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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铁门回忆录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大姨口罩

2020年最大的惊喜,是没有任何朋友离我而去。

1

我时常感到孤独,尽管有一些人在我面前来来回回走过,尽管眼前的车,一辆辆拉满春风,去了又回,回了又去。但是我仍旧会感到孤独。三个月了,已经基本可以融入这个地方,每栋楼里住着多少人,做什么工作,大概的出入时间,哪几个脾气不太好,都能摸个大概。但是仍旧马虎不得。毕竟,这个春天来之不易。

2月3日,春节刚过,便接到单位通知,要到这个地方来。没想到时间比预计的长很多,更没想到,能与这矮矮的三栋楼共同经历那么多。

首先要提一提大门。这是一件纯铁打造的门,约有2.5米高,3米长,外层涂有厚厚的、灰白色的漆,从远处看,仿佛着了一层油,腻腻的。样式简约而普通,想必打造之时,只跟师傅简单说了一句,“尺寸合适就行,别的您看着办”之类的话。但是这并不妨碍它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只要稍稍合上,进出的车辆便需下车,推一推它,或者按一下喇叭,示意看大门的人,我,把门拉开。没错,它太普通了,不具备任何电动或者遥控的功能,每一次闭合都需要手动进行。它没有好看的外表和装饰,没有百年不会腐朽的质量鉴定书,下雨的时候都怕着凉冻坏了身子。

我有些不屑,开门的时候,用脚“勾”一下,简单而卫生;闭门的时候更容易,只需稍稍踢上几脚,它的两扇叶子便很配合地并在了一起。它规规矩矩,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不违逆你的任何指令。偶遇大风天气,它有了脾气,你闭上不多久,它便自己打开了,还带有幅度不大的来回摆动。可能这是它压抑很久的结果,就像楼上养狗,需要不时遛一下。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的摆动是带有某种快意的,即使年迈,也不耽误偶尔调皮。

对于不同的车辆,它的反应也有所不同。那些经常进出的,我们车牌熟悉,瞟几眼便知道。比如张大夫是当地医院的,需要每天到医院加班加点;郑师傅是送菜的,主要配送城东片区的蔬菜和水果;而张大姐是县里某事业单位的,需要跟我一样,到包联小区做好防控工作。顺便提一句,张大姐车技一般,经常在倒车这件事情上花费五到七分钟的样子。有时候我多看几眼,她显得不好意思,眼角上扬,似乎在躲避什么。大铁门就不一样了,它视角独特,看到熟悉的车辆,规规矩矩,毫无波澜。遇到陌生的车,你开门的时候,会明显觉得有些重量,需用一点点力。闭门时,更有不同,两扇叶子合起来后会“冲出去”一部分,你得用手往回拉一点才行。

到了晚上,进出的车辆少了,便把大门一关,上锁,不遇到特殊情况,是不会开的。门也进入休息状态,只见它两扇叶子稳稳地抱在一起,看不到任何缝隙。有风吹过,也纹丝不动,仿佛一体。它安静地立在那里,不为外面的车马之声所动,任谁呼啸而过,它亦固若金汤。在值完第一个夜班后,我便放下了对门的偏见,因为它太重要了。如果没有门,我便二十四小时不能合眼,生怕走了某个“冒失”的人。

天蒙蒙亮。有些必须的、早起的人,要出门了。人不多的时候,仍旧会有孤独涌上心来,我更愿意在日常的忙碌中度过,烟火气息少了,人总会莫名的遐想。一一确认身份后,大门才会放行。你看不到它伸懒腰的样子,你还没有拧开钥匙,它早已提前做好了开门的准备。这次我不再用脚,而是用双手,轻轻拉开两扇叶子,它安静地配合着,缓缓地把一名医生送了出去。终于,我开始对这平素无奇的大铁门生起了一些敬意。

2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我不知道门口的法桐树的具体名字,但是每次出去他都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简单聊上几句。有时候是一辆本田轿车,有时候是一辆黑色的雅迪电动车,总之从没有看到他步行出门。二月份的时候,情况比较糟糕,他的脸上写满了凝重,他会在大门口左侧,准确地停下,告诉我今天给多少人消毒了,通常是45到55人。他说,每次派的任务不同,他主要负责从高速入县的人,需要进行多个步骤,一通消毒下来,自己已汗流浃背。尤其全身穿着防护服,没有地方透气,根本没有办法顾及身上的臭汗。

他说自己不比援鄂的同事们,危险系数也低得多,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干好本职工作,就算对得起身上的白大褂了。

“你是哪个科的啊?”

