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独行者的雕像
2020-11-18张洪浩
张洪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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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书架的最佳位置,摆放着一套十卷本的《卡夫卡全集》。这是河北教育出版社“世界文豪书系”的一种,1996年12月出版的初版本。此书仅印8000套,定价248元,我买这套书花去了我一个月工资的一大半,所以分外珍惜,视若拱璧。这套书第一卷的扉页上,有主编叶廷芳先生的签名,那是2004年夏天,他到我们这里的大学举办讲座的时候我请他签的。卡夫卡是我心中的至爱,是我心中的神。这套书因而是我书架上的至宝,它已经陪伴我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光阴,还将陪我走过以后的人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读卡夫卡,却感觉一直需要读下去。
卡夫卡是我的精神导师,我的人生似乎永远需要他的支撑。
卡夫卡是卑微的。他从参加工作起,一直供职于一家保险公司。他是个勤恳负责的人,每天埋首于文书工作,“至少腰部以下全泡在奥地利的官僚制度里了”。他曾经几度想辞职,以保证自己有时间写作,然而,迫于生计,最终还是留下了,直到病重的时候他才提出了离职。他是一位真正的业余作家。没有人因为他热爱写作,而在时间和金钱方面对他施以援手。他只活了41个年头,阅历也极其有限:除了因治病到过相邻的几个国家,他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出生地度过的。就“读万卷书”来说,他做得也许还不错,但在“行万里路”方面,他显然差得太远了。
对于自己的写作,卡夫卡一直没有足够的信心。他的思想主要是记录在日记或者笔记本里。有很多作品,他都没有力量写完,即使写完了,也很少拿出来。如果不是有一个始终鼓励、帮助他的好友,他也许不会发表作品,我们今天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我们应该感谢他的这个好友,因为正是这个人背叛了他的遗嘱,在他死后把他包括日记、书信在内的所有文字公之于众了;正是这个人不遗余力的宣扬,使默默无闻的他在死后得到了广泛的承认和推崇。文学史记下了他的名字:弗兰茨·卡夫卡。人们认为:这个保险公司的小职员是现代派的鼻祖,他对文学的贡献堪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文学大师比肩。
读《卡夫卡全集》,我最喜欢读的竟然是他的日记。卡夫卡的日记中充满了幻想的情节,它们可视为极短篇小说,或者说是短篇、长篇小说的片断。而像《审判》和《城堡》这样的长篇小说,也可视为他日记中的片断;当然这是巨型片断,正如《罪与罚》,是关于一场杀人案件的巨型心理描写。
卡夫卡,像伤口一样真挚而纯粹的作家,他的思想体现在每个看似随意写下的句子中。他常常代替神说话,没有人比他更像一个先知。他所有的日记都是他的作品,反过来,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他的日记。
《卡夫卡全集》是最值得文学人购买和收藏的全集之一,因为卡夫卡笔下没有不值得读的文字。十卷本的《卡夫卡全集》矗立在那里,有如神圣的碑石,是足以安慰我卑微而忧伤的灵魂的。
卡夫卡,一个卑微的大师。
《卡夫卡全集》,一个艺术道途上的独行者的雕像。
2
论及《卡夫卡全集》,先要提及另外一些著作:几本《卡夫卡传》和一本《卡夫卡谈话录》。因为,我是藉由这些书,才较为顺利地走入卡夫卡的艺术世界的。
最先读到的是英国作家罗纳德·海曼的《卡夫卡传》(作家出版社1988年出版),读此书之前,我对卡夫卡几乎一无所知。这是一部很有影响的卡夫卡传记,是作家历时三载写成的。作家在这本书中总结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充分运用第一手材料(卡夫卡厚达700多页的日记、1500多封书信等文献),提出了许多独属于自己的真知灼见,可谓言之有据。对于介绍卡夫卡的时代、生平、作品及世界观来说,不失为一部难得的佳作。这本书读得早,对我的影响自然很大。因为读到了此书,我才逐渐开始阅读卡夫卡的一些作品。起初我买的是一些单行本,记得最早买到的是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卡夫卡书信日记选》,读起来很受冲击。
