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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有人居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蒲松龄

刚刚迈入绵延起伏的乐疃山峦,还没有靠近淹没在树丛中的那座高高的坟茔,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先飞上了心头: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脑际竟然飞来苏轼这首被贬于黄州、内心浸满幽独和寂寞的苦涩之词。难道坟茔中的那位,也如东坡先生,是只曾经“寂寞苦无主”的单雁孤鸿?

苏东坡居士的晚年(不仅晚年,包括中年)真的不那么幸福,虽然他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都给人一种乐观旷达的印象,但在“有恨无人省”的绵延流放时光里,却没有“惊起”回头的持续高兴。因为屡受打击和排挤,因为颠沛流离,自己又不愿去做“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违心事儿,剩下的,只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独、寂寞、愤懑和倔强。这,陪他走过生命的大半生。

尽管如此,仍然掩盖不住、也消灭不了苏东坡耀眼的文化光芒。在人的性灵沟通上,这位让世世代代喜欢的“唐宋八大家”人物,以超能的智慧和难以企及的高远境界,留下许多洞察百年之后的华章辞赋。凄冷幽静的这首《卜算子》,似乎就是吟咏给墓中主人的一首挽歌。

坟茔中主人,是清代大诗人赵执信(shen)。他已在这片绿色山林里长卧275年。苏东坡《卜算子》的词境画面,竟越过三个朝代,与墓中主人冥冥巧合。

中国古代文坛追逐与创造的步履并不快捷,但从来没有停滞过。到清康雍乾时代,繁荣热闹的文坛中心,已经悄悄让位于评书、小说与戏曲,但是,从唐诗宋词荡来的万千平仄诗韵与词风,依然是面燃烧心灵情志的旗帜。倔强的风雅颂像火一样燃烧着,而且以吴苏最盛,还有浙西和岭南诗派,还有我要说的,曾经出过左思、辛弃疾、李清照的齐鲁故地和蜿蜒数百里贯穿鲁中大地的孝妇河畔。

这片为姜太公、齐桓公、田忌和晏子上班和展现智慧的富庶之地,康雍乾时期,同时涌现出三位上了中国文学史的人物:一位是“写鬼写妖高人一等”的蒲松龄,一位是文坛霸主王渔洋,另一位就是桀骜不驯的现实主义诗人赵执信。

他们都生活在滋润这方属于齐地的孝妇河畔。

在这条并不太出名、流经只有一百三十多公里的孝妇河的中上游,升腾出以他们三位为标识的文坛星将,不能不说是段值得咂摸的奇异文化景观。

蒲翁生活拮据,靠教书谋生,科考屡屡失意,最后以白头贡生谢幕。仕途悲剧,在他眼睛里挂着不甘心的倔强泪珠。但是,那部彪炳青史的《聊斋志异》,则让他身后光焰万丈。用千言或百字短章叠起的文学巨著,又超越了任何生前追求不已的功名价值。蘸着心血、挑灯写就的每个规规矩矩的方块汉字,都成为生命的灿烂。于是后人击掌感叹蒲老先生:“一世无缘附骥尾,三生有幸落孙山。”世上少了一位状元、一位官员,却拔起了一座让山东人、让中国人骄傲的文学巨匠。

王渔洋是蒲松龄崇敬有加的偶像和朋友。现在看那位先生,他应该属于让人青睐的“四有”人才:有功名,有官爵,有社会地位,有诗文著作。不仅如此,还当过好长时间、让许多人眼红的“文坛领袖”。

无论生前与身后,王渔洋可以说都生活工作得相当顺风顺水。既没有经历蒲松龄“三月不知肉味”的苦色年华,咀嚼过草根、寄人檐下的百味杂陈,也没有体验过苏轼“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流放记忆。别说蒲翁崇拜这位“神韵说”的文坛领袖,就是在互联网和机器人盛行的智能化时代,不崇拜这样的人俊,大概都会被归入“傻瓜”或者“傻冒”行列。

