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夜
2020-11-18
2012年12月31号,圣诞节已过去七天。这一天,也是瞎子的头七。
月亮是突然红起来的,欲坠不坠,像一只含着泪的眼睛。一辆绿色的小破轿车沿着小路驶来,开车的人是瘸子,副驾驶上坐着的是锤子。他们刚从阿龙家离开。
原有的平静被打破,本来黑漆漆的树林一下活跃了起来。松鼠们抱着不知名的果实在林间跳来跳去。蜗牛、蛞蝓在腐物堆里进食,不知是啃食着树叶,还是同类的尸体。蝙蝠、蜘蛛、螳螂穿梭在各自的领地里捕杀猎物。一只从地底爬到树中央的若虫正努力地撕裂身体,它即将蜕变成一种像极了知了的生物。它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在学会飞翔以前,它将用自己柔软的躯体去迎接这充满危险的世界。可是,随着喵呜一声,它就变成了野猫嘴里的一堆乳黄色的汁液。
人们是不会去在意这些小事的,无论是一只昆虫的死,还是瞎子的头七,都不值得人们停顿脚步。今晚是跨年夜,对于生活在墨尔本的人来说,这是法定假日,白拿工资不干活的日子,花钱享乐的日子。圣诞节的余温尚未散去,大家忙着喝酒、开派对、唱歌、旅游。哪像那些中国人,还在闷着头加班干活。澳洲老外们的派对很简单,喊几个熟知的朋友,各自带点酒水饮料和熟食,在院子里或室内放放音乐跳跳舞唱唱歌,就算是一个“完美的夜晚”了。不喜欢麻烦的老外,会男男女女地涌入酒吧,穿上各自认为体面的服装,在酒精、音乐和灯光的作用下扭动身体。要是再简单一些,他们就干脆买堆薯条炸鱼,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要是到了富人区,派对就变得庄重起来,院子里一定要做足装饰,每棵植物都要绕上彩灯,游泳池周围也要用金色的灯串扯上几圈,扯成几道相互交错的波浪线。若是家里有小孩子,那气球和彩带也是必不可少的,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像是进了迪士尼乐园,屋内也要装饰一番,宛如童话世界。澳洲人很重视家庭,只要经济条件允许,这些给小孩子的福利是一样也不会少的。好在小孩子容易满足,几块蛋糕,几件玩具,他们就可以开开心心玩上一夜。这样,参加派对的大人们就有精力去忙大人的事了。澳洲人总有那么多快乐的理由,哪怕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也要摆出一副很久不见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每个人都端着酒杯,家长里短地聊着。在这样快乐的日子里,没有谁愿意关心死亡。对这些陌生而欢乐的人群来说,世上消失了一个瞎子,和秋天落下一片叶子,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的场合,适合喝酒,最好再配一点儿香槟。如果是普通老外开派对,他们最多再配一点儿啤酒和威士忌,或是干脆连香槟都省了,直接在酒吧喝点鸡尾酒。稍微小资一点儿的,可能会喝点红酒。可富人家庭不同,他们都是自己在家调着喝的,这项工作会交给专门的调酒师来做。对于这些富老外来说,吃是必须讲究的,主菜、配菜、甜点一样不能少。一定要分餐制!他们不会去做澳洲传统的大锅炖,比如番茄炖羊肉,那是农场主们的专利。有人喜欢亲自展示手艺,也有人喜欢请厨师来家里做,这要看各自的心情和经济实力,毕竟富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要是来参加派对的人特别多,他们还要通过中介请几个面容姣好的帮工。这些帮工里有不少亚洲面孔,其中绝大部分是中国的留学生或劳工。中介要求他们会一些简单的英语,仪态端庄,手脚麻利。如果是漂亮的女孩子,中介会安排她们端着酒盘和餐盘在人群里穿梭,随时为有需要的人服务。如果是长得粗壮的男生,就会干一些搬搬抬抬布置场地的活儿,或是干脆发配后厨,洗盘子!
