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诗家语突围

王亚平

杨金亭师首先是一个自觉的革命者，同时是一个自觉的诗人，革命因自觉而成信仰，诗因自觉而入浩荡，都值得尊重。

革命者能诗者众，二十世纪诗史可证，金亭师《虎坊居诗草》为中国革命与建设歌唱，热烈而真诚。对此，秦中吟《读杨金亭先生的〈虎坊居诗草〉》一文曾有精到的品评：

他写诗是为了言志抒情，言人民之志，抒革命之情。他的诗是他人生征途上情感历程的记录，有当年革命的和参加共和国建设的豪情，也有因历史的挫折与人民一样不幸的悲痛，但却不是伤心的哀号。纵是艰难困苦时刻，他的理想和信念也始终未曾动摇。……真诚是其基调，阳刚美是风格特征。

正气凛然，铁板铜琶，大声镗鞳，读这本在《虎坊居诗草》基础上增订而成的《杨金亭诗选》，确能感受到天风海雨逼人的气势。前人每以“正大”说诗。金亭师之诗，多归正大之境。

诗之自觉，可以从金亭师《虎坊居诗草自序》中得到启示：

我的编选原则是：一、真正的缘景缘情缘事而发，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以至于块垒在胸，不吐不快的篇什；二、诗中或浓或淡有一点意境韵味，且从中流露或折射出一点时代感和生活气息者；三、或多或少有一点自己的诗词话语；四、大体合律。

言志缘情关涉诗之功能，意境韵味关涉诗之境界，诗语诗律关涉诗之技艺。既重诗道之宏观，又重诗艺之微观，金亭师诗之自觉，正表现为“技进乎道”。

这一切又可由金亭师创作实践中得到证明。

如果说金亭师前期作品中还偶尔可见“四化宏图起碧空”“长歌慷慨颂升平”之类的公共话语，那么，从其后续诗作中，我们就能真切感受到他由政治话语向公共话语，又由公共话语向诗家话语的突围：“瓜果连棚鲜四季，南风吹绿到京城”。（《城南即兴四首》之四）“石裂云颓歌未竟，莲峰十二訇然开。”（《听王亚平教授骚魂新论》）“万念尘劳杳然去，梦中得句觉空灵。”（《夜宿新晃宾馆》）“自清亭下观飞瀑，磅礴天书大写人。”（《登仙岩山》）“苦茶漫品回甘味，依旧难消两岸愁。”（《洞头海滨品茶》）“疑是长征留火种，燎原一炬万山红。”《九寨沟红叶》）“催诗最是天孙巧，为织辉煌七彩虹。”（《雨中天池》）“相逢最是惊心处，高瀑云埋万壑雷。”（《白山观瀑》）“砺兵须亮倚天剑，待扫东条未死魂。”（《参观北山要塞遗址》）“万道禅关一刹悟，美人如玉剑如虹。”（《重过五台山》）……或酣畅，或嘹亮，或潇洒，或飞动，或沉郁，或烂漫，或璀璨，或瑰伟，或劲健，或高妙，都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诗家语之妙用，端的是匪夷所思；而金亭师诗学之自觉与诗作之不苟，亦于此可见。