接下来读到的是马克斯·布罗德的《卡夫卡传》(漓江出版社1999年出版),作者是卡夫卡的好友,就是前面提到的“背叛”了卡夫卡遗嘱的那个人。这本传记成书最早,开启了卡夫卡研究的先河。在此,作者以详尽的篇幅,生动细致地叙述了卡夫卡的一生。卡夫卡是孤独的,是平凡的,然而又是伟大的。他的伟大难以为常人所理解,就连马克斯·布罗德,也不是能够充分认识他。但布罗德的可贵在于忠实地再现了卡夫卡的人生,他的学习,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创作,他的曲折的婚恋,都在此有详细的阐述、演绎、诠释和评判。由于布罗德占有第一手资料,他的这本传记无疑是最具权威性的。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邮购了《卡夫卡全集》。我觉得布罗德对卡夫卡的作品的解读,毕竟还是独到的,也是最接近真实的,正因如此,读此书常常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这本书我读得很透,那些写在书的天头地脚上的阅读感想,后来直接进入了我研究卡夫卡的文章之中。
日本人平野嘉彦的《卡夫卡——身体的位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是一本严谨而独特的研究专著,里面的一些资料是以前所没有接触到的。这本书的内容略显枯燥和偏执,我不是很喜欢,但它对我理解卡夫卡仍然提供了一些帮助。
然后就是德国人彼得-安德列·阿尔特的《卡夫卡传》(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了。这本书字数多达62万,可谓巨著,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陆续读完。在这部大书中,作者提供了一种崭新的研究卡夫卡的模式,就是将卡夫卡性格的多面性与独特性,跟其作品的深奥性与神秘性,置于20世纪欧洲波澜壮阔的现代主义思潮中加以考察,这样就呈现了卡夫卡及其作品的合理性,让人不觉得卡夫卡是一个极具个性、不可接近的个案,也能够消解很多读者关于卡夫卡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人的想象。这也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好书。
但是最让我受益,也最让我感动的,还不是上述传记,而是一本《卡夫卡谈话录》。此作见于《卡夫卡全集》第5卷,作者古斯塔夫·雅努施,奥地利人,比卡夫卡小好多,是卡夫卡的忠实读者和粉丝。他本是卡夫卡所在保险公司一位同事的儿子,无比敬仰卡夫卡,他以粉丝的崇拜之情,细致而忠实地记录了他与卡夫卡交流的内容和细节,描绘了卡夫卡日常生活中的音容笑貌。作为先知般的伟大思想家,卡夫卡的谈话就像他留下的文字一样,贯注了深沉的理性思考,不应该被忽略和湮没。他的言谈举止所散发的魅力是极其迷人的,常常令人深深地感动。这些,都为我们全面认识卡夫卡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一个卑微的写作者能被世界文坛确认为大师,一个普通职员能被他人视为“私人宗教的偶像”,都是有理由的。读此书,便会触摸到一份难得的真实。卡夫卡的伟大在我的阅读中一再呈现:读其作品,可以领略其才情的奇异;读其传记,可以感知其人格的卓越;而在这一本书中,可以捕捉到他的双重魅力。
有了上述著作,读《卡夫卡全集》就容易了许多。
3
“卡夫卡”在希伯莱语中,意思是“穴鸟”。卡夫卡的父亲是个出身寒微而又野心勃勃的小商人,他认为惟一值得奋斗的目标,就是获得社会对自己的尊重,因此希望儿子能像他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向上爬;要不甘做“穴鸟”,要奋力扑腾争取飞黄腾达。父亲粗暴、专横,身上有一切暴君的特征,使得卡夫卡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他厌恶父亲,却又对精明强干的父亲心怀敬畏和钦佩。继承了母亲性格的卡夫卡善良而懦弱,父亲对他非常失望和鄙夷,因此卡夫卡从小就体会到了某种恐惧和绝望。