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中的青岛小说·扶疏
2020-11-18
小说的高度
在李同愈写着有“沈从文氏味”的《芹芹》《瞎翠》和《奸细》时,沈从文正在国立青岛大学教书,他开设有高级作文的课程。
李同愈对沈从文写作的关注可从他写的《沈从文的短篇小说》中看出端倪。他说:“以甲辰的笔名开始,从北京寄到上海的《小说月报》发表以后,沈从文的短篇才引起了大多数读者的注意。许多学习写作的年轻人也不知不觉地模仿起他的调子来,我就是其中一个。经过几年文学作品的涉猎,仿佛觉得沈从文作品中有些很受到外国作家的影响,其中以法国都德的气息尤多。于是我接连读了《小物件》《达哈士孔的狒狒》《磨房手札》,从这些书中,寻到了同沈从文小说中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文章的轻松。还有一点相似的,则沈从文小说中往往有作者口吻在里边说话,虽一般批评家认为这种写法是恶劣的,但用特殊风格写下的小说,这些作者口吻的说话却无疑地增加了文章的力量。”
有趣的是,在沈从文看来,他本人和李同愈都是学习冯文炳(废名)的。他在《〈夫妇〉题记》率先提到“受了废名先生的影响”。而后又在《论冯文炳》一文中说:“在冯文炳作风上,具统一趋向,曾有所写作,年青作者中,有王坟、李同愈、李明琰、李连萃四君,惟王坟有一集子,在真美善书店印行,其他三人虽未甚著名, 未来成绩似较前者为优。”
沈从文来青岛的时间是1931年8月,经徐志摩推荐来国立青岛大学教书,其妹沈岳萌随他来读书。甫来青岛,就在8月5日至9月17日间完成了小说《三三》,是月末刊行于《文艺月刊》第二卷第9号。沈从文后在自存的《虎雏》样书《三三》一文的文末记道:“在青岛山东大学时为学生示范平凡事而写,与《八骏图》相对照,见两种格式。刘西渭以为《边城》系放大此事而成,意见对。”
如果说《三三》是沈从文在青岛的开启之作,那么《八骏图》则和他青岛生活的终结隐隐关联。1942年,沈从文在《水云》一文中提到了这一点:“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
《八骏图》通过周达士的视角,借着青岛的大海、草地和洋房,呈现了大学教授们的性心理。读艳体诗文、有庸俗性消费趣味、孩子一大堆的教授甲,在海滩上压抑不住窥视泳装女子的教授乙,惦记着自己的内侄女的教授丙,有虐恋倾向的教授丁,结婚又离婚、认为女人是古怪生物的教授戊,唯一一个正常恋爱着的庚,也爱得让人捉摸不定;而一直自以为直抵他人灵魂的小说家达士,则也在收到庚的女友“学校快结束了,舍得离开海吗”的短信后,身陷暧昧的想象中,他犹疑地向未婚妻撒了谎……
从《水云》一文中看,尽管“八骏图”对国立青岛大学所谓“酒中八仙”,在题目上有对应性的“影射”与借指,但写作的出发点并无过度的联系。
沈从文说:同住几个专家都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都以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写它的用意,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语言、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这些人照样活一世,并不以为难受,到被别人如此艺术的加以处理时,看来反而难受,在我当时竟觉得大不可解。
