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与灯,筷子小板凳
2020-11-18
筷
每一只手都沾满了欲望,一旦伸出来,便不会抽回去,总需要个媒介来掩饰这种尴尬,于是便有了筷子。《韩非子·喻老》言:“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据不确切考证,中国人使用筷子至少有三千年了,也就是说这种传递欲望的方式至少有三千年了。想想也有点可怕。但是不想这件事,也挺可怕的。
木头变成筷子,要求没有多高,但是对于筷子来说,这是一场革命。也许你曾经在众多木头中独树一帜、高高在上,也许你曾卑微如尘、与长势较好的野草为伍,也许你曾经有一个参天的梦不着于世,也许你曾幻想过长命百岁永不腐朽,都不重要了,在一刀刀之后,你们会成为一样的东西——木头的衍生品。
你们会被各种各样的手握着,用各样的姿势去碰触锅碗瓢盆,酸甜苦辣咸,色声香味触法,总之,都一样了。你们的最大不同在于,那颗控制手来回伸缩的心,有的平静如水,有的贪婪如饕餮,有刚刚经历了牙牙学语的孩童,有年迈健忘的老人家颤颤抖抖,有游走于不同形状碗盘的啤酒肚,有初见时羞羞赧赧的不好意思伸出。筷子在某种意义上增加或减退了部分情绪,饥饿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敲打着盘子,善于控制情绪的人会通过手把它们匀给筷子。想想多么有趣,你就是这样的筷子,控制别人,又时常受别人感染,或者说介入与干预。
对于筷子,你是什么样子的人,便会让它成为什么样子的筷子。小的时候,筷子单一而纯粹,家家户户都一样,无论是白事还是红事,桌子上都是那些筷子。众人因为这些或喜或悲的事,暂时聚在一起。尤其许多久别重逢的人,一阵寒暄过后,免不了要冷一会场。说些什么呢?彼此的经历甚至都找不到什么交集。于是,有人便提议了,都别闲着,吃啊。要么便是,先吃几口菜,再喝酒。筷子便动起来了。事实上,它们早就按捺不住了。许多话都是废话,它们早已听够了这些寒暄。
后来,筷子学着规矩起来,有领导在场的时候,它便很少伸出去,即使不得不伸,也要快准狠,夹完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如果某一局你唱主角,那么这两根筷子便灵活自如多了,给右边的人夹一下,给左边的人添几口,来来回回,免不了要出一些风头。暮年的时候,筷子已参透大部分饭桌与酒局,变得沉稳而克制,不去做过多的动作,不讲浓烈的人情与是非。就那样吧,再精致的筷子,也不过几十公分长,再神通广大,也回不去原来的云霄枝头。
左撇子往往在两件事上成为焦点。一个是握笔写字的时候,这时往往有人在侧旁视,一般会被夸赞“左撇子的人聪明”之语。另一个便是饭桌上了,因为左撇子会时不时地碰到邻座的食客,尤其饥饿待食的时候,筷子和筷子便狭路相逢了。跟饭前的寒暄一样,碰到一起的时候,互作一声不好意思,便向盘子奔去。喜宴很好圆场,图个喜庆,多一句少一句都是那么回事。丧事便不一样了,因为悲伤往往是真的,不需要假装难过。即使你很饿,也不能有过度的“作饥饿状”的表现,因为这是一个严肃的场合,或饮或食,或言或泣,都马虎不得。所以在与丧事有关的餐桌上,筷子要比平时老实得多。它们知道,什么时候要克制。
筷子有很大的自主选择权,你不知道该伸向哪盘菜的时候,筷子会主动跑过去。这通常发生在一餐快结束的时候。众人百无聊赖,无论是喜是忧,大部分的情绪已通过筷子“发泄”完毕。筷子是冷静的,克制的,不愿过多吐露情绪的。小时候常有这场面,饭点回家,饿慌慌地端坐在桌旁,而饭菜还没上齐,你便两手各执一筷,有节奏地敲打着碗盘。母亲是要打你手的,她会告诉你只有讨饭的才敲碗筷。殊不知,你用空筷子敲碗,那声音如此刺耳,它们怎受得了这叫嚣。要知道,每一根筷子都是被请下山林的,它们负责了你大半辈子的吃食。
