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留白
2020-11-18洪忠佩
洪忠佩
一
松果落了一地,松鼠却比山风跑得还快。黝黑的松果散落着,样子像裹在一起的鱼鳞,只是疏密不同而已。山风在呜呜地吹,声音像埙,带着土质的音色,仿佛是灵山在皖赣交界的空腔里发出的哨音。
我不知道风中的一枚松果,或是一片落叶能不能回到时光的深处,而灵山的芙蓉岭、“玉京云路”的关隘,都是连通婺源与徽州的标记。婺源与徽州,本身就是一个绕不过的词汇,遥远、广博、深邃。况且,婺源,乃至休宁、歙县、黟县、绩溪、祁门,好比是徽州这根大树上长出的枝桠,共同创造与成就了历史上“无徽不成镇”的传奇。可荣光的背后呢,却是地窄人稠,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十四,往外一丢”,说尽了徽州人生活的状态,谋生的艰辛,以及骨子里的闯劲。驿道、关隘,只是显现灵山刻度的一个部分。那灵山被无数过往的茶商、木商,还有莘莘学子称作的“望乡台”呢,分明重叠着的是一个个故土难离与归心似箭的身影。
倘若,山风再疾再猛些,会不会掀翻鸟巢呢?
毕竟,那是鸟的家啊。
入冬了,山风更硬,还在呜呜地吹着。风中,我听到了夹着松鸦与山斑鸠的叫声,彼此呼应。
灵山的树木是朝着天空生长的,鸟的叫声亦然。
二
何溥不是第一个徒步上灵山的,他却是第一个真正在灵山留下名字的人。
情景是作品不可或缺的有机因素。不管是小说,戏剧还是诗歌,情景都是非常重要的,受到了许多研究者的关注。《罪与罚》作为描写十九史记俄国心理小说,其中的情景描写非常多,有现实的情景,也有想象中的情景,更有梦幻中的情景,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现象。
能够成为南唐的国师,何溥可谓是一位学德兼备的高人。不料,他能够从安徽枞阳步入朝堂,是因为一肚子堪舆的学问,而落魄,恰恰也是因为有一肚子堪舆的学问。在北宋初年的时候,何溥直谏“牛头山陵不利”得罪了皇上,被贬到海宁,也就是与婺源毗邻的休宁县。想想,南唐自李昪建立,到后主李煜兵败降宋,也仅仅只有39年时间。不可否认,南唐的湮灭,让何溥心存对朝廷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作了泡影。
然而,何溥并没有抱怨与自弃,他在山水中找到了与尘世生活和解的方式。那一年,何溥隐姓埋名,隐居灵山拜碧云寺住持昭禅为师,开始潜心修道。此后,灵山碧云寺多了一位“慕真”法师。
其实,何溥到灵山时,灵山的名字还称芙蓉山。而灵山的由来还是他接过昭禅法师的衣钵,让碧云寺声名鹊起、香火旺盛之后。至于他相中“东望尚田之源,山川明秀”与“林谷幽邃”的地方,作为“棲身终隐之处”,“指示其子(何闰)卜筑尚田之源。”(民国版《田源何氏宗谱》)成为婺源何氏的始迁祖,已是宋开宝五年(972)的事了。也就是说,他把家安在灵山对面的何田坑,自己却留在了灵山修行。
然而,始终令我疑惑的是,婺源境内山脉起源于中国三大山脉之一的南干山脉分支,主要山峰有大鄣山、石耳山、大鳙山、莲花山、高湖山等等,海拔都在千米以上,尤其大鄣山有“盘踞徽饶三百里,平分吴楚两源头”之称,海拔是1629米,而何溥为何独独要选择海拔接近千米的灵山修行呢?论名气,灵山在当时与大鄣山、高湖山都不好相比,大鄣山是“三天子都”,古时就有张公隐居采药炼丹,高湖山有誉为“铁瓦禅林”的“高湖寺”,都早已不知受过多少善男信女的朝觐了。
只是,我不能确定何溥是否有机会到过同样是毗连休宁的大鄣山与高湖山。
尽管是隐姓埋名,但以何溥的名声与口碑,灵山还是迎来了不少的访客。不然,婺源江湾与黟县宏村两个著名村庄最初的村落景观设计怎会是何溥的手笔呢。无论是宏村还是江湾,能够遇到何溥,都应是这方山水留给后世的一种幸运吧。
当我看到碧云寺的残基,想到何溥能够归隐灵山修行40年,最后圆寂于此,应是必有它的独到之处吧。“碧云太清修善坛,有祷多灵益梓桑。灵山灵水终不改,龙潭圣岩地脉长。”何溥的赋诗我还记得,只是不见了那位吟诵的人。恍惚之间,我甚至忘了那位称“慕真”的法师,只想到芙蓉岭上踽踽独行的紫霞老人。
在道家眼里,神仙是乘紫霞而行的。想必,在何溥心目中,晚年给自己起“紫霞老人”的名号,那是山水之外的愿景了。到头来,何溥心中的愿景,是否是灵山的云蒸霞蔚给他留下的无限遐想呢?