1935年《八骏图》在结集出版时,沈从文还特别写了一个题记,他说:“活在中国做一个人并不容易,尤其是活在读书人圈儿里。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这种人数目既多,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个观念,就是不大追问一件事情的是非好坏,‘自己不作算聪明,别人作来却嘲笑’的观念。这种观念普遍存在,适用到一切人事上,同时还适用到文学上。这观念反映了社会与民族的堕落。憎恶这种近于被阉割过的寺宦观念,应当是每个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觉。”
由这段话可看出,沈从文试图借此完成一种人性反思。沈从文提到的《月下小景》,被作为“新十日谈系列”的“序曲”,同样也面临阻挡不住的情欲,还有约定俗成的“规训与惩罚”,然而以另外一种“代码”命名的“小寨主”和“女孩子”,却能返璞归真,以凄美而决绝的一死求得人性的和谐与圆满;这在受文明约束、要在各种“活”里平衡自己的城里人那里,是无法想象的,他们只能拘束与压制自己,终致失态甚至变态。
像“连续写了从晚上到天明”,一直“还不曾离开桌边,且经过二十三个钟头,只吃过三个硬苹果”,“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写成功了”的《八骏图》一样,沈从文在青岛的写作,畅快而饱满,他后来曾多次提及在青岛的这一段创作生活是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阶段之一。除《记胡也频》《从文自传》《记丁玲女士》等文字外,小说计有《虎雏》《黔小景》《躁》《泥涂》《贤贤》《静》《凤子》《俛之先生传》《战争到某市以后》《春》《都市一妇人》《月下小景》《若墨医生》《油坊》《早上——一堆土一个兵》《一个农夫的故事》《寻觅》《女人》《来客》《爱欲》等多篇。
这些作品有的很快刊出于《小说月报》《文艺月刊》《北斗》《创化》《新月》《微音》《新时代》《现代》等文学期刊上,有的则过后才发表,像《八骏图》即刊于1935年8月印行的《文学》第五卷第二号。在1933年8月离开之前,在青岛期间,沈从文出版的小说集计有《虎雏》(新中国书局1932年1月版),《泥涂》(星云堂书局1932年7月版),《都市一妇人》《一个妇人的日记》(新中国书局1932年11月版),《慷慨的王子》(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3年3月版),《阿黑小史》(新中国书局1933年3月版),《凤子》(杭州苍山书店1933年7月版)等。
或许因为《八骏图》的缘故,国立青岛大学其他知名教授学者关于沈从文的回忆文字较少,梁实秋后来写的一篇《忆沈从文》篇幅也极短,对他“挺拔而俏丽”的字,以及“徐志摩到处揄扬他”印象深,在梁实秋眼中“从文虽然笔下洋洋洒洒,却不健谈,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羞答答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关于他‘出身行伍’的事他从不多谈。”“从文一方面很有修养,一方面也很孤僻,不失为一个特立独行之士。”
从特立独行的沈从文的回忆文字中找寻,他在青岛与陈翔鹤交往颇多:“那时老朋友陈翔鹤先生,正在中山公园旁的市立中学教书,生活十分苦闷,经常到我的住处,于是陪他去公园,在公园一个荷塘的中央木亭子里谈天,常常谈到午夜。公园极端清静,若正值落月下沉海中时,月光如一个大车轮,呈鸭蛋红色,使人十分恐怖,陈翔鹤不敢独自回学校,我经常伴送他到校门口,才通过公园返回宿舍,因为我从乡下来到大城市,什么都见过,从不感到恐惧。”
