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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期 农村妇女“现代性”的心灵史
——以王华、付秀莹等人的小说为例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身心现代性心灵

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社会环境松动、人口流动日益增多,农民进城务工成为时代潮流。起初男人进城妇女留守,逐渐巾帼不让须眉,一起涌进城市。随着教育程度提升,苦读出来的农村(女)大学生,更是信誓旦旦地扎根城市。首先关注转型期农村妇女群体的是作家方格子,后来有梁鸿,她们的作品限于非虚构,止于事实层面,未能对留守和进城妇女的内心世界深层发掘与呈现。而王华、付秀莹等一批作家专注农村留守(进城)妇女的生存状态和内心疑难,做了深入纹理的勘探,并用细腻体恤的文笔给予表现,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她们身心遭遇双重胁迫的困境,尤其是心灵撕裂的疼痛。时代的际遇和欲望的激活,摆脱土地束缚的渴望与优质资源聚集地(城市)的诱惑,无论是主体意识还是客观环境都为她们进城做好了准备。而城市不是她们想象的天堂,其规则和次序在她们认知之外,尽管她们豁出血肉之躯和心智之火也难以融入城市、改变身份,始终是飘零的“他乡”人,奔突腾挪间的屈辱与焦虑无不煎熬着她们的肉体与心灵。农村妇女不管留守还是进城,都付出艰苦卓绝的奋争,经历撕裂和焦灼的疼痛,却难以冲破时代规约的命运。我们以有着农村生活经历和切身感受的付秀莹与王华两位女性作家的作品(并兼及相关作品),来探讨分析转型期农村妇女心灵的悸变轨迹,想必具有典型性和说服力。

一、农村妇女的内心纠结与疼痛

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紧锣密鼓,不管是社会结构、生产方式、人际关系,还是人的思想意识都有着根本性的变化,“现代性”的车轮进入高速轨道。在这急剧转型期,农耕文明、传统伦理主导的乡村,有着裂骨断筋的疼痛。资本的威力、权力的霸凌,加之消费思潮借助新媒体的东风,汹涌澎湃冲击着农村原有的思想观念、道德伦理,“新观念”潜滋暗长成为涌动的暗流,改变着人们的价值标准和生活观念。这就催逼脑子灵活的人“急转弯”,得以快速脱贫致富,老脑筋诚实劳动的人却被排除于富裕的圈外。这就形成了农村阶层分化:老板与雇工。在这些显象下,农村女性的内心有着怎样的悸动和嬗变?

(一)新锐青年作家付秀莹的《陌上》和实力派作家王华的《花村》,胶着地状写转型期农村妇女的生存状态和命运,展示她们内心因困扰产生的波澜,在新世纪小说中有着“共时性”和“典型性”,考察农村妇女命运和心路,是绕不过去的作品。

1.付秀莹的《陌上》以清新温婉的文笔、散点透视的策略,呈现了社会转型期的芳村权力与资本交姘滋生野蛮的力量和霸凌之势,及“权贵富尊”“笑贫不笑别的”“有奶就是娘”的生活方式,相对贫困的农户难免遭受有形的物资挤压和无形的精神鄙视。生存环境的胁迫和内心的物欲促使农村女子“开动脑筋”,利用身体资源摆脱生存低凹处境。芳村的香罗首当其冲,这自然有其家传因素,更有生存环境之迫。香罗是小蜜果(风骚出名的女人)的女儿,可她也不是生来就风骚的,“很小的时候,香罗走在街上,就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们,拿不三不四的眼光打量她。香罗先是怕,后来呢,略解了人事,是气,再后来,待到长成了大姑娘,便只剩下恨了。恨谁?自然是恨她娘小蜜果。”这儿的独白可以看到她虽出身污泥,有着清白良女的心地,本能地对风骚的远离与怨恨;“姑娘时代的香罗,怎么说,好像一棵干净净水滴滴的小白菜。”她偏偏找了个老实疙瘩丈夫根生,“这些年,村子里一天一个样,简直是让人眼花缭乱。根生呢,却依旧是老样子。眼看着他不温不火的自在劲儿,香罗恨的直咬牙。”男人依靠不上,她只好披甲上阵,重拾母亲的行当。她与村上最大的老板私通后,就在城里开了几家洗头店,有了小轿车,门楼也高竖起来。她虽然致富了,却招来村人另一种鄙视的目光,她违背了妇道伦理,破坏了乡风民俗;她独处自我审视,良知啮咬着她,她有愧善良憨厚又百依百顺悉心呵护她的丈夫。这就是香罗,由时代大潮挟裹着、纠结、疼痛着行走,哭笑无常正是她复杂内心的外显。

