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 芽
2020-11-18孙鲁梅
孙鲁梅
1
“过来,来!”小红躺在床上,一只手半掀着被子,一边斜睨着门外,一边用另一只手向我召唤。护工小张捂着嘴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我胆子小,比较守规矩,就在那里跟她交换着嬉笑的表情和眼神。“快点!”她着急了,我鼓了鼓劲儿,才跳下床,蹬蹬地跑过不足五米的距离,钻进她的被窝。
2
三十年的岁月风雨,把时间洗掉了颜色,以至于我跟小红在一起的四季都是灰白色的。唯独没有洗掉的只有小红的红色上衣立在一片灰白之间。时间如刀,把世界万物雕刻得万般变化,唯独动不了小红,她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姑娘,醋酸泼尼松白胖的脸,肉嘟嘟的笑深陷其中,一种从里向外努力攀爬的动态,看起来既可爱又让人心疼。这些年以来想起她已经只剩下叹息,这些比呼吸重一些的叹息,把被时间抛弃的一切,压成日子扉页里的标本。
青医是小红带着我走遍的。第一次跟别人一个被窝也是和小红,虽然小红不算是别人,有时觉得她是另一个空间里重叠的我。
我遇见她的时候,是个没有太阳的冬天。复查结束,父亲阴着脸,带着我转过门诊楼到了病房三楼,把我放在一间病房的门口等着,去办理住院手续。护士已经在给我收拾床铺,我靠在病房的门口,一脚里一脚外。
病房里几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孩子肆无忌惮地瞅着我,他们都不说话,但我知道他们想说的话:这是新来的病号?因为陌生,把头歪向走廊,眼光在走廊里乱跳,从走廊尽头微黄的墙壁到走廊顶灯管上没有擦去的苍蝇屎,一切都是熟悉的,毕竟先前我已在这里住了不少日子,只是没有进到过这个房间。这时候,小红走过来,“过来吧,坐我床上。”看看比我高出一头的她,我想说在这等,但声音在喉咙里送不出来。因为从小圈养,所以特别羞怯,加之她自带一种不容拒绝的权威性,尽管我不想动,还是乖乖随着她来到靠窗的床边上,只是没有坐,依然站着,站着靠在床帮上更让我感觉到力量。是的,那时候我觉得有力气就有毅力战胜病魔。
这间病房不同于以往我住过的,靠东墙上有一排橱柜,橱柜的跟前并排着几张桌子,上面图书、积木散落着。如果不看吊瓶,这更像幼儿园的一间房子。“你是什么病?”我眼光从水平线仰起,碰到她安慰的眼神。我折回神,低下头闷闷地吐出几个字:“血小板减少。”“我们是一样的病!”她似乎过于惊讶,也过于惊喜,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压抑了喜悦,变成同病相怜的难过,拉起我的手。
她的手心,发烫。
3
父亲将我安置下,走了。那晚,下了一场大雪,鹅毛大雪。我的床也靠着窗子,床头对着小红的床头,只是中间隔着一米的距离。第一次没有父母的夜晚,我睡不着。医院里的夜晚,时常有哭声和嘈杂的跑步声,让我紧张,就连走廊的长明灯都在说话。我跪在床上,扶着栏杆看窗口挂满雪花的树冠,窗外是不同于以往夜色的黑,饱满的灰白让我的脑子里也鼓胀胀的。我有些想母亲,在这之前,是母亲陪着我住院,有母亲的夜晚,我是安稳的,可今年有了弟弟,母亲走不开,父亲必须上班,所以他们选了这样的托管病房,我甚至想到如果病情一直反复,我会不会在这里住一辈子,或者会不会死在这里,一想到这个,我打了一个寒颤,不敢继续想下去。
护工小刘的呼噜声让我稍有安慰,把我从那片灰白的泥沼里拉回来。她就在我对面,坐在凳子上靠着墙打盹。她没有发现我,好像也不屑于发现我。今天一见到她我就不喜欢,她没有笑脸,长得瘦,给人尖酸刻薄的感觉,浑身飘散一种特异的香气。此刻,她仰着头在那里均匀地吞吐嘴里的浊气。其他人都睡着了,我轻轻叹了口气,又望向窗外,雪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阵紧似一阵地奔赴到这个世界来,覆盖所有裸露在外的一切。我迅速躺下来,将被子盖过眼睛。