如前文所说,陈翔鹤的青岛谊缘是顾随牵下的。只有一瓶啤酒的量、喝两瓶就醉的陈翔鹤,从不回避自己“喜欢听戏、喝酒、抽烟”。1924年他来青岛时,就曾写信给杨晦说,“不Gentle 是我的根性,无法自改的——而尤其是我不愿意朋友以Gentle 的态度对付我,我更是不愿意以Gentle 的态度对待人”,他也觉得冯至因之而有意疏远他。对于自己当时的创作状态,他也是颇不满意:“到青岛后,读的书倒还不少,长篇有四部,短篇有二十多篇;中国书也相等(大约以词,六朝文为多)。炜谟、君培(冯至)总有长篇的,进步表示的东西出来,而我却一字都无,生趣停歇,仿佛如待死之囚一般,因此良心上也时常自己责备自己,一日总有几遍。”
在给杨晦的信中,他还这样评价青岛:“青岛地方之美,我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
陈翔鹤1932年初来市立中学教书,同时兼课于市立女中,还兼替杨晦照顾来胶济铁路青岛中学教书的妻子郝荫潭——“M.H.刚到此地,只是天天刮风,不能出外。等到她自己的卧室收拾好时(学校有此定例),我就可以安心作事了……刻印收条是我亲手交给荫潭,亲眼见她收入外屋朝外(大书桌)的一个抽屉里。”
他对市立中学的学生不读书,图书馆不添置新书,校长尖酸刻薄意见极大,但对女中的情况印象甚好。在青岛,他一边教授国文,一边创作,写有小说《转变》,这篇小说也散发着明显的自叙传意味。在给杨晦的信中,他说:“我觉得我自己比从前确实有些不同了,无论在何等难过的状况之下,只消一坐上桌子,就会万事俱忘,而能以安心工作的,所以写点文章出来,也决不会成甚么问题。”
他的《转变》,就写了一个叫慕海君的青年教师向世俗低头,向混世低头的过程。慕海君原本憨直而迷执真理,他把求诸想象力和情绪作为文学教学的基础;把教育视为在荒山穷谷中建一座像样的房子,头一年半要除残去秽,削平铲通,然后再定基、筑墙、立梁、上栋。然而,他发现在自己六年的执教经历中,很难有待一年以上的时间——“地基刚刚辟好,学生们也新近才认识出历来的错误和空虚,正打算从此努力用功时,而他便必须收拾起行李,又不知要漂泊何所了……”
《转变》中慕海君面临着鲜明的生存压力,总想买房子置地的母亲、盘算着穿新衣服的妹妹、劝他不要太认真的妻子,还有告诉他该怎样混世的同学朋友,一切迫使他不得不沉沦、转变了。
陈翔鹤的小说虽也很具现实意味,呈现出十足的伤感与彷徨,但文字的思辨性表达还不是非常清晰,它催发了情绪,也破坏了想象。这大概与陈翔鹤更容易坠入伤感的思考中有关吧。一如慕海君的习惯性漂泊,陈翔鹤在青岛的驻留时间,同样不足一年。
1935年,沈从文在改定发表《八骏图》时还加了有关老舍的两个“桥段”,一处是开篇处,听差老王和达士搭讪,说“先生,我看过一本书,学校舒先生写的,有意思”;一处是结尾处,“达士先生书桌上有本老舍作的小说,老王随手翻了那么一下‘先生,你借我这本书看好不好?怎么这本书名叫《离婚》?’”
老舍是继沈从文之后,又一位寓居青岛的重要作家。沈从文落足生活了两年,老舍生活了三年。沈从文来的时候29岁,老舍来时34岁。老舍1934年6月29日已下定决心放弃教书匠的生活,辞掉齐鲁大学的教职。
来青岛之前,老舍是打算当“职业写家”的。他专程去了趟上海,与茅盾、赵家璧、郑伯奇、马国亮等人会面。其时的上海,受“一·二八”事变的影响,书业并不景气,文艺刊物也锐减,朋友们劝他不要冒险,他回到济南后,就决定接受国立山东大学的聘书。
1934年9月,老舍一家来到青岛,住在莱芜路与登州路的拐角处。9月17日,国立山东大学开学,课程表显示,作为中国文学系讲师的老舍在这一学年主授《文艺批评》《小说作法》《高级作文》《欧洲文学概论》四门课程。