突围不易，前行更难。金亭师之成就对当代诗坛无疑极富启示意义：从政治话语和公共话语的局限中突围，上下求索，挑战自我，就一定能柳暗花明，最终掌控诗词话语权。

这本选集内无题诗甚夥，亦忧伤，亦美丽，颇得玉溪风神。其中《无题十首》情辞并茂，尤为杰特。现不惜篇幅，引录如下：

一

诗心未老发星星，直道孤行过半生。

破镜才圆秋夕月，鼓盆又哭素帷灯。

青春血泪花千树，绿鬓柔情梦五更。

寄语蓬壶痴女史，知音隔世赏清声。

二

一唱阳关咽柳烟，相逢执手惜秋残。

沧桑可变情难老，碧海枯时泪不干。

才诉离衷星汉远，采来灵药断桥寒。

可怜二十三年忆，倩影姗姗镜里看。

三

梦痕雨湿夜茫茫，一别人天几度霜。

古道有家思旧巷，泉台无路慰孤芳。

梅庐读画成空忆，湘水投诗只自伤。

车过君山望湖祭，鹃啼断续助凄凉。

四

回眸一笑再逢难，热线牵来五隔年。

杯酒倾心交梦语，峡云无迹化诗笺。

柳烟轻拂蓝田玉，彩凤栖迟紫塞山。

素手香温银汉冷，碧城十二倚栏干。

五

解语梅凋玉化尘，潇湘斑竹泪留痕。

蓬山有意怜孤旅，雁字多情递好音。

蝶梦时牵瀛海岛，诗心还绕镜湖滨。

痴深欲诉相如赋，霜鬓何堪望彩云。

六

谁家锦瑟咽离声，苦雨凄风未解晴。

每忆丹江同棹渡，难期洛浦再生盟。

频年心曲相思结，何日眉峰一笑平？

青鸟不传伊甸信，碧天凉夜卜寒星。

七

晩晴幽草识仙姝，天意怜人恨自舒。

孤馆重吟如梦令，梅庐好作望云图。

白杨拂晓晨挥剑，红袖添香夜读书。

闻道秋桐堪引凤，紫霞可待下燕都。

八

词笔风流邂逅逢，舷窗挥手各西东。

碧云轩照齐州月，紫石斋邀北海风。

秋色三分芳草绿，人生几度夕阳红？

诗成欲寄天涯远，肠断寒更两地同。

九

阳春白雪断还连，残月霜风冷透绵。

旧梦重温情脉脉，古城一别月娟娟。

曾经秋色东篱艳，难了晚晴西照缘。

桐叶惊秋鸾鸟去，清声留韵伴孤眠。

十

易水萧萧独雁哀，连宵孤枕自徘徊。

难凭影视寻沉醉，聊借诗书遣郁怀。

幽梦忍离神女峡，瑶琴犹傍凤凰台。

天河若有灵桥渡，不信痴情可化灰。

刻骨铭心，天荒地老，《无题十首》足以当之。

无深情者不配言诗。金亭师真深于情者也：“青春血泪花千树，绿鬓柔情梦五更。”何等缠绵！“沧桑可变情难老，碧海枯时泪不干。”何等执着！“梅庐读画成空忆，湘水投诗只自伤。”何等哀婉！“素手香温银汉冷，碧城十二倚栏干。”何等怅惘！“频年心曲相思结，何日眉峰一笑平。”何等体贴！“秋色三分芳草绿，人生几度夕阳红。”何等感慨！“天河若有灵桥渡，不信痴情可化灰。”何等坚韧！一往情深，金石为开，故能灵机勃发，驱遣经史，化用诗骚，不求高妙而自然高妙。

爱情的形式是缘分，本质是理解。爱情靠三大支柱支撑：深情、智慧与勇气。所以，爱情因人而异：对智者，爱情是诗，是追求，是美的享受；对俗人，爱情是梦，是认命，是心的自欺。《无题十首》美丽而忧伤。忧伤缘于深情，美丽缘于审美。忧伤与美丽同时成为审美对象，若非大彻大悟大智慧，则绝难臻此境界。上溯三千年，重爱情而能审美能诗能撼人心魄者，李商隐、纳兰性德数人而已。由《无题十首》等诗可见，金亭师审美体验之独到，生命体验之深微，真可谓不让前贤，亦无愧于时代。

金亭师尚有政治题材与国际题材无题诗多首。如“英雄去后风云变，弱小何堪霸主骄”“安全理事安何事，天下为公天不公”等，亦皆言近旨远，寄慨遥深。本文笺笺，不能尽述。读诗者自可披文入情，别有会心。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经石河先生推荐，我的词稿曾在《诗刊》刊发，审稿者正是金亭师。那以后我对金亭师执弟子礼，长坐春风，迄今已过二十寒暑。今金亭师《杨金亭诗选》行将付梓，命我作序。我自知孤陋，而不敢辞。因略记读诗心得如上，以比表达我对金亭师诗作的珍爱和对其人品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