芳村的女子思想转变与香罗比肩的要数未出阁的望日莲。望日莲的生存处境更为困窘,她的家境无论经济还是精神都处在芳村的最凹处。老实巴交的父母,村上没有人拿正眼看过;低矮的房屋一下雨就被四周高楼的流水漫灌。可她从小要强苦读,希望通过读书走出芳村,过上让村人另眼相看的城市生活。事与愿违,她终究落到与父母同样的境地,成为村办厂子的雇工。凭她的家庭背景和雇工的身份,永无出人头地之日。村人还真小看了这个未出阁的丫头,她竟然能让票子像雨水似的哗哗往家流;能让村主任给她差两岁的父母办了老年补贴,在凹地突兀竖起楼房;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村上头号公子竟死去活来地要娶她为妻。她的功夫使在情场上驰骋的大全束手无策。可她浑身武装铜盔铁甲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污言秽语及明枪暗箭。一个柔弱的女子变得如此“硬核”,这些表象的背后隐藏着一位乡村女孩怎样的心灵蜕变与疼痛呢?作品没有明示,我们可以从村中“第一夫人”的梦中得以暗示,对淫乱男人的恨彻入骨(用剪刀除去村主任的生殖器),她玩世不恭的背后隐藏着多少无奈和怨恨的血泪,如无声处响动惊雷。

芳村的香罗、望日莲们,她们一方面竭力用身体自援获取物质的份额和世俗尊严,另一方面经受自我良知和社会伦理道德的谴责;她们用身心撕裂换取物质占有,用尊严的陨落来争取尊严,无疑是“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与用迷信反抗迷信的祥林嫂“异体同质”,她们内心撕疼的奋争却一步步陷落精神的泥潭。

2.作家王华书写的山乡妇女与付秀莹的不同,她的《花村》摹写了青壮男人进城后,花村一群留守妇女除了承受男人撇下的家庭负担、繁重劳动,意外疾病和霸凌乡政,更有情感的饥荒、身体的煎熬。

地域环境和历史遗留因素的制约,乡村政权的芜杂及明争暗夺,公共资源配置失衡,资源愈来愈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农民诚实的劳动致富失效,这些加重了他们的生存困境和精神伤害。作为贫乏的山民没有资源抵御困厄的胁迫,赖以生存的土地一茬茬生长贫瘠和屈辱,再也长不出希望和尊严,青壮男子伤痛而孤绝地逃离土地走向城市,成为他们想象的出路或必然苦旅。