三天后,老舍的短篇小说集《赶集》就作为良友文学丛书的“第十一种”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刊行了。这部在济南写成的小说集,所收录的小说,一部分还是“笑话和速写”意味,像《五九》《热包子》《爱的小鬼》《同盟》《马裤先生》《抱孙》等,一部分则像《大悲寺外》《柳家大院》《牺牲》等,更加深沉了起来。
老舍在青岛的小说写作回头总结较容易看清,主体可归结为两部半短篇集,两部半长篇。两部半短篇集,分别为《樱海集》《蛤藻集》加半部《火车集》;两部半长篇,分别为《骆驼祥子》《选民》加半部《天书代存》。
《樱海集》1935年8月由上海人间书屋印行,收录有十个短篇,自1934年10月在《文学》第三卷第4号发表的《上任》始,至1935年5月在《文学》第四卷第5号发表《阳光》止,其间只复录了《赶集》中的一篇《牺牲》。
一如在“序言”中谈及文章的“忘死”和友人白涤洲“应当活着人的反倒死”,一个爱笑的人也笑不出了,故而“这里的幽默成分,与以前的作品相较,少得多了。笑是不能勉强的。文字上呢,也显着老实了一些,细腻了一些。”
《樱海集》中后来的名篇《月牙儿》,脱化自《大明湖》,原是《大明湖》中不能忘却的一段儿,及至写出后,“我愣愿要《月牙儿》而不要《大明湖》了。不是因它是何等了不得的短篇,而是因为它比《大明湖》里‘窝’着强。”
老舍用“自叙”式的手法让人物作了通透的社会表白:我勉强地笑,勉强地疯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几个泪所能减除的;我想象着一种理想的生活,像作着梦似的,这个梦一会儿就过去了,实际的生活使我更觉得难过。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
《月牙儿》则写到了暗娼被强制送进感化院。该小说的写成应与当时青岛“整理娼寮”不无关系,1935年初发布的《青岛市政府二十四年度行政计划》提到:“娼妓因受各种影响,生活放荡,颇多不知节俭,有时欲摆脱他去,往往以经济关系不能如愿,拟规定妓女储蓄办法,劝导施行,使于相当期间得有经济自主之能力。”而在此前,青岛市政府就在妓院平康五里开办了第一女子补习学校,该学校于1934年9月25日开学,意在教给妓女基本的文化知识和家庭技能,鼓励妓女从良。
《蛤藻集》1936年11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收录六个短篇,一个中篇,都是在青岛写成的。后来的“名篇”《断魂枪》写的是一个侠隐的故事:在洋枪取代长枪后,身怀绝技“五虎断魂枪”的镖师沙子龙无奈把镖局解散改开客栈,争强好胜的徒弟王三胜败给孙老者后,遂引孙老者来见师傅,但沙子龙无动于衷,“五虎断魂枪”的枪法也决不再传。
老舍写《断魂枪》时也正是青岛国术发展得轰轰烈烈的时期。1934年12月23日,青岛国术馆新馆正式落成,武术界名手杨明斋、王子平、高风岭、常秉毅、秘道生、尹玉章等均在此任教,各区县也相继建立国术馆和教习所。老舍与杨明斋多有交往,杨明斋为其表演过十八路查拳,老舍亦曾邀请杨到家做客。老舍借助《断魂枪》对传统和现实有了观察和反思,其思考的不仅是国术问题,还有关传统文明面对现代文明的尴尬。这和《蛤藻集》的第一篇《老字号》一脉相承——“三合祥”的因循守旧已无法适应现代商业社会,最终只能生意败坏,被人吞并。
半部短篇集《火车集》,1939年8月由上海杂志公司印行。收录小说九篇,其中《“火”车》《兔》《杀狗》《东西》《我这一辈子》作于青岛。《我这一辈子》最初刊行于1937年7月《文学》第九卷第1号,是老舍离开青岛前的一篇力作,将一个普通巡警多灾多难的生活写得回味悠长。《我这一辈子》就像个“公务版”的“月牙儿”——不断争着的命,还真连碗饭都吃不上。