第二天下午我便知道,小红在医院已经住了两年,是青医儿科的老病骨了。在有别于以往病房的小世界里,不过十天我就跟小红学会了跳棋和打扑克。白天尤其是上午是我们固定的治疗时间,我们都会乖乖地在自己床上打吊瓶,睡一觉或者闭着眼装睡。到了下午,我们开始自由活动,晚上我们会跟护工和值班护士、医生一起打扑克、下跳棋。这里都是家人无法陪护、病情相对稳定的病号,护工小张和小刘轮流值班。我们从最小的八九岁如我,最大十三四岁如小红,一共八个伙伴,但多数周期短,住个把月甚至更短就会出院,换另外的病友来,我们彼此都不了解甚至不够熟悉,只有我和小红住得稳定,所以很快我们就是最好的姐妹了,而且她成了我的护身符,自由活动时间她护着我,带着我躲过医生,在医院的各个地方流窜。
关于小红,关于三十年前青医的一切,经过不断递生,跟遇到她第一个夜晚的那场大雪一样,覆盖我的整个童年。
4
我第二天就见到了护工小张。不像小刘一样,小张胖乎乎天然的白,衣着朴实无华。她来自百十里外的高青,据说初中没毕业就来到这里打工,已经工作三个年头,她整天笑眯眯的,说话语速慢。她见到我第一个动作,就是用手捧着我的脸带着卷舌音说:“小人长得好漂亮。”这让我顿时有些心花怒放,小红在一边补充:“她是刚来的,跟我一样的病,以后就是我妹妹了。”小张走到我的床前,拿起挂在病床上的信息卡看了看:“名字也好听,泽恩。”我坐在桌子前,摆弄着图画书,喜滋滋的,一时忘记这是在医院。晚上,熄灯后,小红按照当初商量的,又喊我去她的被窝,尽管我当时没有拒绝,可我还是犹豫着不想动,在家,早已习惯跟母亲分开睡了,小张看了看我:“过来吧,我给你讲故事。”她踮着脚,怕吵醒那几个已经睡着的病友,走到我的床边,给我收起被子。那晚我第一次听她在我耳边,带着浓重的卷舌音讲睡前故事,是发生在村庄里的灵异事件,尽管听得我有些头皮发麻,可我觉得比其他病友多了一份幸福。之后很多这样的夜晚,故事一直在重复,可我跟小红从未觉得腻烦。尤其在阴雨绵绵的晚上,她会故意加重表情演绎,以此来吓唬我,好让我捂上被子早睡觉。后来,我跟小红在一个被窝,几乎成为定式,除非小红哪天感觉特别不好,医生夜里来问诊查看的日子。那样的夜晚我也会睡不好,我不喜欢看白医生行色匆匆一脸严肃的样子,我看到会害怕,害怕到在嘴里含着那个字,来回轱辘,咽不下去更不敢吐出来。
5
白医生是我们心中的女神,她叫白丽娟,长得甜美动人,尤其是夏天一袭白裙飘飘,美得不可方物,我跟小红喜欢站在窗口看她上下班路上的身影,有时走得近了我们会在窗口喊她,她会仰着头跟我们招手,我们就会兴奋如麻雀在窗口跳来跳去。有时下班后或者忙完,白医生会陪我们玩,或者给我们唱歌,嗓音优美。很多时间里,我们恍惚忘记自己还是个病号。
有一段时间,白医生给我们唱歌的时候特别多,我们听小张说她要参加市里举办的一次歌唱比赛。那段时间我跟小红很依赖她,喜欢跟在她的身后,有时她去查房我们都跟着,我喜欢她回头冲我们笑,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就连“威胁”的话也跟音乐一样好听,“可以跟着,但要安静不许胡闹。”然后俏皮的眼珠子就会转一下,湖水微澜,无限静美。
小红和我共同的目标就是,长大后长成白医生的模样。
“备战”了一段时间,她终于要比赛了,我们就鼓动小张带我们去给白医生加油助威,小张起先是犹豫的,可经不起我们的哀求和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其实小红知道她也是想去的,这是小红告诉我的。她从我耳边低语,“我从她不安定转动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我特别看了看小张的眼睛,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但结果真的是跟小红说的一样,我更佩服小红了。