留守的花村女子,最有“身心”话语权的是李子,早在花村男人尚未大面积进城前,她已遭受多年熬活寡的日子、心灵遭遇梅毒丈夫的戕害。生命苦短,她竭力争取应有的生活,豁出一切离婚嫁给死了老婆的木匠等开发,想过一个女人正常生活。事与愿违,等开发也要和村上的男人一起进城,且势不可阻挡。当其他女子还陶醉在自己男人进城谋幸福之际,她先知般的预感到花村女子的宿命,也是所有留守女子的宿命。因此,李子比同村女子提前放弃世俗规范,她引诱张大河、将部落变成男人,跟李柴火野合,婆婆吉利忍无可忍,告知儿子等开发,促使他跳楼丧生。人的心灵深处是神和魔共居之所,神与魔是一枚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哪一面朝阳是随着地球的旋转因时地而异。当李子听说丈夫弃世而去时幡然醒悟,她的放纵对丈夫伤害如此深重,以致弃绝生命走上不归路,尽管她满心的委屈与怨言还是把这看成对自己的惩罚。她的希望、挣扎、放纵最终也难逃宿命之手,灭绝一切念想死心塌地削发为尼、与青灯孤影为伴。花村的橘子是宿命的另一种:婆婆因她跟公公“烧火”喝农药而死,她在婆婆发丧之际饮疚撒手人世。她的离世不仅是愧疚,更是对留守煎熬的抗拒!两妯娌映山红和百合相映成趣,映山红就像她的名字风风火火,无顾无忌缺心少肺,遭遇流氓“政府鲁大千”的戏淫,怨恨难消自曝丢丑,念初中的儿子不忍羞辱弃家出走,她跌进悔恨的深渊;而百合收敛隐忍多了,她与鳏夫四爷的肉体融合有着相互取暖相濡以沫的况味,就是这样的相互取暖,也遭遇百合女儿跳楼讨要抚恤金“镜头”的心灵惩罚。留守妇女长期经受身心的煎熬,她们的生命还原为原初状态,试图以身体解放当作缓解情感焦渴的救命稻草。她们毕竟不是生活在原始社会而是处在当下,片刻的放松酿成终生的悔恨和不可挽回的灾难,遭受无尽的悔恨和伦理道德的责惩。

(二)乡村女子不是都像香罗、望日莲和李子们有勇气“解放”身心,争取女子应有的生活,另有乡村女子们或缘于胆怯,或缘于恪守传统伦理道德,辗转腾挪她们的日子依然捉襟见肘,忍耐着物质困窘和精神轻蔑,身惭影秽和内心屈辱,聚汇为涌动的暗流岌岌于心灵的堤岸,依然迂回于乡村伦理和次序之内。

1.芳村的年轻媳妇小鸾,按说脑子该活一些,可她却是个死脑筋。丈夫在厂里打工,一月挣不下几个钱,她倒是心灵手巧,在村里开爿裁缝铺。可村上是熟人,挣钱不挣钱的活都要做,甚至给村里“尊贵”们尽义务。她不顾儿子的学习,昼夜不息地忙活依然过着苦巴巴的日子。她放下手头的活计,赶着给村主任建信的内侄子“帮喜”,建新媳妇“老远看见小鸾过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笑得明晃晃的,赶着叫她婶子。建信媳妇拿下巴颏儿指了指院子里,笑道,人多着哩。也不差你一个半个的。小鸾脸上就讪讪的。说我哪能不来呀,谁家老娶媳妇?建信媳妇只是笑。小鸾拎着菜刀,急火火就去了。”建信媳妇神态话语隐含着热辣辣的傲慢与冷冰冰轻蔑,其潜台词很显然:反正我们家办事帮忙的人多着呢,你爱来不来吧。面对着建信媳妇这一番夹枪带棒充满挑战意味的冷言冷语,“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小鸾,自然毫无还手之力,“小鸾脸上就讪讪的”,便活画出了小鸾万般无奈的尴尬神态;建信媳妇“只是笑”,透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得意情状,毕现世道人心与人情冷暖。所谓芳村人的贵贱奥秘,在这看似三言两语的简短对话中,其实有着蜿蜒曲折的流露与表现。这就不难理解小鸾曾经的想法了,若自己的男人有本事过上体面的日子,就是他在外面招猫惹狗也愿意!经济的窘迫精神的挤压,她渴望过上体面的日子,可她到底没有放松自己,依然守身安贫。村里发迹的二流子中树,他用金银首饰引诱小鸾,可她是自律的女人,遭遇突袭后严加防范,再未给中树可乘之机。小鸾心里苦、委屈、百般滋味,压抑不住在丈夫面前耍性子、打儿子,甚而推倒裁缝案子、掀锅,发泄内心的憋屈。这些正宣示了小鸾这样忍辱负重的乡村女性坚守传统伦理的困境,承受乡村政权凌辱和物质困乏的苦涩喘息。