三
江湾、中平、岭脚,或是溪头、茗坦走芙蓉岭,是我徒步行走灵山的不同路径。离村庄近的地方,是关帝庙、观音庙、石拱桥。一路上岭,还有废弃的路亭。在婺源民间,驿道古道上往往是“五里一路亭,十里一茶亭”。而关帝庙与观音庙呢,那是民间信仰的一条路径。“有意朝仙,何须直到南海;诚心礼佛,此地即是香山。”庙口的楹联,足以表明民间信众的心态了。
想想也是,观世音菩萨在佛教中是慈悲和智慧的象征,南方有很多她的道场,而芙蓉岭上的石佛亭与观音庙合在一起,却是罕见的。
芙蓉岭与羊斗岭、塔岭、对镜岭、新岭,是古时进出婺源的五条通道。随着一叠一叠的石阶上行的,有的路段并不规整,有的地方是残缺的,有的地方却陡而峭。或突兀,或矗立的巨石,在岭边随处可见。不过,我对于巨石上的“寿”与“津”字题刻并不在意,倒是对山脊上石砌的“玉京云路”关隘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一次,我都会伫立关隘前去看一看“万历甲申”年间“玉京云路”与“宝婺天关”的石刻匾额。因为,宝婺即指婺女星宿,而相传婺女星宿与婺源的由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再说,这样的关隘在古时是有官兵把守的,从这里可以遥想通往徽州,乃至浙江、福建的路径。
想到婺源的由来,我不由想起了婺源的另一条文化路径,记得婺源人江镜芙起草的《婺源风俗之习惯》中记述:“婺邑为朱子父母之邦,又得江慎修(即江永:婺源人,清代著名经学家、音韵学家、天文学家,皖派经学创史人)、汪双池(即汪绂:清代著名儒学家、文学家、书画家。)两先生起而继之,故礼教尤为修明。”是的,朱熹的父亲朱松进士及第后,就去福建走马上任了,为朱熹在尤溪的出生埋下了伏笔。而朱熹呢,生长于八闽大地,他一生只二次回到婺源,在家乡忙于祭祖、讲学,根本没有机会游历灵山。然而,他父亲朱松却走芙蓉岭上灵山,为这方山水的清新留下了观照:“幽泉端为谁,放溜杂琴筑。山深春末老,泛泛浪蕊馥。娟娟菖蒲花,可玩不可触。灵根盘翠崖,老作蛇蚓蹙。褰裳踏下流,濯此尘土足。何当饵香节,净洗心眼肉。余功到方书,万卷不再读。岁晚穷名山,灵苗纵穿于。”(《度芙蓉岭》)
像我前方那耸立的山峰,层层叠起,江广溪、权邦彦、方回、汪仲昭等诗人,在不同的年月都为灵山留下了深厚的文化积层。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论。”想来,纵情山水,皈依山水,是朱松、江广溪、汪仲昭等人最好的“事”了,那种超脱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想必在他们心目中,灵山的山水即是生命最好的启示了。
四
撕裂、粗粝,是木柱般粗香樟树桠的断截面。想必,偌大的香樟树桠是断于一场大雪。从干枯的程度看,香樟树桠应是被大雪压断在二三年前了。只是,我抬头仰望,并没有在芙蓉岭上看到香樟覆盖的浓荫。许是那长在高处岩石上的香樟,抑或来自更远。
我没有带工具,也很难搬动香樟的树桠。两只绶带鸟像约好了似的,站在香樟树桠的梢头,长尾摇曳,吉呀吉呀地叫着,动听、悦耳。到岭脚村,我就请村民老江带着斧头去截了一段。老江是有心人,为了方便我带走,他不仅帮忙把香樟树桠去了皮,还劈成了樟木板的粗坯。
当时,我切实没有考虑带走这样一段香樟木能够做什么,只是觉得遗在山中朽了可惜。
没想到,樟木板在一个月后却派上了用场。那是陪同北京专家去秋口长径村调研傩舞,看了《追王》之后,我就萌生了请艺匠用樟木板雕傩舞面具的想法。本来,当时雕刻“八十大王”傩面的时候,我是想挂在客厅的墙上的,最后我还是选择放在了书房的书橱上。傩面与文友的签名本、毛边本为伍,一抬眼就能看见,多好。
这是怎样的一个傩面呢?