优柔寡断的卡夫卡不仅做了一辈子“穴鸟”,还扮演过“甲虫”“鼹鼠”之类的灰暗胆怯的角色。与巴尔扎克的“我在粉碎一切障碍”恰恰相反,卡夫卡声称:“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卡夫卡几乎一生都在父母的屋檐下生活。临死前的一年,他四十岁的时候,与女友多拉住进一个新的居处,他竟把离开父母看成自己的一大成就。这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在他告别世界前的第五个年头,写了一封著名的长达数万言的《致父亲的信》,对父子关系来了个总的清算。但是,他的反抗并非决绝无畏和旗帜鲜明的,而是仍然含有隐忍、畏惧、屈从之意的,仍然是绝望和痛苦的。
卡夫卡生性敏感,一生都处在幻想的包围和缠绕之中,以至幻想几乎成了他的生活本身。童年的卡夫卡在各个领域都有着烦恼不快的体验:排犹、反犹的生存环境,粗暴专横的父亲,促狭而又心理阴暗的女厨师,顽劣的同学……这一切有如幽灵一般紧跟在他身后,令他无所适从,于是他只好变得日益怯懦、内向和自闭。中学时期,苛刻严厉的校规给了他无谓的压迫和紧张,他只好向内心深处做更彻底的逃亡。为了身心免受侵犯,他偏激地做出了同外界断绝一切来往的决定。于是,离群索居、与世隔绝的生涯开始了,神经过敏的“穴鸟”开始了对孤独的执着追求。他在自己心中筑起了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而外界,在他看来是混乱不堪的。这一切,对他以后的生活方式,对他的文学创作,有着重要的意义。卡夫卡对他的朋友说过,他从来就没有持久的自信心。他承认,在他能够思考之日起,他就一直为维护精神上的生存而忧心忡忡,以至对其它一切都感到淡漠了。
然而正因如此,卡夫卡才视写作为生命——“我没有文学兴趣,而是由文学组成的。”他写作,只为驱遣内心的恐惧,只为倾吐心声,寻求精神安慰。他渴望“把内心的整个不安状况都写出来,像不安来自深处一样,把它写进纸的深处去。”对于经常设想自杀的他来说,文学为他开辟了一条随时可走的逃入暂时死亡的路,写作因而成了他自杀的替代。
在卡夫卡看来,写作意味着最大限度地敞开自己,而这种敞开,正是他维持自身精神健康的需要。他选择“甲虫”“鼹鼠”之类的形象表达自己作为一个“异类”的处境,就是想从中得到一种自渎和自虐的快乐,藉此宣泄内心的恐惧和郁闷。文学在他是一个伤口,血液的流出使他感到快意。
卡夫卡曾写过一篇小说叫做《猎人格拉胡斯》。“格拉胡斯”是意大利语,意思也是“穴鸟”。无论是“甲虫”还是“穴鸟”,卡夫卡写的都是自己。
然而,这样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这样一只“穴鸟”,因为对人生有着敏锐精确的洞察,在艺术上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极富个性的创造,被后人尊为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的鼻祖。
对于卡夫卡这样敏感的人而言,现实中的烦恼注定是层出不穷的。他酷爱文学,想成为作家,但为了生计,他只能做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整天与一些不相干的人与文件打交道;他渴望家庭的温暖,可在父亲面前他只感到恐惧,母亲也不能理解他;他想找一个理想的妻子,但对女人的态度又是极其矛盾的:他同她们接近,又怕同她们接近,一旦接近,就会产生许多古怪的念头,于是又同她们疏远起来。费莉丝是他第一个相恋多年的女人,他对她反复无常,先后两度订婚,却又两度解除了婚约。他把费莉丝看成了世界的代表,他觉得她像一位“法官”,在她面前,他有一种受审判的感觉,所以他最终只能选择逃避。“……是我自己撕碎了自己。”他这样哀叹道。
卡夫卡在此之后还爱过几个女人,但都没有同她们结婚。他一生都在婚姻的“城堡”之外徘徊,孜孜以求而不得入。他诊断自己是“本能性疾病,时代的脓包”,而且没有力量找到战胜自己的路。
卡夫卡的恋爱主要表现在写信上。他不善言谈,写信却能做到相当成功,他相信自己的信有一种征服人心的魔力。卡夫卡自卑又自傲,所以他只能去爱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他写信与其说是在追求女人,毋宁说在追求文学,在追索和探求生命的本相和存在的意义。在此,卡夫卡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无奈、苍凉而又颇具寓意的图景,这也正是他的巅峰之作《城堡》所描绘的那种境遇:K不顾一切试图进入城堡,结果却总是徒劳。然而,他还是要努力争取。为了生存,为了实现人的本质,他必须打开人类社会那把将他排斥在外的锁,攻进城堡。与城堡之战,实质上成了一场性命攸关的斗争。