也有个别时候,筷子会被重新捧上“神坛”。一个是过年“请”亡人回家或者人走时“送汤”的路上。这两者都有很强烈的仪式感。执筷者要特定的人,或长辈,或长子,或家族中名望最高的人,他们要净手,表情严肃庄重,动作迟缓而准确。或把筷子恭敬地放上案头,或执筷轻轻地绕亡者“牌位”一周。总之,此时此刻的筷子是最受约束的,无论它怎么挣扎或反抗,皆无济于事。赶鸭子上架,却又不得不从,有些筷子的一生从这事件开始走向终结。它们不知道,受过仪式的筷子,是不能继续走回饭桌的了。
箸笼是它的家,也是它时常可以越狱的囚笼。相比供奉后被遗弃,它们极其愿意待在箸笼里。其实没有办法,大部分时间,筷子都会站在箸笼里,审判着一个个厨房与饭桌。箸笼有孔,却又跳不出来,它们并不感到悲伤。因为这是它们众兄弟团聚的时刻,它们甚至会讨论哪只舌头更加柔弱,哪只手粗糙不堪。它们也会抱在一起,诉说一下那些辣得过分的青椒以及味道奇怪的臭豆腐带来的浑身怪味。有些爱美者,甚至不能接受零星的洗洁精和水渍,它们过些时间要发脾气的。不信你问问那些用过沾了小米渍的用筷者,嘴角有没有被划到。
还有一个时候,筷子也能成为“神坛”的领军者,这场面并不多见,偶发于个别乡间旧里。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包括自己在内,总会有小孩子被惊吓的时候,往往,吃什么药都无济于事。父母亲人各种尝试无果后,筷子便被请了出来。一般是母亲,很严肃地将一把筷子立于水中,这需要尝试多次。烧柴的大铁锅里有三等分之一的水,只见她一手扶着那把筷子,一手轻轻地将水“淋”到筷子身上,“淋”的过程缓慢,有十到二十几次,最终筷子竟神奇地立于水中,不知何故。母亲说一句,“是吓到了”,便收回筷子,轻甩水后,恭敬地放回箸笼,那谨慎简直像在接生。后面还有另一个仪式。
只见她从鸡窝里掏出一个鸡蛋,扯一些织毛衣剩下的红线,缠绕若干圈后,塞进锅底的火里。火很旺,七八分钟后鸡蛋就能出“炉”。她用细长的木棍把四面的火炭掸去,一厘米一厘米地把鸡蛋“赶”了出来。神奇的是,鸡蛋熟了,线竟未断。现在回忆当时的场景,仍觉难以置信。撕掉红线后,鸡蛋蜕皮,她请出一根筷子准确地插入鸡蛋内核,递到了我的手里。不出一分钟,鸡蛋便吃没了。过不了多久,难愈的“惊悸”竟也消失不见。这件事,鸡蛋和红线的神圣感,远不及筷子多。后来听老人说,物什用久了便有灵气,对之要毕恭毕敬,马虎不得。我是有些相信的。
时人对于筷子的深度使用充满了兴趣。尤其喜事的时候,要用特定的红色筷子,在鲁东南乡下,至今仍保留着将红筷子和红砖头置于屋顶的传统。据考证,此之谓“压红砖”,亦称“压过门红”“压红”。《中华全国风俗志》:“两新人既入洞房,仆人即用新砖裱以红纸,置大门上。此俗不惟省垣有之,盖风行齐鲁间焉。相传明太祖微时夜行,遇新娶者,煞神随之,太祖尾之人,以砖置其门。次日,有问日者:‘昨何故与煞神犯?’日者谓明知之,然是晚有紫微入度相救,故敢用之。”这些,我是有些不信的。我只知道,那双筷子会烂掉,那块红砖,会跟人一样经历风雨消磨。当然,它们也会获得尘世的幸福与天地万物的恩泽,走完完完整整的一生。
灯
我时常能看到灯的孤独。作为一个同样的孤独者,我喜欢观察它们。当我看它时,甚至发现,它也在看我。幸亏我不是尼采,不然我要疯狂。这种默契始于一个雪天的夜晚。适逢夜间值班,时至晚上八点,雪在不声不响中落了下来。没有任何人告知,突然抬头就看见了漫天的飞雪,我并不觉得那雪很浪漫,因为我更担心一会怎么回家。
寒意瞬间扑了进来。不用开窗的。你只要从某个角度看雪,就一定能感受到雪的杀气。我赶紧检查了一下窗户,关的好好的,密不透风。我又看了看门,紧紧闭着,不应该那么冷。打量一圈后,终于,我看到了灯。在这样一个茫茫雪天,它的光线显得那么无力,尤其跑到窗边的那部分,在雪的围攻下,光明显处于败势。但是它没有灰心,用句流行的话就是“屡败屡战”。那雪简直是一群铁打的“侵略者”,纷纷涌进光中央,前赴后继,落了一层又一层。灯也不是轻浮之物,它稳稳地、规律地把光散发出去,一些撞到窗棂折了回来,一些围打雪花,决不后退。其实,根本听不到杀伐之声,但你仔细观察就能感受到“战争”的惨烈。仿佛是一盏灯独战大雪,光奔出去多少,雪便覆盖多少。有些雪花的死亡,是带着光陪葬的。