阿龙刚到澳洲的时候就经常给这些富人洗盘子,每次派对结束,他都能打包一堆剩菜回去,够他们那一班兄弟吃上几天。鬼佬们都是分餐制,剩菜一点儿也不脏,不用担心沾上谁的口水。那些牛排凉了就凉了,面包不新鲜就不新鲜了,拿回去热一热还能吃,有的吃就比挨饿要强。说真的,阿龙挺喜欢这份工作,工资高,小费还多。阿龙来墨尔本许多年了,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吧。那时候的钱真是钱,每个星期的房租只需要小几十澳元就够了,一个月下来也才一百出头。工资数目也不高,但比现在划算,一般打工仔的时薪也就三澳元上下,但是给老外干临时工每小时能拿到五六澳元。要是运气好,还能得到小费,一下就能顶掉半个月的房租。
人们都说阿龙发达了,当了老板,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洗盘子、吃剩饭的穷小子了。的确,二十几年过去了,阿龙已经从十几岁的小伙子长成了四十几岁的中年人,该长胡子的地方早就布满了硬硬的胡茬,鬓角也早早地积了小雪。人们说,这是工作太拼命导致的。他不仅有自己的建筑公司,买下了大房子,娶了漂亮年轻的老婆,还生下一对龙凤胎。真是羡煞了众人!一子难求,多少人给送子观音烧香磕头,难遂这一愿。可阿龙居然直接生一对龙凤胎。人们都说这是阿龙家里做善事积德的结果。无论阿龙的祖辈、父母还是他本人,都没少捐香火钱,真是虔诚!
如今,阿龙已经算是个地道的澳洲人了。他所住的区域属于富人阶层,虽然不是顶级富豪区,却也属于中上段。这一点,从街道内外停的车就能看出来,都是几万澳元的好车,奔驰或宝马,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廉价的小游艇或房车,和那些动辄法拉利、兰博基尼跑车的区域比,没那么穷奢极欲,处处透着一种质朴的殷实。人们最喜欢这种地方,华人喜欢在这里买房产投资,白人喜欢在这里生活。能住在这里的鬼佬,几乎不会去做蓝领类的工作,他们要么是律师,要么是企业中高管,要么是在附近开店的店主。谁也不知道这些鬼佬是买的房子还是租的。谁会关心那么多细节呢,又和自己无关,大家活得舒服不就好了!
所谓入乡随俗,时间久了,阿龙也和这些老外一样,喜欢上了派对。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老外这么喜欢搞派对。阿龙投资过同乡的餐馆,每次办派对都会喊洗碗工去后厨帮忙。他已经成了派对的主人。阿龙的派对算不上奢靡,但和周边的邻居们比起来,也算得上豪华了。阿龙挺喜欢做主人的感觉,尤其喜欢邀请一些刚认识、还稚嫩的青年华人们来,他享受这些年轻人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就像当年他羡慕那些老外富人们一样。在外人看来,阿龙正是四十多岁的好年纪,年富力强,而当年看着他洗盘子的那些富人,可能已经进了养老院,哆嗦着双手靠别人喂食,也可能早已入土在棺材里烂成一具骨架,世界终于属于他这样的人了!
像这样特殊的日子,阿龙肯定要办派对。最近运气不错,阿龙之前生意上遇到的麻烦事,竟自行解决了,刨去给中介的分成,净赚了十多万澳元,怎么也该庆祝一下!去年澳洲经济不景气,生意不好做。好多刚刚步入中产阶层的澳洲人立刻被打回了原形。阿龙所在的富人区一下就没落了许多。在这条街上,已经很久没人办个像样的派对了。大家开始用关在屋里唱歌的方式进行娱乐,这样比较省钱。澳洲的鬼佬们是不攒钱的,每个月都有一堆信用卡账单要还。一些混得更差的,不得不用廉价的薯条可乐来代替往日的啤酒甜点和肉类。华人就不一样了,作为一个勤劳又节俭的民族,他们总有足够的资金去应对经济低谷。相比那些节衣缩食的老外,华人们的生活要宽裕得多。
就在最近,经济形势终于开始好转了!待业的人们再次走回岗位,像刷了一层新漆,原本乱糟糟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歪着领子的衬衣都不见了。市中心的街道上少了横七竖八的醉鬼,多了一个又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听说是零售业巨头们和工会谈判了,双方各退一步,巨头们象征性地给工人加点薪,工会也停止了罢工。好多人都这么说,但谁也没见过政府的文件,也许是报纸上的揣测吧。可真正的商业机密怎么可能被记者猜到?可日子的确是好过了,消息真假,原因如何已不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老外们又开始琢磨怎么花钱了。聪明的华人们也有更多机会赚钱了!
