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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面上的尘埃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苏三毛子二爷

板房外,寒风像情绪失控的疯子,东一头西一头乱撞。风里夹杂碎雪,流弹那样乱飞,风中能活动的物件,都被吹变了形。年前的日子,在工地上看不出一丝喜庆。

赵大毛躺在薄得没有底气的被子底下,心凉得像门前那缸结冰的水。抬眼瞟了一下对面脏兮兮的挂历,1月18号,腊月二十四,送灶的日子,再过一个星期就过年了。前几天他在电话里对娘说要回去看她,现在连订票的钱都还没着落。赵大毛孝顺,这是他出门打工第一年,不管钱多钱少,也不管路途多么遥远,过年让娘亲看见,算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

几天前,民工开始潮水般涌向车站,把一年的辛劳换成薄薄的车票,回到生他们养他们让他们说话放屁都底气十足的老家。赵大毛他们工地却一个人也走不了。别说按照惯例年底一次性结算的工资了,两个月前,两百块钱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就已一拖再拖了。

“冷死老子啦!”苏三从外面进来,像被人穷追猛打的贼娃子,后脚刚跨进门槛,立即用壮硕的后背狠狠地把门顶上。苏三四十来岁,又高又瘦,精干有力,一副锅铲头下面,一双眼睛机敏灵动。不论天冷天热,他爱把最外面一件衣服敞开,这样纵使冻得哆哆嗦嗦,看上去总还有几分潇洒。

一开一合间裹挟的冷风,像饥饿的野兽朝赵大毛扑上来。赵大毛一连打了四个喷嚏,勉强把灌进鼻孔的寒气打出体外。

“明显没有冷死嘛,两只蹄子不是还能在地上胡乱晃荡么?”赵大毛从被窝里坐起来,套上毛衣,揉着鼻子说。

苏三伸出右手在两腿之间做了个摩挲的姿势说:“奶奶的,这个也在跟着晃荡!”

赵大毛没接他的茬儿。

苏三人畜无害地呵呵两声,算是为自己点了个赞。他使劲跺脚,揉耳朵,拍打身上的碎雪。脸上一反半个月来的棺材表情。他递给赵大毛两个一点卖相都没有的馒头。

两个小砖头瓦块似的小馒头没有激起赵大毛的食欲,他把馒头翻过来掉过去研究了一阵说:“我说表哥,你这一路上是不是用手给它们重新塑过形呢,还是不被你蹂躏成这个样子早被你干掉了?”

苏三看看馒头,脸上露出浅浅的尴尬,他没想到会成这个样子。他说:“一路上想事儿,俩馒头夹胳肢窝底下,夹死球了!”最近几天工地上的主食只剩稀粥,早上稀粥,中午稀粥,晚上稀粥,喝得人眼珠子都绿了,馒头成了诱人的神话。“你吃不吃?要是看不上,我来替你分担。我向人民币保证,百分之百撑不着!”

赵大毛把馒头凑到鼻子底下闻闻,凉得太久,还夹变了形,闻不到香味。这俩馒头若不是苏三在半路上捡来的,很难解释这家伙今天为啥舍得花这么大的血本。

板房外,这块叫叶荷湾的房地产开发项目,苏三的老板廖友虎承建其中一幢。苏三带了四十多个农民工负责从第一块砖开始一直到最后一块砖的所有活计。廖友虎给苏三的官衔是这幢楼的项目经理。苏三的功能是,带领这近五十号人按时上工、按时吃饭,支派那些人做事,给大家打考勤,安全检查,从廖友虎那里每月每人领回两百元基本生活费……如今,他又责无旁贷地担负起替大家向廖友虎讨要血汗钱的重任。

大楼就矗立在简易板房前面,二十九层,被脚手架和安全网包裹起来,一点看不出气派。照进度,瓦工再砌六层楼的墙砖,这幢大楼就可以封顶。造一幢大楼要多少钱,赵大毛不知道,苏三也说不好。大家背地里把廖友虎名字中间的“友”字抠掉,再在前面加个“小”,都叫他“小尿壶”。给廖友虎当面撞上,他也不跟谁急,不愠不火地说:“好好干,到年底钞票一分不少,够你们回家喝几壶的!” 廖友虎身材高大魁梧,脱掉西装可进足球队,辅以宽额高鼻深目,少年时恐属英俊。上了四十岁,顶上的头发急剧退场,别人地方支持中央,他偏梳个大背头,晃眼看上去跟一种货币上的头像神似。他除了赚钱还有一个爱好:朗诵。有人说,这世上最恐怖的不一定是恐怖分子,这不容易遇到,最恐怖的当数没有文化却喜欢朗诵的人,越是大白话,越没有文采,他朗诵得越激情澎湃,铿锵洪亮。廖友虎不止一次对赵大毛说,你整那些深奥的古体诗有什么意思,我读半天也读不通顺,你看“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朗诵起来多爽,多带劲!

跟随土建的,是水电、门窗、内外粉刷和装饰等等,有的已经陆续进场,有的得等苏三他们建好剩下的六层,才能入场。从目前情况看,这六层得等过完年再说了。当下最大的难题是,不管买票回家还是留在工地过年,每个人都得把工钱领到。有了钱,随便在哪里都能过年。多少钱呢?赵大毛跟廖友虎详细核算过了,一共三百二十七万元,除去前面十一个月预支的基本生活费,廖友虎还得支付大家三百零九万七千四百四十三元。

一个月前,廖友虎驾车来工地,把大家召集来说,他正在跟别人结算两笔钱款,预计需要半个月时间,结算完了就把大家一年的工钱发给大家,大家拿钱回家,想跟媳妇咋的就咋的。廖友虎说着,做了个大家都懂的暧昧鬼脸,在场的人都笑了。

半个月前,到了廖友虎一个月前预约前来发钱的时间,却不见廖友虎的踪影,他通过电话让苏三向大家传话,说他跟财务去武汉出一趟差,把另一个发包方去年欠他的工程款催要回来,返回立即一分不少地把工钱结算给大家。建筑这行,国家要求工程发包方预付钱款给承建方,但发包方把算盘打得太精,往往把利润压缩很低,加上需要囤积大量资金。于是就有了既能分散资金压力,又能让承建人多赚几张钞票的变通方法,也就是由承建人带资承建。承建人从承建合同收入跟实际支出间赚取利润。这种方式利润虽高,却最怕资金链断裂,前后一个月续不上,连锁反应立马显现。

半个月来,谁都不见廖友虎的影子。最近四五天,苏三连他的电话都打不通了。“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每响一遍,苏三的心就凉一遍。他不敢声张。苏三从工人中找了几个贴心的,跟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打算把廖友虎给蹲守出来。只要把人找到,后边的事情就好办。

今天早上,赵大毛还在睡梦中,正梦见自己拿了工钱回去看老娘,苏三又一次带了三个人出去蹲守。

赵大毛不愿跟他们去。赵大毛问苏三廖友虎住哪儿,苏三不告诉他,苏三说:“我答应过廖总,把他的住址透露出去就等于是叛徒,就等于是出卖。”

赵大毛说:“你不愿出卖你的主子,那么冷的天,我不愿出卖我自己!”说罢一翻身,故意从鼻子里打出惊天动地的鼾声。

赵大毛本名赵光标。他爹给他取这名字的时候,电脑虽在中国出现了好多年,但还没有普及到乡村。村里谁也想不到“光标”会成为电脑术语。他爹后来出车祸去了,全靠母亲供他考进了武汉大学。入学没多久,赵光标的母亲一病不起。大学二年级第二学期即将开学之际,赵光标打量自己一米七四的身材,决定不再让多病的老娘供养自己。递交了一张休学申请,拍拍屁股走人。走出大学校门那一刻,他给自己取了个全新的名字:赵大毛。没有别的意思,就希望自己果敢一点,从头开始,相当于给电脑来一次格式化。正好本村的苏三招兵买马,就上这工地来了。

他是工地的秀才,除了干苏三安排的活儿,他还义务替乡里乡亲在手机上凑几句慰问老人、安抚妻子、教育孩子的话,填汇票、写包裹,替他们到书店为他们远在老家的娃娃买几本参考书,等等,样样做得精到巴适,没有不满意的。苏三给赵大毛额外安排的任务,是替工人打卡点到,相当于记账,作为年底对账的重要凭据。作为经理,苏三的住宿条件自然跟大家不同,他一人一间。赵大毛来后,他让赵大毛跟他住一间。不为别的,添把手或者商量事情方便。

赵大毛没事还喜欢胡乱写写,那是他从大学带过来的习惯,有感而发,随手记录。今天早上,赵大毛在脑子里对了一副对联:人情自古多磨难,世态从今少凉炎。刚在手机记事本上写完,苏三便夹着两个馒头进来了。赵大毛艰难地啃着接近僵硬的馒头问苏三:“还是找不到廖友虎?”

要在以前,苏三会愤懑地回他一句:“你小子吃上馒头就不懂事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赵大毛再补一句:“我们不会就这样等下去吧?饿不死也得冷死!”苏三便会痛心疾首地说,“我看你小子活脱脱就是头白眼狼,白吃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馒头,好歹喂不出一句向着我的暖心话。”继而赌咒发誓,“老子就算一辈子还债,也不会欠你们一分一厘。都是左邻右舍,都是我带出来的人!”赵大毛心想,三百多万,够你两辈子不吃不喝。

这一次苏三说:“人没堵上,电话倒是打进来了,小尿壶说他还在武汉,大概腊月二十八或者二十九回来,款子都有眉目了,他让我告诉大家放心,要在这里过年的就在这里过年,不在这里过年的,可以买年初二初三的车票,大过年的车票多半不算紧张。”

赵大毛:“这什么话,除夕都没在家里,大过年的还在路上跑!”

“你得了吧!这小尿壶我跟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每年年底哪怕到除夕晚上,他也会把大家的工资结清。表弟,这年头只要不克扣、不跑路,能保证一分钱不少就不容易,早几天晚几天就别计较啦!”

苏三见赵大毛没有起床的意思,倒了一杯热开水递过去说:“我做好两手准备,我还请到了二爷!”他站在床边搓搓手问赵大毛:“你晓不晓得二爷?”

赵大毛一脸茫然,没听说苏三有哪个二爷在工地上啊。赵大毛记得苏三的二爷是个算命瞎子。难道他想请他那瞎子二爷给工友们挨个儿算一卦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苏三对自己的两手准备的方案感到满意,甚至得意。他说:“要是腊月二十九小尿壶还不出现,我就去请二爷。二爷是谁你不知道?真不知道?看来你还是脱不掉学生的思维习惯,就是嫩。我们这一行,谁不认识二爷?二爷的大名横行江湖,至少在这方圆近百公里范围内,他的名字在建筑行业如雷贯耳。二爷是个英雄,你可知道去年水湄二号工地一百多号工人围堵市政府大门的事情是谁组织的?二爷组织的!”

“上半年江心洲工地有工人准备跳塔吊,谁组织的?”不等赵大毛回答,苏三迫不及待回答说,“还是二爷!”

“二爷有句口头禅:我是流氓我怕谁!”苏三把一件破旧的羽绒服披在身上说,“只要是官,都怕出事,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事情在他们管辖的地盘上发生。嘿嘿嘿,要我不堵大门、不爬塔吊,行呀,把欠我的工资给我,咱们谁也不欠谁了,谁吃饱了撑着干那些傻事?”

“又不是政府欠你的钱!”赵大毛说。做人得讲道理,得有底线,谁欠钱谁还账。

“表弟,不是我说你,你娃还是太嫩。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政府爱人民!”苏三在一个硕大的不锈钢茶杯里倒了点开水,一饮而尽说,“这一切都基于我们相信政府,前提是相信政府,我们相信政府才去找政府!”

“找政府你好好找。你那些围堵政府大门、爬塔吊以死要挟的招数,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又不是政府欠的钱。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人家还干不干正经事情?”

“到了年底,替我们讨要血汗钱就是他们的正经事情啊!”苏三理直气壮,“我们要是还有别的办法,谁会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这是最后的选择。这年头,要达到目的,不出硬招,只怕连稀饭都喝不上!”

赵大毛终于明白,苏三脸上松动的表情,正是缘于他是把二爷给请动了。

在苏三嘴里,关于二爷的传说还不止这些,比如上半年一个十七岁少年跳楼自杀,家长闹到学校;邻居吵架,一方服毒自杀,死者家属吵到居委会;某电子厂老板的老婆与老板的亲舅子入室砍伤二奶血案等等,都有二爷的影子。哪一方请到二爷,形势对哪方有利。二爷的绝招是:从不跟矛盾另一方正面交锋,专跟当地政府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在这个行当,二爷算是武林高手了,实战经验丰富,点子多,主意绝,会抓关键,善于利用形势,因形就势,借力打力,始终把整个形势控制在手中,啥时候出啥招,他有板有眼。

赵大毛把牙齿当凿子用,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啃下一点儿馒头屑。脑海里一幕幕镜头掠过:在二爷和苏三的带领下,这一帮人或者去堵政府大门,或者去爬塔吊,瓦工、木工、水电工、混浇工、塔吊工,声势够大的,通过微信微博,把英雄壮举放到网上去……在制造一场混乱的时候,也制造了舆论的焦点,一旦引起市里几个关键人物的重视,问题解决起来,还不跟抹个嘴巴一样。

赵大毛一大早没出去吹冷风,脑子不热也不冷。堵办公机构,堵得里面一帮人吃不上饭、睡不成觉,这算不算扰乱公共秩序?爬塔吊就更悬了,谁能保证爬塔吊那个人每一把都能抓稳当?万一失手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到那一步,算谁的?

邀请二爷这事,苏三没跟赵大毛商量过。苏三这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给逼急了?从当下的情势判断,别说苏三,整个工地的工人包括他自己都被逼急了。年关就在眼前,谁不急啊!箭在弦上,劝阻的话说了也无用,不仅无用,还会被全工地的人诅咒为孬种——见机行事吧,千万不要出什么大乱子!