我有些不忍心,拉了拉窗帘。天花板上的灯亮了一丝丝,我知道,这是它能给我的最大的回应。电脑显示器开着,光线无力却缓缓不绝,我知道,这也是它与天花板最好的默契。灯太孤独了。它不奢望,谁能在这场“战役”中出手相助,它为之稍稍欣慰的是,有一种默契存在,这也包括与我短暂的对视。
我不敢看它,因为我能感受到它的势单力薄,却又无能无力。黑暗可怕吗?你是否尝试过独自一人走在够黑的夜里,没有任何回应,没有走向明天的任何蛛丝马迹。灯,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这些。或者说,它在用它的方式创造着这个世界。它愿意让哪一部分亮些,哪一个世界便能享受更多的光明。它如果嫌弃哪个位置,哪里就获得不了带有慈悲与母性的光辉。世间清冷,太需要灯大师们来温暖了。当然,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懂的。安静的蚯蚓,热闹的蟋蟀,飞来飞去的蝙蝠,举着烛光赶路的萤火虫,很多很多,它们能懂。灯是有情绪的,自然有所偏爱。
终于到了9点,我关上办公室的灯,做一个简单的告别。车棚里的电动车着了凉,它很不情愿地扭动了一下头部,我知道它是怕雪的,毕竟这是它到我手里的第一个冬天。我扭开了钥匙,再往右转了一下,车头的灯亮了。很难描述雪天里徐行的一盏灯,尤其是依附在两轮车的头上。你不能太快,快了它辨别不清路径,特别是需要扭头的时候,光线的折弯需要时间。雪不慌不忙地落着,落到了我羽绒服的帽子里,落到了光源的发生地,也落到了无数晚归人回家的路上。在灯的掩护下,雪没有完全打湿我的眼镜,我仍旧可以在雪花与雪花的空隙里穿梭,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我因此没有错过更多的灯。
地一片白,车辙匆匆走过,一横一竖地切割着9点零5分的夜,但是它们不知道这徒劳无功,用不了多久那些努力过的痕迹便被清零。灯显得尤为重要。只有在光线较为充足的地方,你才能清晰地看到轮胎印,你才能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毫无生机、毫无头绪。你沿着这些痕迹和缝隙,继续往前走。在高处,一个个笔直的路灯,集体投来坚毅的目光,拼尽全力保护这个世界。它们个体与个体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默契,比如誓死不降,比如一视同仁。
电动车前,一部分光与路灯相撞了,没有回声。这不像传说的空间重叠那样神奇,它们没有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只要你深看几眼,便不难发现,那里的雪薄一些。是什么让灯与灯达成了共识?是什么在漫天大雪的夜晚,从未停止对这世界的解释?电动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就逛完了一个个灯红酒绿的世界。
也许是这样,灯在创造世界,也在解释世界。十字路口的灯,最爱美。它们有不同的色彩和更多的际遇,它们用不同的方式告诉路人,什么时候要紧跟步伐、不掉队,什么时候要停止脚步、笃定反思。它们也告诉路上的人,要拿出一点点时间,什么也不干,放空坐忘,游历于天地万物之间。每盏灯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的经历类似,但又各不相同。面对一些事情的发生,它们通常会选择沉默。也有例外,比如这个雪夜,恰好有一盏灯在我经过时,选择了爆裂。它没有说话,只一声爆裂,便成了最有力的发声。那或许是一声“好冷”,又或许是一句“这辈子活得挺幸福的”。
灯不会告诉你这个世界的样子,但只要凝视一束光,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妙。你有没有在某个无人干预的深夜,对着一盏灯深思,想想幼时的世界和成年后的世界,有什么不同。有没有在凌晨一点兴致勃勃地要去大胆表白或者尝试改变这个世界。灯把它能照亮的地方,都照到了;灯把能给的提示,都给到了。灯也是平凡的,朴素的,普普通通的。