老舍所作的两部半长篇,都是他在青岛期间发表并连载的:《骆驼祥子》1936年9月16日开始在《宇宙风》连载;《选民》1936年10月16日开始在《论语》连载;《天书代存》1937年1月18日开始在《北平晨报》“文艺”副刊连载。
老舍后来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中曾披露,这部小说的写作起源于一次聊天,有“山大”的朋友随便谈到他在北平时用过一个车夫,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末了还是受穷。当他表示可以写一篇小说时,朋友又说,还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他乘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的牵了三匹骆驼回来。”
老舍写《骆驼祥子》前,山东大学再起风潮,他同校长赵太侔等多位同事求同进退而辞职。因而,《骆驼祥子》算是他作为“职业写家”的“第一炮”。
《选民》在1940年12月由作者书社出版部印行单行本时,更名为《文博士》,老舍作了文化的逆向反思,写的是留学美国五年的哲学博士,如何进入中国的政商体系,原本踌躇满志的要救救这个落伍国家的他,最终也就落了个“卖身入赘”、与权贵同流合污的俗套。
《天书代存》是老舍与赵少侯合作的书信体“长篇”。山东大学外国文学系法语教授赵少侯非常喜欢老舍的《牛天赐传》,就鼓励老舍写续篇。二人在议及此事时,决定以合编书信的方式作个长篇,并于1935年开始写作。赵少侯在“序”中说,“《天书代存》是老舍兄和我在青岛时合作的小玩艺儿。孩子没下地,就有人预备抱去抚养,并且已订好了条件。可是等孩子下了地,老舍兄越看他越不顺眼,便拿定主意不让他成人。”因为老舍“看不顺眼”的缘故,《天书代存》就没有放到预约的《宇宙风》发表。1936年春,赵少侯也在学潮中辞职,合作中辍,《天书代存》直至1937年才放诸北平连载发表。
纵观老舍在青岛的写作,有非常清晰的自我检视与反思,也经历了由“笑话和速写”向更深沉的现实幽默审视的转折。从1934年10月8日在市立中学讲《我的创作经验》开始,到1937年4月交由人间书屋印行文论集《老牛破车》,可以说,老舍在青岛系统梳理了自己的写作。他在1936年秋天为该书写的序言中说:“《老牛破车》是老舍文学创作经验与方法领域的代表之作。对从伦敦到青岛十几年来的文学创作历程做了一次精彩的概括,并对文学描写的几个关键方法问题进行了理论阐述。”
在1935年4月印行的山东大学校园刊物《刁斗》的二卷1期上,老舍发表有一篇小书评《读巴金的〈电〉》,这篇文章尽管短,但点出了巴金几近“透明”的“理想主义”,“他确是写了那些理想的漂亮故事”“可是在理想上还是完成才子佳人们,不过这是另一种才子佳人罢了。”
在文中,老舍希望巴金再让步一些,把雪里搀上点泥!
这篇简单的文字,透过对同时代作家的观察,能够看出老舍所追索的小说高度,如同他在1936年12月16日《宇宙风》第31期《言语与风格》一文中所说,风格“与其说是文字的特异,还不如说是思想的力量。思想清楚,才能有清楚的文字”。
副刊里的旧与新
在王统照、沈从文和老舍并存接续为青岛的小说写作奠下高度的同时,一丛丛的小说之花也在以各种形式绽放。
报纸副刊自然是最常态化的阵地。由于旧文学传统和阅读趣味的存在,登载在青岛报刊上的小说,经由了长期新旧混杂的状态。最初的新旧混杂是文白相间的章回小说,与白话新文学的混杂;由此逐渐转化为白话章回小说和白话新文学的混杂。
像1926年创刊的《正报》,就一直以章回小说连载稳定读者。其副刊编辑钱醉竹除开辟有“醉竹杂缀”外,也是章回小说的作者,《雁来红》《密斯张》《追忆》就出自他的手笔。钱醉竹自幼学诗,对笔记小说尤为推崇,他和赵庶常(鑫兮)主笔《青岛画报》后曾作有《聊斋之墓》推荐蒲松龄,认为“志异一书,虽多谈狐说鬼,而笔法之简洁生动,劲媚入骨,在清初诸笔记中允推首选。”