苏三说,二爷以前也是打工仔,也被拖欠工资,万般无奈,他组织工地上的人堵了一回政府大门,大获全胜,从此开窍,再也不打工了,长年在各地奔走,替被欠薪或被拖欠工程款的施工队搞组织策划,主要招数不外乎两个:堵大门,爬塔吊。用他的话说:“老子一不绑票,二不杀人,不合法也没违法,法律不禁止就意味着自由,谁能把我怎么样?拿我一点卵办法没有!”二爷不白帮忙活,事先得给他准备一笔酬金,多少根据事情大小。酬金在他不叫酬金,叫跑路茶水钱。二爷一到,就奉上茶水钱。照例,二爷再三再四推辞,仁义的阵仗做得差不多了,方如数笑纳。

苏三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回来一句话:“跟无赖的老板斗,你必须是无赖的N次方,N的数值大于一万。一句话,靠的不是蛮力,靠的是智慧,得有理、有利、有节。”苏三问赵大毛N是什么意思。赵大毛没心思跟他解释,跟他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赵大毛回答:“N是你大爷!”

苏三见赵大毛啃完馒头还坐在被窝里,没有起来的意思,有点恼,不显山不露水地说:“我说亲爱的表弟,吃了馒头是不是该长出起床的力气了?”

“工地歇工,票不能买,家不能回,两个馒头下了肚还是饿,就你这点格局和本事,中午保定还是给大家开粥,起来消耗大,待会儿粥都要多喝半碗,还是躺下,既省气力,又省粮食。”

“我们合计合计,看哪里还能买到米。”

“只要你有钞票,走出工地你哪里买不到米?表哥,关键看你有没有钞票。只要有钱,你伸出一根指头,都比人家腰杆粗。目前,关键的关键是,你钞票在哪里?”

“就为这事,你得起来帮帮我。”苏三从窗台下的小桌抽屉里取出一卷裹成条状的纸,展开,最里面有一支中性笔。他说:“我们先把工友身边的钱借过来,有多少借多少,我吆喝,你记账。熬过这几天,如数奉还。”

赵大毛:“你跟人家算不算利息呢?民间借贷,少则三分利,多则五分八分。”

“都是一个村子的,转弯抹角都是三亲六故,哪个龟儿子敢向老子讨要利息,开年就别上这里来了,来了老子也不要。我现在筹钱买粮,又不是筹钱投资,这不是拿去赚钱,而是救命!”

“万一连筹来的钱都用完,小尿壶还不出现呢?除了二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歪招,一帮子人到政府大门口显摆回来,还得吃饭呐!”赵大毛比苏三看得远,“表哥,我建议你读读《论持久战》。”

“论持久战”这几个字苏三似乎听说过,筹来的钱用完而小尿壶可能还不回来这问题,苏三没有考虑过,不是这个念头没在他脑子里闪过,而是他不相信境况有这么糟糕。凭他这么多年跟小尿壶交往的经验,小尿壶是个看重声誉的人。小尿壶曾经无数次说过,随便干哪一行,信守诺言是最起码的做人底线,否则做叫花子都不会有人施舍。不过赵大毛这张嘴未免太臭了,大清早的,说点顺心顺气的不好,偏说这个。他想骂赵大毛乌鸦嘴,话到嘴边又想,人家提醒得对,改口道:“那只好听天由命!”

借钱不难。大部分工友跟苏三不是一两年了,除了几个回不回去都无所谓的人,大多数都在网上抢除夕或年初一或初二的车票。抢票的意思是,只要在12306上下了单,就不看不管,听天由命,不到开车,谁都不知道有没有票,走得成最好,走不成只能待来年大楼封顶后,回去住几天。

有了钱,苏三让食堂尽选好菜上。赵大毛说:“表哥,都寅吃卯粮了,你还一点不节约,你当借来的钱不用还啊!”

“你懂个锤子!”苏三把香烟过滤嘴前最后几根烟丝一口吸完,“口袋越是小,排场必须做得越大,不为别的,只为给人吃下定心丸,说明我们是有盼头的,小尿壶马上回来;再说啦,大家现在才抢票,我看回不去的是大多数,背井离乡,远离父母子女和其他亲人,又快过年了,给他们吃饱点,吃好点,他们就不想家了。稳住他们心的,不是大道理,而是碗里的饭、桌子上的菜。你懂个锤子!”

到1月21日上午,小尿壶主动打了苏三的电话。小尿壶说,工程款已经收到,第二天的飞机。为表示庆贺,苏三让食堂把剩下的钱,都变成了丰盛的菜肴,当天晚上就摆到饭桌上,还破例每桌给上了三箱啤酒两瓶白酒。

到了22日早上,腊月二十八,苏三从被窝里钻出来,笑眯眯地摸出手机,打算给小尿壶请安,顺便问他到了哪里。电话拨过去,立即是个女声:“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从早上开始,每过十分钟拨一次,直到晚上没有打通。他本来想问题不大的,反正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小尿壶跟他的财务会计就会出现在大家面前,以前也出现过类似情况。令他一大早醒来就回拨电话的是,小尿壶凌晨两点发给苏三的短消息:老兄,财务黄姐发热咳嗽两天,下午去医院检查,有点麻烦,老兄你一定要帮我把阵脚稳住哈,兄弟我可能真的遇到大麻烦了,不过我保证,大家的辛苦钱一分不会少。

什么麻烦,还是大麻烦,把人家肚子搞大?苏三心想不可能,赵姐比廖友虎大十几岁,快退休的人了,拿这编故事,不靠谱,更没人信。

如果麻烦来自黄会计发热咳嗽,有什么稀奇?挂完水登机,回来继续挂,难不成你们还在那边住院?

过了中午,苏三就不相信那个航班会让小尿壶关机一上午;到了天黑仍然打不通,苏三心里慌了,跟赵大毛合计。赵大毛说,他这飞机要绕地球转圈圈啊,关机那么长时间,这里面有文章,黄会计早不发热咳嗽晚不发热咳嗽,偏偏这时候发热咳嗽,小尿壶早不失联晚不失联,偏偏这时候失联。一切迹象表明,你、我、我们所有人,都被小尿壶放了鸽子。

“怎么办?”苏三急得快撞南墙了,熬了半天,终于熬出这三个字。

“别光问怎么办?当前最大的事情,是稳住一帮人的嘴巴。今天好歹用昨晚大餐上的剩饭剩菜对付得过去,明天恐怕只能喝稀饭了——那稀饭,只怕稀得捞不出几粒米!”赵大毛吃了一天的剩饭剩菜,肚子正叽叽咕咕,搞不好要拉肚子。

“先不提这个,我的宝贝兄弟!”这时候赵大毛被苏三视为救命稻草,他文化高,放了工不是读书,就是写七长八短的东西,在报纸上发表了还能换几盒香烟。这些事情,脑子不聪明是不可能干出来的。苏三接着说:“我让厨房留了几十斤大米,明天的稀饭你不用操心。现在你说说看,是不是该报警?”

“报什么警?有没有四十八小时?你是他什么人?拿什么由头报警?说不定人家已经回来,只是连日疲劳需要关机好好睡个大觉呢?”

“我的好表弟,那我们先不考虑那么多,只说接下来怎么办?”苏三两个肩头似有千斤重担,说每一句话像光着脚板爬百层高楼。

“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还得等等。今天反正到这会儿也差不多了,我估计你再打,还是一个结果:不通。今晚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才好对付,如果明天早上你再打他电话,还是不通,就只有请一个人出场了?”

“谁?”

“你大爷的弟弟?”

“哪个弟弟?”苏三没有转过弯来,“我大爷是谁?”

“二爷。”

苏三醒过神来,恨不得扇赵大毛:“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调我的笑!”

1月23日,腊月二十九。有工友来问苏三,小尿壶到底腊月二十八还是二十九回来?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是苏三老婆的舅舅的堂兄弟七毛子,苏三顺着老婆也喊他舅舅。在苏三的老家,爹娘在不在世,舅舅都最大。平日分家或家庭内部发生口角,老舅出场事态平息一半,老舅发话,等于终审判决。七毛子之所以绰号七毛子,意思是他不发火则已,一发火就得拿七个俄国老毛子才抵挡得住。他这绰号有来历,有一次大家把酒喝高了,轮流说段子逗趣,别人的故事都在裤腰带以下,轮到他,他张口就来:老子姓周,老子那儿子叫周围人,老子天天日周围人的妈!一圈人愣了三秒钟才回过味了,提起拳头揍他。他还一本正经跟人家讲道理:“哎哎哎,我儿子真叫周围人哈,不信你们去问周围人他妈哦龟儿子!”嘴上在说话,手上不含糊,砰砰砰,三下五除二,把七个结结实实的壮汉撂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七毛子的意思像雪地上落下一只乌鸦: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小子什么时候出粮?不是说腊月二十八或者二十九吗?今天是最后的期限;我现在问得好生客气,那是还顾及同乡人的面子,还顾及我是长辈;要是今天还拿不到钞票,别怪我第一个跳出来跟你讨讲茶,翻脸不认人便是应该的!

苏三没有回避,也没有隐瞒:“老舅,外甥只怕真遇上麻烦了……”

七毛子夹着苏三敬献的纸烟,听完了,不疾不徐地说:“苏三,我的苏三苏经理,我们这些人这些年为什么只跟你不跟别的老板?就因为你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不欺负人,不糟践人。你说说,我们都是多好的好人?你们说工钱要拖一段时间,我们就安心静气地等;你们说食堂周转有困难,大家几乎掏空箱底支持你们。都是三亲六故,放不下面子,谁都有困难的时候,相互帮衬就能过去。不过话得说明白,我们这帮人出门打工,不求发财,只求一年望到头,到年底有点盼头。在老家,谁没有父母,谁没有子女?都眼巴巴等着我们回去,即使不回去也该寄点儿钱,寄点儿年货回去。看,今天都腊月二十九,明天就除夕大年三十了。要是还拿不到钱,不止你一个人不好交代,我们个个都不好交代啊!”

七毛子又接了一支苏三递上去的纸烟,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你们找二爷是对的,维权的事情以前我们谁都没干过,找个师傅来带一带,是必要的。不过大过年的,手段平和点,出人命的事情不能干,惊动公安的事情也不能干。我们这一帮人出门是求财来的,不是来寻衅滋事吃官司的!”

七毛子走后,苏三蹲在地上,难受得像谁踢了两个窝心脚:“赵大毛你看见了,在钞票面前,还有什么亲人?”

“人家本来就跟你不算是一家的。”

“有这么说话的吗?我他妈又不是故意要拖欠大家的钞票!”

“就该这样说话!”赵大毛说,“谁让这些人都是你招来的?你招来的你就得善待他们,你就得负责!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果然是喂不乖的。你是他们的卧底!”

赵大毛说:“是不是卧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紧打小尿壶的电话,这会儿早上八点。八点半之前如果还是关机,你就没必要再打了,直接请二爷出场。”

被赵大毛言中,苏三连续把廖友虎的手机号拨打了四十六遍,每一遍的结果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到了八点半,苏三连拨打二爷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赵大毛用他的手机给二爷打了电话。二爷有点不高兴,他说,都什么时候才想起找他,他本来准备好去乡下过年的。好在他最终答应立马开车过来。

靠近中午,二爷来了。大家饿着肚子,集中到一间空板房等候他支派。二爷果然气派,身高一米七几,偏瘦,一身黑色的风衣,墨镜,方头。他带着一身寒风走进来。大家感到他带来的不是寒风,是面包,是棉衣,是可以买车票的钞票。他在场子中间刚刚站定,迎接他的是大家脸上堆积得很厚的希望和微笑,他们就这样微笑着等待二爷支派他们,二爷成了他们的最高军事指挥,他指哪儿,大伙儿就打哪儿,攻城略地,一往无前。

苏三招呼大家:“大家安静,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著名反欠薪专家龙争光,龙二爷!”

苏三说完,摆出一副比大家先认识二爷的优越神情。事实上,在苏三说这句话之前,屋子里安静得谁挪一下脚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硬把一句无用的废话说得跟背书一样。

二爷抬了抬右手手臂,略略向前很有风度地弹了弹烟灰,又缩回手,夹了纸烟的手臂就呈V字形,斜在上半身边上,一副上海滩杜月笙的派头。他把大家扫视了一遍说:“同胞们,难兄难弟们!”这两句话非常煽情,有人开始抽泣了。二爷接着说,“我首先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名字不叫打工仔,我们的名字叫客工,客人的客,工人的工。‘客’,就是说我们的身份是客,是脚下这片土地的客人,既然是客人,这个地方就应该对我们客客气气,客人替主人干了活,哪有不给钱的道理?所谓‘工’,就是说我们也是工人,以前咱们是农民,如今咱们是工人,不管退回去还是朝前靠,都是领导阶级呀……”

二爷的开场白,着实让在场所有人都开了眼界。二爷接着说:“我们不能软弱啊,我们要是软弱了,人家爬到我们头上拉了稀粑粑,还嫌我们的脑壳顶不平。”二爷顿了顿又说,“我们找政府,没有一点声势是绝对不行的。”

二爷说:“据我掌握的情况,这个廖友虎本来还算靠谱,一向说话算话,以前没听说到年底还拖欠工钱。这样一个一直信守诺言的人突然玩失踪,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真的栽跟斗了,不是小跟斗,是大跟斗。工友们呐,我们动手要早,下手要快,手段要狠。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债主?搞慢了,等其他债主都醒过神来,一窝蜂上门向他讨债,我们的血汗钱就不一定能要全了!”这话连赵大毛都深以为然。

按照二爷的筹划,行动分两步,第一步,今天下午先到廖友虎家找这狗东西,廖友虎在,拿得到钱,后面的事情就省略了;如果仍然找不到廖友虎,或者找到了却拿不到钱,后面的事情就势在必为,明天正好年三十,万家团圆,一帮民工兄弟还在寒风中饿着肚子讨血汗钱,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怕要生出同情心来。

要找到廖友虎,先得明确他住哪里。起先苏三还不愿说,七毛子用只有苏三听得见的低音问他:“都到什么时候了?他是你家祖坟还是保险柜!”苏三终于招架不住,说出廖友虎的住址,说完心有不甘,补了一句:“他妈的,为了这么多人的嘴巴,偶尔出卖一次朋友,算不得不仁不义!”