心情好的时候,月亮很早就会把自己点亮。它要按时出现,好安慰那些偶尔失落的人。其实,月亮野心很大,它从不独享孤独,它想把它们均分给众人,它不认为分享孤独是件不好的事情。本质上,月亮和我的电动车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今晚月亮没有点灯。我的电动车从一个个十字路口穿过,身后的车辙很快就被黑夜覆盖。十五分钟后,终于进了小区大门,监控的红外线熄了,看来今晚的摄像头注定要忍受寂寞。整个小区里很暗,偶见蜡烛在黑色的空间里跳舞,有人在微弱的光线里写作业,有人在收拾厨房里的碗筷,叮叮当当,格外刺耳。喜欢唱歌的人因为停电,放亮了嗓子,大胆,豪迈,肆无忌惮。手机也开灯了,它看见楼道里扶梯或深或浅的影子,异常兴奋,因为今晚它大概要唱主角了。
终于,房门被打开了,手机继续放出它那四平方米的光,先是电视柜,后是茶几,再后是书房,它找啊找啊,也没有找到上次剩下的半根蜡烛。它甚至有些恐慌,为了主角光环,为了终于被派上用场。
其中有几秒钟,它路过一面镜子,发现里面的自己,竟有些狼狈不堪。
镜子
你时常觉得自己是世间万物,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实际上你只是一个个影子的集合,虚幻、多变、转瞬即逝。你是虚空,是受想行识,是眼耳鼻舌身意,是远离颠倒梦想。
没有光,你便不会存在;没有顾影自怜者,便不会有你相得益彰的赞美。你的赞美可触可感,你告诉那人,她有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善良的面容,还有多变又脆弱的小心脏。你知道,照镜子的人,喜欢选择一个安静的独处时间,无论美丑,她都要仔细审视一遍。眼线是否画歪了,粉底抹的够不够厚、自不自然,昨晚和男人吵架的泪痕能不能看得出来,对老板的极度讨厌会不会写在了脸上,这都是问题。
你是喜欢热闹的,当然这并不是说要有一群人围观,或者你跟菩萨神像并排而坐,饱受瞻仰。你不喜欢寂静的房子,你总是喜欢在那些光与影之间编织出一个个幻象,去欺骗或者安慰那些寂寞的人,有时候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有时候是一个人的所有青春。
你有时候是铜,有时候是二氧化硅,有时候是银,有时候是水面和涟漪,你无处不在,你可以正人衣冠、知兴替、明得失。总之,你很容易就成为了他们想成为的样子。但是他们不会嫉妒你,因为他们觉得那是他们自己,那是神明和空虚。喜欢照镜子的人,都是上帝,他们在镜子里创造了新世界。
极少的时候,你能看到你自己,就是有光强入,你避无可避的时候。那光一下子就进入你的小心脏,你无处遁形,所谓的高高在上,目空一切,都已暴露。你所有的小秘密,都透明了,你知道那么多人的心事,你也有了害怕的时候。你曾经那么自信,像教堂里的神父,听惯了无数人的忏悔,而此时此刻,你不得不褪去外衣,面对裸露的自己。你知道,在这个世上,讲真话有多难,救赎一个受伤的心便有多难。
后来,你开始频繁出现在许多单位的走廊里,他们需要你来正衣冠,需要你提醒不要忘了初心和使命。你从容不迫,冷静地画出一张又一张面孔。此时你是面具,时刻保护着里面的表情、人影和装模作样的动作与手势。你告诉他们,要笑,像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样子,笑。很少有人会摸你的脸,就算蒙上了灰尘,也不会有人愿意去碰你,毕竟你不是私人物品,你给每个人的画像也各不相同。保洁阿姨是个例外,她提着抹布走过,面无表情,好像母亲在给自己的孩子洗澡。那一刻,你真的很乖。无论她从左上角往下擦,还是从镜框往里抹,你没有任何意见。你知道,满手灰尘的阿姨,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你喜欢戏弄他人,多数情况,你给他们的画像是左右相反的,你在暗示他们,镜子里并不是其本人。只是这种差异,很少有人会注意。错误,多数人选择视而不见,或默不作声,这一点你最懂。你也会有凹凸,让周围一定范围的世界扭曲,尤其在一些丁字路口或大拐弯处。你在提醒过路者,悠着点,凡事要不温不火,细嚼慢咽。不听劝告者,往往会受到你的惩戒,你把这一切称之为交通规则。