《正报》还曾连载刊有关松海的《流水无情》《恨海情波》,翟芗福的《殊途同归》《薄命花史》《夺妻之恨》等。翟芗福曾在《盛京时报》任记者,其作品《念载春梦》《殊途同归》在青岛印行有单行本,《殊途同归》则由义聚合钱庄代售过。
据青岛老报人李萼回忆,钱醉竹所在的《正报》也是青岛最早收买副刊稿件的报纸,其他报纸是吃饭形式的拉稿和剪稿为主,副刊质量并不稳定。包括后来副刊比较兴盛的《青岛时报》也极少支付稿费,副刊编辑姬铁梅曾一度向经理人尹朴斋建议开具稿费,被尹朴斋拒绝。
相较于《正报》执着于传统通俗文学,《青岛时报》副刊在林仲子和李斐等人的参与下开始向新文学转化。林仲子和李斐1934年7月1日起编辑的《明天》副刊,创刊时请阿英(钱杏邨)写的创刊辞。代为设计刊头、《写给“明天”》的作者周毅盦也有上海的读书经历,其时已在《青岛时报》编辑电影周刊“开麦拉”(1933年9月9日创刊)。
《明天》发刊后,陈迹的连载《痴人日记》、赵心影的《空场》《讨探头》、史苔芩的《被逐后》《街口》、于黑丁的《逃难》《在坂井荣家里》等文字交织着乡村与都市的生活书写,子稼的《霹雳火秦明》《一丈青之最后》则有“故事新编”的意思,系从《水浒》内部探佚和想象人物的心理。
李斐离青后,韩秋帆主持编辑“明天”副刊,亦发表有克林的《海峡上的一群》,张泽乡的《黑窟》、苏民的《过年》等文字,直至1935年4月30日终刊。一如李斐托朋友购书,也杂沓有《红蕉吟馆启事》和《山雨》 ,报纸对于“明天”这样新文学副刊的“需求”,也是可有可无,它在停刊后被以掌故、民俗、戏曲、杂谈为内容的“窝窝头”副刊补缺。
《青岛时报》改进为白话的旧小说也是有的。像哀玫在1934年推出的连载《乡下人逛青岛》就是典型的笔记小说,但其语言形式已转化为白话。这部小说几近于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方式,写了乡下人来青岛探亲、看光景的见闻经历,呈现了青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洗澡坐电梯、看戏坐包厢、吃官司、大舞台、电影院、打麻将等小节,把城市新兴的生活方式,借助乡下人的眼睛描绘出来,有着都市市井画卷的意味。
与《青岛时报》的“明天”周刊类近,《青岛民报》也辟有同种类型的“力刊”,于1935年3月15日创刊。“前引”中说:我们是年青的一群,我们有着热情,有着光焰,有着力。此番在青岛,刊出,也不过是抵制不住我们的热情与苦闷,我们不愿在平淡阴郁的日子里沉默着,我们唱出了。”
创办“力刊”的“力社”是一个全国性的文学社团,在多地联合出刊“力刊”。第三期即曾披露,聂流女士主编有杭州“力刊”,熊子蕾、俞灰马主编有南昌“力刊”,“力刊”的小说作者有宋悌芬、林文、冯慕濂、白水、絃平、毓彬等,絃平是上海大众出版社的编辑;冯慕濂又名冯白鲁,来自杭州,1936年出版有诗集《囚徒之歌》,这本收录有22首诗、三幅插图的诗集一度在荒岛书店代售,他在“力刊”连载有小说《旅伴》;而力社的骨干成员甜冰、花蚨、灰马、陈华、刘西蒙都是诗人;宋悌芬乃宋春舫之子,其时应是中学生,在“力刊”刊有小说《谜》。
不难看出,“力刊”落地青岛,应该与刘西蒙来青岛不无关系。
在文学副刊编辑阵营中散落的重要作者,还有《磊报》的李旭东(舒群)、《青岛晨报》的萧军、萧红。
李旭平是1934年3月来的青岛,他通过同学介绍认识了中共党员倪鲁平的弟弟倪永平(寅初)。倪永平任职区公所,其兄倪鲁平是市社会局劳动科的科员,其弟其妹倪佐平(鲁杰)和倪青华时为青岛市立中学的学生。倪家住上四方村70号。
