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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典(组诗)

2020-11-18祝立根

草堂 2020年11期
关键词:落日

◎ 祝立根

[明月照何方]

一个人坐在孤独的路灯下

抽烟,也是一种奢求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明月了

身体里积攒的白

全都供给了骨头和发须

而我还有家人要爱

有不可知的未来需要支付善意

更有胸中无尽的波涛,像归乡路上的雪山

需要一一去点亮……真的

想为自己储备一点柔软的光亮

真的可惜,这么多年了

我始终无法从迅疾的车灯和匕首那儿

讨取一点点散碎的银两

它们总是一闪而过,迅疾、锋利

贯穿了我的胸膛,继而留给我

无尽的黑夜,以及一阵又一阵缓缓抵达的

沉闷的兽吼

[遥远的青冈县]

辽阔,也是一种无望

诗人张常美跟我说,平原上

每一个仓皇的人,都会引颈眺望

像灰鹭,落日中的

一截木桩。困身于自我

我已经习惯了视己身为世界的边疆

但用肺腑度量人间的冷暖

类似于一株被西风追打的,青冈县的白杨

我们都醉了,那天晚上

反复念叨着,地下逃亡的猛犸象

它穹顶般的肋骨,边跑边散落的肋骨

曾经怀抱过一颗怎样的心脏

那天晚上,烈酒击溃了我们的普通话

暴露出他裹挟着风沙的山西腔

以及我翻滚着泥石流的云南调

但我们都能听懂,彼此的叹息

虚无中的雪花落入虚无的叹息

那天晚上,平原上的月亮小如弹洞

黑暗,笼罩着广袤的流域

我用一个南方人的肉身和灵魂

体会着北国之冷

他一直用遥远的非洲太阳

反复重塑着,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乌托邦

[孤山上]

残兵、悍匪,舍身崖上的

报春花……到过这儿的

都是些孤注一掷的人

我没有背负过多的凶心和利器

也没有,多余的慈悲和恻隐

但一个人坐在这波涛环伺的孤岛之上,望着

送我来的小舟,匆匆离去

我依然体会到了那种与世为敌的孤傲

和走投无路的伤心

[去年黄河边,兼怀兰州诸师友]

一点儿也听不见,河水里的闷雷

凶猛、迅捷,万物在沉浮中

完成了消亡和重生,一丛沙棘被沙漠埋藏

一株沙棘又在不远处,长了出来

月光窥见了秘密,但它静默。喝一杯?

为诸君静心、敛息,在沙丘下

写诗,做了这月光的代言人

在不可控不可逆的流水边,指认了

尘世间的理想和可能。喝一杯吧

也为我自己,一个寡欢的人,途经此地的

一朵崩塌的积雨云,喝一杯

为他掩耳盗铃的一生,在今晚的河面上

再也不会,撞见那个蒙着耳朵的

跌跌撞撞的倒影

[登王屋山]

还青,杏子、海棠、无花果

还有宋的微风在果面和树叶上走动,青瓷

还不必动用粉底和眉笔,山之东还叫山东

山之西,还是山西

大河的两岸,依然分属河南与河北

世界还以山河为中心,至少在王屋山巅

极目望见的,还青,影青、靛青、梅子青

云破天青。唯一让人忧虑的

是那颗孤独的心,因长久地悬空

它已有了垂暮之色

[埋 伏]

有人在我的心中砍倒大树

在树桩上,竖起明晃晃的刀斧

从我的眼中挖走一片白云,继而

转身就在我的身边垒起一堆堆新坟……

你看他们还用黄沙,替换了我的眼泪

用风声擦去了我的哭声

我决意用牙齿,用我仅存的

一个乡下人的简单和快乐

在敌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一个人

设下埋伏

[轮 回]

此刻我在马路边收取着这些:

