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镜像与现实书写的丰赡表达
2020-11-18
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散文是一种很特别也很个体的文字表达,很考验作者本人的生活历练和文字修为。这些年,我在国内许多大型的文学刊物上读到的佳作,都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作者非常独特的情感心路。小明的散文我也读过不少,从他的作品中,他坚定地立足于写实的立场,始终把对乡土情怀的梳理和对生命过往的踅摸作为自己独特情感表达的路径,在这种有滋有味的倾注中,他的作品大都具有情感丰沛、叙事饱满、肌理绵密的特征,思绪的通天接地与四通八达,让他的这种很有前瞻性、很有冲击力的尝试,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在2019年底的一次文学活动中,我曾经就目前国内的散文创作态势,以及我个人对散文书写的期许,和与会的朋友们分享了一些心得。在我看来,真正要把散文这种纯粹记录作者个体真情实感、充分表达作者人生感悟的文字把控好拿捏住,很多的写作者,尤其是多年倾心于散文创作的朋友,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经常可以读到这样一些文章,或抒发由衷感情,或畅游风景名胜,或追忆似水年华,或揣摩人物心境,不少的作者都能够或深或浅地契合到自身的生活体悟中,杂糅进独具特色的个人感知,也有一定的可读性、美誉度。但是,当我们把这些作品放置在一个更为宏观的层面上去考校,就会发现其中好多的文本,往往受限于作者视野的促狭和文字的功力的浅显,很难让作品有一个高蹈的意趣,这就极大地影响了作品的感染力度。我们纵观小明的散文,却很少会有这样的遗憾。在他的作品里,其立意灵动的速写、飘逸旖旎的思绪,特别是他平实的字里行间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磅礴感,都比他同年龄层面的作者有更为舒展恣意的张力,当然他的作品也就有了更为宽广丰赡的内核。
比如他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姜事》,这原本只是山村里对一个物品的栽种养护过程描写,作者却惟妙惟肖地灌注进了人们对土地的深情厚谊,对家乡的不时瞻望,一下子就让我们的阅读充满了舒心的明媚和快慰。我记得读这篇散文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文本中的一些灵动的细枝末节至今依然记忆犹新。作者用了很大的篇幅讲述了土地和土地独有的差别,把庄稼人最懂土地,他们最能够准确地分清土地的类型,知道这块地适合种什么,那块地长什么更有利等等,这样一些看上去仿佛锱铢必较的具体农事,都被作者描写得轻盈活泼意趣横生,这就是一种本领了。
“姜的矫情,首先反映在对土地的适应上。鲁东南多山,丘陵地相对贫瘠,缺水缺肥,向下不用十厘米就会摸到石头,姜很难在这种土地里存活。只有离村不远的低洼地,才适合养姜。村落近水向阳,且相对平坦,可以说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也就适合姜居住。在这里,炊烟的根部稳健,袅袅而起,直上屋顶,再上面是太阳描绘的天空,大而宽广,四面都是生机,处处充满希望,于是,整个世界跟着热闹起来。”看看,这里写的是“姜事”不假,可当你静下心来进行一番仔细地揣摩,猛然会发现作者在其中所赋予的东西远远超出了“姜事”的外延。