“血汗钱都拿不到,讲什么仁义?你跟人家讲仁义,喏,人家给你玩失踪!”二爷对苏三有些不屑。

计划定下来,其他人散了,留了七八个人,包括赵大毛。赵大毛说把七毛子也叫上。苏三跷起大拇指,示意赵大毛聪明。按照苏三提供的别墅草图,二爷给大家分了工,谁谁守院门,谁谁堵窗,谁谁守房门。如此这般,就算谋定了。草草吃过午饭,等到下午三点钟,二爷和苏三带着大家出发了。临出门,赵大毛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他说:“等一等。”说完转身进了板房,在他简单的行李包里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他要的东西。苏三在门外不耐烦地冲他吼了一声:“快点!”又降低声音不屑地对其他人说,“知识分子,臭毛病!”

出了工地的大门,寒风似乎比早上的脾气还要大,劈头盖脑,不留余地。几个衣单体薄的人立即弓腰躬背,时刻担心自己在半空中横起飞。这里依江靠海,据说早几年空气质量就达到欧洲标准,适合人居住,寿星特别多,百万人口中,百岁老人两百多个,远远超过国际标准。

在这里生活快一年,赵大毛不喜欢这里的冬天,用他的话说,一个字冷,四个字真那啥冷,冷得那活儿都缩了,冬天解小溲,扒开茅草摸索半天,还可能尿到裤子上。不过赵大毛喜欢这里的人,热情开通,说话让人耳朵舒服,做事让人心里感激。工地上一个月休两天假,赵大毛没事就步行或骑共享自行车,上书店买几本书,或者找作家大李吹吹牛,看看他新创作的小说。他喜欢文字,喜欢用自己的文字记录生活点滴。就因为这个,他在这里结识了唯一一个当地人——同样喜欢文章的大李。有一次大李受邀给他颁了个奖,之后他们就成了朋友。

七毛子问二爷:“二爷的意思是,找不到小尿壶,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围堵政府大门?”

苏三替二爷回答:“那你还有没有别的路?”

赵大毛感觉哪儿不对头,仔细想想真不对头:“明天除夕,从好多年前开始,除夕所有机关企事业单位都放假了,我们去围堵一座空荡荡的大院,有意思吗?”

二爷愣了,一拍脑门:“天,我怎么也忘了这茬儿!上午接到你们的电话我就说了,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我,早干什么去了?”

苏三更尴尬,这意味着他找不到廖友虎已经够没用了,现在连日子都不帮忙,带人去围堵大门都像在开国际玩笑。换到军队里,这就是哗变的前奏啊——他连个缓冲的借口都找不到了。苏三念念叨叨祈祷:“老天爷保佑,这一去就把廖友虎找到!”

一路步行。本来有共享自行车可骑,苏三说他每次去都是走路去的,哪儿倒拐,哪儿直行,他记住一些标志性的建筑或广告牌,反正不远,四十分钟样子,还是两块脚板靠得住,不会迷路。

赵大毛问:“到底靠脚板,还是靠眼睛?”

“两样都靠。”

走了一阵,他们便感到奇怪了,从前喧嚣繁忙的大街上车辆稀少,人行道上也少有行人,即使有一个两个匆匆而过,也都戴着口罩,那些人看见他们几个不戴口罩的迎面走来,都避开四五米远,在他们经过的时候,站路边停下来,身体转过去,把脸别到另一边,等他们过去了,像躲避野兽一样,脚不着地飞快逃窜。

“街上的人都哪里去了?”赵大毛问。

“下乡过年去了。”苏三爽朗回答完毕,也感到有些奇怪,“唉,怪事钻烟囱,照往年,年前这段时间正该闹猛,买年货,逛大街,看稀奇,到处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像这样风吹干净的样子,只有大年初一才会有。今天可是除夕吔!”

赵大毛看见几块电子显示屏上“我们一起努力”的字幕和一个正在戴口罩的女医生形象,越发奇怪:“为什么都戴口罩呢?”

“怕冷!”

“你们不觉得光露出两个眼睛,看起来更好看些?”

赵大毛伸出右手摸摸自己的嘴脸,心想要是戴个口罩,多半会暖和许多。他还想问这些人为什么躲着他们。想想也许自己多心了,便没开口。

赵大毛指着电子显示屏左上角四个小字说:“防控疫情。”显示屏下端还有两行字,赵大毛近视眼,没有配眼镜,隔得太远了看不清。

苏三、二爷和七毛子等人也看见了电子显示屏,谁也无心跟他一起探究那上面的内容。就在这时,赵大毛的手机响了,传来江芝悦的声音:“赵光标,我已经到达你们这个城市,等我安排好,我再告诉你住什么地方,我们在哪儿会面。说好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赵大毛差点喊出来,他说不清自己是激动还是发蒙。一年不见,这女子行事风格一点没变,从来不按常规出牌,泼辣干脆,就像这会儿,简直像个晴天霹雳,轰隆一下,一个大活人就降临到眼皮底下。

一帮人谁也没在意这个电话,可赵大毛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关于讨薪的事,这会儿不能说,也不能解释,三言两语说不清,也解释不清。最好的办法是赶快挂掉电话。赵大毛含糊其辞回了句:“芝悦,我真没想到你这会儿会来!我这会儿忙,忙着呢,一会儿打给你。”便掐了电话。

这半年来,江芝悦经常跟赵大毛联系,“芝悦”两个字一出,苏三听出来了,明知故问:“你女朋友从武汉赶来啦?”

“明知故问!”

“表弟啊,你福气好,送货上门!”

“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两人笑得像城隍庙前一对瓜锤。其他人被他俩笑得莫名其妙。

赵大毛觉得刚才出门找出了摄像机带上,说不定就是冥冥中的暗示。他跟江芝悦是同班同学,都喜欢写诗,说不上谁先给谁丢橄榄枝,就恋爱上了。江芝悦不是那种特别招人的女孩,可以说不漂亮,脸上有雀斑,略胖,走起路来给人的感觉像小坦克,喜欢运动,健康。说话干脆,嗓音甜,办事利落,有想法,善于出点子,会关心人。大一结束放暑假,江芝悦把赵大毛带回她家,赵大毛进了人家家门才闹清楚,江芝悦的父母在当地是两个有身份的官,一个是副市长,一个是局长。江芝悦的父母对赵大毛的长相还算满意,当然也包括赵大毛的聪敏和文才。但对赵大毛的家世和出身颇有微词,一天,在饭桌上,江芝悦的爹娘有心无意谈到长篇报告文学《光荣与背叛》,他们说据历史资料,红岩渣滓洞的地下党,出身地主资本家的,多半到最后都宁死不屈;而出身贩夫走卒社会底层,一餐饭、一个女人、一顶小乌纱帽就往往让他们叛变了。他们的意思非常明确:一个人的身世和出身,很大程度决定这个人的未来。赵大毛虽然没做过几天农民,但他从他爹娘那里继承了纯正的农民意识:你可以把我打倒,不可以侮辱我的身世和出身,因为这些是不由我选择的;要是连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从来不为生活发愁的江芝悦哪管这些,她的观念是爱就是爱,跟眼前这个人有关,跟别的一切都没关系。到了赵大毛家里,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样样做得妥帖巴适。赵大毛的娘对赵大毛说,江芝悦是他赵光标前世修来的福分。赵大毛也这么认为。是年9月开学,江芝悦的老爹郑重其事地给江芝悦写了一封信,希望江芝悦跟赵大毛做普通朋友。这样的信,要是换到二三十年前一点不打眼,在短消息和邮箱都算落后、用微信就解决问题的今天,随便哪个班级一个学期没有几封来信的大学,这封信无异于林徽因青年时代的《大公报》,盖都盖不住,半天就传遍了文学院。雪上加霜的是,赵大毛跟江芝悦的恋爱进入光环褪尽的求真期,总为一些小事磕磕绊绊。好歹读到放寒假,赵大毛的母亲病了,住院抢救花费了很大一笔钱。病好之后,赵大毛到学校办了休学手续,将电话卡连同武大的记忆一起,拽出来扔了,背上一卷被褥、几件换洗衣服,把自己交给了苏三的工地。这台掌上摄像机是他跟江芝悦参加学校编创表演竞赛的奖品,那时还在上大一。这台摄像机不仅是他们爱情的起始,也见证过他们的爱情,里面记录了他们多少欢乐的时光。丢了电话卡,他们差不多半年时间没联系。这半年的冷静,为他俩的爱情带来复苏和生机,赵大毛发现自己刚愎自用的一面,对一个有主见的女孩子,他应该有更多的商量,不可以动不动就替她做主;江芝悦也认识到,从小失去父亲的赵大毛,在哪里都是个敢负责敢担当的人,在他俩站在一起的时候,她只要适当退后半步,就是很好的互补关系。2019年夏天,江芝悦在赵大毛家里度过了整个暑假,赵大毛不在身边,江芝悦带赵大毛的娘进城瞧病,替她照管家里的鸡鸭,陪她把地里种出来的菜运到市场上去卖。邻居人前人后夸赵家未来的儿媳妇,江芝悦干脆称呼赵大毛的娘“妈妈”。江芝悦从娘那里得到赵大毛的新号码。一句“赵光标”喊出来,江芝悦对着手机泣不成声。经过半年的冷却,二人的感情噌噌噌升温,理性的升温,使他们彼此更加懂得如何爱对方。刚才赵大毛把摄像机装进包里时,江芝悦的样子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本来手机可录像,可到底还是摄像机更专业。

“到了。”苏三指着马路对面的小区大门说,就在这个小区里的6号别墅。

一干人顺着望过去,门里三块高低错落的大石头,石头边上是高高低低的大树,大树的后面是各种各样的绿树和光秃秃的落叶树,遮住了里面的别墅。靠近马路边的大门,分左右两杆进出,两侧各有一个岗亭,平时一边一个穿制服的门卫,宽敞的进口处,现在一边多了两个手臂上箍红袖标的执勤人员。他们跟门卫今天都戴了口罩,只见进出小区的人员,他们不仅检查身份证,还要测额头上的体温。

“他们这是在干嘛?”苏三问。

赵大毛回答:“你都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看来从大门进不去了。”经验告诉二爷,那么多人执勤,多半是近年关,防火防盗防生人,不是本小区的人进不去,他们想冒充成替里面某家人家维修的施工人员,根本做不到,人家只须问你替哪家装修,你压根回答不上来。一旦引起人家警惕,你纵使飞进去,人家也会凭借小区里无处不在的监控把你查个底儿掉。小区四周围墙上都有铁丝网,安装了报警系统,翻墙是不可能的。二爷招呼大家:“我们沿着小区外的围墙转一圈。看看哪有缺口。”

赵大毛一笑:“若能找到个大点的狗洞都行。”

一干人嘻嘻笑着。

“立马干活儿吧,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二爷正色说,“要是那狗洞,人能钻进去,说明就不仅仅是为狗准备的。”

众人又笑。

缺口没发现,狗洞也没有找到,倒是从横穿小区的一条小河找到路径,脱了鞋,踩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只需七步半就完成了跨越。苏三不让二爷脱鞋,他蹲下身子把二爷背了进去。

赵大毛冷得上下牙打架,进了小区,躲在背风角落,看脚丫里的水珠变成冰珠,慨叹道:“要是在战争年代,我们都是英雄!”

“不在战争年代,我们也是英雄!”苏三坐在花圃边上,轮番把赤脚架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用袖子勉强擦干脚底,套上袜子,赶紧塞进鞋子。脚一进鞋窠,人就抖得不像刚才厉害了。赵大毛满脚都是薄冰,既拍不下来,也擦不干净,等着晾干又没指望,只好用指头抠掉脚丫里的冰珠,套上袜子,塞进鞋子,果然不像刚才那样寒冷,冰却开始在鞋袜里融化。“早知道我也该用袖子擦脚底。”赵大毛佩服苏三,姜还是老的辣。

苏三该走前面,好带路,但苏三觉得让二爷走前面才是对二爷的尊重。二爷不推辞,甩开膀子,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苏三紧随其后,还不时紧跑几步,上前给二爷指路,指完又主动退到第二的位置。苏三精选的队伍跟随在苏三左右。二爷像个全须全尾的正版大亨,苏三及其一帮人活像他的爪牙。

很快找到苏三所说的6号别墅。单家独院,里外两重门,虽是深冬,院子里花木井然,分布有序,偏房车库里停放一台深蓝色沃尔沃。

赵大毛把摄像机套到右手掌上打开。二爷和苏三按了一阵门铃,不见有人来开门。过了一阵,屋后一道小门被偷偷打开,又迅速关上,很快又打开,钻出一个标致小伙,秀发白脸,鼻高嘴阔,唇线棱角分明。小伙慌里慌张四下张望了一下,见外面没人,迅速开门溜出来,给埋伏在后门边的工友逮个正着。

“你是廖友虎?”二爷问。二爷不认识廖友虎。

“不是。”小伙吓得发抖

“你是廖友虎的儿?”苏三问。苏三等人认识廖友虎。

“也不是。”小伙子在惊惧中看见赵大毛的摄像机,绝望地跪下,“各位爷,我知道我错了!我给您烧香,我给您磕头,饶了我,你们要什么尽管向屋子里那婆娘要,是她打电话让我上门的。她是个富婆。我年轻不懂事,求你们放了我……”

二爷回过味来了:“这小尿壶也是可怜,自己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江山,老婆却在家里舒舒服服放水养鸭!”

一干人笑得似乎不觉得冷了。好歹是条撞上来的兔子,不捡白不捡,放了他不可能,自古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在哪里上班?老实说,免得挨打。”二爷给一帮兄弟使了个颜色,两个工友做出要把他朝死里打的样子。

“缤纷世界。”小伙子挺老实,以为老实交代了,便能放他走。

“狗日的,是够五彩缤纷的!”赵大毛继续拍摄,他指着苏三说,“我说苏经理,一样出力气挣钱,你咋就不能像人家那样既把钱挣到,还潇洒舒服到!”