《城堡》反映的孤独处境,既是卡夫卡个人的,也是犹太民族和整个人类的。卡夫卡正是以他的生命,以他全部的痛苦、孤寂和磨难,才在心中触摸到了这颗苦涩的果实。
写作与爱情,是卡夫卡生命的两大主题。卡夫卡生前不知道自己会被称之为“大师”,婚姻上他自觉是一个失败者,文学上,他也没有体会到多少成就感。作为一个终生从事业余写作的人,因为生计的烦扰,他写大部头的作品是有困难的。更重要的是,他一生都对自己的文学才能缺乏充足的自信。他的写作常常不是为了拿出去发表,以争取名声和荣誉,而仅仅处于一种倾吐心声的需要。所以他似乎又是一个在文学的“城堡”之外徘徊的追求者。
卡夫卡的作品很少,只有三部均未写完的长篇和几十个短篇,与后来的“大师”称号相比,这个数量未免显得有点寒伧。而就是这些作品,苛刻的他也认为不值一提;他也不想让它们全部留存在世间,在病重期间,他曾写下一份遗嘱,让朋友布洛德代为焚毁绝大部分的稿子,只留下《判决》《变形记》《饥饿艺术家》等六篇作品。
然而,卡夫卡简陋的文字中所透露出的绝望和痛苦,是震撼人心和无比深刻的。他创造的文学形象,如甲虫格里高尔,在其原创性、独特性、涵盖性和人性深度等方面,是足以和世界文学中的“超一流”文学形象如哈姆雷特、唐吉诃德比肩的。所以说,他虽然作品不多,且有不少未写完,但他完成了自己。
后来者认为,卡夫卡对世界文坛的影响是巨大的:本世纪以来的现代文学流派,如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派、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以及存在主义文学,都可以在他的创作中找到某些特征的渊源。他在文学观念和创作方法上,极大地启迪了后来者。正像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马尔克斯对昆德拉说的那样:“是卡夫卡使我懂得了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写作。”昆德拉解释说,这另外的方法,即越过真实性的疆界。
卡夫卡的写作是面对自我的写作,所以占最大比重的是日记和书信。他给朋友写信,给恋人写信,给父亲写信,所表达的都是自己对生活和生命的理解和感悟。他的日记更是如此,不仅记叙事件、经历,还写随笔和短篇小说的草稿。这说明,文学与生活在他是相互缠绕和不可分割的;他的小说真正是源于生活发自内心的,只不过因他善于幻想,有着极强的变形能力,才使得他的故事成为一个隐喻。对于心中的故事,卡夫卡的追逐是执着的,他不让它们逃走和消失,为的是探究人性的奥秘,从而爬出心灵的地狱。卡夫卡的日记还记着他生活中的许多印象和感受,还有散文诗,因此日记实质上是他作品的一部分——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整个人生又可称之为他最精彩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因此,他曾表示不会放弃日记:“因为只有在这里面,我才能有所作为。”
卡夫卡只为自己的内心而写作,所以他的文字才无比真实和纯粹,从而直抵人性的深处。
卡夫卡在临终前三年,曾在给朋友布洛德的信中,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
密伦娜是一个在精神上比其他女人更能走近卡夫卡,因而更能理解他的女人,她有一句评价卡夫卡的话非常精彩,她说:
“他好像是惟一的裸体者,站在穿衣服的人群中间。”
她进一步解释卡夫卡,说“他没有一点说谎的本领,就像他不会喝醉酒一样。”“他是由于目光尖锐,品行十分高尚,毫无妥协能力,而被迫修苦行僧的。”密伦娜以女性的直觉洞悉了卡夫卡作为人的存在,她认为和卡夫卡来往的女人都是平常的女子,只知道要像女人那样生活。所以,尽管卡夫卡的婚姻屡屡失败,但对卡夫卡怀有深切同情的她,反对人们把这一切归咎于他的不正常。她认为他的不正常恰恰是他的优点,“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有病,而唯独他是健康的。他的理解正确,感觉是对的,他对世界的了解超过世界上所有的人一万倍。他这种害怕是正确的……他始终把自己视为有责任的人和弱者。在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人具有他那样惊人的力量。这是要达到完美、纯洁、真实所不可辩驳的绝对必要的力量。”
