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咏志 发心声
——苏文田诗集《古意新风》序
2020-11-18庄伟杰
庄伟杰
一
纵观苍穹浩瀚,辽远无极;放眼人间万象,众生芸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志趣和人生理念,也有不尽相同的“活法”。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亦是同理。胸藏文墨者,气质自然沉静高雅;心存草莽者,便只是凌乱的荒原。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爱恨冷暖,就算不表达出来,也会通过心性流露于脸上。当然,一个人若能像野鹤、似闲云,犹如置身于大诗人陶潜倾心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的情景,自在从容地放牧诗意时光,倾诉自己的内心情愫,抒发自己的胸中之臆,那是何等的惬意啊!尽管人选择不了命运,但可以尽力选择适合自己的生命方式。
接到苏文田先生即将付梓的、以旧体诗为主的这部诗稿,为他能选择一种诗意的方式来作为心灵栖居之所而倍受鼓舞。我们因诗结缘而走得亲近,拜读这些诗作之后,平添一份别致的情趣,获得一种莫名的亲在感,很想就此谈点个人感想,只是自知昧于声律,虽偶尔强学吟哦,附庸风雅,毕竟不是强项。但文田兄不以为意,慨然予以青目,“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感何如也。
文田兄是一个相当低调的诗人,自从走进诗歌的艺术殿堂,一直都在默默地写诗,诚如其名字“文田”——总是用文字在耕耘心田。他对诗词文章和母语文化基因汉字特别酷爱,有着难以割舍的人文情结和血脉记忆。而其姓“苏”字,显然道出了他的族缘渊源和地理特征——即宋代杰出政治家、文学家、科学家苏颂的后裔,生长于同安(原籍福建泉州府同安县,今属厦门市翔安区)。当然这“苏”字,也可理解为苏文田对诗歌艺术及其书写情有独钟。于是,怀揣对诗歌艺术的痴情与迷恋,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深深挚爱,无论是戎马生涯,还是返归故里创业,他在工作之余坚持不懈地领会华夏文明的精华,涵养化育为自身的精神命脉,从而增强了自己的文化自信。可以说,古今诗文如同他所向往的高山大海,驱使他一路跋涉一路求索,一路风景一路收获。令人感动的是,在高度商业化的浮躁时代,他不忘初心,坚守梦想,携带着文心剑胆,寄情诗文,养性修德,唯求做一个温文儒雅的智者。而今,即便已进入花甲之年,他依然孜孜以求,潜心探索,循道守正,学思参悟,力求臻达知行合一。
明月襟怀,大地耕诗。他用自己手中之笔抒写故土风情,讴歌人性光芒,映现世道人心。依愚浅见,苏文田多年来之所以不断收获新的创作成果,得益于他的“三心”与“三意”:三心也者,一是初心不改,具有赤子般的朴素情怀;二是诗心不老,永葆年轻心态和旺盛生命力;三是壮心不已,充满坚定耐力和执着精神。三意,乃是对于诗歌艺术满怀敬畏意识、感恩意识和自觉意识。他自喻为一匹“老马”,令笔者不禁想起曹操《龟虽寿》吟咏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经典诗句。在《老马励志再奋蹄》这首诗里,他淋漓尽致地发出自己的心声。我们不妨来倾听他是如何“歌以咏志”:
品茶心静忆沧桑,劳碌一生无事忙。
苦辣酸甜轻梦过,富贫贵贱历书黄。
欣看兰桂枝繁茂,每读诗文味更香。
老骥志鸿君莫笑,奋蹄迅步逐残阳。
二
西方学者马斯洛说过,无论人类的文化背景如何不同,作为宇宙间的万物之灵,它总有一种共通的、永恒的情感,成为人类终极的价值标准,那就是悲悯、善良、奉献,以及对信念的坚守和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对于诗歌艺术创作者来说,相信在每个人心里,都有温柔敦厚的琴弦,采用新诗形式律动也好,运用旧体诗词形式撩拨也罢,都可以尽情地弹奏“兴观群怨”的乐曲,以自己的声音和优雅的文字,传递心灵的火种,点亮诗性的辉光,甚至汇入到新的文化大潮中,接受新的审美质素,以期拓展出新的境界。尽管旧体诗词与新诗同属诗歌园地的两枝奇葩,诗体各异,诗性则可相通。譬如在表达意象、意境和某些修辞手法运用等方面,完全可以相互借鉴。然而,在当代旧体诗词写作领域,有些作者因为不谙平仄,便张狂聒噪,要么写成打油诗,要么沦为“老干体”“政协体”;抑或承颂圣之余绪,出语如同“大字报”“大标语”,满纸高蹈大词,枯躁而又乏味,令人难以卒读;或则薄有情怀,炫学使气,多以酬酢为能事,独缺审美含量,难见精品力作。然不欺人不自欺,啸志歌怀者,实属凤毛麟角矣。