阿龙舍得花钱,在他的认知里,派对办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面子,能不能压别人一头!阿龙骨子里挺讨厌老外那套AA制的,除了中国的节日,阿龙从不许客人们带东西。若是你像鬼佬那样,带瓶红酒、香槟之类的来,阿龙定要皱起眉头,在阿龙眼里,那是瞧不起他。他阿龙还能缺这两瓶酒吗?家里什么酒没有,认识的不认识的,红的,白的,啤的,水果的,简直是把酒库搬家里来了。他专门腾了两个房间存酒,还请人打好了酒柜,内置昏黄的灯光映在深色的酒瓶上,看着醉人。可阿龙买酒不求品质,只要好喝,就一箱一箱地往回搬。时间一长,酒柜就装不下了,只好乱糟糟地摞在那里,来了熟人,就让他自己去酒堆里挑酒喝。至于吃的方面,不像鬼佬们那么讲究,但要丰盛许多。一大早,各式各样的肉类就送来了,这是妻子昨天就订好的。等到了中午,这些肉就都用调料腌上了,晚上架起炭火烤一烤就能吃。一群人坐在院子里,一边烧烤喝酒一边聊天,多惬意,要是喝高兴了,还能去屋子里唱唱卡拉OK。阿龙专门买了设备,一点也不比KTV差。不过,每次搞派对,都是他的妻子在忙,阿龙只负责赚钱,从圣诞节开始,阿龙就没休息过,他带着自己的人,一直在工地上忙活。去年整整一年,生意都不怎么景气,许多人干着干着就消失了,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在那里零敲碎打地干。现在环境好了,活儿多了,被延缓的工期必须追回来。在追工期赶进度这件事上,谁能比得过阿龙他们这样的人?工作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呼吸一样平常。阿龙实在太忙了,他还要去唐人街见个人,回来以后才能开始派对。其他人会继续在工地上干,等阿龙差不多往回赶了,再到他家吃饭。阿龙已经跟妻子打好招呼了,会多做一些海蛎饼和滑粉,让他们吃个够。
过个跨年夜,车比人都多。墨尔本没有高架桥,只能在路面上挤。在一些小路上,好事者们遇到人行灯就按,哪怕没有人走,那些可怜的车子也要老老实实地等。过了约摸一个半钟,阿龙才和他的皮卡车跌跌撞撞地挤进了博士山。虽说是唐人街,但这里也有不少韩国人和日本人。这些人的存在,帮中国人开的韩国料理、日本料理打了掩护,至少当地人是分不清他们正宗与否的。停车场早就满了,阿龙索性把车扔到了路边。违章就违章吧,罚款就罚款吧。要不是小黑约他,他肯定不会来。小黑这人,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唯一的优点就是能给阿龙拉业务。小黑是干中介的,已经和阿龙合作过好几次了。阿龙背后有一大帮朋友,这些人来墨尔本时间早,现在都站稳了脚跟,车行、建筑、餐饮各行各业的都有。小黑负责联系需要做雇主担保的客户,再由阿龙来介绍公司资源,两人一起从中赚提成。最近几年,澳洲的移民政策不断压缩,蓝领们的正规移民途径已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之势。蓝领们普遍学历不高,英语不好,要是专业再让移民局砍了,就只能靠雇主担保拿绿卡了。所以,他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好!
满桌子都是红彤彤的川菜,如果小黑是阿龙的手下,阿龙肯定要骂他了。对方选的地方是一家川菜馆,阿龙是讲闽南话的,那里的人都不喜欢吃辣。两人假惺惺地寒暄几句,小黑就介绍起了手上的几个客户。阿龙一边打开手机看新闻,一边听小黑说。听完情况后,阿龙抬腿就要走。
“龙哥!这可是积善行德的好事!”小黑对着站起来的阿龙说,他说的没错,这真是一件帮人又利己的好事。雇主担保的价格一般是六万澳元起步,假结婚至少要二十万澳元,两下里差了近三倍价格,圆了多少穷人移民的梦呀!客户付一些费用给雇主,雇主和中介把明面上的文件做足。大家一起糊弄移民局,熬上三年,客户拿到绿卡,雇主赚到大把钱,两边开心。