“放射。”

“放射科也参与防控?”

“这时候哪还分什么科?能上的医生,一个也不会闲在家里。单位不通知,也不好意思呆在家里,心里不安。”

“你有没有担心自己被感染?”

“有时候也怕,都有家有口的。但这时候我们不上,谁上?”“院里认真消消毒,进家门口前再消一消,没事的。”

他有一头卷得厉害的头发,每次路过,我都印象深刻,那些头发就像是被风吹散的玉米须,凌乱却坚硬,不会因为任何风雨掉落下来。他说上面的话的时候,卷发正好被风吹了一下,微微动了,不曾改变任何排列方式。我知道那些头发丝有自己的主意和立场,不像墙头草那么没节操。

有天早晨,他走的特早,急匆匆,眼神里带着一丝焦虑。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有个同事要去湖北了,我来帮她拿行李箱。

行李箱棕红色,很大,看起来很轻,这让我有些意外。他说来不及装更多东西,一会就走,时间很紧。我看到那个行李箱有些旧了,底部靠近滑轮的地方磨损严重,或许是家里孩子的,也有可能曾经装载过那位年轻医生的青春。他很轻松又略带笨拙地把行李箱提到了大门口,由于身高和箱子不成比例,尽管没装多少东西,但是他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跛。

他一个人把箱子“提”上车,动作有些不协调,只见他左手提着箱子用力上抓,同时用膝盖努力地往上“顶”,膝盖差点碰到后备箱的棱角。还没等我跑到车前,他已顺利将箱子放进了车里。他停了一会,稍加休整。

“一般情况,是上面指派,还是自愿报名?”

“自愿。很多人想去,但是名额有限。并且有很多要素需要考虑,不是谁想去就可以去的。”

“你同事去了,孩子找妈妈咋办?”

“孩子还小,不懂那么多,只是一直哭,一直哭。”“过不了多久肯定就回来了,相信国家。”

话没多说,他关上车门出发了。汽车尾部排出一阵连续的白烟,使得原本寒冷的空气温暖了不少。随后,大铁门被重重地关上,没有回响。这一关,不知道多久才能重逢。

他是我这一段时间以来接触最亲密的医生。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与无数的人并肩作战,一起经历恐惧和寒冷,也一起迎接朝阳和崭新的春天,我们根本不需要知道彼此的名字。就像大门口的那棵法桐,它无时无刻不在庇佑着我们,看着我们生,看着我们死,看着我们浴火重生,但我们永远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无需知道。

3

我确实无法知道那棵法桐树的名字,或许是法桐A,或许是法桐1,或许是尼古拉斯·法桐,或许是其他更富有诗意的名字,但是无论哪种,他肯定不仅仅叫作法桐。遗憾的是,我无法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所经历的已经远超于我。他知道今年哪个方向的风雨更急,知道一年经过附近的车辆大概是多少,也知道这个小区里通常走几个老人、添几个婴孩。

有一点大概是超出他的预期的。他没想到春节还没过,小区便异常安静,进出的车辆少了,在门口玩耍的孩子少了,就连热闹无比的济南路,也比往年冷清。他是不惧新冠肺炎的,不需要消毒戴口罩,不用担心被气溶胶传染,他跟过去一样,冬天酝酿,春天长新叶,开不夺目的花,结出一个个毛茸茸的小球。

他发现,有车进入的时候,会在他身边停一两分钟。有的跟看门人打过招呼后立马进去,有的则要寒暄几句,耽搁几分钟。其中有一辆橙绿色的本田飞度,喜欢停在大门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没错,是个女司机,短发。

另一辆飞度,也是女司机,不同的是,她要比前面那个好看得多。她跟其他看门人一样,下了车,巡视一周后,逐个审视来去者。这两辆车是有差别的,压在树根上明显不同。橙色的车招摇,载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开过后,让底部的树枝产生不适。白色车低调得多,每次都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不鸣笛,不晃动,像个安静的宝宝,让他安心。

有一户离他十一米左右的老人,喜欢在冬天生炉子,因为是一楼且小区老旧,取暖成了问题。烟从南屋的一角冒了出来,飘飘悠悠,稀释在周围的空气中,不见了。偶遇西北风,烟会飘到他近旁,呛得他够戗。他是不能做声的,毕竟严肃了这么多年,再呛也得保持法桐的样子。你见过哪棵树被烟呛得咳嗽连连,或者东倒西歪、难以自持?