文田兄所写的旧体诗,贵在真情与朴茂,或不卑不亢,不枝不蔓,文质彬彬,俨然其人;或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见微知著,择善而从。与多数写旧体诗词者不同的是,他于新诗、旧体诗双管齐下,且善于汲取新诗的灵动语感和鲜活句式,以滋养旧体诗的写作。正因为如此,他有意识地把这部诗集命名为《古意新风》。古意,作为一个汉语词汇,谓思古之情;或指具有古人的思想意趣和风范;或犹拟古、仿古;或为咏历史故事以寄意的诗题。而在闽南语中,其意思乃指笃实而厚道。古贤有云:从来多古意,可以赋新诗。新风,则意味着置身于新时代语境下,要善于发现新意象、讴歌新事物、书写新风尚、凸显新气象、展示新诗风,尽最大可能发挥旧体诗的审美效应和文本意义。其题中之义指向的应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摒弃食古不化和一味按古诗的原汁原味依样画葫芦,同时巧妙运用“老瓶装新酒”,吸收前人积累的艺术经验和别致的言说方式,表达当代新内容。其诗有怀故土、言闲愁的,有感遇之叹、燕游之乐的,有流连光景、陶醉书画的,皆发为吟咏,让人在知其诗意诗味之际,顿生“纷落寒梅留雅韵,竞生芳草吐新芽”(《春晴》)之感。
唐代大诗人白乐天有云:“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如此古训表明了传统文人的责任与担当。是的,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诗人尤甚。以此来加以观照,窃以为,文田兄的诗,是他生命精神的真实写照。这种生命精神就是对根的眷恋,确切地说,在他身上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家国情怀。这种因眷恋而生发的情怀,曾经是士大夫和文人们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位卑未敢忘忧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都是古代诗家先贤的精神写照。遗憾的是,当下诗歌这种精神元素似乎越来越稀缺了,因而在“为事而作”方面明显表现出相当的疲软,即便有也鲜见佳作。在不少人眼里,似乎国太大,家太小,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即对现实生活中事不关己的高高挂起,懒得介入。于是,“下半身写作”“口水诗”“垃圾诗”充斥诗坛,着实叫人不敢恭维。文田兄的诗,却让我们看到了家,看到了国,看到了一匹“老马”对家国的情怀,对根的眷恋。家园的时代巨变,些许微痛总是萦绕于心,驱使诗人或欢呼或忧思,并酝酿为诗句从心田流向笔端。《国庆抒怀》《厦门筼筜湖新貌赞》《澳头采风有感》《春至舫镇》《山里农家入秋图》《欢度春节》《春晴》《秋夕在新家》等诗作,字里行间表达的是一名普通公民对家国故土和民族的情意,也是作为一个诗人的责任与担当所体现出来的生命精神。尤其是对于故土大地,诗人更是倾注了无限深情,闽南乡土的山水和人事早已融入他的骨血里,既无法磨损又未曾改变。他的不少诗篇其实是儿时的梦想染织的,是青春时代的意气风发点燃的,是壮心不已的陶然自得所酿造的。闽南故乡的自然风景和人文历史,似乎已伴随着岁月的递增而化成他的诗心、诗情和诗意。因而,他选择了用旧体诗的形式来抒写笔底春秋,纸上故乡。所有流露的情感,尽是诗人今日放歌须纵酒的自豪感和幸福感。拥有这样的心态和眼光,无疑提升了苏文田诗歌的思想内涵和人文品格。哪怕从审美角度来看,个别诗作的艺术美可能难以尽如人意,抑或说,在艺术表现力方面尚可斟酌。但话说回来,苏文田诗歌的优势同样是相当明显的,即他并没有因袭或套用古人的东西,而是我手写我心,我笔抒我情——力求用自己的情感、思考和语言特色。