2,花村留守女子们都说栀子命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说乡长鲁大千是她家的常客(她公公是村长),并对她时时觊觎,单是她公公(鳏夫)身体强壮又没有婆婆盯着,还有她从小疼大的部落(别人眼里的成年傻男子),就够姐妹们羡慕嫉妒的了。其实栀子是花村身心最苦的女人,其他女子的丈夫春节回家总能滋润几天,而她的丈夫以各种谎言搪塞,一次次爽约不回家,她数硬币打发整年长夜。数硬币无效了就偷喝公公的酒,酒量渐增成瘾,久而久之酒再也不能麻痹身心,以致在梦中自慰,还有夜里儿子的床叫更是火上浇油,烤灼她的肉体燃烧她的心灵,加之姐妹们的误解和村人的流言蜚语,她都以超乎寻常的隐忍坚守着方寸!栀子的苦是沉默的地火,其他女子的苦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当然栀子不是钢铁战士而是血肉之躯,她是灵与肉撕搏最剧烈的一个:“在这个独立的空间里,没有什么威胁到你的尊严,你尽可以把自己裸露,甚至剖开。肉欲看上去就在皮肤下面,但实际上藏得很深,仅仅撕开皮肤你并不能把它找到,你向下一寸半寸同样抓不住它。它在你的肉体最深处生着根,枝叶贯通你的全身,贯通整个的你……栀子最后像个被电死的尸体一样蜷成一团儿。”在这里,王华以极其鲜活形象的语言将栀子的身心焦虑,她那既难以言说又无以排解的情感饥渴表达得淋漓尽致。

栀子的丈夫带着梅毒回家,她惶惑迷失了,找不到坚守的理由与支撑,她不再刻意抵抗“肉想心也想”的部落,也试图以肉体融合来缓解身心的煎熬。可事后更大的痛苦撕咬着她,那就是灵与肉的悖反;她本以为的肉与心达成一致就可以了,却发现还有个理横在那里,理就是人之为人的常伦吧。其实,人心深处更是一片混沌未开的模糊地带,谁说的经纬分明黑白两界都是枉然。栀子悲绝迷乱之际扑到公公身上说:“你们张家男人都欺负我!”这句话颇有意味,身染梅毒的张久久多年在城里不回家和儿子的床叫,使她长年身心困扰,欺负她说得过去,公公对他呵护备至视如己出怎么说欺负她呢?村上的女子嫉妒栀子就是因为众人皆知她公公在村里“帮人”,栀子肯定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却是守着水井渴死的人,从这层说不是欺负她是什么?其实就是伦理欺负她,再深一层说是灵魂磨难她,或者说她是灵魂受难者。当公公艰难地放她回床上并为她关上蚊帐朝门口走去,她喊了一声“爸!”这一个字“凝聚了她全部的惊慌全部的心酸和委屈,还有全部的感动”,更有尊重与敬畏。

“人生就像一条河,要流过很多关口,流经很多风景,才能成为一条河”,栀子在河的这道关口没有沉沦溺水得以安全上岸是公爹度了她,虽有心酸、委屈乃至怨恨,更有感动与敬重。相悖的情感混沌一潭,是此刻栀子内心真实的状态。有了此次的安全着陆,才有栀子进城与丈夫共渡难关的想法——探寻救赎的勇气与力量。判断一位好水手,不在于她(他)是否没顶于穷风恶浪,而看她(他)没顶后能否爬上堤岸。

无论是北方的芳村还是南部的山乡,社会转型期女子们同样经受着生存和心灵的困扰,以及伦理的焦虑,即长期处于物质匮乏、内心撕痛和精神屈辱。她们要打胜经济“翻身”仗赢得世俗尊严,唯有武器是青春的身体,犹疑又执着地用其获取物质的份额,进而获取世俗的精神平等;另一方面,她们情感长年处于焦渴,心灵如经年不雨的山坡,而焦渴的心灵却葳蕤着原始生命力;这种力量蓄积到一定的程度,摧毁世代修缮的伦理次序和道德规范、将人拉回生命的原点,再度蛮荒岁月。当下毕竟是文明社会,受约于现代伦理规范,不管何种境况倒退至原始生存状态必将遭人类已有文明的惩罚。