也有不崇拜、不羡慕的,其中就有王渔洋与蒲松龄的共享老乡、与王渔洋沾亲带故的赵执信。

在厚厚的《中国文学史》里,有两处写到赵执信。一处留有这样的文笔:赵执信的《谈龙录》抨击王士禛(王渔洋)“诗中无人”。一处这样评价,“清代诗人尚有钱澄之、杜濬、赵执信、朱彝尊、陈维崧和纳兰性德等”。两处写到他的文字,都简洁得没法再简洁,两处合起来也只有八十多个字。远远不如叙写蒲松龄和王渔洋的文字多。尽管如此,这在一字千金的文学史上,能够将名字挂进去已经非常了不得,况且,排名的位次还很靠前。毫无疑问,赵执信是位富有创作成就的佼佼者,否则,怎么可能将他的诗论掷地有声地特别摆在文学史里?看当今多少人在舞文弄墨,笔花飞溅,在网络上或者朋友群里,或者在自媒体上不停地贴文章、挂诗词,但能不能入文学史家们的慧眼,将名字挂进去,还是个遥远的未知数。

文学史写到赵执信的这两处,十分有意思。一是毫不犹豫地肯定了他的非凡创作成就。在清代诗歌的“高原”之上,不仅有赵执信的一席之地,而且摇曳着非同一般的迷人风采。二是记录他有些瞧不起同样沿着孝妇河畔走来的老乡——“文坛领袖”王渔洋创作的诗歌。他直言不讳地在《谈龙录》里评论王的诗,不能让读者“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论其世,反而言与心违。”“诗中无人”“言与心违”的尖锐批评,实在是太大胆,也太直率了,尖锐得让人脊梁上冒汗坐不住。而且批评在当面,没有给当文坛霸主的老乡留半点面子。不仅如此,赵执信这个颇有挑战意味的看法,还得到袁枚等一些文坛名士老将的赞同和呼应。袁枚这位先生也是位喜欢凑热闹的主,笑嘻嘻地批评王渔洋:“阮亭一味修饰容貌。”阮亭是王渔洋的字。言外之意说他的诗只注重外表美,缺乏有筋道、有嚼头的内涵。背离“诗言志”的作品能说是好作品吗?言语间尽管礼貌有加,但也是一把很厉害的利器。不过,坦荡荡阐明对诗作的看法,也具有难得的果敢与勇气。批评只要就诗论诗,不是小人般的恶意攻击或打击报复,坦率总比虚伪强。

王渔洋很大度,并不气恼这帮“哥们”的评头论足。诗词文赋写出来,贴到墙上、写到纸上或者绢上,挂到网上、流传在世上,如同厨师做出的饭菜端到了餐桌上,是让人品尝和品读的。至于品出了什么滋味,读出了什么道道,评论个什么样子,那是读者和评论者的事情。对的听,错的改,不对的如风过耳,依旧望云品新茶。我感觉,这才是文坛。

在小心避讳“文字狱”的清代,能够对主宰诗坛和文坛的“神韵说”说“不”,的确有种胆气在闪烁。不但给清代诗坛送来一股别样清风,也透视出文人之间那种直抒胸臆的“文胆”与最珍贵的士子与君子精神,能够窥见赵执信独具魅力的耿直孤傲的性格:聪慧而倔强。

赵执信的确聪慧。故居坊间至今流传他聪慧绝伦的许多故事。九岁就能够提笔写文章,而且字字玑珠,头头是道。同为博山老乡的清初兵部、吏部尚书,入参军机事务的孙廷铨,曾命他作《海棠赋》。赵执信眼盯院子里那棵婆娑茂密的海棠树,思忖片刻,提笔一挥而就。孙廷铨有“帝师”之称,见赵执信不惧不懦,文思敏捷,赞他“远大器也”,并将孙女许配与他为妻。赵执信的《海棠赋》早已失传,不知其内容,但他的确成为孙府的乘龙快婿。

赵执信少年得意,青年更得志。他与蒲松龄最初科考之路一样,一马平川,又远比蒲松龄幸运得多。蒲翁自中秀才后,便滞留在让人焦急的秀才驿站,无法行进。他则在崎岖狭窄的科考路上,一路绿灯般地跑上了皇榜。从秀才到进士,他只用了短短的四年。18岁高中进士,23岁就手握朝廷圣旨,乘绿呢大轿,出任山西乡试的正考官。正考官非人人能做,即便是进士。那年到山西太原、榆林、娄烦等地看景采风,山西朋友戏言,你们山东是我们山西的老师呢。一问,方知是清代赵执信到山西做考官的事儿。何止如此呢,25岁那年,康熙皇帝见他才气横溢,处事干练有主见,升任他为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同时让他做了《明史》的纂修,参与修《大清会典》。修《大清会典》,不但要贯通历史,晓知典例文脉,而且要有中正客观的文胆。