诗歌毕竟是诗歌,作为一种最语言的“有意味”的艺术形式,有我的写作,才是真情的写作,才是有根的写作。有我与真情在,应是写作的生命之根。令人称道的是,文田兄这部诗集里写田园风光和赋闲的诗作,可圈可点,特别耐看。例如,《山居即兴》:“鸟鸣催我醒,窗户染花红。漫步闲幽径,砍柴隐翠峰。牛羊逐坡里,鸡犬闹宅中。月明柔静夜,风急啸长空。”全诗像一幅现代山居立体图画,皆是“我”的所见、所闻、所感,皆是以“我”的眼力捕捉眼前之景,而又溢满情趣,除了名词性的意象妙巧交织组合外,诗人尤精于驾驭动词,催、染、隐、逐、闹、柔、啸的灵活运用,收到了很好的修辞效果,并让诗的意境纷披而出。
又如,他写《偕友步晚》的七律诗:“闲步乡间趁晚晴,登高瞭望展丹青。茶花迎日香枝软,陌柳拂尘玉叶轻。云绕苍松攀峻岭,风摇翠柏抱凉亭。天仙泼墨妙图绝,游客放歌入画行。”或触景生情,或移步换景,尽眼力之所及登高瞭望,读后令人如临其境,如染其情。再如《夏夜独坐》:“柏树蝉声杳,观星夜已深。独酌庭院内,单恋影中人。众鸟归巢穴,孤灯照我吟。流萤知雅韵,闪闪亮君心。”全诗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置身其中,独酌,单恋,在众鸟归巢时分,与夜厮守,唯孤灯陪伴,连小小的流萤火虫都知晓雅韵,如此“独坐”,孤独都变得那么美丽。颇具感染力的是,诗句的起承转合,亦静亦动,动静谐合,从而表达了诗人在夏夜里的独特感受。从上述随意选取的这几首诗作,看得出,苏文田诗歌最拿手的“好戏”——均是从“我”出发,依从于内心感受而呈现的景象。或因景生情,或情由景生,且不用僻典,清空一气。炼字不涉艰涩,炼意不落迹象,表情达意力求明白晓畅,雅俗共赏。然其诗之意旨,内行者当深晓其中之隽永蕴含,一经推敲之后,复归平淡,寄意遥深,却似脱口而出,信手拈来。
总体观之,文田兄的旧体诗,无论是五七言律还是绝句,大多为有我之作,有感而作。漫步其中,隐约可见渊明式的陶然闲适之情趣,又依稀带有唐代田园(山水)诗的清旷与悠远。类似的诗句,只要细心辨认便可心领神会。如“发白温故事,闲愁萦满身”(《闲愁》)、“月照竹摇影,举杯妙若仙”(《初迁新居即兴》)、“银辉闹醒藕塘梦,半醉荷花芳瓣红”(《夏月》)、“红砖垒壁换篱笆,院内葡萄屋后瓜”(《新村庭院》)等,或恬淡清幽,悠闲自在,引人遐想;或趣味盎然,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三
诗人是无法比较的,他们在缪斯的山坡间各自攀缘,不管是熟悉的身影还是陌生的身影,只要始终心无旁骛地在坚守中迈出步伐,都是值得尊重的。在一个需要用生命体验,甚至用灵魂认知的时代,当诗人在与世界对话时倾吐心曲,本身就是在展示个体的生命尊严和价值意义,因为现实并非想象中那么美好,况且现实世界里是难以找到真正的桃花源,也不可能找到真正的伊甸园。果真如此,那么唯一的净土在哪里呢?它只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或许,守住一颗宁静而致远的心,就能寻找到心灵的净土。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爱诗写诗就如同救赎,如同洗礼。而这,恰恰是人们净化心灵的最佳方式。难怪乎文学大师卡夫卡说:“握笔著述,是一种祈祷。”诚哉斯言!
身处于多元而繁复的时代,一旦脱去时代披盖在我们身上的外衣,作为一个诗人,如果在诗里真能写下一些特别珍贵和富有含金量的东西,即便只有一首诗篇或一行诗句,记录着过去或昭示着未来,被同性羡慕被异性吸引,被同行认同被读者接受,都是值得庆幸的。或许,那是宇宙的力量,是自然的气息,抑或是人心的共感使然。这些恰恰是诗歌的不朽元素,拥有了它就能彰显出诗人的生命意义。由此可见,“苏”醒的大地需要更多痴迷文化的坚守者来耕种心田,需要更多坚定不移的精神跋涉者和潜心修行的文艺探索者。但愿千年轮转,长歌不散。
天有日月星,人贵精气神。回眸历史,穿越岁月,走在渐行渐远的路上,像苏文田先生这样不为功利所动、不为浮躁所影响的诗人,之所以越活越年轻,越活越精彩,越活越有味道,是因为在诗人的身上始终洋溢着一种抱朴存真、明心见性的精神气息。具体地说,正是诗人对人世的乐观豁达让他年轻,对生命的爱意善念让他年轻,对诗歌艺术不变的热爱和追求让他年轻,并且在渐入佳境中领受到诗歌赋予生命的独特恩宠和幸运。至此,不妨以苏文田《与李永寿仁兄闲聊有感》一诗来作结吧——
逐鹿功名隔夜茶,贪图富贵眼前花。
年逾六秩认天命,闲望夕阳赏晚霞。
往事烟轻留美梦,如今云淡住农家。
人生宠辱摒身外,心态平和益寿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