“对对对,积善行德。有胡(福)报的。”阿龙把手机塞进兜里。“你抓紧把他们的资料再确认一下。我的公司今年还有两个名额,剩下的我来安排。”
“好的,龙哥!您放心吧!”小黑坏笑着,站起身送阿龙离开。
“下次再有这种事直接打电话就好了。我跑一趟也挺费时间的。”走到门口,阿龙很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小黑还能不能听见。
走出餐馆后,阿龙找到了自己的车,前后寻了一圈,没看见罚单。心想也应该这样,毕竟今晚是跨年夜,这些澳洲条子肯定都溜回去玩了,谁还有心思在这里贴罚单。此刻,唐人街上的饭香味已经弥漫起来了。他突然开始想念妻子的手艺,海蛎饼肯定做好了,滑粉肯定也好了,放上酸笋和香芹,马鲛鱼的、带鱼的、五花肉的……也许工地上那帮小鬼已经干完活了,现在正趴在自己家里一大碗一大碗地吃着。妻子真是个好妻子,年轻漂亮不说,还支持自己的事业,家里的事从来不用阿龙操心。这样的人不多了!按照他们那儿的习惯,女人结了婚该呆在老家养孩子,男人负责在外面闯世界挣钱。除了结婚生子,回乡盖楼也是必须干的大事。阿龙已经盖过两栋了,老家那栋三层的是阿龙结婚前就盖好的,留给父母和弟弟在住,结婚时又盖了一栋四层的,现在是岳父岳母在住。阿龙每隔一段时间就往家里打钱。挣多挣少都要打够那个数额,都知道阿龙在外面发大财呢,面子事大!现在日子好过了,大家不再把出国打工当成唯一的谋生途径了,前代人用血汗积累了财富,后代人已经从追求“富”升华到追求“富贵”了。蛇头早就失业了,船卖给了渔民,利用曾经国内外的关系,干起了正规的劳务中介。这些年,村子几乎是一夜一个样,各式各样的楼拔地而起,欧式的、中式的、带庭院的、带游泳池的,五花八门,老楼和新楼一层压着一层,像是套圈圈地摊上密密麻麻的杂货。阿龙家那样的楼,在村子里已多如牛毛,太普通了,太不显眼了。外乡来的人,远远望过去,会发现这地方总是冒着腾腾的热气,在这个说村不像村,说镇不像镇,说城不像城的地方,大家都在追求“富贵”的路上奔腾着!
“咬咬牙!老子也回去盖个宫殿!”今年收成不错,靠着同乡们帮衬,接到几个大工程,中介那边也介绍了好几单雇主担保的业务,挣出来了两套房。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两年,阿龙就能回家盖一套更豪华的楼,这次至少也得盖到五层,气派也要搞出来,照着宫殿的样式盖!
天是真的热,汗已经湿透了后背。墨尔本的季节和国内反着,十二月是这里最热的时候,都快八点了,天还半明半暗着。一路上,到处都是赶去参加狂欢的人。墨尔本政府要搞点大动静,在市区放一场大烟花。阿龙已经看过好多次了,烟花这东西,看多了也没意思,又不是中国人的年,还不如找几个同乡的朋友在一起聊聊天愉快呢。说起同乡,他就想起了同乡的那些儿子们,一个个太娇惯了!一代不如一代!他们那批人,大部分是偷渡过来的,为了早点还清蛇头的钱,什么苦都能吃。哪像现在这帮小子,只知道变着法儿坑自己老子,既不打工也不好好学习。自己的儿子才两岁,等他再大一些,就让他去工地见识见识,不能关起门来当阔少爷,更不能送回老家,否则会被惯坏的。可是,这儿子要真在澳洲长大了,那就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了,肯定会跟鬼佬学坏的,敢直接喊自己和老婆的名字,进房间不敲门就敢往外撵人!
越到晚上越堵,车挨着车,好像每个人都开了一辆车出来似的。二十几年前,是没这么多车的,曾经荒凉的景象再也找不到半点儿痕迹。这世界变化太快了,仿佛眨眼间就冒出了这么多车,这么多人。好像那些日复一日攒钱、创业、盖房子的过程都是突然冒出来的。阿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这本不该是他操心的事。他真正关心的,只是如何多挣几个钱,让家乡的人,还有这些鬼佬们看得起!