25岁在当下是个什么概念?刚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而已。这个年龄的人,大多在求学、求职或在创业路上竞争奔跑,也有一些无可奈何或有可奈何的在家“啃老”。赵执信的25岁,已经驶入人生前行的快车道,在一个让世人仰视的岗位上向青春致敬,施展抱负,而且独当一面。这,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前程一片灿烂。况且他面对修《大清会典》那个不好干的活儿,干得得心应手,“肄国书,取档案,傅以文义,典制厘然。”因为优秀,皇上器重,赵执信在京城俨然成了一颗升腾的耀眼之星。

诗文当然作得漂亮,每每新诗一出,立即有人传抄吟咏,使“洛阳纸贵”在清代的京城有了新传说。于是乎,许多诗人文友,不论年长者或者平辈们,无不乐意与之交往。如名震大江南北的名士朱彝尊、陈维崧、毛奇龄等等,不但欣赏他的才华,还赞叹他山一般的耿直性格。于是乎,与他相识交往成为引以自豪的幸福。《清史稿》里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朝贵皆愿纳交。”六个字,分量不轻,透着青年时代的赵执信在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辉煌。

可是,这种仕途带来的辉煌,到了28岁,就戛然而止了。原因在《清史稿》和一些野史里摆着。那年京城出了两件大事儿,一是康熙之妻佟皇后驾鹤归西;二是浙江钱塘名士洪昇的名作《长生殿》,在历经十年、三易其稿后,终于在京城问世,一亮相,便在朝野引起强烈轰动。康熙皇帝看了,许多文官武将、才子佳人看了,京城酒肆和饭后茶余的话题,无不聚焦在《长生殿》上。但是,在佟皇后的国丧期间,一切说书的、演戏的、玩杂耍的娱乐都必须停止。不仅如此,京城的人也不能穿艳丽的服饰,脸上的笑靥也要收敛和隐藏起来,表情必须天天垂着阴着,“如丧考妣”。刚刚热起来的《长生殿》,也只能让唐明皇和杨玉环在剧本里等待。

大概在国丧进入尾期的时候,戏班子要离开京城。为感谢剧作家,要专门为洪昇演一场——当然免费,也可以请亲朋好友共同观赏。在洪昇约请的好友共赏名单里,赵执信在其中,他俩是结交挚友。

在强大的封建统治机器面前,洪昇和戏班子犯了一个十分幼稚的大错误。

那天他们的确又一次饱了眼福,跌宕起伏的戏剧情节,一出一出将故事推向高潮,让他们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可是,这种沉浸的幸福感没过几天,戏曲里的每个音符还留在唇边,便幻化成冰冷的镣铐。他们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行为被人告发了。半年后,被皇帝看好的赵执信,得了一个“恃才傲物”的“罪名”,被“削职除名”,自行还乡。

揪他小辫子的人是翰林院学士徐元文,告他的那个叫黄六鸿。赵执信平时看不惯他们的为人与为文行端,尽管相逢作揖打哈哈,毫无疑问也留下了得罪他们的种子。

嫌隙,妒忌,告密之心,一旦发酵起来,真的能“杀人”。赵执信的仕宦生涯,由此画上了永远的句号。他带着行李,也带着愤懑和倔强的泪水,离开京城回山东老家。走的时候,许多朋友为他饯行送行,也为他惋惜,作诗叹曰:“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秋谷是赵执信的字。

世上的事情很奇妙,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时时在左右着人的命运。赵执信科举与官宦之路来得顺利,断得也迅速。功名被切断之后,在蒲松龄盘桓的人生和文学创作路上,这两位老乡又一次相逢。

“削职除名”对倔强孤傲的赵执信打击很大,彻底让他放弃了曾经仰慕和要施展抱负的官场,不再去理会仕途路上的鲜花或者荆棘。乌纱帽下的苦乐冷暖都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已经品尝了官场味道,也知道官场里那些勾心斗角与狗苟蝇营,于是,他像蒲松龄一样,选择在文学之路前行。蒲松龄选择的是小说,赵执信选择的是诗歌。蒲松龄有万万言的《聊斋志异》,还有至今传唱不已的俚曲;赵执信留下《饴山诗集》十九卷、《饴山文集》十三卷,还有《谈龙录》一卷、《诗余》一卷等等。