二、进城女子的身心伤痛和精神内视

历经生存困苦和内心撕痛的农村女子,怀着美好的幻想奔向城市,梦想以辛勤的劳动摆脱土地的捆绑,蜕变身份融入其中,成为真正的城市人,与原住民平等享受城市的文化和物质文明。岂不知她们的想法和行为隐藏着盲目和幻想;城市的规则和次序壁垒森严,岂容外乡人随意插足。无论是初中生陈金芳(《世间已无陈金芳》)、高中生罗锦衣(《日近长安远》),还是大学生杨双福(《直立行走》),她们无不付出身心、智慧和尊严,落得青春蹉跎身心鳞伤,依然“日近长安远”。我们还是以王华和付秀莹的作品《花城》和《他乡》为例,分析述说农村女子进城后的心灵冲突与自我审视。

(一)王华的长篇小说《花城》与《花村》在创作上有着承续性,《花村》勘探了囿于农村的留守妇女情感困境下的心灵悸动与嬗变,而《花城》主要呈现农村青年女子进城后的生存处境与生活状态,奋争与破灭,以及心灵的执迷、扭曲与心头的疑难、挣扎。

张娜(原名苕花)心眼活,有着宏伟目标:立志成为有根的城市人(拥有城市户口)。为此,她忽略同乡兼同学龙门阵对她执着追求,也忽视内心的真实感情,她敢拼敢闯敢下水,她的一切行为都指向城市户口。她不可能憋在工厂里,她做传销、直销(说白了就是忽悠)、桑拿小姐,甚至做“散活”,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市户口”。一个没有学历、身无长技、举目无亲的农村打工妹要实现“城市人”的目标,唯有身体这张牌。她不吝惜出牌,可“游戏”的运气不佳,她的第一任城市男友被人抢走,即使大打出手也只能留下伤疤;第二任城市男友是有妇之夫;第三任城市男友是个花心大萝卜;她的第四任男友是“类似”城市人,“结婚”并生子,他比她的水深,将钱财(做桑拿的积蓄)席卷一空,人失踪了,给她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最后她嫁给吃低保的垂暮鳏夫,她似乎实现了目标:拥有了城市户口,也难逃以“做散活”养活自己和孩子的命运。张娜即使“做散活”为生,也不失温良本色,信奉诚实劳动,不像“恶心”的治安警“双管齐下”钱色双劫,即是正义的化身又“比邪恶还邪恶”;她出卖肉体不看人只看钱,有着“一定要对得起那份钱”的敬业;她甚至“莫名其妙”地免费慰藉一位孤寂的老人,老人惊异地称她“菩萨”!其乃沦落成泥辗作尘,依然香如故。这香是万劫不复的人心底色,是灰烬下面的火种,是浩劫不尽的悲悯情愫。张娜一路走来,她的宏伟目标可以遮蔽龙门阵对她舍生忘死的爱,她也可以没心没肺地无视内心真实情感,这不等于它们不存在,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时时硌疼。

张娜虽是农村走出来的女子,她已破除了传统的伦理规范,具有现代女性的某种特质。她不安分守己而雄心勃勃,为生存她忽悠行骗,甚至做小姐,可她对待“顾客”又秉持一视同仁,诚实“劳动”,朝不保夕的境况下,她竟然怜悯贫寒的暮年鳏夫,免费为其“服务”,她情愿嫁给有城市户口“棺材瓤子”(她的心灵被城市户口扭曲),低到尘埃“做散活”糊口,也不接受龙门阵的怜悯,即使沦落风尘也不失淳朴诚实的本色。张娜这个人物具有心灵深度和时代特色,直抵时代的深处和心灵的远景。

(二)翟小梨是付秀莹长篇小说《他乡》主人公,她与张娜一样心强好胜、不甘因袭农家女子的命运;她不同于张娜是读过大学,且不懈拼搏进取,获得了高学历,可贵的是有自我审视反省能力,经住内心欲望和外界诱惑的考验,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