是的,在绝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卡夫卡是个“异类”。他善良,正直,坦诚,不通世故,如此真实的生命,只能造成精神的赤裸。他本身就是一个规定好的存在,他失去了生活所必须的条件,除了惊慌失措,他还能做什么呢?在这个“人人都穿着衣服”的世界上,他只能是处在极度的被伤害之中。他只能是以痛苦走进世界,以绝望拥抱爱人,以惊恐触摸真相,以毁灭为自己加冕。
卡夫卡一生是自我撕裂的一生。这只咯血的“穴鸟”,这个在“城堡”之外徘徊了一生的单身汉,这位“惟一的裸体者”,在年仅41岁的时候死于结核病。临死前,他像他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一样瘦弱不堪,一米八二的大个子只剩不足50公斤。但就是这样,酷爱着心中的艺术的他,还在顽强地看着他的《饥饿艺术家》的校样。阅读中,用生命写下的文字使他再次受到感动,他不禁长时间泪如雨下,令在场的朋友也为之唏嘘。卡夫卡在当时的文坛毫无影响,任何奖项均与他无缘。在朋友们心目中,他也只是一位苦行的圣徒,一位有着无数缺陷的、微不足道的好人,仅此而已。病重期间,卡夫卡曾幽默地对他们说过:他在昏沉沉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大量地吐痰,以及吐得那么轻松,为此应该给他颁发诺贝尔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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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全集》的每卷,前面都有卡夫卡的照片,对于我来说,光是读这些照片,内心都会受到某种冲击。卡夫卡的面容就像他的文字一样奇特、怪异,尤其是那著名的、最常见的最后的遗像,你凝视这张照片,会有一种被震动的感觉。看到卡夫卡那精灵一般的巨耳,你忍不住会去想:一个人怎么会长有这么大的耳朵呢?这个被称之为“先知”的人物,莫非真是上帝安插在犹太人中的使者?
那双巨耳,内廓清晰,外缘挺括,像两扇雷达接收器,又像两扇欲飞的翅膀,真可称得上是卓“耳”不群。凝视他的照片,我常会这样想:拥有这样一双巨耳的人,他的大脑一定能接收到全人类的信息,捕捉到比常人多得多的灵感,他的思维也因此能够轻易地超越现实,在想象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
但其实,卡夫卡瘦削的脸上,真正能给人以震撼的是那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呵!只要看上一次,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只要与他对视片刻,你的灵魂就会遭遇电光石火,精神为之一凛。这样的眼睛是内心忠实的使者,它们坦荡地并排着,因为最大限度的敞开,几乎连到了一起。它们似乎在坚定地表明:眼睛是两只,但我们永远是一致的。要睁开就一起睁开,要闭上就一起闭上,决不会睁一只闭一只。
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是的,它们正是两扇洞开的窗户,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看清这位文学大师灵魂的秘密。
有人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和对生命的怀疑。因为,正如卡夫卡最后的密友、作家密伦娜所比喻的那样,卡夫卡是“惟一的裸体者”,他一直处在被伤害之中,因此也一直处于对存在的质询之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卡夫卡仍然惊讶于苦难的不留情面,惊讶于世界的荒谬,并仍然为之恐惧和困惑。
有人说,不,那是一种痛苦和绝望。无法承受的痛苦,深渊一般的绝望!因为那时的他,正忍受病魔无情的紧扼,无法进食,甚至呼吸都成了问题。他的喉头已经关闭,心却在敞开着,耳朵和眼睛也在敞开着。他成了自己笔下的“饥饿艺术家”……正是绝望和痛苦,给了他这样一副表情。