朱熹说:“傩虽古礼,而近于戏。”然而,婺源傩舞却与乡村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八十大王”是婺源傩舞的主神之一,能够扶正祛邪,护佑众生。我想,为乡亲祈福,便是舞者的初衷和灵魂吧。
每每看到傩面,我似乎听到了遥远的鼓声,鼓点是踩着节奏的,古朴、激昂,仿佛瞬间就如骤雨般迅疾密集起来,那是《追王》的节奏。在我印象里,傩舞那“卜咚卜咚嘎嘎且”的鼓点,像极了“播种播种家家去”的催耕之词。
常常,我在书案前闻着樟木的香味,便与山村舞傩的氛围,还有灵山的山野之气相通了。
五
寒冬,我再次徒步芙蓉岭上灵山,等于是逆着时光与山风而行。
在我眼里,山水与茶是平行的。在灵山寻访野生的上了年纪的茶树,成了我一路的参照。是的,既然从何溥开始,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登临灵山,又怎么会少了一杯茶的清香呢?
何况,在灵山附近就生长着“梨园茶”“桂花树底茶”“济源茶”等上好的茶叶。
事实上,何溥在碧云寺修行时,就在周边的竹林里种植茶树了。最早,上灵山去陪何溥品茗的应是江湾人江广溪。相传,何溥修葺碧云寺时,还得到了江广溪的资助。何溥与江广溪,可以称得上是品茶论道的挚友。想想,僧寮道院,松风竹月,都是品茗的胜境,况且隔三岔五能够与志同道合的挚友一起品茗唱和,那是多么值得向往与惬意的事呀。而这样的向往与惬意,不知润泽了多少问茶问道的早晨与黄昏。山泉、泥炉、炭火、陶罐,挚友围炉而坐,烹茗吟诵,那是何等的悠然与自得。
我相信,只要灵山有山岚在萦绕,有鸟声在啼鸣,有涧水在流淌,就有一杯绿茶的清香在山中氤氲。是的,一杯好茶应是汲取了天地之中的灵气的。真正能够让灵山茶为世人所知的,是明代嘉靖年间的婺源大畈人汪鋐(吏部尚书,历史上第一位倡导“师夷制夷”的军事家),他以家乡的灵山茶进贡皇上,获得了钦赐的“金竹峰”金字匾额,让灵山的茶叶得以声名远扬。灵山北麓的“金竹庵”早已不存了,而金竹峰茶却依然在飘香。
显然,在久远的年月,灵山一棵棵野生的茶树在峭壁上绝处逢生。
灵山之上,一棵,十棵,百棵,无数棵野生的茶树,仿佛是时间与生命生长的悬念。我不知道,曾经有多少故人,会像我一样去灵山的山岩上寻访一棵棵野生的茶树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后来把目光定格在了婺源博物馆珍藏的一幅明代绢本的《群山云绕图轴》上,画的作者是婺源清华人胡皋。画中,山间弥漫着万千气象,有二人在凭栏听泉,还有一位老翁“曳杖相访”,水阁的画境虽然没有直接表现茶,却分明有茶的意境,还有茶的清香。画境中,山间云烟舒卷,岩壑幽邃,流泉洒落,远峰飘杳的景象,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哦,我猜想那是何溥诗赞的灵山“龙潭圣岩”之处吧。
胡皋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画家,他曾在天启年间随将军赵佑宣抚朝鲜。而胡皋所作的《群山云绕图轴》,远峰与岩壑都是大片的留白。虽然,这是近四百年前的山水画作了,却留给我的依然是一个生生不息的想象空间。是的,每一个人只要心中藏着家乡的山水,还有一缕茶香,即便走得再远,脚步也不会偏离当初出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