翟小梨从偏僻的芳村苦读出发,走进大学、跨进省城、晋身北京,征程奔突一路风尘。从某种层面说,翟是农村女子成功进城的范例,她自小就憋着一股劲,决意让未生下男丁的父母在芳村活得体面。她虽高考失利进了三流大学,可她谈个省城的男朋友,已是准市民(仅此,父母在村里就大为风光)。恋爱谈得轰轰烈烈,却无人看好:首先是学校向双方家长发了通牒信;看好她的老师也说他们“不合适”;父亲更说“高攀”了。处于青春燃烧中的她哪里顾及这些。一些事情不管你是否正视该来的还是要来,翟小梨遭到男友章幼通家人冷遇、下视乃至凌辱:“女同志,要知道自重”“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他们这样对待儿子的未婚妻自然有理由:翟小梨与章幼通恋爱期间怀孕,作为女孩子不自重;一个农村柴禾妞处心积虑“靠”上城里的男生,进城功利心重;再者工作难以安置,未到结婚年龄,户口悬置,小梨只能做临时教师。她存身的法宝是:容忍婆家的欺辱和单位的歧视;再就是拼命工作,突出业绩,赢得学生的爱戴和家长的尊重。她的忍与拼都达到了惊人的极致。翟小梨真不知道她与章幼通“不是一路人”吗?又何以忍受歧视和凌辱?对此,翟小梨有着严苛的自我审视:她与幼通自然有爱情,爱足够纯吗?翟小梨农村出身,末流大学毕业,势必回到乡下教书,进城必须要有“策略”,与城市的男生恋爱结婚,是拥有城市户口、身份变为市民的捷径;幼通是她进城的“跳板”也是进城后的“依靠”。为实现这一目标,小梨心存隐秘,恋爱期间怀孕,增加进城筹码(同时也陷自己人品于凹地,遭男友家人蔑视)。爱情中的“杂质”,无疑是翟小梨忍辱负重的内心动机。

悖论是:不满足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也是人类痛苦的根源。农村的翟小梨想要的都有了,而城市的翟小梨的欲望远未满足。章幼通无能力为翟小梨找工作也就罢了,自己还常处于半失业状态,房贷、养育孩子和日常开销,使小家庭的经济一直处于拮据状态。贫贱夫妻百事哀,难免争吵,感情滋生嫌隙。翟小梨敦促乃至跪求丈夫上进(夫贵妻荣),依然无效。丈夫指望不上,就自己冲锋上阵,在怀孕、哺乳期间自考本科、准备考研,并如其所愿地走进北京的大学。

北京天高地阔广厦林立,却无一草一木属于翟小梨,她猛然间意识到:北京户口、工作和房子,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弄不好还要“完璧归赵”打回原地。她有意识地结识了文化圈的重量级人物老管,以至同居。他们的交往各有目的和需求。老管的家室在上海,长期只身一人在北京“攻城略地”谋取功名,人际的明争暗斗,身心疲惫寂寞,需要小梨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温柔之乡,况且小梨外语好,能帮他翻译文件和做博士功课。当然,小梨不是“免费午餐”。翟小梨动机更复杂、彻底,可以梳理为两方面,即外部目的和内在需求。外部目的:翟小梨在北京无依无靠,想结识个人物做后盾,为落户北京做铺垫,为拮据的生活找点补贴;内在需求:逸出家人视野,身心环境宽松,长期隐忍、憋屈(压抑)的情绪有了释放机缘;与丈夫的感情进一步恶化,自我约束松懈;夫妻长期分居身体饥渴;最关键的是她体内原本就驻着一头小兽,有一颗狂野冒险的心。翟小梨自然才华(她的小说不仅轰动京城且名扬南北)、容貌(向日葵的朝气、湖沼的迷人)双俊秀,但她能在京城落户、升职及安营扎寨,还是“狂野冒险之心”成全了她。至于她如何厮杀肉搏落得身心千疮百孔,作家未加详述,我们可以从老管“开疆拓土”的经历,映射出翟小梨奋斗的“潜文本”:“老管的每一步,或多或少,都掺杂着一些不堪不洁的东西吧……向所谓梦想之巅攀爬的时候,就像老管长长叹息的,一步一个血脚印呢。这血脚印里,有他自己的血,或许,也有旁人的吧。”夜深人静之际,小梨感叹:“我都不敢计算,我从来都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这千差万错来不及修正和改写的生活啊。”由此,读者据各自的生活阅历可以想象一部不同的翟小梨“进京史”。