在护士长查房过后,我们开始准备行动,小张让我们排着队,嘱咐一定跟紧,不然不带我们去,我们都狠劲地点头。那晚我们溜出病房才知道外面下起了小雨,小张开始担心,开始犹豫不决,但我们执意不回去。缠绵的小雨和昏黄的夜色,在我记忆里始终清晰,我不记得穿过哪条街道或者马路,那时候马路上没有汽车,夜晚安静得除了沙沙雨声就是我们“小部队”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悄悄地穿过一个街道又一个街道,到了一个大礼堂。白医生已经在台上,依然是一袭白裙,灯光打在她身上,除她之外的舞台是黑色的,她像一只白色蝴蝶,在闪亮地飞舞着,也在我脑海里飞舞了三十年,如今不知道这只蝴蝶飞到哪里或者依然还在青医。有时候,想起她来就有去寻找她的冲动,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那个被她说成这些孩子里最乖的我。
我想告诉她我还活着,只是没有长成她的模样。
6
时间越长,我们的胆子就越大,像主人一样,来去自如,我们谁也不怕,简直是无法无天,到处恣意招摇。甚至我们的检查结果有时都不需要护士站配送回来,医生急着看的话,我们便自己去化验室取。医院的所有医护人员都认识我们。我跟小红喜欢偷偷溜进医生值班室,查看病历,然后像模像样地分析我们的病情发展,希望能看到出院的好消息,我们已经分辨得出是否可以出院的数值,但每次小红都是失望,可看到我好一些,她也会替我高兴,尽管是苦笑。
我们俩只要不躺在病房打针,根本看不出是病号,不像其他伙伴,得心肌炎、心脏病的,都病恹恹的。出去玩的时候,他们跟不上脚步,所以青医院子里,我跟小红在一起的次数最多,我们时常沿着那条长长的水泥滑道出去(这是电梯的前身,是医院为配送医药器材和送饭车辆等专门建造的,像现在地下车库出入口一样的车道),最初我是不敢走的,我怕自己不小心会滚下去,我知道自己不能被碰撞,一碰毛细血管就会破裂,有个伤口的话会血流不止。我害怕出血,害怕无意识的昏迷。但最终我还是被小红练大了胆量,至少我扶着水泥扶手,敢慢慢走下去了。时间在我们这样无所顾忌的玩耍中,过得并不慢。我也渐渐跟小红一样变成泼尼松的白胖,整个人像充了气。
7
青医有个禁区,鲜有人去,但我们可没放过。
后院一排平房,是西屋,那里荒草满地,从铺就的砖缝里龇牙咧嘴地摇晃着脑袋,不管是有太阳还是没太阳都阴森森的,这是医院的太平间。那天我们去的时候是傍晚前,所以它背对着太阳,投出很长很长的影子,让我觉得满地的草尖上晃动像一把把的刀。小红说带我去的时候,我就犹豫不决,我想去又不敢。越靠近,我走得越慢,小红说“那你在这里等我。”她放开我的手,迈开腿就跑过去了,踮着脚在玻璃窗子上巴望。窗子上贴着彩色玻璃纸,纸上的花纹跟看三维图片一样晃动着,她回头跟我说她看到了用白布盖着的人,那里面还有花圈,我不知道她是真看到了还是编故事吓我。这让我想起之前母亲陪我住院的时候,在窗口看到的情形: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推着一辆急救担架车,车上用白布盖着能看出一个孩子长短的人形来,后面是一个男人架着一个哭得走不成路的女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生与死在路上不一样的情形。事后我没有问母亲,因为在她跟其他陪护家属的交流中我知道,那个孩子死了,正在送往太平间。从此,我害怕关于死的任何话题,也害怕放置关于死亡的任何空间。那天我蹲在太平间对面的楼角边,长长的阴影盖着我的半个身子,那片阴影从草尖一点一点爬上对面的楼,即使我站起身来,那阴影还是很快地爬满了我的全身。小红回头喊我:“你来,快来看看,有什么害怕的?”我扒着墙角没敢动,直摇头,她笑呵呵地说:“你胆真小。”