撒手而去的树叶、一只蝴蝶的独舞

断臂男苍凉的歌声、中医馆

熬了几世纪的药,在秋天

我还收取过祖母的呼喊

舍身的米粒和明晃晃的汤汁……

当然远不止这些,我未提及的春天、夏天

冬天,我都签下姓名

填下简历:某年某月~某年某月

中间的海,我已不想再一一填平

那么多阴晴、冷暖,那么多

波澜,都曾喂养我。我知道

有一天它们将会再一次被取走,那么多

悲欢,那么多吞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的

秘密,都将交付秋风

而寄往地不明

[参观钢铁厂]

原来我在这儿出生,身体的模具里

藏存过那么多岩浆般的热爱和体温

原来我在这儿长大,在这儿

一寸一寸变冷,一天比一天变得坚硬

锻造了那么多的薄刃和长钉,原来

我就是我自己的镣铐

刑具,头顶上叮叮当当的铁链和铁钩

我就是我的白肋骨和灰穹顶

一直庇佑着的,一颗滚烫的落日之心

轰隆隆的炼钢炉,我在这儿受审、反斥

成为自己的越狱者和守护神

原来这儿就是传说中的大教堂

通往天堂的荒凉火车站

汪洋大海中,风雨飘摇的唯一的渡轮

我在这儿祈求、忏悔,在这儿领取同额等价的爱与恨,那么多

我和别的我,撞击在一起的烟花和钟声

那么多的我,在恢弘的天幕下排着阴郁的长队,那么多的我

在明明灭灭的警示灯里,去往各自的

旷野和窄门,那么多的我压扁、抽空

切割又焊接着,一个个理想之外的

刺刀、保险柜,下水管道和轴承

永动机的轴承,有血有肉的

螺丝钉,一个又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匍匐在泥土中的,一根又一根颤抖的铁轨

那么多的我,我、我、我,和我……

在没有尽头的圆形轨道上

在碾压和被碾压的尖叫声中

一直想要拥抱在一起,却又永远隔着

一个拥抱的距离

[江上的日子]

随处可遇的尸身、泡沫

我不能用它们和尘世讨价还价

亦不能,将它们一一送还

也许每一个亡逝都有着一个秘密的归期

我宽慰着自己,在江上

继续做一个又聋又哑的搬运工,继续

往胸腔里搬运落日和青峰

我想我会在那儿终老,有一天

一个人站在心尖上,颤颤巍巍

眺望着高速公路的尽头——

那儿会有浪花从大海上归来

一朵、一朵、又一朵……在亘古的落日中

闪动着,一张又一张泪水盈眶的

故人的笑脸

[创作谈]

从来没有那么长久地凝视过一棵树。在首师大驻校期间,因为疫情或身在他乡的缘故,我经常一个人站在窗边凝视窗外的那棵大杨树,有时在发白的晨光中,有时是暮色深重的黄昏里,没有睡意的深夜我也会起身来到那儿——即使窗外传来状如大海的涛声而其实我们什么也不能看见。

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儿:灰白笔直的树干仿佛人间的巨柱,像极了某种可以为之终身坚守的理想和信念,孤立、孤独、坚定;从树干向不同方向伸出的枝条,则像身体里不停向外摊开的手臂,有些慌乱有些无奈,那是它们一直试图从天空接住什么或从身体里掏出什么;而树叶们,它们终将在秋天凋零,但依旧为生之不易和生之幸运,昼夜不停地热烈地鼓掌。

凝视这棵树的确让我想到过许多东西——在这个大风吹刮,人如飞蓬灵魂斑驳的年代里,我们如何让我们的写作保有那最初的热望和内心的敬仰?如何让我们的写作保有仅存的那一点点小小的骄傲和幸福?我想这棵树至少为我做出过这样的示范:狂风随时到来,乱雨也会让人惊慌失措、泪流满面,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理想和信念,在每个春天从身体里掏出足够多的绿之波涛,并尽其可能,在现实的飘摇和颠沛里,托住一个大鸟的家,护持那可能的飞往天空的翅膀。

当然,对于我们祈祷和献祭的天空,谁都知道——那儿会降下暴雨和雷霆,同时还会降下静谧的月色和恒久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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