你看不到他某根树枝变黑了,就像你看不到某个疑似病人的肺有什么异常,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放松警惕。立春那天,天未晴,对面电线杆上有喜鹊开始筑巢。只见它笨拙地咬断了一根法桐小枝,贼一样离开。树枝略大,它飞起来很吃力,起落的幅度明显加大,但它仍旧准确地回到了电线杆上。不出意外,不用半个月,那里将有一个称为“家”的住所诞生。另一只喜鹊没有忙活,它只是紧跟着,不离片刻,对眼前的事,表示了深度担心。

法桐应该是没有感觉到疼的,它不曾有任何反应。或许它愿意为之奉献几根小小的树枝,就像它愿意把粗糙的旧树皮献给生炉子的老人,他们可以用来引火,足够度过一个寒冬。有那么几天,小区里弥漫着它的茸毛,一不小心就会飞进你的头发里,睫毛上,袖子口……但是它不会飞进肺部让你的核酸检测呈阳性,它只是跟你开玩笑,给你挠痒痒。

4月22日,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进出的车辆多了,许多事物回归日常。门口的牛杂面开门营业,通常来吃的是没开学的大学生,还有中午来不及回家的上班族,不多,但应该够面馆老板开张了。气温明显升高,人们开始着短袖上路,看着那些食面者,热气腾腾的,不时用嘴吹着汤碗,生怕错过了最佳的进食时机。我依旧穿得很厚,从雪天到春尽夏至,我们这些大门坚守者已习惯了穿得很厚,这样才有安全感吧。今天这个气温突升的中午,在大门口踱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热,我思考了二十多秒,终于发现是法桐在庇佑我,地面早已绿荫一片,偶有强光漏下,也不曾损伤人间半分。

4

坐过形形色色的椅子,这一张让我印象深刻。它不美,也不舒坦,但是它给予了我最大的深情和爱。开始的时候,几乎是不能坐的,因为你要一丝不苟地站在门口,认真审视每张被口罩半覆盖的脸。你要给每一个必须要进出的人开门、关门,仔细核对每一个登记的车牌和电话号码,要做好必要的解释和说明,要像母亲对孩童那样给老人们讲,形势很严峻。你也很少有机会坐下,力不从心又绝不敢懈怠丝毫。也有这种时候,没有人,没有车,没有大门要开,你终于可以坐一小会。这一小会可能是几分钟、十几分钟,也有可能仅仅是几秒钟。你是无法计算这些的,你没有那个时间。

这张四成新的椅子,至少被9个人坐过,除了我们八个轮流值守的,还有它的主人,一个70岁的阿姨,也坐过。在此之前它属于过谁,认识过多少不速之客,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近期接触过的几个人,都在善待它。从二月到五月,它陪我们走过了重要的庚子年。可能它也很意外,今年为什么被如此频繁地挪动,而变换的位置,从没有走出过大铁门。经风历雨,这一年苦了这张风烛残年的椅子,这一年它经历了前面几十年都没有经历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会有稀释的84消毒液和75%的酒精经常出没,它们频繁落到椅子的身子上。椅子是不洗澡的,这一顿折腾着实让它受罪不轻。尤其84走过,会留下清晰的痕迹,不知道它有没有觉得浑身发痒。靠近背部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裂缝,那是青春的印记,还是无法修复的伤疤,无法考证。好在,每个挪动它的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或者弄坏了什么。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大概普遍觉得事物脆弱。