回去的路上我问她:“你怕死么?”她牵着我摇晃的手,停摆了一下,“不怕,因为我们是不会死的。”她说得斩钉截铁,我更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可是那晚小张又给我们讲灵异故事时,小红却问:“张姐,你说人死后都会变成鬼么,如果不想走,是不是灵魂就飘荡在人间?”一向胆大的她问这话时却显得有点胆怯,目光还躲躲闪闪的,我感到很奇怪。
“哪有的事?都是我瞎编的故事。”小张平静地说。
怎么也不能相信,小红后来就被“放”在了那里,多年以后一想到这,我的心就疼,疼到喘不上气来。
血小板减少,只要控制住病情就像健康的孩子,我们只有出血的时候才吓人,血会从鼻子里向外喷,有时咳嗽都会吐出血,会昏迷。我好几次经历过这样的出血,每次,母亲都会在一边攥着我的手,手足无措地流泪,一边小声喊我的名字。父亲手忙脚乱地给我拿止血棉堵上鼻子,然后一层又一层地给我加高枕头,怕嘴里的血呛着我,而我能感觉到血从我嘴里咕嘟咕嘟咽下去。我不敢动,只能大口喘着气。那时候我脑子里是空的,也不懂死亡离我多远,只是很贪婪,努力地呼吸着人间的空气,我觉得只要我稍作倦怠空气就会离我而去。我所经历的这样的境况都是夜里,父母整夜连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我,母亲则会攥着我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小红是怎样走的,是不是也经历了这么多,或者应该是没有疼痛?她的离开会不会很安静?她走的时候知道自己要走么?会不会想起我们一起的日子?知道她被“放”在那里面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单,会不会想到谁会去趴在窗口往里面看。
这些问题已经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我宁愿她走的时候已经昏迷,那样她就不会因为留恋而痛苦。而我只需要忘记太平间,忘记她站在太平间回头喊我的样子,忘记她的离开,假装她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8
父亲不是突然打算带我去济南军队医院治疗的,决定去高一级医院试试,是他早就跟母亲商量过的。这一年半的时间,我来来回回地进出医院,已经让他们心力交瘁,他们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试试,不能再等了。这个消息是白医生提前一天跟我说的,跟我说的时候,她是一脸的高兴,但还是蹲下身子来,紧紧地抱了抱我。小红说“我们再去后门看摔跤吧。”我知道她的意思,所有人好像都感觉到了什么不同,于是那个傍晚我们又去了青医的后门。
我们像原来一样趴在铁栏杆的大门上看外面的世界。街道上人来人往,叮叮当当都是自行车的铃声,清脆悦耳,不像现在的汽车喇叭声突然能吓人一跳。所有人都在回家的路上,都健健康康充满蓬勃的力量,一汪生命力旺盛的泉水样,恣意流淌,而我和小红,跟被砂石拦下的落花一样,在漩涡里打转,不能混入其中,更不能顺流直下奔向大海。
我跟小红都不说话,就那样站在那里,跟大门外逐渐多起来的人群一样,等那个摔跤的大叔。不一会儿那个健壮的大叔背着包裹准时来到,这次还带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一样黢黑的脸膛,个子跟大叔一般高,就是瘦弱一些。我跟小红对了一下眼,“这是他儿子?”“准是。”小红盯着眼前的两人回答我。经过一番收拾,大叔跟那个年轻人都准备好了,假人跟他们装扮得一模一样,摔跤时根本分不出哪个是真人哪个是假人。他们两个互相摔来摔去,扳过来扳过去,到最后那个小伙子和假人打个平手收场,大叔摔倒假人,也跟假人一起坐在地上,引起大家的哄笑。结束后大叔跟小伙子都大汗淋漓,小伙子端起一个碗,在围观的人前转圈,人们把一角、贰角的钱扔在碗里,也有五分的、一分的,转一圈,碗里就满了,小伙子一边鞠躬道谢,一边笑嘻嘻地撸着脸上的汗,脸上便一道一道红彤彤的手印子出来,汗水顺着这印子流下来。