在一些公共洗浴场所,你喜欢让一丝不挂的人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他们的画面模糊,但最终也会污垢尽去,疲惫和苦恼在你面前一一卸下。你知道,这是你的荣光,是你又一次创造了他们。有很多雾气氤氲而来,它们不规律地扑向你的作品,用“模糊”渲染气氛再好不过了。好事者喜欢擦掉这份朦胧之美,用手,用脏了的浴巾,用愤世嫉俗的少年之心。
你喜欢躺在女孩子的小包里,偷偷看她抹口红的样子,那时候她的嘴巴特别大,牙齿完全暴露,无论是黄黄的牙垢,还是排列整齐的皓齿。她时而左侧靠近你,时而右侧靠近你,完全不在意你的窥视。她的脸也很近,眼睛一丝不苟地注视着你,好像能从中读出点什么。然而,她令你失望了,她只是用口红的一角用力掠过嘴唇。甚至没有任何回响。她把你合上,扔进小包,看都不看一眼,就蹦跶蹦跶走了。
你终于不喜欢雌性事物。你喜欢健身房里男人的腹肌,喜欢阳光暴力地曝晒,喜欢公鸡喔喔的叫声撕破最早的夜空,也喜欢酒店里大床房反射的剧烈震动。你不会试图留住那些画面,因为你知道留也白留,大家都会在激动的时刻忽略周遭的一切,包括你。甚至有人喜欢当着你的面做一些小众的事情,你知道,那不是肆意妄为,那叫顾影自怜。
你曾被小男孩执在手里,对准蚂蚁,放大太阳,不多时,你跟他同时闻到了焦灼的味道,这有违于你的本心。你也曾借助小男孩的手,把太阳递给鸡窝里的母鸡,你看到它的头扭来扭去,避闪不及。你说,生活有两面,不是翻过来,就是覆过去。你看,你有时候也是个孩子。
你成为过一汪水,一片海,把太阳和月亮的光辉装进去,把全人类的痛苦和委屈装进去,成为它们,改造它们。棱角和碎玻璃被磨平了,死贝壳重新熠熠生辉,你一面捧着归航的船儿倒影,一面传递着岸上的担心和思念,你创造的世界有爱有恨。
你有时候跟在车头两侧,抑或司机师傅右前方,一辆辆车从你身旁呼啸而过,它们带着风,也把风里的秘密透露给你。有时候,你听得入迷,不停地闪着光芒,一不小心就把镜子里的世界耀得神魂颠倒。在车里,你看到身后的一切,包括座椅,方向盘,司机的过度肥胖和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你也看到坐在后排的妇女和儿童,他们略带疲惫,但比前面的人更加柔和,他们睡意很足,不曾有半点担心。你终于知道,这是一家三口回老家探亲,你感觉到后备箱里沉甸甸的,那是一车思念与归乡似箭。老母亲年迈,却仍旧不肯放弃村前的一亩三分地,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它们等着这车回去拉,当然也包括一份白发苍苍的祝福。
想到这里,你心里一酸,差点碎出皱纹。你又想起前不久出厂时,自己也曾有过家。很远了。
小板凳
我坐下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他坐下的时候,大地没有给他任何回音。在这样一个25平方的水泥地面上,他的世界显得很空旷,他独自面对着一群欢声笑语的人,略带孤独。
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多数靠谱,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母亲用的面板已经千孔百疮,奶奶用过的木头,传到这里已经疲惫不堪。可是,母亲仍旧会把它当做心爱之物,毕竟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分家”时能分到几件可以继续使用的家具是多么难能可贵。母亲甚至想过把那块面板继承给我。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对于他——那个并不张扬的小板凳,我却持有不少兴趣。