几米开外,阿龙看到了一辆绿色的小破轿车,车上模糊地坐着两个似乎年轻的亚洲人。小绿车的车漆已经被蹭掉不少,保险杠是歪的,好像随时都会报废,真不知是怎么开上路的。开这种车的,都是些苦命的创业者。认识阿龙的人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想起他的第一辆车,那时候他还没有合法身份,挂靠在朋友名下买的,才花了一百澳元。阿龙又想起了自己工地上的那些年轻人,他们肯下力却不懂得经营生活,不是聚在一起喝酒,就是去赌场和妓院。在澳洲,这种挥霍算不上什么大事,都是合法的,但是这些年轻人挣的钱还不够多,这便是罪过!钱不多还玩什么玩,有钱人玩一玩也就算了,穷鬼玩下去还是个穷鬼。等有时间了,阿龙要敲打敲打他们,都是老家的孩子,亲戚套着亲戚,该说还得说。他们和做雇主担保的那些人不一样,能拿得起这笔中介费的,家里多少有点小底子,他们只是自己的客户,将来混得好不好与自己无关,只要担保期间别出大事就够了。现在这个年头,大家都是为了求财,但也不能怕事。要赚钱,就不能太心软,不是么?这里心软让一点利,那里心软再少要点钱,自己家里父母和老婆孩子吃什么!
绿色的小破轿车像一团会移动的苔藓,在阿龙家门外的岔路口消失了。居民区里,那些圣诞节的灯饰还没撤下去。人们还要在节日的气氛里多沉浸几天。大部分邻居都跑到市区等着看烟火了,所以,这里灯火辉煌却并不热闹。阿龙的客人们早都到齐了,都是比较要好的同乡们,还有那些跟了他许多年的工人。
“有一公路灯暗淡
等无爱人你一人
今夜露水这呢重
一场美梦变成空……”
几杯酒下去,阿龙他们就放肆起来,干脆搬了一台卡拉OK机到院子里。唱歌之前,阿龙还不忘了进屋里上上香。他们老家的人都信点什么东西,几乎家家都供着神像。也许是觉得有神保佑,也许是酒劲真的上来了,他们扯起嗓子对着麦克风一通乱嚎。用阿龙的话讲,唱到警察来了再说,警察连罚单都没心思管了,哪还有心思管噪音。只是,没有人注意,从那辆绿色的小破轿车里下来了两个人,他们朝阿龙家的方向瞄了一会,再次消失了。
“人真多!”
“怎么这么多!”
先开口是瘸子,后开口的是锤子。他们不像阿龙,不是能踏实赚钱的人,也没什么真正的信仰。瘸子本来有个挺好听的名字,但自从去年腿被打伤后,人们就开始叫他瘸子了。瘸子从小父母离异,跟着亲生母亲和后爸过。后爸很疼爱他,企业破产前给瘸子弄了个澳洲身份,然后就和他亲妈一起从大厦上飞走了。之后的日子里,瘸子四处碰壁,跟了一个算是父辈旧识的老板。老板是做偏门生意的,后来店多了,就让瘸子帮忙管着两家店,要是有客人闹事,瘸子就出面摆平。瘸子的老板不愿沾毒品,所以瘸子挣不到太多钱养小弟,几年下来,瘸子身边总是有数的那么一两个人。
“这又不是打群架,招摇过市的,有用?”每次有人劝瘸子发展些人马,瘸子总会这样说。
即便真出了事,瘸子也很少动手,藏在身上的短枪大多是为了唬人的。这是生意,和气生财,犯不上动真格的。数十年的经济大潮和传承了千年的中庸之道,让人们有了浸润到骨髓里的圆滑,哪怕一本书不读的瘸子,也知道如何变着法儿地去“和气生财”。
“拿钱!”要是有人告诉瘸子,他的人被客人欺负了,瘸子肯定回答这两个字。所谓欺负,无非是偷拍视频或动作出格。这是个看似混乱却尊重规则的地方,拿多少钱服多少务,不能越线。要是遇到了中国客人干这种事,瘸子就会说:“欺负同胞!拿双份!不然就别想回国了!”
江湖中人自有一套相人术,亡命徒、毒贩子、逃跑的贪官、诈骗犯或是虚张声势不入流的小痞子,一眼便知。遇到不好惹的硬茬儿,瘸子宁可自掏腰包也不愿意生事。遇到一般人,掏枪就够了,被冰凉的枪口顶在脑门上,任谁都会有求必应。可就算是瘸子这样圆滑的人,也难逃受伤的命运。说到这儿,人们都为瘸子感到不值,都唾弃锤子乱惹事。
此刻,锤子就坐在瘸子旁边。认识锤子的人,背地里都说他是个傻子,典型的“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锤子的情况和瘸子差不多,刚来澳洲不久家里就破产了。不过锤子的老爹没从大厦顶上飞走,而是隔着栏杆数星星去了。另外,锤子的学习成绩不错,但那有什么用呢?没钱,就意味着没书可读,锤子只能在工地上打打工。因为脑子笨,锤子在工地上混了两年都没干成大工。不仅如此,这门民工专业还被移民局给砍了。人们几乎能想象得到,当锤子顶着四十度高温和因臭氧空洞而紫外线爆表的阳光辛苦搬砖时,移民官在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一支不知道为什么卖得很贵的碳素笔在纸上轻轻地打了个勾,就这么轻轻地一勾,就把锤子那挥汗如雨的笨功夫清了零。一具晒得像黑炭的身体、一口蹩脚的英语和满嘴脏话,成了锤子在墨尔本的全部收获。之后,锤子就泄了气,整天关在家里混吃等死,要不是遇上瘸子,锤子可能早就饿死了。锤子像个神经病,见人就说自己吃了多少多少苦,多么多么不容易。这年头,谁活得容易呢?也就是瘸子,缺小弟缺人手缺疯了,否则谁愿意跟这样一个废物交往呢!