而我跟小红就那么扒着铁栏杆,像抱着一棵小树,一只脚在外一只脚在内,等所有人走光,等着这大叔跟小伙子收拾好了包裹,才肯改变一下站姿,准备回去的架势。这时候小红从口袋里掏出她姐姐上次来看她留下的苹果,悄悄藏在身后,见那大叔要走,她喊了一声“叔叔”,大叔回过头又擦了一把汗,“怎么了孩子?”“给你吃。”她把整个胳膊伸出铁栏杆。大叔笑开的黑脸膛像一个皱巴的紫茄子,鼓着的地方在夕阳下锃亮,“好孩子,你们吃吧。”他想走,又折回头,蹲下来,“你们是这里的小病号吧,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来了。”我跟小红都点头。“你们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等你们好了,来这里看。”大叔指着大门外面的人行道。我跟小红互相看了看,笑着点了一下头。“明天我就要去别的医院治病了。”我脱口而出,我可能担心没办法站在人行道上看他表演才说的。小红不再笑,有些难过的样子。“那是好事。”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已经喊他,显得有些急躁。“病好了再来看。”大叔站起,转身就走了,留下一阵汗津津的热风,扑了我跟小红一脸,也扑了傍晚一阵燥热。
小红在路上把苹果装进我的兜里,拉着我的手往回走。“你说那是他儿子么?”我又问。“我觉得是,你看长得多像。”我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这叫子承父业。”小红接着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儿。我寻思起父亲是个筑路工,我长大了岂不也是个筑路工,子承父业在我小小的脑海里就是大人所说的“接班”。
一代一代人都是这样接过父辈手里的活儿,活下去的。
那晚,我们趴在被窝里,听她读英语。时而我也学着说一两句,我们就当跟原来的夜晚一样,她一边夸我,一边继续重复最近常说起的打算,她说她争取回去参加期末考试,可不能跟大姐一样将来还是种地,她要上学,要考医学院,以后当医生,成为白医生那样的人。我高兴地为她加油。那晚小张没有给我们讲鬼故事,我跟小红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早晨下班前,小张送给我一个粉红色头绳。
因为没有太阳,晨雾也散得慢,感觉像是在梦里。小红把我送到医院门口,她说“你这次走了就不要回来了。”说这话时她低着头。我没有说话,眼角噙着泪。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我觉得至少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我说“等你出院后来找我吧。”我把早写好的住址塞进她手里,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在走开前她突然抱过我,在我耳边悄声说“咱们一定都要活下来。”
我跟父亲走远了,回头望,她跟一颗萌芽的红豆一样镶嵌在灰白天地之间,特别显眼。
9
从济南治病回来,我再也没见过小红,我把父母的刻意隐瞒当作是好消息。她应该也会痊愈,回到学校,考上大学,毕业后成了白医生那样的人。近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满鬓白发的小张,她说我离开的那个冬天,小红发病时没抢救过来,最后被送进了那个阴森森的房间……
我的泪倾盆大雨般奔泻而出,但再多泪水也浇灌不活那颗刚刚萌芽就枯萎的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