“你个狗熊!”苏三恼火赵大毛暴露了他的姓,“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上年纪了,功能不太稳定。”

小伙转身对赵大毛磕头说:“大哥,大哥您能不录吗?”

“不录可以,你让屋里那女的开门,让我们进去。”

“道,道上有规矩,”小伙不知道这帮人是奔什么来的,是不是受屋子里那婆娘的老公的委托。他问:“求了财,就不能坏名声!”

“快过年了,随便捡点碎银子回家过年。求财不坏名声。”二爷的回答熟溜得很。

小伙摸出手机打电话。那女的多半还在床上,也没有留心窗外,听到小伙的电话,还宝贝长宝贝短乱喊。大门随之缓缓打开,一伙人押解这小伙一窝蜂冲进去。

卧室中央一个五十多岁的肥婆娘,见一群气势汹汹的陌生人,吓得尖叫:“你们干什么,干什么?”肥婆穿了睡衣从床上跳到地板上。女人满身横肉,除了胸口上两棵开过花的卷心菜稍微有点棱角,腰、屁股、腿,没有界限,从上到下像个油腻的油漆桶;大背头,化浓妆,口红残存在脸上和脖子上,又粗又浓的眉毛基本保持完好。

“捉奸的!”二爷朗声回答。屋子里气味复杂,除了化妆品味道,还弥漫类似黄瓜、青麦和甜菜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七毛子见了女的形象,叹了口气。有人对苏三说:“苏经理,这碗饭不好吃啊,要是让你来办,只怕要浪费两粒伟哥!”

苏三直摇头。旁边一个工友两个嘴角往下耷拉一下,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替苏三回答:“恐怕少了三粒办不好!”

苏三懒得跟他们开玩笑。

那女的回答说:“那老家伙捉什么奸?自己一年到头不回家,在外面搞小娘,娃都快两岁了,他有什么资格捉奸?”她指着赵大毛的摄像机说,“你只管摄,你去告诉那老不死的,老娘我快活着呢!看看,看看这小伙,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

苏三把女人放在桌上的香烟卷到自己衣兜里问:“你的男人呢?廖友虎哪里去了,我们找他?”

女人愣了一下,反问:“谁?谁是廖友虎?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那老不死的姓黄!”

苏三来过廖友虎家,只是没看见过他老婆。刚才进屋,他见屋里摆设不同,以为廖友虎换了装修,这会儿听那女的这么说,心想坏事了,大概跑错人家了。幸好这女的笨,要是不把他老公的姓透露了,今天这桩事情就可真大了去了。他不敢再追问廖友虎在哪,他说:“我们既找廖友虎,也找你们家老黄。老黄欠我们一笔钞票,是你替他还,还是他自己还?”

一说到钱,这女人的兴奋点就集中到了钱上了:“他没日没夜在外面养狐狸精,凭什么要我替他还债?你们不是有录像吗,你们把录像拿给他看,告诉他,老娘日子过得像女王!一年前我还有点伤心,毕竟大半辈子一起苦过;现在看简直老天有眼,他欠了你们的钱,一定还欠别人的钱。既然欠钱,拿什么养狐狸精?养他那个比他孙子还小六岁的儿子?真是老天有眼。”

二爷想敲一笔钱再走。苏三给二爷递了几个眼色,示意大家赶快脱身,二爷没看懂,继续说:“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苏三不得不跟他耳语,意思是喊他马上撤。二爷不知道为什么要撤,当下局势一片大好。但既然雇主说撤,一定有撤的道理,但江湖经验告诉他,既然入戏,不把戏演巴适,只怕要遭灾。他油嘴滑舌地对那婆娘说:“大姐如果方便,小弟想借一点。快过年了,大家都不容易。不是我要,”他转身指着一帮人说,“兄弟们在道上混,得吃饭。我保证,只要大姐你够阔气,这帮兄弟跟鄙人一样,什么女王享受,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苏三和赵大毛吓出一身冷汗,这不明摆着敲诈或入室抢劫吗——人家给,就是敲诈;人家不愿意而强行索取,就是入室抢劫。哪一条都是犯罪啊。苏三拿眼神示意二爷,二爷装没看见。

那婆娘哗啦一下把床头柜上一个钱包打开说:“都在这儿,你们自己拿。”

钱包里一叠红色钞票,大概有七八千元,还有三四张银行卡。

二爷俯身仔细在钞票上来回看了几眼。赵大毛在心里祈祷:爷啊你是我亲爷,千万别动手啊!二爷直起身子对那婆娘说:“就这么一点点,离你老公欠我们的差得太远了,不要!”

这话让那婆娘非常不爽,好比埋汰她没钱,加上当着那小伙的面,她脸上的肉红一阵白一阵,只差要把那几千元钱抽出来砸到二爷脸上。见对方人多势众,才没有立时发作。

撂下那婆娘和帅哥,众人脱身出来。苏三忧心忡忡地对二爷说:“二爷,我们搞错了。”

“搞错什么了?”二爷满不在乎。

“廖友虎家不是这一幢别墅。”

“我知道。”二爷语气平稳,毫无紧张之感,“只要对方也有事儿,我们便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不是没拿她一分钱么?而且还有摄像机拍摄的资料为证。”

苏三从怀里摸出电话本,翻到一页,眼珠跳了一下,表情便凝固了,惨叫:“是9号别墅!”

“到底是6还是9?讨个老婆,花轿抬回来的竟是老丈母娘!”二爷火了,“堂堂经理竟弄搞出这么大的错误?”

“我昨天晚上还翻了这一页,今天出门时一兴奋,数字便翻了个跟斗。”

“我看你不是要翻跟斗,你是想栽跟斗!”二爷犒赏了苏三几句,口气就软和了,他说:“大家用不着慌,管他小尿壶也好,老黄也罢,给这婆娘几个胆,她也不敢声张。现在马上直奔9号别墅。”

二爷问苏三:“这回不会错吧?”

苏三回答肯定不会。

南北隔了两幢别墅,就到达目的地。从高高的栅栏望进去,院子里的情状跟6号别墅差不多,车库里却空空如也。二爷和苏三去揿门铃,四五分钟不见人。几个人开始敲铁栅栏,敲了十多分钟,还是不见有人出来,把邻居敲出来了。一个秃顶胖老头问:“你们从哪里来?这家人家没人在家。”

“人呢?”

“半个月前搬走了,正在卖房。”

“啥时候的事?”

“我不是说了吗,半个月前。”

算算这时间,正好是叶荷湾工地的工友们喝了大半个月稀粥的时候。

“原来的房主,”苏三想想不对,不是正在出售么,说明这房还是廖老板的,苏三问胖老头,“房主是不是姓廖?”

“没错,姓廖,大家招呼他廖老板,搞建筑的,听说上游有人欠他的钱,资金链断了,周转不过来,只好卖房。二手房哪能说想卖就能卖出去的呢,有价无市!”老头看来很是知道一些信息,他解嘲说,“这年头,生意做得越大越可能没有本钱。用不完的钱,还不完的债。”

苏三:“他不是只有叶荷湾一处工地吗?”意思是廖友虎的生意算不得大。

胖老头把干枯的常青藤从院墙上拽下来,咔嚓咔嚓开始修剪。他说:“叶荷湾?没听说过。不过我知道的工地就有三个。”

“三个?加上叶荷湾就至少有四个,他为啥不把工程都放一摊地方呢?管理起来也方便。”苏三问二爷:“这里头有啥讲究?”

“看看,我没说错吧,幸好我们发现得早,跑得比别人快。这些老板都精明,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筐里。一个地方亏,另一个地方赚,输输赢赢,总还有些赚头。要是全放一个筐里,有赚还好说,万一砸了,就彻彻底底一次性砸掉。”

胖老头指着围墙上的一张售房启事说,“喏——报纸上曾连续两天登过这则信息,装修好没住几年,出手的价格比当初入手还便宜20万。”

几个人在售房启事上扫了一眼,940万,落款廖先生,电话果真是廖友虎的电话。

“完啦!这孙子把我们坑惨了。”赵大毛差点吼出来,要是房子能卖出去,他只要拿三分之一出来,就能把他们的工钱付清。赵大毛十分肯定:“他卷钱走人了!”

苏三清楚,这时候必须稳住阵脚,否则,四十多号人找不到廖友虎,还不把他撕来吃了。他说:“他这是在卖房子来发我们的工资呢。我们再等他几天。”

赵大毛责备苏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天真烂漫?”转身问二爷怎么办。二爷说:“明摆着,堵大门!”

“明天放假怎么堵?”

二爷:“那就选个身强力壮的爬塔吊。”与他没有切身利害关系,他说得跟杀只鸡似的。

苏三愣了一下,说:“还是堵大门吧!”

一干人从小区大门出来,倒是没有遇上盘问。赵大毛瞟了一眼红袖章上的文字,看到两个关键词:抗疫。刚才电子显示屏上的“疫情防治”,现在又是“抗疫”。他心想,这几个词的关键字眼都是“疫”,能够叫“疫”的,可不一般感冒发烧,连肿瘤、癌症都不没资格叫“疫”。“疫”的必备要素,一是流行性,二是急性,三是传染性,稍不当心,就会迅速、大面积流行。大过年的,放假的放假,停工的停工,会有什么“疫”呢?如果那块电子显示屏闲着也是闲着,有人闲着没事,往上面弄了一则公益广告,那红袖章上的“抗疫”可不是一般没事情况下好打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大毛摸不着头脑。

回去的时候,已是半下午了。风似乎小了些,云层里露出点西斜到不能再斜的阳光。工厂和工地都停工后,即使是阴天,也能让人感受到干净和爽洁。云层间露出一小片天空,湛蓝诱人。

赵大毛示范,大家骑共享自行车往工地赶。苏三肩头像有万斤重量,哗变一触即发,他得请二爷帮忙说话,让大家相信问题不是出在他苏三身上,能想的招数他都想了,能用的办法他都用了,现在还得再挺几天。

“吃的没有了,你打算如何挺?”七毛子两根浓重的眉毛拧紧了,他在工友中有威望,他的一句话至少能管两天,到第三天他就可能是第一个带头造反的。

苏三眼睛在二爷的脸上扫过,今天付出的那一笔酬金是他最后的家当,事情没有办成,要是二爷能发善心,多少退一点回来,也够兄弟们吃几顿好饭菜。二爷不答话,像什么也没听见,步履沉稳往前赶路。

赵大毛给江芝悦发了一条微信:“工地缺粮,借五百元救急!”

咕嘟一声,一千元转账过来。随即是一条微信:“你有没有忙好?我这里有事情要对你讲。方便不?”

赵大毛回微信:“预计再过二十分钟才方便!”赵大毛把手机揣进衣袋,这点钱看来明天就能派上用场。

还没有走到工地门口,隔五十多米远,就看见门口多了六个戴着红色臂章的人,臂章上也有“抗疫”两个字,手上还有登记表和额温枪,脸上戴着大口罩。

走近了看清,他们跟廖友虎小区门口戴红袖标的人一样,也是志愿者。他们在赵大毛他们抵达前四十分钟,刚刚受指挥部派遣到这里来。

登记姓名,电话。有身份证的取身份证,没有身份证的报身份证号码。一个人负责指导他们登记,两个人依据他们提供的信息在手机上搜索,搜索什么赵大毛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领头的志愿者知道苏三是项目经理,对他讲,请他进去以后通知工地上的所有工友,今天只准进,不准出。从今晚十二点开始,除非有急事,经过他们同意,才准外出,其余人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暂时不允许外出。

苏三问为什么。赵大毛问出了什么大事。负责指导他们填表的志愿者把宣传资料发给他们,同时让他们看手机信息。

原来武汉那边出事情了,靠飞沫传染的肺病,传染性非常强,目前没有疫苗也没有针对性的药物,死亡数据一天天攀升。志愿者宣传,图文并茂,他们吓一大跳,好像世界毁灭几遍了,他们却一遍都不知道。苏三说,平时不读书报不看电视,世界发生了啥事情都不知道。七毛子接嘴说:“手机我们也天天看,只是没顾上看新闻!”苏三怼了句:“不是发抖音装怪赚吆喝,就是K歌卖破锣嗓子,能顾得上个啥?”

七毛子不以为意,他怼苏三:“你不也啥球不知道么?抖音K歌有啥不好,那叫自信!”

“这一阵我整天只想着小尿壶。”苏三说,“有文化的一般不太自信,没文化的从古至今自信得翻天。”

赵大毛前几天在微信朋友圈倒是看到零零星星的疫情信息,很快就有信息说那是谣言,处理了八个传谣的医生。有一天他打了江芝悦一个电话想问个究竟,关机,估计在上课或者考试,过后把这事忘记了。苏三总说他遇到事情有办法,处理问题太嫩。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赵大毛问志愿者:“我们为什么进去之后,就不能随便外出呢?”

志愿者指着一张跟街道电子显示屏一模一样的宣传画说:“你看这行字:不扎堆,不聚集,戴口罩,常洗手。最近不少从病毒高发区回来过年的人,非常危险。为防止大家被传染,防疫指挥部要求大家从明天0点开始,一律不得出工地。只要工地上的人没有去过武汉或者湖北,过了高危险时段,大家还是可以分批分次外出的。”

赵大毛立即想到江芝悦,到现在还没见面呢,他问:“对武汉来的人怎么办?”

“统一要求,进行医学隔离十四天。”志愿者回答完,扭头问带队的人,“赵主任,目前医学隔离点设在哪里?”

“回答不上来。突然下来的任务,上下左右的信息都还没有建立起来。估计明天就能明确。”赵主任说完,对苏三他们说,“按照要求,你们得戴口罩进出。我估计你们也没有准备,我们目前一个人只有一个,明天我们给你们带一些来。从明天开始,必须戴口罩。”他给了苏三一大沓宣传册,嘱咐苏三:“你回去得好好叮嘱你的职工,为减少在路途上感染的危险,建议大家就在工地上过春节。”

苏三说:“我们刚才是去讨要工钱的,我们现在连明天下锅的米都没有,你们管不管?”