可锤子这家伙,连在店里收银的工作都做不长。真是活该饿死!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钱,穷毛病还一堆。你送他钱吧,这小子还不要。别人劝他当黑民,他却说不想干违法的事!别人背地里都说他,都落魄成这样了,穷清高什么!嘴上说不违法,跟着瘸子去打架、平事儿,难道也守法?现在这个年头,谁顾得上谁?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该好好读书的就去好好读书,该好好打工的就去好好打工,做好自己的事,别去管闲事。可锤子呢,却跟一个专门敲诈留学生的小团伙杠上了。
锤子可真行,把人打一顿就跑了,留下瘸子在那里擦屁股。要不是锤子,瘸子的腿也不可能受伤。瘸子受伤后,没一个不骂他的。大家都说锤子不讲义气,惹完事就跑,连个电话都不打。鬼知道锤子去了哪里,也许回国了,也许跑到其他城市,也许又去某个工地上搬砖了。
“自打你认识锤子,落过什么好!”
“他是我兄弟。”
“是兄弟还把你坑成这样!”
“他没坑我。我让他跑的。”
瘸子从未抱怨过,反而总在人前维护锤子。更奇怪的是,瘸子的老板也没干预这件事。有人说是瘸子拦着不让老板管,也有人说是老板压根就懒得管。周围的人都说瘸子傻,可瘸子只是笑笑,对这些无聊的家伙说,你们懂个锤子,你们根本就不懂锤子。人们自知无趣,只能摇头散去。可就当人们以为锤子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锤子却偏偏出现了。
参与打瘸子的人一共三个,住在一起。那天深夜,三人喝得酩酊大醉,歪歪斜斜地在院子里撒酒疯。已经消失一个多月的锤子,突然从花丛蹿到了院子里。砍伤三人后,一向笨拙的锤子竟两步就翻过了围墙,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夜幕里。当晚,锤子就和瘸子一起跑了,由瘸子的老板出面善后。江湖事江湖了。瘸子受伤了,打他的三个人也被砍了,互相都有了面子。大家都忙着挣钱,不能在与钱无关的事上浪费太多精力。
“瞎子!”在阿龙的院子里,他们又看见了瞎子,就夹杂在那些正在欢唱着的人们中间。如果瞎子活着,也会那样手舞足蹈吧!就像跟着阿龙干的那几个年轻人那样。那些年轻人一定也认识瞎子,如今,瞎子死了,他们的快乐却从未减少半分!
瞎子,是他们在那场争斗中唯一的收获,他们把瞎子从长期勒索中解放了出来。没人知道瞎子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每个人却都这么叫。瞎子的眼睛其实好得很,不仅不瞎,还能轻易分辨出视力表最底层的那排字母。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瞎子,那么东北狍子是最合适的。数不清瞎子被欺负多少回,被骗过多少次了,他总是一如既往地相信别人。作为报答,瘸子受伤的时候,瞎子帮他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锤子跑路缺钱,瞎子也会立刻打钱给他,哪怕自己每天啃面包片,也会打出任谁看了都舒服的数目……
可谁成想,半年后,瞎子竟然跳楼死了。真会挑日子,那天竟然是圣诞节。人们都说,瞎子是做雇主担保做死的。雇主那边突然要求加价,加一次还不算,还要加第二次,一次比一次过分,瞎子家里拿不出那笔钱,找律师又解决不了,瞎子是被活活逼死的!