至此,翟小梨完成了由农村女孩到城市女性的各个层面的蜕变:由贤淑惠德到腾挪周旋,由一朝夫妻终身相守到“身在曹营心在汉”,由忍辱负重成全他人到自我冲锋陷阵,由恪守伦理到身心解放……总之,她由传统伦理的幕后走到现代潮流的前台。这种转变是时代和环境为其创设了机缘,或者说时变境迁观念跟进、行为同步。在这蜕变中,翟小梨内心经历了纠结、挣扎、焦虑和撕裂的疼痛,抑或身心痛快淋漓。但从更深的层面审视,说翟小梨“心灵嬗变”不够准确,由人性的丰富性观之,翟小梨内心驻着两个女性,一个是传统伦理框架下隐忍贤德的女子,一个是狂放野性的女子,她们是一体两面,在相应的环境下呈现出不同的心性。因此,环境改变人心的说法是表象,环境只是唤醒,或说召唤出一个人相应的面性而已。

翟小梨不是传统意义的好妻子、好女人,可读者并不讨厌她,反而喜欢她,原因何在?因她不仅有着狂野的生命放纵,更有着自我审视解剖的理性和勇气;她不仅知道想要什么,更清楚每一步走在哪里、意味着什么。她无疑是知识女性,也是妇女现代性的具体化身。正因其知性,最终理解了丈夫章幼通俗世“窝囊”的可贵,这是她主观上回归的可能;客观上,有女儿的牵扯,也有碰壁男人“悖论文化心理”的原因。翟小梨回到丈夫章幼通身边,还给他买了“一架望远镜”,满足他夜晚观望星空的心愿。这一细节微言大义不可轻慢,它标示着翟小梨丰富曲折的心灵历程,由对幼通的抱怨到理解、自我放纵到救赎,有愧疚更有补偿。出污泥而不染是修辞里的理想人格;活在当下而具有清醒头脑的人更真实可爱。

三、结束语: 命运的窄门与心灵的疑难

社会改革开放思潮风起云涌改变了世人原有的生活格局,尤其是沿袭千年聚族而居的乡村,其宗法伦理次序遭遇从未有过的漫漶;同时激活了人们的思维、唤醒了主体意识,主动审时度势御风顺势远征,或固守本初坚守内心,每个人抉择的理由虽各不相同,但不外乎欲望的驱使和心性的秉持,说到底还是各人所操持的价值标准起着决定作用,同时经受严峻的考验。又因大环境之故,思想现代性与城市化的步伐提速,一方面,在市场经济下资本显示出无比的魔力,改变人们的观念、规定了“权尊富贵”的价值标准,区隔了尊严与屈辱;另一方面,随着农村青年妇女主体意识的觉醒和传统的伦理的溃散,打开了固有的思想枷锁、唤醒沉睡的主体意识和消费欲望,思维和身体同时发力,试图摆脱低凹的生存处境,获得世俗的尊严。这其中自然挟裹着诸多冲突和悖论,阻隔着她们的行为和梦想、撕裂她们的身体和心灵,隐藏着她们“流动心灵史”的密码。