还有人说,他的表情源于他内心的紧张,他的目光就是一种证明。他总是如此,以十足的警觉和拒绝面对世界。这就像他留下的那些钢笔画一样,人物姿态剑拔弩张。他的眼睛是他阴沉之心的裂缝,闪烁着刻薄寒冷的光芒;他的目光就像锋利的匕首,时刻准备出击,渴望白着进去红着出来的短兵相接……
是这样吗?我凝视再三。我思索良久。
他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我想。从《卡夫卡全集》中,我看到的不止这些,于是看到的就不是这个。
这是明澈的、敏锐的、具有历史穿透力的目光。拥有如此目光的卡夫卡究竟看清楚了什么?他的朋友布罗德说得很精辟:“是人生的含糊不清之处!”卡夫卡用这样的眼睛看到,人类常常以一种错误的逻辑度量真理,所以,真理神圣的意志反倒显得不合逻辑。这就是荒诞。他看到,世间一切事情都是无限复杂的,这种复杂性,永无休止地把人争取善良美好的斗争引入歧途。就像一辆幸福的马车从我们身旁驶过,我们没有跳越上去。我们错过了美好的生活,是因为我们没有耐心,没有认真对待。看清了世间万事,人在生命的道途中就不会迷路;克服了灵魂中的过错,人就完全可能拥有美好的生活。
卡夫卡对真理的存在,对正直生活的理想从不怀疑。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却用自己的一生去实践了。他虽然极度孤僻,常常沮丧,但人们和他在一起,却总是会感到愉快。“我抱怨吗?我不抱怨。我的样子像是抱怨。”这就是卡夫卡,他内心里有一种“不可毁灭的东西”。那便是理想之光的存在。因为有她,他无法忽略世间的种种荒诞。他怀疑,他绝望,他表现出最辛辣的讽刺,但也是他,那么动人地喊出了心中的柔情和希望。
“不要绝望,甚至对你并不感到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恰恰在似乎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新的力量毕竟来临,给你以帮助,而这正表明你是活着的。” 细细研读他的作品,他的随笔、日记和书信,你会透过灰色的外壳,看到坚定地散发着光明的内核。这内核,是卡夫卡的眼睛。
是的,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怀疑和信仰,在他目光中发展成为一种高度的融合。正如布罗德所概括的那样:“在所有信仰者中,他是最不受幻想束缚的;而在所有不抱幻想的人中,他又是最坚定的信仰者。”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他的目光既是悲观的,又是乐观的。后者因为是从前者中挣脱出来的,所以才特别真实,才珍贵无比,强大无比。这是卡夫卡思想中最特异、最优美的核心,谁看不到这个,便是没有读懂卡夫卡。作为思想家的卡夫卡是矛盾、复杂的,但他最想展示的不仅仅是世界的荒谬。他有他积极的一面,他对尘世的热爱,对真理的执着探求,是他贡献给人类的具有决定性的信息。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他的目光谦逊、沉静、坚定,映射的是内心深处的理性、仁慈,至善和至爱,还有无穷的怜悯。这目光,像划过夜空的闪电,刹那间令人目眩地照出了人类深渊般阴暗的灵魂,同时又映射出微茫的希望。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面对苦难,面对无常,他的目光表现出一种从容,一种坚强,一种大无畏的快乐:“站立着面对这场大雨吧!让它钢铁般的光芒刺穿你,你在那想把你冲走的雨水中漂浮,但你还是要坚持,昂首屹立,等待那即将来临的无穷无尽的阳光的照耀。”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这是灵魂的眼睛。
卡夫卡,一个善良的人,一个绝对诚实的人,一个具有强烈正义感的人,一个有着崇高信仰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伟大的人。他常常代替上帝说话,有时说出的难免与上帝的意思相悖,于是上帝取走了他的健康。他含着微笑忍受病痛,心甘情愿,处之泰然,表现出智者的勇气和风范。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镇静地与死神对视,心里回想起以前说过的话:
“在陶醉和死亡两件事情上,我们不能让别人代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