他不再将孤傲的眼睛盯向“高处不胜寒”的热闹京城,而是用难以想象的巨大心力,让自己凤凰涅槃,向蒲翁那样,选择用平视、甚至俯视的眼,问山川、行田野、看炊烟袅袅的布衣人家。那里有适合他的空气和氛围,还有嘻嘻哈哈、坦坦荡荡的自由部落。他如闲云野鹤,从28岁到63岁,用成熟的翅膀去飞翔,挥洒最好的青春年华。他东临黄海、渤海之滨,西陟河南嵩山,还有白马少林,南过岭南,寻东坡遗迹,北至津门,就是不再将步履朝向京城——苦涩已经覆盖了曾经给他的万般喜悦。他宁愿在苏州、扬州长年滞留居住,消费甚至蹉跎时光,也不愿往仕途路上挪一步。复制,不是他的选项。

据说,他有许多次“咸鱼翻身”和再跳龙门的机会,然而,他都非常清醒和冷静地放弃了。因为他明白了,人就怕明白。

比如,就在他和他们刚刚被吏部询问的时候,有的官员曾搭台阶,让他把责任推出去。如果赵执信有世故之心,完全可以借坡下驴。可是,他反其道而行之,将看戏的全部责任揽进了自己怀里。笑哈哈对询问他的官们说:“余至考功,一身任之,褫还田里,座客皆得免。”我可以不要爵禄,也愿意回田园务农,但不要牵连别人——看戏是他的主意,与别人没有干系。

比如,刑部在审他的时候,也有解套的希望。有官员委婉地点拨他,“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他却笑了,笑得那官员浑身发毛,目瞪口呆。

比如,友人写信告诉他有了复官的机会,让他抓紧疏通。他竟写诗答曰:“解道箫韶能引凰,何妨一鹤不来仪。”

赵执信自尊孤傲的秉性至死也没有改变,即使72岁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也没有丝毫改变。硬是以“目盲人”的身份,坚持了十一年,才带着灵魂和与生俱来的倔强,走进了自己选择的这片青山。

无论先天还是后天形成的秉性与长眠的青山一样,改不得。历史也为这不改和不变的耿直秉性击掌。尽管他那青石般的恼人性格让他得罪过许多人,吃尽许多苦头,但是,他没有用“巧”设计人生,依然将高傲的头颅朝向峭立的山峰。

孤傲,耿直,倔强的生命基因,还有古贤圣者雕刻他骨骼里的士子之风,让他不愿去乞求“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俸禄和世人羡慕的官戴花翎——大丈夫岂能安眉折腰,打折处理没了价值!

他的确太死板、太教条,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为什么不去灵活一次呢?“识时务者为俊杰”嘛。然而,放弃脊梁的灵活与苟活,与会说话的僵尸还有什么区别?

他懂了。于是他像杜甫、白居易那样,用诗歌亲吻大地,亲吻自然,亲吻人间最美的真挚友情。除了保留生命基因的秉性,他在生命的方向上彻底脱胎换骨,现实主义的走向,让他与蒲松龄又一次合道共行。

他醒了,彻底地醒了。他看到了杜甫、白居易曾经看到的《卖炭翁》和《三吏三别》世间景象,看到了李白“大块假我以文章”的抱负与呐喊,也看到了燃烧在字里行间的憋屈与无奈。那年,他在济宁“太白酒楼”碰见“太白”二字,似乎遇见了久违的知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积郁的愤懑和泪水,面对浩浩荡荡的运河,他把那份压抑太久的情愫唱给古老的河流,还有被雨水刷过的蔚蓝天际——

……君不见少陵诗台留鲁郡,秋草芜没飞流萤。又不见曹王陵墓碻磝北,残松积藓荒碑亭。雪泥鸿爪半澌灭,雄名空自驰风霆。文章故是身外物,敢于曲蘖相争衡……公昔与之同生死,我亦欲与寻前盟。重来大醉捶黄鹤,吾言不食星辰听。

我在山林看蔚蓝的天,听静静的风,朝寂寞的墓陵,还有高高的石碑鞠躬。此刻,感觉《海阔天空》的歌词,沿着生命的五线谱从石碑上悄然弹出:

等待着黎明从云里抬起头

日落是沉潜

日出是成熟

只要是光一定会灿烂的

海阔天空在勇敢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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