还有一篇《花生往事》,也有其异曲同工之妙。“花生种好后,男男女女们有序地退出大地,留下曾经虔诚的身影,留下一份关于土地的希冀。给它们一些时间吧,风和雨会让它们学会坚强,不用几天,它们就能冲破土地和地膜。露出一副全新的面孔,独自对着这个世界。”在这里,作者的情感稍稍加进了一些理性的情愫,但煽情的意味反而更加浓郁。他的这种借农事来袒露自己家乡情怀的细密心思,给读者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我记得他还在一篇描写“君迁子”树的散文里有过如许的感慨:一生的命运。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一棵树而已,甚至比不上一窝鸟蛋,但就是这样一棵树却将我、我妹妹、我嫂子、我们一家子,以及后来的“樱桃事件”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高出大地的事物,总有一天还会低下去。”这就是君迁子的命运,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作品平心静气地运笔至此,便先抑后扬地把以树写人,以人衬树,及至最后上升到人树难分的境界渲染得恰到好处,在看似闲散淡泊的话语间,透露出作者对生活辛劳的无言和对生存况味的顿悟。
小明还常常把探寻生存的积极意义作为搭建鲜活文字的灵动基点,这样的努力也是他的散文好看耐看的一个重要元素。记不住是哪一年了,我还读过他的另一篇散文叫《告别》,全文整体文字平缓得如水银泄地般冷静,作者在密不透风的讲述中,把至亲的亲人离去时的世相幽微纤毫毕现地进行了袒露。文章围绕着后人们对逝者身后事的微妙心态,形象地雕琢出世道人心的忐忑与不安。无边的沉默贯通全文,弥漫在叙述的长河中,悲而不伤的情绪左冲右突四处回荡,如诉如泣的情感链条、栩栩如生的细节支撑,让整个作品在沉默的语境下洞悉了人世间的丰富多彩,将普通百姓对待生离死别的默然刻画得活灵活现。
按照世间伦常,生离死别必然多悲情色调,而作者却在文本中把“告别”的意义烘托成含义多重的宏大格局,这就让作品的立意顿时得到了擢升。在这里,一方面“告别”意味着亲人们与逝者的渐行渐远,亲情一去不回后的天人相隔;另一方面,“告别”也代表着逝者自身的肉体和尘世的永久别过,或许从此便脱离了苦海,实现了往生的轮回。在现有的世俗伦理认知体系下,因疾病而导致的亲人遽然离世,给后人带来的痛苦都是无比锋利的,同样,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也是逝者在疾病中苦苦挣扎后的永久解脱,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这样的“告别”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新生”呢。
我每次阅读《告别》,就会感觉到作者行文的冷峻高妙,言已到而意未尽,留下的丰富内涵,足够读者根据自己的人生感悟去思考。这篇散文还多次出现关于沉默的细节刻画,也为文本增色不少。沉默如山沉默是海,沉默更是千金难换,在“告别”这样的大背景下,沉默似乎更多地代表着人生的一种姿态。作者还运用平实的语句和多角度的场景切换,把葬礼的氛围、当地风情、民俗一一进行解构,点点滴滴细水长流,渐渐汇聚成一个整体具有放射性张力的平面图景,很好地避免了单一的情感投射所形成的横切断面,让“告别”的多重意义呈现在一个宏大的格局里,这样的作品自然会感人至深久久难忘。
同样,我们在《床》里,还可以读到作者有这样的心路:“我感到整个屋子空气凝重,一切都小心翼翼,那些曾在阳光下肆意飞舞的尘埃,在此刻全部消失不见。……剩下的空间里,只有我和床,我们彼此对立着。我希望能有一个声音,可以安慰我,可以进行一次促膝长谈,哪怕是一个同情的叹息,也好。可是,没有。只有巨大的空间里的一张床,我躺在上面,无数的虚无和空闷占据了屋子。”作者在这里描写的,仅仅是一个人人都见惯不惊的普通家具——床,而经作者信手拈来清浅抚摸一番,便成为青春年华水乳交融的一种镜像,真是妙不可言。
还有一篇《人间走笔》,我们从标题上看,貌似一篇庞大立体的长文,作者却另辟蹊径,选择了人行道对面的一个小超市来微微发力,切口极小却韵味很浓,几多鲜活几多抒怀,如汩汩的温情跃然纸上。“这个位置选得恰到好处,毕竟等红灯的人会多看它几眼。无论走不走进去,都会收到格外的关注,对小超市本身,这已经足够了。马路上的大多数停下来,车子,行人,匆匆赶路的心情,正在思索的事情,都被这三十秒限制。久违的天空,突然蓝了一下,为此时此刻抬头的众生。最干净的那片云掉了下来,只会落到更干净的灵魂身上。这个瞬间,世界干净,人间澄澈。”世相百态种种,众生心思万千,仆仆风尘归一,笔底跌宕转圜,小明绘声绘色地还原着我们的生活,也还原着我们内心的柔软。这样的作品还有《柞蚕》《关于那棵树》《花生的历程》《药》《勾担》等篇什,都极其鲜明地体现出他的这一创作特点。