“是被欠薪了?”

“老板失联。”

……

赵大毛惦记着江芝悦,他不知道她把自己安顿在哪个地方,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要隔离干脆我去陪她一起隔离。这样盘算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隔离的确切含义。他对志愿者说,他还得去办点事,保证晚上12点前赶回来。说罢把摄像机揣到衣袋里,转身走了。

二爷也说回去了。他对苏三说,哪时候能出来搞事情,哪时候再打电话给他。说罢向距离大门二十多米远的汽车走去。赵大毛心想,只怕那时候都用不着你了,什么歪招邪术!

赵大毛走远了。听见志愿者招呼二爷:“先生,您也得登记电话号码!”

出了工地,走到马路上,赵大毛打电话给江芝悦。江芝悦声音有些走样,她说她在诗经生态农庄内设的宾馆里住下来了。网上订房的时候考虑这里离市区远,房价便宜环境好不说,除夕的鞭炮声相对于市区少,安静,离叶荷湾工地也不算太远。

“赵大毛,刚刚有你们这儿的人来通知,我们现在不可以见面。”江芝悦说,“武汉那边封城了!烈性肺病传染病,前几天在学校听说外面死了人,以为是谣言,没想到是真的!我心里害怕!”

江芝悦的声音像放泡菜坛里泡了三年的白菜,湿漉漉的,还有忽远忽近的闪烁感。武汉封城不等于我这里也封城,你千里迢迢赶过来,我要不过去,杀人犯都会嘲笑我情商低。趁江芝悦停顿寻找措辞的间隙,赵大毛掐了电话,打了个滴滴,奔诗经生态农庄而去。

上车五分钟,苏三打他电话:“你是不是去见你女朋友?”

“明知故问!”

“表弟,去不得了!”苏三惊呼。赵大毛心想就你多事,她爹娘嫌贫爱富,你什么时候也成了他们的帮凶?“你必须回来,你不能跟你女朋友见面,你女朋友必须隔离,你过去就是送死!”苏三语无伦次。赵大毛被他的话搞得发毛了,什么叫不能见面?什么叫送死?上次你老婆从老家来看你,一周时间,我不是把一间屋子都让给你们两口子?害得大热天我在值班室的露台上喂蚊子,喂到后来蚊子都吃腻了,赤身露体睡一夜,身上一个包都不起。

“我在出租车上,再过一刻钟就到了。再怎么说我也得去见个面啊。人家都到门口了,我不去见一见,我们老家几时兴的这规矩?”

苏三在那头急得跟个太监似的:“不管什么规矩,非常时期,说你不能去就不能去!你个瓜逼不听我的?我跟你说不清楚!来来来。”苏三发火了。电话声音远离苏三,接着传来一个陌生人声音:“我是抗击肺炎疫情指挥部的志愿者,请你马上返回,你不能跟你女朋友见面,她需要隔离医学观察十四天,这是纪律,这是命令!请立即返回。”后面的几句话,每一句话重复两遍,赵大毛惊炸了,从他午饭后出工地大门接到江芝悦的电话,到现在不到四个小时,难道世界真的变化那么快?他真后悔平时不看新闻。他们怎么能肯定江芝悦带了可怕的传染病菌呢?

他回答说随后就回来,却没有让滴滴停下来。又走了五分钟,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声音是刚才那个人的:“你的手机轨迹显示,你没有返回。”赵大毛回答说:“我一会儿就站在远处看看,用我的人格担保,我们不见面。”

“不行,必须返回。有什么话可以通过视频或微信说!”

赵大毛恼了:“有这样的道理吗?我女朋友天远地远来看我,我面都不跟她见上一个,这是什么规矩啊?这分明是棒打鸳鸯,安心让我们吹掉啊!你不知道我家挺穷啊?这辈子我要是打光棍我是找你要个女人还是找谁要……”赵大毛还要继续他的道理,那头说了句“你简直不讲道理”,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以后,滴滴到了诗经生态农庄前面,还没进大门,就见酒店前面拉起了隔离线。十几个志愿者像荷枪实弹的士兵,将农庄住宿区域把持得水泄不通。他们脸上也戴着大口罩。

有志愿者上前问:“请问您是赵大毛吗?”

赵大毛为这个速度感到惊异:谁泄露了他的目的地?江芝悦?出租车司机?都不可能。只可能是非常时期手机的定位或追踪。世界变化真快,世界变小了,前后十来分钟的样子,志愿者得到的信息,确实跑得比他乘坐的滴滴还快。他说:“是的。你们这是要干嘛呢?”

领头的一位大姐给了个口罩让赵大毛戴上。赵大毛把两个耳襻挂到耳朵上。大姐替他按了鼻夹金属条,将口罩上下拉开。

“以后戴口罩就得这样戴。”大姐悦色道:“是这样,武汉新型冠状病毒正在传播,看不见,摸不着,潜伏期十四天,起初根本没症状,等到发热流涕,好多病患的肺都一片白色,无法挽救。为阻断疫情传播,各地都启动了一级响应……”大姐让赵大毛在手机上搜索有关疫情的消息。几分钟时间,赵大毛傻了,他怀疑自己在噩梦中,打了三个冷战,不在梦里。既然是在现实中,现实中的梦魇比噩梦更可怕。

大姐告诉赵大毛说,目前他的女朋友既然已经安顿下来,就必须在农庄的宾馆里进行医学隔离十四天,每天测量体温,密切观察变化;赵大毛必须回到工地,按照防疫指挥部的要求,做好安全防护工作。

“你们怎么一下就知道她?”

“因为整个农庄只有她一个人是武汉来的。”

“她那里哪有什么体温计!”赵大毛说,谁会随身带体温计呢。

短短十几分钟恶补的咨询,让赵大毛意识到,突如其来的疫情像蓄谋已久的侵略者,突然袭来,你装备再精良,准备再充分,都措手不及。赵大毛是小民百姓,江芝悦也是,在资讯纷繁得令人目不暇接而自己却根本不关心的情况下,一开始哪会有迎战的准备呢。赵大毛相信江芝悦不仅没有体温计,有可能连口罩都没有。

“随后就能备齐,请你们放心!”

“现在至少应该给她几个口罩!”赵大毛觉得,这时候为一个口罩让他下跪,他都会干的。不管将来他跟江芝悦能不能相伴终老,作为一个男人,这句恳求人的话,他觉得说出来才对得起天地良心。

“已经给她了。”大姐说,“目前我们很多东西还在紧急准备,陆续到位。人命关天,请相信我们不会有一丝马虎的!”

“我代表我自己,更代表里面那个女孩子衷心感谢你们!”

赵大毛摸出手机,再给江芝悦打电话,问她那头的情况,争取能远远地招个手。江芝悦在电话里说,农庄的宾馆设在正对大门的餐饮楼后面,赵大毛在大门口看不见;现在她入住的整个三层楼就她一个住户,今天晚上和明天农庄还供应饭菜,送到楼梯口,由她自取;如果农庄不供应饭菜,志愿者会给她方便面、矿泉水,当然还有口罩、体温计、酒精和84消毒液。

“这些东西你现在有没有?”

“口罩有了,其他的,他们会陆续派人送来的。”

“我待会儿催他们赶快把这些东西给你备齐,钞票由我们付。”赵大毛想起那一千元钱,幸好有这一千元钱,要不然,他哪有说这句话的底气。

“你别催他们,刚才他们对我说,明天一大早着手备齐。”

“你要照顾好自己!”赵大毛想说有什么不适,赶紧打电话,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他不忍心这样想,也不忍心这样说。

“我知道。客房楼道两头都有监控,我的房间离楼梯口怕有十米远,我不侵害人家,人家也侵害不了我。”江芝悦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得意。赵大毛估计,不出三天,就可能哭,自己哄不住自己。

面是肯定见不上了,站那么近的距离多说几句话终究踏实些。赵大毛问江芝悦事先为什么不通电话,竟来得那么突然?他们学校放假的时候有没有接到有关于疫情的通知?

江芝悦说,那时候大家都在忙考试,忙收拾东西、忙订票,哪有时间顾那么多,前几天偶尔听到有人说有传染肺炎流行,没当回事,大家只有一个想法,放假就放假呗,离开就没事儿了。

“十四天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正好跨一个新年,到2月6号正月十三结束,出来跟你一起过元宵。”赵大毛说着,心想,两周时间要是没几本书,天天看天花板,不疯都会产生心理疾病,“好好休养一阵,要是能过来,我给你送几本书。”

“书倒是带了几本,不够十四天看的。我这会儿先要把几桩事情做好,外面的志愿者特别交代马上要完成。”江芝悦说,本来按照规定,她是要到隔离点集中医学隔离的,这里刚刚接到上级通知,还没来得及准备隔离点,正好她订的农庄酒店在城乡接合部,不属于闹市区,所以就把她隔离在这里。她这一层楼没有几间住了客人,农庄酒店很快就把她住的那一层楼全部腾空。

她现在最要紧的事,是马上把这一路乘坐的航班和大巴的编号告诉志愿者。

“凡是同行的人员都要隔离医学观察!我这祸闯得是不是有点大?”江芝悦真像个闯了大祸的人,每一个音都满含委屈和难堪。

“出发的时候,谁知道会这样呢?这不是你的错,为了同路人和大家的安全,我们好好配合工作。我陪你规规矩矩隔离。”赵大毛感觉这话言不由衷,这得涉及到多少人啊?赵大毛头都大了。

江芝悦说:“出发前,我在宿舍足不下楼待了两个星期,先是考试,之后又做课题,剩下三天都在来的路上。我是人畜无害的,可是就因为我来自武汉……我现在就像一枚行走的毒气弹!”说罢委屈得呜呜哭起来。

赵大毛不知该说什么。江芝悦的话既有道理又没有道理:不管有没有染病,只要来自疫区,就得无条件进入医学隔离,这不是主观武断,这是科学。

赵大毛问志愿者中的领头大姐,他女朋友人地生疏,不远千里来看自己,举目无亲,他能不能去陪他女朋友隔离。

大姐从口罩上端露出的眼神快炸了,果断拒绝:“听说你是读过大学的,哪能这么胡来?万一有病毒,你当你们是恋人就不传染啊?说不定传染得更快!”

赵大毛心头堵着一股气:还有十四天才见分晓,你怎么好现在就说我女朋友带病毒呢?要不是在非常时期,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戗归戗,委屈归委屈,赵大毛也觉得江芝悦隔离观察十四天非常必要。赵大毛不禁为江芝悦难受,没有什么比手捧着希望、迎着阳光欢天喜地向前方跑去,却冷不丁一脚跌倒更令人尴尬的事情了。

赵大毛问江芝悦:“此行,你爸爸妈妈知道不知道?”

“出发前打过电话,刚才又给他们打了电话。”

赵大毛想问他们什么态度。想想还是算了,既然芝悦来了,表明芝悦的态度是坚决的。这世间,有几个父母不是顺着孩子的意思、由他们自己决定终身大事的?这半年来,江芝悦每到周末,都要打电话给娘嘘寒问暖。劳累之余,赵大毛只有一个想法,拿到一年的血汗钱,他得回武汉,把自己学业继续完成。用自己挣的钱心里踏实,这是一;另一个就像娘说的,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姑娘呢?

江海平原干净的天空慢慢沉入淡灰色的水汽中,风又开始像情绪失控的疯子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寒冷搜刮赵大毛身上的体温。志愿者们在等待集装箱的到来,他们将依靠集装箱改造的值班室,在此值班到疫情结束。农庄里少有行人,都戴着口罩。住客都躲在客房里。生态农庄的房间不多,新年期间,一般要再过三天才能住满,现在只有十二个客房住了客人。下午得到通知,今天晚上开完最后一次员工工作餐,明天彻底歇业。赵大毛挂了电话,知道自己该回工地了。他问大姐:“十二个客房的客人,都吃方便面?”

“我们也吃方便面!”大姐说,“事情来得突然,开头几天能吃上方便面,说明物资供应还算及时的了,我听指挥部说,随后应该有快餐盒饭。当然,如果实在条件够不上,我们给你女朋友配副锅灶,送米送菜,让她自给自足,自食其力,你看可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赵大毛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大毛转身要走,大姐说等等,我给你开个路条,写了证明你才回得去。

赵大毛:“什么证明?”

大姐:“你没把你女朋友见上的证明。要是见上了,你不但回不去,也得在这里医学观察十四天。”

“那还是让我进去吧。”赵大毛诚恳地说,反正工地上不但冷,还可能吃不上饭。

他这话把几个志愿者都气笑了。大姐笑完说:“美吧你!你这不叫恩爱,不叫患难与共。你有没有想过多少人忙碌,就是为了让健康人不被传染?这是要给国家和老百姓添乱,挑事!”

天空犹如浸入墨水盆中,越是深入,越是浓厚。马路上灯光冰清玉洁,连成一片。缺少行人的马路,因为这些灯光,更显空旷冷寂。马路两边的商店,要在以前,大门敞开,正是生意闹猛的时候,各店的音响混杂,好生喧闹繁华。而今晚,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连一向热闹的饭店,都门户紧闭,音响早没有了。街上偶尔跑过的流浪狗,都比行人多。冷不丁开过一辆汽车,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竟细雨落地般温润好听。这个地方的人听招呼,政府不管通过电视、广播、报纸,还是社区干部、志愿者的喇叭、发放的资料或通知,只要知道这回事情,晓得疫情的厉害,他们立马执行,居家不出,不折不扣。

回到叶荷湾工地,赵大毛怀疑自己不是出去了两三个小时,而是四五个月,时间甚至更长,工地大门口的格局完全都变了,工地内外都是消毒药水味,从前的门岗撤了,志愿者充当门岗。志愿者知道他是谁,验了他从诗经生态农庄带回来的证明,确认他没跟女朋友见上面,才给他量体温,量完体温还不能直接进去,打电话让苏三来领,同时领了一张填写了身份证号码和姓名的出入证。

“最近几天不允许进出。以后能进出了,你就得凭你的身份证和出入证。”他们嘱咐赵大毛。

从门口到住宿的板房距离一百多米,三幢上下两层的板房排列在路的左侧。从亮着的灯光推断,工友们都没休息,在各自房间里看手机,彼此交谈,像在商量,更像在交换信息。往常串门、打牌、洗衣服的,都像被风卷走了一样,一个都没有。

苏三也验了赵大毛从那头开过来的证明,调笑他说:“要是你俩今天见上了,让我猜猜结果会咋样!”