(一)无论是北方的芳村还是南部的花村,生活其中的女子均困于物质匮乏和情感(精神)焦虑,究其原因主要是历史、环境因素的制约与主体欲望之间的冲突。新思潮唤醒她们的主体意识,争取“女人应有的生活”,摆脱物质贫乏、身心煎熬、精神屈辱而“活动心眼”,尽管暂时缓解了物质和身心困扰,却陷进另一种窘境,心灵遭受良知和道德的责罚。显然“活动心眼”只是挖肉医疮,此路不通需另寻救赎之道。农村女子怀揣以诚实劳动改变身份的梦想走进城市,经历了失败之失败后,猛然醒悟面临的真实处境:城市看上去似乎每个人都有机会,可对外乡人打开的只是一扇窄门,阶层圈子铜墙铁壁固化,其机轴云谲波诡,圈外人难以捉摸;不管你如何真诚、身心俱献,城市都不把你视为自己人;再就是价值标准单一化、扭曲化,以金钱为核心,经济价值为标准,“人上人”为荣光,只盯着目标无人质疑来路。

(二)青年女子既然进城决不甘心打回原籍,她们发挥主体能动性,发现性别身体这个独特的资源,虽有疼惜亦毫不犹豫地用其撞击城市的固垒以期改变身份。《花城》里的张娜以身体为本钱一路贿赂城市男人,企图获取城市户口,左冲右突身心俱伤依然执迷不悟,携着幼子“做散活”维持生计,最后“如愿以偿”嫁给城里的“棺材瓤子”老男人,获得了城市户口。她失去的不仅是青春华年、做人的尊严,还有龙门阵的真爱,她痴迷追求所付出的代价之惨重与其所得悬殊之大不言自喻,其撕裂之痛只得无声饮泣!《他乡》里的翟小梨是农村苦读出来的知识分子,她拥有双料“破城”火力:身体和才智,因此她跨进城门比张娜顺利。知识是把双刃剑,对外对内同样锐利,小梨进城的每一步都经受着自己内眼的审视,为此她经受的内力量与外力的撕扯更为痛彻,心灵的疼痛比张娜更为剧烈。正因其有着强大的自省力而敢放能收,避免张娜那样凄惨的结局,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

(三)农村女子进入城市存在着诸多外在冲突与内在的悖论。她们是奔着城市优越的文化、物质和体面的生活而来,可她们大多数既没有学历又无长技(即使是大学毕业的杨双福融入城市谈何容易!);而城市对其原居民的诸多保护规则和利益集团固化,对外来人口本能地排斥,这就形成了进与阻的冲突。她们经受过乡村的困苦又目睹了琳琅满目的城市,自然不会轻易败退,与城市进行卓绝的身心博弈,亦时有立竿见影的成效(如罗锦衣由民办教师一路晋升为院长)。她们的行为隐含着悖论:进城争取与原居民同样的生活不仅没错,还体现了“现代性”的进程,而诚实的劳动难以奏效,她们以身体贿赂来达到目的,这种行为有着强力破坏性,给社会带来的负面效应自不必说,单她们自身的伤害就难以估量;身体亲密接触本来是人类专属的灵肉交融,却将其当作商品交换,这种降格为生物的行为所携带的耻辱与她们进城的初衷(活得体面、有尊严)背道而驰;没有情感的身体碰撞无疑是动物行为,这与她们进城寻求共情又形成悖论。由此观之,她们世俗层面愈成功而心灵(精神)层面愈溃败。

(四)转型期,“新思潮”漫卷激活了农村青年妇女(几乎波及所有人群)物质欲望,打开了所罗门的瓶子,沉睡的“恶魔”醒来肆虐妄为,但修缮数千年的人类文明——人之为人的良知和“人性”不是一阵风就能洗劫的,其以顽强的耐磨性和持久生命力存活于心灵深处。如张娜即使以“做散活”为生还义务慰藉一位孤寡老人,陈金芳零落成泥碾成尘内心依然蓄藏着音乐(精神符号),翟小梨每迈一步均经受自带内眼的审视,“榨出皮袍下的小”。她们内在的精神质地,是与外界抗争的力量源泉,也是自我纠结撕裂的根源,更是心灵深处的磨难;骨骼撞击的沉闷声响和心灵炙烤的闪烁火光,如一条炙热的铁链拦腰拴牢,即使跌进泥淖也不至于没顶,亦存希望爬上堤岸。这既是心灵真实的底色也是文学不死的精神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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