倪永平在地方自治培训班的同学王云九也是中共党员,他借一份偶然的赔款盘下了业已停刊的《磊报》,决定在江苏路4号续办这份报纸作为中共潜在的宣传阵地。倪鲁平出任主编,李旭东负责编辑副刊。倪鲁平文风颇为锐利,《青岛时报》“自治周刊”1934年元旦号曾发表过他的整版长诗《世外桃园话新年》,以叙事化的诗句痛斥了青岛的社会腐化。
李旭东在倪鲁平的支持下,不久与倪青华结婚,并致信萧军、萧红,欢迎他们来青岛。据萧军的回忆,他和萧红在1934年的端午节前一日到了青岛,住观象一路1号,与舒群夫妇相邻而居。
不久,萧军入职《青岛晨报》。《青岛晨报》也是由中共党员刘永生“接办”的,与《磊报》的阵地期待有相似之处,应也是当时中共各地党组织贯彻在全国城市中建立正面斗争阵地的呼应。
萧军在青岛开始续写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此时的萧红也决定写一篇较长的小说。趁萧军与李旭东到上海寻访鲁迅,萧红在家中完成了小说《生死场》。用萧军的话说,“全书所写的,无非是在这片荒茫的大地上,沦于奴隶地位的被剥削、被压迫、被辗轧的人民,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刻在生与死两条界限上辗轧着、挣扎着或者悄然地死去;或者是浴血斗争着的现实和故事。”
1934年中秋节,蓝衣社针对中国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发动全市大搜捕,李旭东与倪氏兄弟相继被捕,被关押在常州路看守所里,在这里,李旭东完成了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的初稿,描写了朝鲜儿童果果在日本军队的迫害下所经受的悲惨遭遇,并书写了他的反抗。这部手稿后来被他带到上海,女作家白薇在亭子间里读到了该作并推荐给周扬、苏灵扬修改。在此作发表署名时,李旭东才更名为“舒群”。1936年5月,《没有祖国的孩子》刊发于《文学》第六卷第5期,同年被周扬称为“国防文学”的代表作。
因为在青岛时间较短,舒群以及萧军、萧红并未在青岛开展广泛的文学活动,萧军发表有中篇小说《涓涓》,后也在《青岛晨报》编辑“新女性”周刊的萧红则发表有短篇小说《进城》。在主持副刊期间,萧军扶助过市立中学学生黄宗江、李普等编辑了校园专刊“黄金时代”(黄宗江和李普等同时还在《青岛民报》办有副刊“酸果”)。
萧军在《青岛晨报》的同事张芝田(梅林),以及兼职编辑孙乐文也都是坚定的左翼文艺拥戴者。孙乐文负责荒岛书店的经营,代销了许多左翼新文学书籍,他还鼓励萧军、萧红给鲁迅写信,并建议把信寄到上海内山书店。鲁迅收到信后即写了回信,同时如约寄至荒岛书店,由此拉开萧军、萧红与鲁迅的来往序幕。继而,萧军、萧红把《生死场》的抄写稿和二人合著的《跋涉》寄给了鲁迅。
张芝田则是《青岛晨报》接办人刘永生的芝罘同乡,来青岛之前曾作有《烟台烽火》。来青岛后,也写有小说《婴》《青岛童话》等。他曾称赞萧红在《青岛晨报》发表的《进城》“清丽纤细,然而下笔大胆,如同一首抑郁的牧歌。”
中秋节大搜捕开始后,刘永生先期撤离,报社同人也相继四散,萧军和梅林则将报纸维持到月底。后在孙乐文的资助下和萧红一起前往上海。
在上海,萧军、萧红逐渐成为大陆新村鲁迅家的常客。后鲁迅推荐了《八月的乡村》《生死场》的出版,并先后为二书撰写了序言。在序言中,鲁迅说:“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那是很好的一部”;对《生死场》,他则说这是“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一幅“力透纸背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