,又抱头痛哭的地方/一茬一茬的生死,都必须经过的地方”;“我最怕看他扶着墙咳嗽的样子/硬撑着,被沉重耗尽了气力的身子直颤/好像要把所有的苦和累都咳出来”;“那阵子,脚力被马蹄和驼铃累死/路是苦难踩出来的/有人活着,进了坟地,有人死去,进了青史”;“渐渐大了,隔一层泪水看/铁轨太直太硬/落定了被碾压的奔波命”;“那阵子,杀戮,是血滴绽放颤抖的花朵/让死亡歌颂勇敢/征战的终极,是让死神平息征战”……这是苦难感在诗人心里多年沉淀所致?这是现实感让诗人的悲情难以自抑?还是对人的存在虚无感让诗人仰天浩叹?总之,现在车延高的诗沉重感明显加深,但又可见诗人更为稳健、更为返璞归真的一颗诗心的跳跃。
车延高在诗艺追求上有自觉的意识。有次他翻开他写的一部诗集,不断翻到某一页并指认,美滋滋地说这是唯美的诗。我明白他指的是纯技术层面意义上的诗。其实我并不赞同他的唯美之说。我的意思是,他的那些“唯美”的诗,其本身可能并没有直接反映现实或生存,也没有过于明显的情感流露;然而,他的这类诗无不是真实生活所荡起的圈圈涟漪,他将词语和结构自身的力量尽可能释放了出来。同时,这类诗的结构与语言本身就构成了他诗中的另一种现实。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到古典被激活,读到心灵与宇宙的广阔,品到人生玄思的魅力,悟到文字之静与动交错变化之间的魔幻。曾经一直繁忙从政却又总在黎明时分写诗的车延高,硬生生地把可能无味的生活经营得诗泉翻涌;在武汉这座火热的都市里,他却清凉地大隐于市,在心灵的瓦尔登湖畔寻词觅句,垂钓诗情。这种生活的姿态,难道不正是当下物质生活优裕而又行色匆匆的人们所缺乏的吗?这种生活方式和写作姿态才是真正“唯美”的!
如果说车延高的诗有着鲜明的普世情怀与道德承担,其繁复的主题构成了他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的话,那么他诗的轻盈飘逸,俏皮灵动,就飘舞成他诗国中的另一道亮丽风景。其诗思的灵动跳跃,比喻的奇巧独特,戏剧化的结构,陌生化的活用,让人联想到他返老还童的诗人心态,他那双充满灵性的慧眼,让人惊叹不已。回头一看,即使是他写苦难的诗,也是睁开着充满灵性的慧眼在寻词觅句。把铁轨比喻成姐姐的两条辫子,把城市豪华酒店里的灯视为死去的挖煤人留下的磷火,有时把时间写得那般形象与辩证:“那阵子,一粒豆火短,夜就长”,有时几句诗就能激活一连串时空的动感:“街道越老,刺桐花就越年轻/风闲不住,四下里串门儿”……我还发现,诗人仍在写爱情人生。我曾与诗人有过一席谈话,他说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把爱情诗写出新意来。这组诗中他写老夫老妻的《纠结》:“几艘年老失修的船搁浅在海滩/很像现在的你和我,老了,不想动了”,“就像海浪和岸线一直在无休止地争吵/在不平静中,活着,无法分开”,“爱和不爱用一生去纠结/就像船和苦咸的海水,不离不弃”,这些平白如话的诗句,是否说到人的心坎里去了呢?我不说,读者也无须回答,咱们四目交汇,就可意会,在此又何须多言?
不过,“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亲近!”(海德格尔语)年过半百的车延高突然恋起了诗,直到如今仍是痴爱不已,这正应了那句“语言是存在的家”,他是用诗来构筑起精神的家园,是用诗来铺筑回乡的路。他人生的旅途渐行渐远,而精神的归途愈来愈近。诗是对人心灵的一种亲近,诗中的还乡是对精神的一种回归渴盼。在诗的形式上,车延高一直做着大唐的梦。作为诗的内核,却扭结着对故乡的无限眷念。故乡是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彩虹,是永远能够温暖人心的阳光,于是故乡不仅成为记忆中的拼贴画,也成为诗人隐秘的精神回乡的一条林间路。
以前读过他的好多诗——“母亲的青春被纺车拉成手里的线/一根一根纺在自己脸上”,“没有导演,没有剧情/你是唯一的主角/我在一片叶子的背后/用爱过村庄的眼睛为你拍第一部电影/辘轳、女人和井”……直到我现在又读《那阵子》(组诗),诗人还是拥有那么执着的诗情——“路不管把人送多远/游子知道/不想迷失,一定要记住故乡的方向”,故乡的方向,“村口”就是一个醒目的标杆:
脐带剪断了,还让人牵肠挂肚的地方
一种慈祥,把天真和童心一口一口喂大的地方
背着一颗野心出去闯荡,终身寄存乡愁的地方
用一根乡愁就把心牢牢拴住的地方
……
我突然发现,车延高人生半百之后爆发般地写了那么多的诗,抒发那么繁复的世情,原来故乡就是他诗歌写作的一颗种子,是一条能够贯穿起他诗歌写作的主线,是他诗歌产生那一刻的快门,他想把故乡的一切记忆丝丝入扣地织紧,而且像拍摄那样录下故乡所有的美丽。故乡在诗人心中是个永远打不开却永远试图去打开的结。事实上,十多年前他就呆立成村口的一种姿势:“村口,一个解不开的结/走进去的人/会出来张望/走出去的人/一步三回头。”没想到,其实也可以想象得到的是,他站在诗中“村口”的姿势一直没有变。
读车延高的诗能读出一种美,这是一种只能从他的眼中才呈现出来的诗美。我几乎忘记了应该用苛求的眼光去挑剔一个优秀的诗人。如果非要我说,我想有两点是可以和诗人商榷的。其一就是他诗中时隐时现的升华格,让人觉得形式上有单调重复之嫌。其二,他写了大量的旅游诗,尽管不乏优美与哲思之作,但其中毕竟存在随意性,这与他诗中随处可见的普世情怀相悖。对于他诗的率性而言,虽然他是“在时间的缝隙写诗”,但我更希望他将一个真正优秀诗人自觉的诗美追求再向前推进一步。好在,我看得出,这种情形在近作和这组诗中有所改观,《龙窑》和《梵净山》大概不再是简单的旅游写景诗,而是融入了历史和现实,同时还寄寓了富含人生哲理的思辨。如此才会隐含或迸发出更深层次的诗美和集束式的冲击力,也会大大提升阅读的效果。
言而总之,诗人车延高开辟了一片诗歌的国土,而且他仍然在诗歌的乐园里不断垦进。当初,在那片美好的土地上,诗成了一个动词,成为一道力量,装扮着凡尘俗世,使诗的花草蔓延心间。而如今诗人渐入老年,心态开始沉寂而澄明起来,写的诗却更见老到和力量。我确信诗人胸怀一颗温暖的诗心,正如他对一本诗集的命名,他因“向往温暖”而温暖,因为诗人写作时总是朝着故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