他大概是松木的,到家里的时候,仍有一些淡淡的木香,在一个没有风流通的时刻,他会将从山里带回的气息暗暗传给我们,如果谁没有读懂,他便继续传送,终于有人发话了。“屋里什么味道?”“谁在烧松油?”——是阔别多年的小姨。
听到这两句,他立马收住,做板凳不能太张扬,他时刻提醒着自己。他已习惯每天只有这一家四口轮流接触,偶有外来人员,也很少选择他。就像这次,小姨的到来,对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因为通常情况下,母亲是不让客人坐这个小板凳的,毕竟他有些旧了。他倒不觉得委屈,他才不想接触陌生人呢。
然后他听到一桌子人在叙旧,聊到老人过世,一晃都十一年了,生前也没能让其过上好日子,总是不孝。聊到家里的孩子们,大的在哪儿打工,老二和婆媳关系处得还不错,小的什么时候大学毕业,得提前准备钱买房子了。聊到回老家的路好多了,不用再翻那三座山,年纪大了也爬不动了。后来他们聊到窗户腐烂,进风漏雨,得换一换了。
母亲说,“再缓一缓吧,老二还没成家,手头不宽裕。说起来,还是老一辈的木头结实。这小板凳比我年纪都大,但是一点没坏。”
“怎么没坏,这边上不也有不少虫眼了。”
“但是他还结实着呢,不信你坐上来试试。”
那人没有坐过来,听到那话,他当时还真有点担心。人和人,气息是不一样的,一个从没接触过的“外人”,凑过来不见得会有什么好,说不定会让他心生厌恶。但他是不会表现出来的,这是规矩。他仍旧老老实实地站在水泥地里,独自看着天花板,发呆。他也曾经属于一片森林,可以随意测量天空,再美的白云飞过,他眼都不会眨一下。好天气太多了。在属于他的那座大山里,一草一木,一风一雨,都透露着十分的日常之气。如今天天面对的天花板,实际上是用几块长布拼接而成的。它们不是为了追求艺术的美感,纯粹是为了遮丑,在此之前,你一抬头就会看到瓦缝里的泥土块和沸沸扬扬的高粱秆末。这已经很难得了,毕竟有些木头,离开森林后,再也见不到光明。
他全身没有一颗铁钉,皆是榫卯,取之于自然,用之于自然。他从不羡慕那些身体里有异物的家伙,轻易满足,不攀不比,大概是他长寿的秘诀。这前半生,总算对得起一代接一代人的不离不弃。他甚至能准确地预测到,铁钉会在哪一年生锈,框架从哪一根木头开始断裂,他还知道,是谁首先表现出嫌弃之意。
夏天的时候,一群人在院子里支起铁炉子,一根根肉串出场了。随后各类锅碗瓢盆都被请出屋,能用的家伙什都用上了。没有人会嫌弃他。他有时候举着盘子,有时候托着茶壶茶碗,有时候看到老而粗糙的裤子和大臀,有时候也能看到偌大无比的天空。在盛夏的傍晚,天空一个劲地燃烧自己,或明或暗的院子里,他与铁炉子并排立着,做完了应该做的事情。
他也会在众人酒足饭饱之后,想起他的小伙伴。他们哪里去了,是不是也在一个略带羊粪味的院子里,看着一块块羊肉被炙烤。是不是独自面对天空怅然若失又似有所得。这些事不能细想的。他在等炉里的木炭冷却,或者杯里的茶凉下去,回到屋里,好好休息一下。再热闹的板凳,也会归于平静,小板凳早已看透,这一切。
并不是所有板凳都这样,有些则充满了野性和占有欲。去年新加入的成员,一个所谓纯实木的板凳,就不太规矩。尤其重量大的东西压上来,他就发出明显的吱吱声,你可以理解为反抗,也可以理解为寻求存在感。可是当你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器官时,你并不能发现什么异样,没有可以治疗的地方,但是他就是作响。这小小的细节,让坐在上面的人不悦,尤其是较为重要的场合,有失文雅。
板凳的近亲,椅子和马扎,也大抵如此。他们情绪化,动不动就发脾气,久而久之,在一个家庭组合中,每个人都会选择一个相对固定的坐具。一旦选好位置,便不会轻易移动。只有小板凳灵活多变,所以他能获得更多的空间和机会,他不急不躁,温和安静,反而获得了多数人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