“猜什么猜,跟她一起隔离呗。”

“那才真是便宜了你,连证都不领,十四天出来,就可以庄严向世界宣告,你们婚假都休了两遍啦!”

“你真是想得天真,谁那么笨会把我俩安排在一个房间?”

“表弟到底脸皮薄,开不起玩笑!”苏三说,“换到我,我就说,正好啊,到了秋天就有个娃拽着你的裤脚喊你发红包了,哈哈!”

“我本打算去跟她做伴儿的,人家不让!”

“不让就对了。要是让你进了,要是你女朋友没有啥还好。要是有啥——暂时原谅我这乌鸦嘴,呸呸呸,我是说的万一——本来只有一例的,眨一下眼睛就变成两例。你说,这责任谁担负得起?”

“我理解。毕竟非常时期。要在平日,哪怕过去有矛盾,人家千里万里过来,都走到你家门口了,说什么也得见上一面。”

“你还叨叨要见上一面!我跟你讲表弟,不出三天,那里的住户会跑得一个不剩!”

苏三想象那十二个房间的住户兵荒马乱奔逃的情景,愣了一下说:“照你这么说,我还真后悔回工地,刚才就该在那软磨硬泡,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保证,只跟她隔离一个楼层,十四天内不见面。”那么大一个生态农庄,就一个女子住那里,窗外没有蛙声,屋内没有人气,寒风呜呜吹,房屋和树木发出的各种属于寒冬的声音,夜里,比闹鬼还吓人。

“好好把心放到自己肚子里吧,毕竟你回来了!”

两人钻进房间,赵大毛一眼看见小桌上的一碗米饭,仿佛在等待消灭它的人。赵大毛肚子饿了,他忽略苏三的存在,直奔桌上的那碗米饭而去。随手捉一双筷子,端起碗来他嘀咕,不是没有米了么,这是哪儿来的。

“你哪来钱买米?”往嘴巴里扒了一大口香喷喷的米饭,赵大毛问苏三。他取下右边耳襻,口罩便吊到他左边耳朵上。这一路戴过来,赵大毛觉得缺氧,心想那些医生长年累月戴口罩工作,真是不容易。

“我的祖先,你先把口罩取下来放好再吃饭好不好?”苏三刚点了支从那胖女人家顺来的香烟,见赵大毛这副样子急了,“你是不知道,我刚才听门口的志愿者说,春节放假了,工厂停产,商店关门,口罩成了紧缺物资,药店和网上都买不到,每一个都很珍贵,要用得值当。按照规定,我们工地每个人都得戴口罩,现在药店关门,我们自己买不到。”

“那我们有没有人管呢?”赵大毛的意思是说,总得有人管他们口罩,哪怕付钱——这是应该的。他把摄像机从怀里掏出来,放进行李包。

“门口那几位新朋友说,他们会写成文字,报告给指挥部,由指挥部统一协调解决。”苏三说着,站到赵大毛对面,指着自己面孔上的口罩,按照门口的志愿者教导的程序,教赵大毛规范戴口罩、取口罩。苏三说:“不会用口罩,戴了跟没有戴一个样,那危险就一点没有减少。”

米饭在赵大毛的嘴巴里从左边鼓到右边,还没来得及从右边鼓到左边,一大口米饭已吞下去,抓过茶盅喝了一口。赵大毛说:“刚才在那边一个大姐手把手教过我了!”

苏三停顿了一下,说:“学过了再学一遍,相当于复习或者补考。”

“我们还能不能回老家?”赵大毛问。乡里乡亲的工友上有老下有小,一年就盼这一次,能够见上,这一年才算完整。

“先得把钱搞到手!”苏三十分焦虑。原本就麻烦的事情,如今变得更加麻烦了。不管怎么说,门口的志愿者已经把他们的诉求记录下来,向防疫指挥部作了报告。

“明天堵政府大门看来是办不到了。”赵大毛说,“人家纵使准许你去,只怕没几个人敢冒生死风险。”

“别提那茬儿。”

赵大毛看出苏三对此不感兴趣,还谈二爷策划的事情:“其实我打一开始就不赞成采用那么简单粗暴的方式。你想想,你本想求人给你主持公道,却先霸王硬上弓,甩了人家两个耳光,然后才说这事你必须帮我办好。这不光天化日之下的黑社会吗?现在唯一的出路是……”

“是什么?”苏三急切问。

“你不是说志愿者已经把我们的困难上报上去了吗?既然这样,我们别那么急吼吼的。我们明天再去找志愿者说说,希望通过他们,把我们碰到的艰难,呈送市里有关部门或有关领导,让他们想想办法,办法不需要太尖端,只要跟廖友虎联系上,看看他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笔钱什么时候支付。”

“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事情。”

“你明天还得出面跟大家说说,说你正在想办法,让大家再宽限几天。尤其要把你那老舅的工作做好,他的话比你的话管用。另外还要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你看看手机上的新闻,岂止是严峻,简直是危险,还无处不在。比遇到战争还糟糕,战场上知道子弹从什么方向飞来,而这,既不知道子弹从什么方向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子弹。你请大家要做好不回家的准备。谁回家,这一路上不是火车就是汽车,谁知道身边的乘客有没有病,自己染病了自己还不知道,潜伏期十四天,等到发觉不对付,前前后后不知感染了多少人。我们都不做流动的炸弹,我们安安心心在这里过年。”

“我刚才也在这样考虑。只是大过年的,决定做不下来。你这么说,我们就这么定下来。”苏三晚上一般不抽香烟,除非那烟卷儿好,这盒顺来的好香烟让他没有等到明天的耐心,他又想抽一支,赵大毛表示抗议:“表哥,你能不能省省?那个肺炎没上门,我倒可能直接被你的烟囱熏得挂掉了。”

苏三露齿一笑,把香烟收起。赵大毛说:“你是不是又在哪里藏了一笔钱?米从哪里来的,你还没回答呢。”赵大毛心想,要是微信里那一千元钱能派上用场,他会毫不犹豫拿出来。

“是这样,门口的志愿者送的。两袋米、一桶油。人家单位过年发的年货,放后备箱没来得及提回家。他们说先对付一下,没有蔬菜也对付一下。他们说明后天还会给我们送米什么的。据说还会送蔬菜来。你说,他们会不会算我们钞票?”

赵大毛揶揄苏三:“我说伟大的苏经理,你的格局能不能大一些,眼光能不能放长远些?只要有饭吃,活下来就等于留住了青山,只要青山还在,不怕没柴烧,这道理你比我懂!”

“我的意思是别被他们敲竹杠!” 苏三又露齿一笑。

“还是格局太小!你我刚才吃的是什么?人家把年货送给你,就没打算收你的钱!”

苏三的眼神便有了神光,他说:“我把你这几句话刻在心底板上了,不褪色,不变形!”苏三的意思是,要是将来人家向他索要这笔钱款,他会用赵大毛今天这句话揶揄赵大毛。苏三一向大气,如今连对这种小喜悦,都表现出隆重的小心思,说明真是让钞票给逼急了。

从除夕到年初二,他们除了一个人发了两个口罩明确是防疫指挥部安排的,一天三顿不离的大米、蔬菜、猪肉、鸡肉和鱼肉以及油盐酱醋等,全是工地门口的志愿者从自己家里拖过来的,有多少拖多少,分两班执勤的六个志愿者倾其所有,也只能马马虎虎对付到年初二。志愿者一再给大家打招呼,这地方到了过年,平常年景从除夕到初四,除了大型超市缩短时间营业,其他门店一律歇业到年初五才开门。现在遇到非常情况,跟揿了时光暂停键似的,连大型超市都关门歇业,其他店主更是闭门不出,物资调拨相当困难。

赵大毛发微信问江芝悦那头的情况如何。她回复说,物资倒是相当充足。年初二的早上,她又发来一条微信:今天早上起床发现,又逃走了两个房客,至此我已经在窗子边数到十一批逃走的房客了,你说,会不会从啥时候开始,这偌大的农庄里,就小女子一人独守呢?文字末尾还带了三个貌似得意的小丑表情。

啥叫什么时候开始独处,就这时候!赵大毛想,还是别跟她说实情,别吓唬她,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回复:其他的人家都不会出来,全都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不让你看见,就像你把房间门关上,也不可能让别人看见那样。

昨天大年初一,赵大毛打电话给娘拜年。娘说,听说芝悦也在你那边,刚给我电话拜年,据说你们还要十二三天才能见得上面,娘就想你们那个城市到底安不安全。赵大毛没告诉她工钱的事,怕娘心焦。他说安全着呢,工地大门一关,里面就是独立王国。娘又问春节还回来不。他对娘说,今年过年早,开春也早,歇在工地上,开了年好上班;再说火车票抢不上,就不给铁道部门增加负担了。娘像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说你别操心娘,娘好着呢,你和芝悦要在那边把年过好。娘提醒他,你休学期到了,别忘了这事,这是大事。赵大毛说,嗯。

这会儿赵大毛还躲在被窝里,他估计江芝悦也不例外。

江芝悦:我大姨妈来了!

赵大毛:这种军事机密,你可以不用向我汇报。你家的亲戚你接待,我不管。

江芝悦:我要说的是,卫生巾没有!

赵大毛心想,我们在为肚子发愁,你在为继续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发愁,这是个阶级问题还是等级问题?一想到这里,赵大毛躺不住了,我一个建筑工地的工人,人家一个985大学的学生,再过一年半还可能是研究生,这世界再怎么不提倡门当户对,这两道门之间的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人家的爹娘不同意我们,还真有些道理。你谈你的砖头瓦块,人家谈人家的人工智能,迟早分道扬镳。赵大毛心想,换成自己的女儿,也有十万种理由不同意。

那头见赵大毛半天不回复,便道:怎么啦不好意思?生理困窘,关键是这时候上哪买?

赵大毛:门口值班的不是有个大姐吗?你发短信给她,向她借。

江芝悦:女孩子的东西,一般就认一两个牌子。

赵大毛的危机感再次出现。牌子?是说她只认最好的牌子,还是她只用一两个牌子?在赵大毛看来,这些东西跟上大号用的纸有什么区别呢?不论品牌,不论颜色,不管制造商,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连这个都讲究,女人真是太讲究!一琢磨,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分钟,赵大毛点了一行字过去:特殊时期,我这里明天就断炊啦,只要能借得到,公主您将就将就!

江芝悦:你不是说你们最迟腊月二十九能领到工资吗?

赵大毛:老板出差武汉,随行的会计发热咳嗽。腊月二十七在电话里说的好好的第二天飞回来,可从腊月二十八至今,电话一个都打不通,到今天还不通。也不知道他还在武汉,还是飞往什么星球去了。

江芝悦:如果你们的会计不幸染上了那种肺炎,那肯定在医院抢救;我估计你们的老板运气好一点,现在在武汉某个集中隔离点,他得接受医学观察十四天;万一你们的老板也万一了,那就不太好说。

赵大毛从床上跳起来,要真是“万一”了,能康复倒好说,万一就真的“万一”了呢?赵大毛真不敢往下想,苏三两辈子不吃不喝给他们还债的日子,想等也是等不到了,四十几号人一年的辛苦将变成仇恨。不管工人通不通情达理,不给人工钱,挨谁身上,谁都咽不下这股气。

赵大毛给江芝悦发过去一行字:先说到这,你赶快起床吃饭,我有事,回头聊!抬起头向对着手机看疫情的苏三喊了一声:“苏经理!”

苏三坐在床上,下肢在被窝里,上身披了一件空心棉的大衣,扭过头轻声问:“怎么啦,那么大声?”

赵大毛说:“我给你做个推测,也就是假设。”

“你说。”苏三一副你只管放马过来的腔调。

“腊月二十七小尿壶不是说黄会计发热咳嗽,你说,会不会小尿壶也……万一了?”

苏三像猛然醒悟,左手垂下来把手机搁在床上,右手隔着被子一拍大腿说:“对啊,说不定小尿壶跟黄会计一样,都中了那个招。”

“黄会计住院救治,小尿壶会上哪里去呢?”

“你想想,小尿壶跟黄会计算不算密切接触者?”赵大毛启发苏三。

“当然算。”苏三醒过味儿来了,“你是说小尿壶也可能中……中招了?”

赵大毛望着苏三惊恐的双眼,没有立即回答,他看见苏三的双手、嘴唇和身躯都开始颤抖,渐渐眼神空洞,不一会儿脸上的死灰一阵一阵地加重。苏三颤抖着说:“要是眼前有个算命先生,我一定要他算算小尿壶——不,廖友虎他老人家还在不在人世。”

赵大毛把衣服穿戴整齐说:“我们还得去麻烦门口的志愿者,求他们向抗疫指挥部求助,请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帮我们找到滞留武汉的廖友虎。”

苏三双脚一撂,被子齐刷刷翻了个身,套上裤子和衣服。嘴里叨叨:“我脑子笨。三天来,人家志愿者把自己家的粮食蔬菜都搬过来支援我们,而且还向上面汇报了,这两天就给我们解决吃的问题。我注意力都在吃上。没有想到我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啦!”