瞎子怎么可能被逼死!被那小团伙敲诈了那么久,他都没想过死,按理说,他的心理素质早该超脱常人了。
“希望,没了。”
最后那几天,瞎子逢人就说这话。可人们呢,只是觉得他被骗了。这年头骗子太多了,被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有被骗失身的,有被骗割器官的,有被骗丢了命的,瞎子只是被骗了钱。钱财乃身外之物,别人的钱财更是身外之物,人们才不关心瞎子的希望有了还是没了。
半年时间,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移民政策改了,经济形势变了,就连瘸子和锤子也变了。瘸子被调去悉尼管理新店。锤子意外得到了资助,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明年就能读书了。人们都有事忙,哪有心思顾及他。被骗了钱,再惨能惨到什么地步?无非是家里卖房子卖地,倾家荡产。这种事大家见多了,这可是墨尔本,留学生家里非官即富,要么父母就是高级人才,谁家里还能不出点事?看看瘸子和锤子,尤其是锤子,都活成那副熊样子了,什么时候想过死。
可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也不顶用了。瘸子和锤子觉得,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瘸子从悉尼赶了回来,锤子也不打算上学了。两人在博士山的一家华人自助餐厅见了面,地方是锤子选的。锤子还是那么爱吃,肉串总是一百串一百串地要,油炸鸡皮、红烧猪大肠,什么油水大吃什么,仿佛只要这么吃下去,就能把瞎子吃活过来。
大家都变了。瘸子的腿也养好了,走路不再一拐一拐的。在悉尼,他的业务更丰富了,手下雇了一帮马来人,还收了几个脑子有点邪门的留学生小弟。锤子的老爹已经放出来了,有父辈指点着,锤子不再那么迷茫了,他现在每天都读书,被晒黑的身体开始变白,渐渐有点学生相了。
餐厅里的人是真多呀,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同样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总是会泛出别样的光泽。有人商量着怎么响应一下祖国的保钓运动。有人商量着明年三月开学怎么保证不挂科。也有人是刚到墨尔本的,被中介骗到了大郊区,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吃上一口像样的饭。锤子其实挺羡慕那些人的,他也想成为其中一员,可在那之前,瞎子的事不能不管。他们并不是瞎子的什么人。瞎子家里有父母,有亲戚,有邻居,怎么轮也轮不到他们俩。作为朋友,哭两嗓子,或是给他家里人打点钱,遇见谁都说得过去。现在是法治社会,法律都管不了的事,这两个家伙能做什么呢。
“一定要做么?”瘸子问。
“必须做。”
“你可想好!”瘸子说。
“想好了。”
“会开吗?”瘸子又问。
“不会,你教我!”
……
突然间,阿龙家里来了更多客人,白花花、黑灿灿、红彤彤的,有年轻的,也有老的,有跟着阿龙混饭吃的,也有不跟着阿龙混饭吃的。跟着阿龙干的那帮人,大部分都是同乡,只有极个别人是做雇主担保进来的。中介的人都知道,雇主担保挂在阿龙名下,一般都会涨两次价,要是社会经验多,跟阿龙谈得拢,能帮阿龙再拉点业务,阿龙就会少涨甚至不涨,要是不会谈,阿龙就会朝死里涨。反正把柄都攥在阿龙手里,阿龙说什么就是什么。瞎子明显属于后者。中介牵线的时候,瞎子付了六万澳元,按照当时的汇率,差不多四十万人民币。阿龙第二次涨价,开口就要十万澳元,瞎子家里东拼西凑交了这笔钱。可没过几天,阿龙说还要再拿十万!二十六万澳元,约一百六十九万元人民币……
如果瞎子还活着,这会儿肯定是去了后厨,正在帮阿龙的家人打下手。洗碗、做饭、洗地毯、修剪花草,这些活儿瞎子都会。怎么舍得死呢?瞎子明明有这么多手艺。后来,瞎子也找阿龙闹过,甚至还跟阿龙动了手,就在阿龙家院子里,瞎子没打过什么架,哆哆嗦嗦地拿家伙都拿不稳,阿龙那边好几个人,一下就把他按住了。不久,警察就来了,按照当地的法律,等待瞎子的,将是被遣送回国。
现在,就在瘸子和锤子眼皮子底下,就在瞎子曾经被按住的地方,他们架起了烧烤炉,滋滋地烤着那些早就腌好的肉。有羊肉、牛肉,还有鸡肉,脂肪都被烤成了油滴,落在木炭上咝咝啦啦地响,满街都飘荡着孜然和炭火的味道!每个赶来参加派对的人都面带笑容,人活一世,谁能天天板着脸?谁还没有几件开心的事。在阿龙这里,免费的酒水免费的肉。这一切,就发生在瞎子被按住的地方。