立足现实书写,追求丰赡表达。小明告诉我,他对写作的欲望,源于早期的阅读。他的家乡在一个大山的脚下,村落封闭而贫瘠,朴素的教师和朴素的课堂,孩子们很少能够拥有一本自己的课外书籍。读中学后,他频繁地往返于当地新华书店和各种旧书摊,当时的新华书店是不欢迎只看不买的读者的,每到周末他就整天整天地蹲在里面,以至于后来书店拒绝他入内。在这样的一些零散阅读中,却支撑起了他远大的文学创作梦想。直到今天,他忆及这些往事,都会不由自主地唏嘘感叹。这样的生活体验,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特别在意自己对人生情怀,尤其是乡村风景的拿捏和把控,也特别在意把对生活的表达坚定如一地立足于现实的语境中。
小明的家乡在山东五莲,那个地方归属于日照市,是一个地处鲁东南的山地。我居住在重庆,可去山东的机会也不少,因为我对山东的关注,并不仅仅是那里山川的秀丽和物产的富饶,更多的可能还是对文学鲁军群体的尊重。在撰写这篇短文时,我还特地多次在山东省的地图上流连,默默地思索着小明的文脉和性情与这个地域的某些关联,以期能够和他的文字多少有些感性的对接,从而去触摸他内心深处的情感波澜。
“乡土文学的写作源于我的日常生活,生于斯,长于斯,成熟于斯,可以说,乡土养活了我。我的创作主要还是集中在乡土范畴,我不想建立所谓的自己的文学地理坐标,也不想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写出新意的写作者,我一直认为,不存在写滥的题材,所有的事物都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它们写不死,它们写不完。或许乡土题材在近些年被误解了,或许是我的认识有偏差,总之,我对乡土题材一直怀有敬畏和期待。”有了小明的这段独白垫底,我们寻找到他创作的丰富源泉似乎指日可待。
我们阅读小明的文字,感觉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有一种娓娓道来的自信心,有一种从细腻处现伟岸的大气象。所以,我们阅读他的作品,每次都会多少感受到一些醍醐灌顶的通透。我注意到他在《五莲山走笔》里就有这样的描述:“接近光明寺的石头最过柔软,它们接收了更多的雨水和疑问。下雨的时候,水顺着石头,缓缓流下,有些进入庙里,冲掉信男善女遗落的脚印。有些进入谷底的低洼处,养活那群默默无闻的小花小草,一春一秋,一草一木,从无止息。石头的一生,就是人类的一生,只不过石头喜欢沉默,许多事忍着,不说出来。”而他在《麦事》中又话锋一转,三言两语就从劳作中概括出人生苦乐的真谛:“麦子不需要太多的水,成长过程中也不用施肥,一点土就够了,就像乡下长大的我们,一口饭,一碗水,就是整段人生。”“就像”之前,稀松平常;“就像”之后,景象大不同。将人与麦子,生命与生命,这些点对点的独特对比,顷刻间我们便可以从中找到共同的审美韵味。
再比如这次《山东文学》倾情推出的《镜与灯,筷子小板凳》《大铁门回忆录》两篇作品,作者就是通过几个非常具象的生活载体,在一次次有声有色的描摹中,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散文思考和情感表达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的确让我们相当地惬意。
《大铁门回忆录》的选材厚重宽广,而且还有着2020年“全民抗疫”这样宏大的主题支撑,理当是作者近年来的心血之作。我很感兴趣的是,作者能够别开生面地从居住小区的“铁门”这一独特视角去铺展,立马让作者行文的路数变得舒展开阔起来,也让我们对小明的散文有了更多的期许。“首先要提一提大门。这是一件纯铁打造的门,约有2.5米高,3米长,外层涂有厚厚的、灰白色的漆,从远处看,仿佛着了一层油,腻腻的。样式简约而普通,想必打造之时,只跟师傅简单说了一句,尺寸合适就行,别的您看着办之类的话。但是这并不妨碍它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只要稍稍合上,进出的车辆便需下车,推一推它,或者按一下喇叭,示意看大门的人,我,把门拉开。没错,它太普通了,不具备任何电动或者遥控的功能,每一次闭合都需要手动进行。它没有好看的外表和装饰,没有百年不会腐朽的质量鉴定书,下雨的时候都怕着凉冻坏了身子。”