赵大毛把口罩戴上说:“要是小尿壶染了病,我们这时候向他催要工资,你说传出去人家会不会说我们这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苏三觉得赵大毛说得有道理,顿了一下,戴起口罩说:“那我们就先不谈钱的事情,我们请求他们尽快帮我们找到廖友虎。”

出了板房,冬日明媚的阳光亮晃得他俩睁不开眼。苏三看见几个工友聚集在门口,在跟志愿者交涉,赶紧跑上去。七八个烟枪称香烟抽完了,要到外面去买。志愿者说到处都关门了,上哪儿买去?不同意他们出去。他们说工钱拿不到,眼看饭也吃不上了,香烟还抽不上一口,这哪叫过年?这完全就是在关禁闭。

苏三招呼他们别吵。领头的一个说:“苏三,今天大年初二,我该给您老人家拜年了!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财源广进四时吉祥!”苏三定睛一看,这不是七毛子老舅吗。苏三连忙打躬作揖:“您是长辈儿,折煞我也!您该骂就骂,该批评就批评!您这样招呼我,我这做外甥女婿的脸面往哪儿搁?”

七毛子高声大气地对苏三说:“你来得正好,你也回得正好!你说说我们出来打工是为啥?不就是为了年底能拿上钞票,体体面面回家跟一家老小快乐团圆,顺带给老的小的买几件衣服、发个压岁红包什么的。可是到了今天,大年初二,公历1月26号,我们家没有回,钱一分没有拿到,如今想抽根儿香烟都不让出去买。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天天说找小尿壶,你找到了吗?如果找到,请你当着大家伙儿的面,马上告诉我们,我们辛辛苦苦一年的工钱什么时候能发?我们已经一忍再忍,你总不能让我们就这样一直忍下去吧。今天别怪我不客气,在老家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三亲六故。今天我脱开情面说这些话,既是我要说的,也是大伙儿想对你说的。”

苏三摸出香烟一一递上,从露出来的两只眼睛的密密重叠的鱼尾纹看得出,他一张脸在口罩后面笑得稀巴烂。赵大毛注意到,他递的香烟是他从那富婆桌子上顺来的那盒,心想,这家伙够节约的,就不怕惯坏了他们的嘴巴?

板房里的人陆续往这边赶,像是有预谋的,先开出一批先遣队,待到火候差不多,再开出大部队。

苏三说:“老舅,各位,我苏三是大家的罪人……”

赵大毛心想,你个死鬼千万不要把刚才屋里的推测说出来,你要是说廖友虎有可能翘掉了,不出半个小时,你就知道自己死得有多难看!赵大毛赶紧咳嗽一声,提醒苏三想清楚再说话,即使廖友虎真的翘掉了,在政府部门没有协助做好工作的时候,也不能说,诸葛亮和成吉思汗死后还秘不发丧呢。

这一声咳嗽救了苏三。苏三转身,扑通一声向志愿者跪下来,沉稳悲戚地说:“不好意思我给政府添了麻烦啊,新春佳节,万家团圆,我们有家不能回,不是不想回,是辛苦一年,口袋里一分工钱没有拿到,腊月二十七老板打电话来说第二天从武汉回来,可从第二天至今,完全失联,我们是没有办法了啊。这几天幸得你们救济,刚刚能对付到今天,明天连稀饭都没有着落,我们都是守法公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偷不抢,不嫖不赌,都是好人呢……”

几个志愿者赶紧上来,要把苏三从地上拉起来,苏三偏不起来,他说:“我们的要求不高,我们请求政府,在我们没有拿到工资之前,无论是干饭、稀饭还是面条,总归让我们把肚皮填饱;另外一个就是,帮我们联系老板廖友虎,眼前这一摊子事情,只有他老人家现出真身才能搞得定啊!”

七毛子见苏三说的全是自己要说的话,不好再说什么,跟别的工友一道退到一边看热闹。至于香烟,本来就是由头,他们谁不知道这地方在年初五之前,是不可能买到香烟的。

志愿者把苏三从地上拽起来,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长发女子弯腰下去,替苏三把膝盖上的泥灰拍去。领头的说:“苏经理,吃饭的事情,我们正在想办法。请你们理解。像中了突然袭击,我们毫无防备,整一个儿措手不及,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都忙不过来。不过请你们放心,吃饭问题我们保证在今天天黑之前落实到位。我们已经安排小魏专门去对接,她那里办好随时会打我的电话。”见大家的情绪逐渐稳定,他接着说:“不好意思,大过年的,只能尽量让大家吃饱,不能保证让大家吃好!”

苏三数了数门口的志愿者,前几天都是六个,今天只有五个,少了的一个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小魏。

七毛子对门口的志愿者说:“只要把工钱发下来,我们什么事情都能打理好,买米买油买菜,我们有手有脚,样样不用你们操心。我们的老板至今联系不上,你们得想办法帮我们把老板找到,这才是头等大事,这才是关键的关键。不管搞工作还是搞事情,都要善于抓住关键。”

七毛子把话一挑开,众人附和。憋了一肚子火的工友群情激奋,像无数个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

七毛子大声责备:“我看你们就是抓不住关键!”

领头的志愿者对以七毛子为首的十几个积极分子说:“你让我们一件一件办好不好?”

“你们到底有几件?”七毛子的声音里藏着可怕的愤怒,“不对,应该是我们的事儿。我们到底有几件事要办?”

领头的志愿者扳着手指:“两件啊,一件是吃饭。另外一件是工资。”

七毛子发火了。他一发火,语音铿锵,每个字的穿透力都吓人:“我还以为有十万八万件呢,从腊月二十九到今天大年初二,整整四天时间,你们说给我们落实吃的。你们除了把自家的年货搬过来,经过你们落实的大米白面蔬菜在哪儿?一开始你们就知道我们需要讨工资,关键问题是要找到廖友虎,你们说你们上报指挥部,让指挥部转交公安解决,到今天,你们替我们寻找的廖友虎在哪儿?找到了吗?找到了请告诉我们!”

苏三对七毛子说:“老舅,问题确实是这两个问题。但冤有头,债有主,责任不在他们身上,责任在我这儿。人家所干的事儿都是在帮助我们,我们不能把责任推到帮忙的人身上。怎么可以责备帮忙的人呢?”

七毛子冲苏三发火:“苏三,平时大家喊你经理,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啊?其实你就是个屁,顶多顶多算个跟屁虫,小尿壶鸟你,你就是个经理;人家不鸟你,你什么都不是。从年前大家喝稀饭开始到现在,算起来没有一个月也有二十天,你哪一天不在找小尿壶?可是你哪一天找到了呢?到现在竟然连电话都打不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大傻子,大过年的不回家,在这儿喝西北风,你还要我们笑嘻嘻地对你,借钱给你让大家吃好喝好。你说他们是帮忙的。我说他们既然属于指挥部管,就是指挥部的人,代表的是党和政府。既然他们代表党和政府,他们就不是帮忙的,他们就是面向老百姓办事的临时组织机构。既然这样,我们有了困难找他们,就等于拿着刀头找到了菩萨,找对人了!”

苏三脸上挂不住了,再怎么说你是长辈,还算拐个弯的亲戚,如今亲戚揭竿而起,简直众叛亲离。苏三不笨,这时候要是自己按捺不住火气,那无异于火上浇油,轰隆一声爆发,对方势大,动起拳脚,局面瞬间就能失控。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得借势,顺带把自己送到安全地带。他用诚恳的口气对七毛子:“老舅教育的是,我顶多算个跟屁虫,顶多算廖友虎的影子,廖友虎还存在,我这影子就还存在,廖友虎联系不上了,我这影子就不存在了。我这一阵与其说在找廖友虎,不如说在找我自己的影子。现在廖友虎找不到了,我这影子也就不存在了,只好恳请党委政府出手相助。”

苏三转身对志愿者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啦,我老舅说得对,你们既然代表党委政府,我们当下的困难找你们就真是找对了。我们都是善良的人,天寒地冻,又是大过年的,我们碰到的问题说难不难,不过是吃饭和工钱……”

赵大毛在一边看得真切,心想苏三命中注定就是块做经理的料,三言两语,就把盛怒的七毛子卷进自己顺势而为却不露痕迹的双簧中,眨眼之间,苏三唱红脸,七毛子唱白脸。

领头的志愿者姓肖,大家称呼他肖主任,据说是经发局的。他们这一支临时组建的志愿者队伍,由经发局、科协、妇联和工会的工作人员组成,要没有这桩事情,他们可能干到退休,彼此也不会产生交集。肖主任说:“吃饭的事情,指挥部已经安排,最迟今天下午能把物资配齐拉过来。你们的廖老板,应该很快能查到他到底在什么方位、在什么地方。两件事情我们都落实了。我们能理解你们的急切,也请你们理解我们的苦衷,目前我们的困难是人手不够,各方面协调运转不顺畅,责任分工还不明确,加上过年放假,商店歇业过年去了,物资调拨和供应遇到了大麻烦,要么有车没有人,要么有人没有车,半天能干的活儿,一天干不了。”

志愿者中一个年轻的女子向旁边走了几步,转到一边接听电话。女子的声音在一帮粗大重浊的男嗓中,具有极强的穿透力,虽然声音不大,大家断断续续也听到不少:“妈妈,妈妈怎么了?宝宝被开水烫……妈妈宝宝他……我这里走不开,正在处理急事,小吴今天也在值班。滴滴停开了。用冷水……等我回家开车送医院……大概晚上能回。”抽泣的声音,很容易让人想起宝宝令人痛心的场景。

七毛子就是个程咬金,三板斧之后,碰上这种场面,便不好意思继续威逼。

苏三想,还是避重就轻吧,先把大家的肚子填饱是正经首要事情。他对肖主任说:“我们真对不起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让你们顾上了大家,顾不上小家。看这位女同志,宝宝丢在家里没人管……真是太抱歉了!肖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这里的人别说去武汉去湖北,连工地大门都很少出去,按说应该是健康的。平时干的都是砖头瓦块的粗活儿,搬运东西的力气有的是,要不,您写路条,我们自己去搬运怎么样?”

苏三扭头对大家伙儿说:“先把肚皮填饱。干啥都有力气,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赞成。肖主任便给小魏打电话。小魏说物资领好了,先领了十天的粮油,五天的蔬菜和冻肉,但运送车辆排到七十几号,大概明天上午也不太可能运到。

苏三对七毛子说:“这事辛苦老舅,你带上四五个人,每人一辆工地小推车,我们自己为自己运粮食,也叫自给自足。”

有事儿可干,七毛子想闹,闹不起来。七毛子本来想招呼几个平日里走得最近的一起去,苏三给他掺沙子,让赵大毛也拉了辆小拖车跟去。

肖主任说:“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吧,要战胜灾难,靠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我们一起努力,等战胜了疫情,我们出门才不用戴口罩,可以自由呼吸。过了年才能正常复工生产。”肖主任没有想到,他最后一句大实话,差点又闹出大事情。

肖主任安排一个志愿者带路,肖主任说这是小孟。五个人五辆小拖车一字排开上路了。

马路上几乎空无一人,一路上只遇到一辆轿车。稀薄的阳光铺在干净的公路和街道上,天空像水洗过那样干净碧蓝。没有工业和汽车尾气排放,天地一片干净。要是没有这场病毒阻击战,人们能够脱掉口罩自由呼吸,那该多好。电子显示屏上持续显示“我们一起努力”字幕,能算是活动的。除此之外还有道路两边的路灯杆上挂着的红灯笼,在风中晃动,也勉强能算是活动的。

所有店铺都关门的街道,空旷得吓人。

江芝悦发过来一篇《感谢你,冠状病毒君》的所谓诗的截图。赵大毛回复:应该把此文作者送到疫区大街上采风,不戴口罩体验生活。旋即又从大李的朋友圈转了一首叫《黄鹤楼》的七律过去:黄鹤千年去杳冥,至今楼上忆吹笙。晴川历历英雄事,芳草茫茫肺腑情。鹦鹉巧舌终误世,微言新语露先声。登临莫起悲愁绪,留待遗人记此城。江芝悦发了一张各路网络诸侯一片谴责声的截屏。赵大毛回复:罪有应得!

走了五公里多路途,已近中午,终于到达集散点,只见四五十个左手臂上戴着红袖标的人正在搬运物资,各地的车辆在门口取票后进入,这里要求人跟人说话间隔至少一米。带领七毛子他们的志愿者小孟找到小魏,在装物资的时候,赵大毛和七毛子等人看见摆在库房前面一溜儿的开水壶和泡面,赵大毛问小魏:“这就是他们的午饭?”

小魏说:“一天三顿。”

赵大毛感动,他对七毛子说:“看看,人家吃什么,我们吃什么!”

七毛子没说话,奋力搬东西。小魏说:“他们已经在这里坚守了三天,没日没夜。刚才市里的领导来慰问他们,要求他们今天晚上必须回家休息。”

赵大毛问:“后续的志愿者跟得上吗?”他愿意报名到这里来做志愿者。

小魏说:“一上来毫无准备,到处乱了阵脚。这里一开头也是各种忙乱。要是换人,一团乱麻又得从头开始,只会添乱,乱上加乱。所以他们不愿意换下去,也不敢换下去。经过这几天磨合,现在各个人的分工都明确了,谁做什么基本定下来,一个钉子一个铆,可以替换了。”

赵大毛对七毛子说:“我们工地有四十多号人,全开过来做志愿者怎么样?现在一身气力光吃饭不干活儿,贴了膘,小心开了年,连楼都爬不上去。”

小魏接嘴说:“不可以,目前抽调的志愿者都是全市机关工作人员。你们是我们的服务对象,不可以从你们那里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大毛想,我也是个大学生,一个休学挣钱的大学生。我得继续把大学读完,之后考个研,否则到了关键时刻,连服务别人的机会都没有。赵大毛这样想着,拖着小拖车插在大伙中间,往回走。

突然赵大毛的手机响了。他在路边支起小拖车,揿了一下接听,里面传来苏三急吼吼的声音:“表弟,你他妈还有多久回来?你把车让别人去拖,你给老子马上立即无条件跑步回来!我他妈急着要你回来帮我。跑步回来哈!”

赵大毛讨厌苏三满嘴脏话,但赵大毛从他满嘴脏话里听出一些喜悦的气息。综合这一年相处的经验,每当苏三遇到喜事,他便控制不住说粗话;相反他要是一个字一个字推敲,文绉绉的,接下来告诉你的,多半不是啥好事。苏三这会儿会遇到什么好事呢?