瘸子把车绕到另一个路口,那里视野更好,也方便逃。瘸子摸出自己的手枪,打开了保险。锤子也从包里掏出两把匕首,他和瘸子一人一把,然后又顺出一杆改过的短猎枪,枪早就用枪油细细地擦过了,用几张纸仔细地包着。纸上几个醒目的蓝色标着“UNIVERSITY(大学)”几个大字,那是锤子的录取通知书。锤子望着阿龙家的方向,手不停地抚摸着枪身。院子里的人可真是多,但这对两人来说不是什么障碍。现在的人,胆子都小,枪一响,他们就会像老鼠一样四散而逃。保不齐一些没见过大场面的人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跪在桌子底下发抖。唯独瘸子认识的那几个人很麻烦,那几个人身手都不错,正经练过。打他们不是,不打他们也不是。如果放他们走,保不齐会认出瘸子,留下后患。如果打他们,那就等于给自己结仇。可兄弟俩也怕他们帮阿龙,猎枪不是连发的,打一发就得填一次子弹,手枪倒可以连发,但威力太小,没有好枪法,打不死人的。他们的计划是,锤子先用猎枪打倒阿龙,瘸子再朝要害部位补两枪,打完以后,趁着人们的惊慌劲儿,立刻开车逃走。车是瘸子通过特殊门路找的,根本查不到户主信息。到了荒郊野外,两个人把车一丢,到树林里躲一夜,自然会有人接应他们。等到了另一个城市,他们将开始全新的生活。
锤子掏出了手机,似乎觉得动手前应该做点什么事,比如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想了一会儿,一咬牙,还是把手机关了。两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戴上帽子和口罩,下了车。瘸子背过手,把手枪藏在身后,锤子把猎枪裹进大衣一侧。周围的邻居还没回来,他们仍在期待着烟花盛会。圣诞节遗留下的那些装饰品冷冰冰地晒着月光,隔着几十米都能听清阿龙那边的声音。
“他儿子真小。”
“他女儿也小。”
“这王八蛋怎么会有孩子。”
“王八蛋也得生孩子。”
“怎么才那么小。”
“怎么会那么小。”
两人重新坐回了车里。阿龙那边,小孩子们蹦蹦跳跳地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的笑声有些尖锐,仿佛要割开这世界沉寂的部分。他们手里拿着冒着小火花的仙女棒,用中英混杂的语言叫着戴地、昂扣和妈咪。一些喜欢孩子的女人抢过去把他们抱了起来。阿龙也一把抢过自己的儿子,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仿佛在对着天地宣誓,这个小男孩将是脚下这片小小土地的下一任主人。
“嗨!”
不知是谁发出这样一声叹息。瘸子将油门踩到最大,车子咆哮般地掠了过去。锤子掏出猎枪,填弹、推进、开保险、扣扳机。
“砰!”
整个世界都回荡着那声枪响,那些房子、树木仿佛都是疾风下柔软的小草。除了小绿破车哭一般的急转弯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他们没有听到期待中的惊呼和尖叫。他们听到的,是人们潮水般的欢呼声。瘸子和锤子没有回头,一直向前开着。在他们的背后,一朵又一朵烟花升上了天空。
人们将铭记这一天,2012年的12月31号,圣诞节过去的第七天。
月亮是突然红起来的,欲坠不坠,像一只含着泪的眼睛。一辆绿色的小破轿车沿着小路驶来,开车的人是瘸子,副驾驶上坐着的是锤子,他们刚从阿龙家离开。
人声碾过,那些本该黑漆漆的树林一下活跃了起来。松鼠们抱着不知名的果实在林间跳来跳去。蜗牛、蛞蝓在腐物堆里进食,不知是啃食着树叶,还是同类的尸体。蝙蝠、蜘蛛、螳螂穿梭在各自的领地里捕杀猎物。一只从地底爬到树中央的若虫正努力地撕裂身体,它即将蜕变成一种像极了知了的生物。它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在学会飞翔以前,它将用自己柔软的躯体去迎接这充满危险的世界。可是,随着喵呜一声,它就变成了野猫嘴里的一堆乳黄色汁液。
人类是不会去在意这些小事的,无论是一只昆虫的死,还是瞎子的头七,都不值得人们停顿脚步。
因为,今晚,是跨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