就是这样的一扇铁门,原本普通极了,普通得几乎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存在,然而它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却无与伦比。门外的风景按下不表,单单说说门里小区的各色人等,就已经是一个万紫千红的小世界了,尤其是在2020年春天,小区铁门的“回忆”一定会有更为感人的内容。“有天早晨,他走的特早,急匆匆,眼神里带着一丝焦虑。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有个同事要去湖北了,我来帮她拿行李箱。行李箱棕红色,很大,看起来很轻,这让我有些意外。他说来不及装更多东西,一会就走,时间很紧。我看到那个行李箱有些旧了,底部靠近滑轮的地方磨损严重,或许是家里孩子的,也有可能曾经装载过那位年轻医生的青春。他很轻松又略带笨拙地把行李箱提到了大门口,由于身高和箱子不成比例,尽管没装多少东西,但是他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跛。”
作者还通过大铁门的迎来送往和承上启下,有机地串联起小区里的“抗疫”行动、邻里互助、亲情关爱等有滋有味的生活细节,有情绪的表露,有思念的伸张,而更多的则是生活中平淡的日常。文本中“2020年最大的惊喜,是没有任何朋友离我而去。”这句话,最是令我感动莫名。
《镜与灯,筷子小板凳》由几个短章融会贯通,它们看似各自为政,又相互映衬于生活,鲜活灵动的书写中很自然地构筑起作者对生活的知足和感恩,这是一种非常练达的人生况味。比如,作者的《筷》殷殷唱和:“后来,筷子学着规矩起来,有领导在场的时候,它便很少伸出去,即使不得不伸,也要快准狠,夹完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如果某一局你唱主角,那么这两根筷子便灵活自如多了,给右边的人夹一下,给左边的人添几口,来来回回,免不了要出一些风头。暮年的时候,筷子已参透大部分饭桌与酒局,变得沉稳而克制,不去做过多的动作,不讲浓烈的人情与是非。”惟妙惟肖的描摹,让“筷”的矜持和婉约呼之欲出,使用“筷”的主人之缜密心思也卓然显现。
《灯》里,作者俨然把“灯”拟人化了,而且还赋予了“灯”宽广的哲学意味:“你有没有在某个无人干预的深夜,对着一盏灯深思,想想幼时的世界和成年后的世界,有什么不同。”《镜子》则更加恣意妄为,要“把全人类的痛苦和委屈装进去,成为它们,改造它们。棱角和碎玻璃被磨平了,死贝壳重新熠熠生辉,你一面捧着归航的船儿倒影,一面传递着岸上的担心和思念,你创造的世界有爱有恨。” 再看《凳子》,也在中规中矩里,显示出它无比的灵性。“板凳的近亲,椅子和马扎,也大抵如此。他们情绪化,动不动就发脾气,久而久之,在一个家庭组合中,每个人都会选择一个相对固定的坐具。一旦选好位置,便不会轻易移动。只有小板凳灵活多变,所以他能获得更多的空间和机会,他不急不躁,温和安静,反而获得了多数人的喜爱。”在这篇由几个短章组成的文章中,原本很具象且毫无生气的物件,经过作者出神入化的腾挪、拼接,立马鲜活得意气风发,仿佛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宏大而高远的意趣了得。
小明的散文语言极其简练,文风却朴素自然,他在语言和语言的搭配、组合上相当用心,也很能够下功夫。同样,他自始至终把乡村镜像与现实书写,作为自己努力在散文创作中所力图达到的一种至高境界,也是一种很有胆识的追求。而今在他的散文创作中所取得的成就,肯定是他多年来艰苦修炼的一种结果,我们真诚地希望,作者能够坚定地追寻多年苦心孤诣的目标,让自己的散文作品在丰赡的维度上,具有更加高远前瞻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