十一

赵大毛和七毛子等人离开后,众人散去不到半个小时,人群又集中到工地门口。起因是有个工友从肖主任最后一句“过了年才能正常复工生产”中琢磨出危险来,归纳起来大致有两条:一是去年底工钱还没有拿到手,眼看就要到元宵节,正月十五后,不管开不开工,只要待在工地上,就该算工资?怎么结算?由谁来结算?这笔钱不管由国家发还是廖友虎发,总得有人发。“要是我们都回了家,你哪怕四月份才开工,我闲在家里我认账,我不向谁讨要工资。”他们说。第二是廖友虎跟黄会计去了武汉,黄会计生病了,说不定廖友虎也生了病,要不然为啥这么多天联系不上呢?有人说:“万一他一不小心挂了,这几百万的血汗钱就算打水漂了!”这句苏三跟赵大毛早就察觉、一直不敢面对的话一出来,工友们没有一个坐得住了。他们都知道苏三早就像过期发霉的食品,不起任何作用,他们这时候只能找工地门口的志愿者,他们希望他们的愿望能由志愿者转到防疫指挥部,再到政府相关部门,甚至到市政府。

苏三知道自己这时候啥作用也起不到,要是七毛子在场,他只要抓住七毛子这个带头大哥,百分之七十的工友就算稳住了;现在七毛子不在,个个都是带头大哥,他苏三说的话,放屁不如。

肖主任一看几十个群情激奋的人气势汹汹向他们奔来,赶紧带着其他三个人把两扇由钢筋焊接成的大门关起来。有的人没戴口罩,有的人的口罩戴在额头上或者扯到下颚下面。他们大声喊叫。

“我们没有活路了,必须讨个说法!”

“这样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小尿壶只怕早都死了。累死累活,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人顺手从便道边上抽出大拇指粗的短钢筋抓在手上。旁边的人见了,也从道旁抽一截钢筋抓在手上。

这就不是在讲道理了,这是暴力的前奏。苏三跑到众人的前面,把双手展开,意思是要把大家阻拦下来,他一句“大家不要激动,请听我说”没说完整,呜,一根钢筋凌空带着风声向他肩上打过来,他快速后退两步,没有打到身上。

此时此地,只要有一个人失去理智动了手,所有人的理智都清空为零。苏三成了他们的出气筒,几十个人向前冲,七八根钢筋都举过头顶。肖主任看看情况不妙,赶紧打开大门往里冲,不管是把苏三拽出大门,还是护在苏三身上,他们都得做最后的努力。其他三个毫不犹豫,紧紧跟在肖主任后面,向苏三奔来。

吱吱呀呀逐渐打开的大门救了他们一干人众的命。面对五个血肉之躯,躁动而愤怒的人群犹豫了。大门打开了,他们随时可以出去,但出去之后上哪里?找谁解决问题?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他们看见那个二十多岁、孩子被烫伤的年轻女子也护在苏三身上,举起的钢筋,终究没有落下来。

五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一群被愤怒主宰的人群,谁也没说话。按理肖主任一方应该先发声,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敢吱声,生怕自己一句话不对,成为点燃火药桶的那根火柴。举起钢筋的几个人,一个是西隔壁张家老表的儿子,算是表侄;一个是对门孙家的老二,他的爹去年上半年去世,他送了五百块钱的人情……最可恨的一个是妻弟的堂兄弟,也算小舅子,刚才就是他打的第一钢筋。苏三平生第一次感到绝望和委屈,心想,苏三啊苏三,你这是出门挣钱还是结仇啊?你觉得你给他们挣钱的机会,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到头来,钱呢?没有见到工钱,你就是骗子,你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你就不是人啊!苏三觉得他的意识崩溃了,不禁流下了眼泪。

没有任何征兆,苏三的上衣口袋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号码,我的天,竟然是消失了整整五天的廖友虎。他手指头颤抖,连点了几下,没把接听打开,忍不住抽泣:“我的老天爷,我们等得好苦!”

肖主任瞟了一眼苏三的手机,给大家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别出声,他让苏三把电话设为免提。苏三是明白人,心领神会,立即照办,不管你拿得出钱拿不出钱,众人的耳朵听得真切,还有志愿者作证,要哭大家一起哭,要笑大家一起笑吧,事情已经到了必须见底的最后。

苏三万般滋味瞬时迸发,声音有些走形:“廖老板,我是苏三,大家伙儿都在手机跟前呢!”

“我先说一万个对不起大家!”那头也是泣不成声。

廖友虎一再跟大家说抱歉,他说腊月二十七,他本来跟黄会计打算上医院挂两瓶药水,第二天飞回来,谁知道事情没有他们想象的简单,医生一听症状,做了化验,黄会计直接进了重症病房。他宾馆回不去,被从医院直接带到隔离点。人跟人都是分开的,彼此不会直接见面,更不可能交流,当初出门谁会想到带充电器,那边没有充电器,手机一直歇菜到今天。好在隔离点今天终于提供了充电设备,充了二十分钟电,赶紧把电话打过来。

一干人听得真切。好几个露出惭愧的表情,手里抓钢筋的几个,轻轻地把钢筋放到便道边上的无纺布围栏底下。

苏三问:“黄会计怎么样?”

“刚开手机就给她打过电话,微信也留了言,还没有收到回音。不知道病人住院是不是不允许带手机。”

看来只能等黄会计主动联系他了。

“你呢?”

“留置观察,没有发热,没有咳嗽,连喷嚏都没有打一个,留置六天了,还有八天才结束。吃得下,睡不好。”廖友虎说,“长话短说,多的话以后再说。我现在就把工资打给你们。”

“留置?你那里叫留置?”有人问 。

“对,留置就是隔离。”那么喜欢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的廖友虎说,“自己说自己,总得找一个斯文点儿的词。”

苏三眼泪水出来的时候,好多工友也禁不住流露出感动的表情。苏三保持着传统中国人的客气:“不着急,你慢慢办。”旁边几个眼角含着泪,脸上的怒气又骤然升起:要客气你自己一个人客气,不能把大家都扯上,没见都造反啦!

“我着急,但我目前办不了。我只会大额收款放款,其他统统不会。”廖友虎听说工地上一个人都没有走,很感动,表示等开了年,疫情得到控制,他跟他们一起接着把剩下的六层盖完,完工之后不但要喝酒庆贺,还要送大家一人一张火车票,让大家回老家看看一家老小。关于工资钱款,廖友虎说,从前由小崔会计核算,他批核算条子,交由黄会计银行转账,要是黄会计不能发放,小崔会计也能代办代发。现在小崔会计刚生了孩子,黄会计还联系不上,只有一种办法,由他把款打到苏三或者谁的账上,通过网银转账到每个工人的银行卡上。

网银?苏三听都没听说过,他的银行卡只管收款或付钱,从来没到银行办过什么网银。苏三问周围的人:“你们谁有网银?谁会?”所有人都摇头,苏三立即想到赵大毛,这工地上,如果赵大毛都不懂,便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懂了。跟廖友虎结束了电话,苏三拨打赵大毛的号码,要他“马上立即无条件”丢开一切跑步回工地。

苏三掐掉电话,廖友虎的微信发过来,是一张所有工人的工资结算总表。这张表前一段时间跟苏三核对过,苏三这里也有。这一次,廖友虎在每个人的总额后面加了一千元钱,四百元是补发的前两个月的生活费,六百元是过年的喜钱,也叫压岁钱。现在万事俱备,只要找到个会网银的人,咕嘟,咕嘟,咕嘟,一年的血汗钱就能跑到他们的银行卡上。

十二

赵大毛跟七毛子交代了几句,搁下小拖车拔腿往工地跑,空旷的大街两边,寂静的楼房瞬时在他视线里坍塌得无影无踪。

小车上的粮食和大米就落到了小魏和小伙小孟的面前。小魏是个小个子美女,城市姑娘,跟一辆工地拖车这么近距离接触,平生第一次。小孟刚从大学走出来,上半年刚考上的新任公务员,学生气未脱,在办公室说话像小姑娘。两个人面对上百斤货物,谁也不敢接手。

七毛子招呼大家停下,几个人上来把赵大毛这辆小拖车上大米和油分装到自己那辆车上,剩下两桶油,让两个小年轻拖。小孟不好意思当车夫,站在一边,没有拉车的意思。倒是小魏泼辣,一弓腰,拉起手柄就往前走。轮到小孟手脚没地方搁。

七毛子见此情景,笑了笑,招呼小孟:“小伙子,你在后面推吧!力气小点儿哈,别把车子推翻了!”

拖车的几个人都笑了。小孟更加不好意思,从口罩边沿露出的脸,一圈涨得通红。

七毛子觉得,要是这两个年轻人都还没结婚,这一辆小推车,说不定还能推出一段姻缘。

“你有没有网银?”苏三不顾赵大毛气喘吁吁,劈头盖脸便问。

赵大毛知道网银,但他这样一身之外无长物,每个月多不出三百块钱的人,哪里用得上呢,压根儿没想过去银行办。可这会儿,要是说自己没有网银,不是丢面子,而是被人看做没文化,不如干脆懂装不懂。他说:“什么网,什么赢,我就是能卖出去,也不会在网上赌博,哪能赢?”众人笑了。

“银行的银?”苏三明显也被逗笑,同时又焦虑起来,要是这小子都不懂网银,就得等到春节过后银行开业,上银行去办了。可就目前的形势看,银行什么时候开业,是个未知数。

“你小子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我们这是办正事儿。”

“懂是懂的,但我还没去银行开。”

苏三的念想再次夭折,念叨道:“一念起,一念灭,一会儿水深,一会儿火热,真要我的命!”

赵大毛说:“你等等,我打个电话再说。”

苏三举起手说:“你等等。电话打给谁?”

“我女朋友啊!”

“你女朋友她……”

赵大毛听懂了,苏三有疑虑。赵大毛把手一甩说:“哈,你还不信任人家?别忘了她在隔离,可能卷款潜逃吗?”

“哦,对,”天生的经理苏三不露痕迹就把话圆过来了,“那么大一笔款子,放谁身上谁都不敢马虎,谁都要慎重。你未来的老婆……出身高干家庭,优秀大学生,不是一般人!我的确多心了,说得不对,多包涵。”

以前大家只知道赵大毛有个女朋友同学,对其出身谁也不知道。苏三这话让赵大毛真的毛了:我得回到武大完成学业,不然我俩要是成了,人家不说我吃软饭的,也可能说我吃屎吃到了豆瓣酱;要是不成,人家说我活该,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赵大毛说:“表哥,你要是真不放心,让廖友虎五十万打一次,发完再打五十万,三百多万分六次,该放心了吧?”

苏三眼珠子一转,笑着说:“何必那么麻烦,一次,就一次。”所有麻烦都不会落到他身上,他是怕廖友虎嫌麻烦——即使不嫌麻烦,万一手机又扯拐呢。

赵大毛拨通江芝悦的电话。江芝悦说这有什么难办的,不过有个条件,你前天转的那首诗我本以为你写的,刚要为你的才情喝彩,一转眼发现好多网上都在转,作者另有其人,这不符合自强弘毅求是创新的武大精神,外面漫山遍野的春天就快来了,你写首诗过来吧文学院曾经的高材生。

赵大毛说:“什么曾经的?今年春季开学,我,跟你一起到武大看樱花!”赵大毛这样说的时候,眼际眉梢全是武大的樱花城堡、樱花大道、樱顶和珞珈广场的样子。

赵大毛的手机里里响起江芝悦清脆悦耳的笑声。江芝悦说,在这里隔离十四天我值得了,告诉你,我发现你骗我,整个农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房客全都跑掉了——刚才志愿者送进来的快餐盒饭只有我一份!江芝悦的声音里抑制着孤独的悲戚之音。

赵大毛说,再坚持几天,我过来陪你!算一算,应该是2月6号,立春过后第二天,元宵节之前两天。

旁边的工友嗤嗤地笑,给他做着怪相。够他们丰富联想的:一座偌大的农庄,一对年轻的恋人,没有一点工业污染的天空是那样湛蓝,没有废气的空气是那样新鲜,哇,关键是季节到了春天,春天正从不远的地方赶过来。

吃过午饭,赵大毛戴着口罩在工地上转了一圈,算是跟他从来不敢往楼外虚空看的塔吊告别,跟防护网告别,跟外墙的脚手架告别,跟黄色的塑料安全帽告别,跟卷扬机的信号旗和口哨告别。转了一大圈,回来的路上,他把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反过来复过去地看了看,不禁感叹,这双手确实粗壮有力了不少!他似乎还是原来的赵大毛,似乎又不全是。

他在微信上写了一首叫《早春》的古体诗:杏花才绽柳色新,烟雨空濛催草青。一夜东风入桃李,无眠多少爱花人。写完读了两遍,把柳色的“色”改成“芽”,仄声改平声,合了七绝的韵辙,不能辱没了武大文学院的名声。又读了两遍,寻不出哪里还需要修改,呼一声给江芝悦发过去。

发完把手和手机插到裤兜里,心想,要是这首诗将来公之于众,到底署赵光标,还是赵大毛?看来他又将迎来一次新的格式化了。

赵大毛估计,江芝悦这时候正忙着替大家转账,看到这首诗,多半应该是在半夜,愿这首诗陪她做个好梦,在梦里,她不仅拥有农庄的春天,满山遍野的春天都属于他们。

赵大毛的手机这时候响了,是苏三:“赵大毛,我的辛苦钱收到了!”

赵大毛说:“你名字排第一个,还用说。”

“有个不太好的事情……你看怎么办?”苏三欲言又止。

“什么事情?”

“二爷十天前刚从武汉回来。”

“也就是腊月二十三的事?”赵大毛汗毛倒竖,简直晴天霹雳,他脑子也像揿了时光暂停键,卡顿到空白。缓过劲儿来他问:“他腊月二十九那天不是也登记了手机号吗,难道没排查出来?”

“像他这样的人,哪可能只有一个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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