众人在不同的时间轮流而坐,椅子用它不同的心态和状态接纳了这些人。年纪大的来时,它会异常柔软,尽可能地让来人舒坦,它知道有些人跟自己一样,要步入风烛残年了。长相好看的坐上去,它会很兴奋且略带羞涩,可能稍微一动,它就发出一阵声响,很微弱,但足以引起姑娘的重视。它会努力地把金属的颜色放亮,能打扮得多漂亮就多漂亮,它觉得任何人的青春都值得尊重。面对最年轻的那个,也就是本人——“我”的时候,它要坚硬好几分,偶尔坐上去,你会感到没有那么舒服。你能感到那层薄薄的柔软之后,有一层质地较硬的内核,它在提醒你,不能久坐,你有更重要的事。安逸是不属于年轻人的,你要多做点事情,多帮一帮老同志。

雨雪天的时候,它也会躲进小屋子里,与执勤的人一起,坚守着冰冷的大铁门。偶有不及时,会有水珠落下,很快,它也能自己擦拭干净。只需要一阵风,一个关心的手势和半截卫生纸,它便能焕然一新。它不是一个特别有脾气的椅子,毕竟已经走过了大半生,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屁股没见过呢?这么说多少有些不敬,可是谁又能想到椅子的一生都在服务于形形色色的屁股呢。

两人一组的时候,椅子要轮流坐,因为仅此一张。坐着的人,多多少少有些过意不去,便会找一个都能聊得来的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单位里平时不太熟悉的人,因为一个特殊任务,开始熟稔起来。会聊一聊单位里不方便说的小秘密,八卦一下哪位同事有什么特殊癖好,也会分享自己的家庭故事和少年经历,总之这种谈话,要放松的多。椅子在中间有些尴尬,它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它在等待下一个要进小区的人,因为一旦有人来,谈话便会立马中断,马虎不得。

椅子大概早就听够了人们的那些琐事,以它几十年的阅历来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值一听。它更感兴趣的是,每个进出小区的理由。尤其2月份的时候,进出是很严格的,那些人的理由也千奇百怪。往往都被驳回,那些人悻悻地退回去,略显狼狈。偶有不情愿者,还会争执几分,好在守门人皆平和,一番苦口婆心后,终善终。

5

大姨的名字不详,院里的人都叫她大姨。70岁的年纪,并不能影响她对生活保持着一份强烈的乐观和坚毅。每天下午3点55分,她会准时出现在水泥厂家属院。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辆老式的自行车,感觉那车子的年纪不比她年轻,但是在她的手里,自行车健步如飞,两轮欢快地转动,只一眨眼工夫,便已驶进院子十多米远。

大姨总是用一种较为强硬的口吻和我们说话,比如她会说:小葛,帮我浇浇小区东北角的石榴,我老了,提不大动了。她也会这样说:到点了,你快回家,别耽误吃饭。

她来的时候,会跟每一个执勤的人打招呼,且熟悉每一个大门守卫者。在她口中,每一个都是小孩子,就连其中一个年纪过50的同事,她都喊“小杨”,而大家都是喊他“老杨”的。这一小一老的对比,让我们瞬间觉得她的高大与“威严”。

大姨负责这个小区的卫生,同时接管夜间的守门任务。她喜欢戴着一顶鸭舌帽,不大不小,正好遮住了她所有的头发。所以,你是看不清她的全貌的,你只知道她干活麻利,做事认真,言语直爽,心地善良,这些已经足够。她通常会提前半个多小时接岗,总是用一句“快走吧,有大姨我在,尽管放心”之类的开头,这倒不是客套话,因为你能从这短短的十几个字里听到坚决和真诚。我们是不能提前走的,于是便有了半个多小时的交谈时间。从天南到海北,从小儿子到小孙子,从老伴顺从她到小时候要过饭、迷过路,一个人的大半生就这样倾倒到你面前。

我愿意听她的故事,也时常担心她的身体,三个多月以来,每天的面对面交谈,已然成为了一对忘年交。她有些纤瘦,尤其在她170的个头之下,70岁显得弱不禁风,这便有了一层担心,担心她骑自行车下坡的时候刹不住闸,担心她明天突然来不了了,也担心那些冠状物不长眼地飞进她的肺里。我时常提醒她回家认真洗手,打扫卫生的衣服要经常换洗,下济南路与富强路的那个坡时要慢点。

“小孙”跟大姨关系最要好,因为她是这里面唯一的女性。大姨很少“吩咐”小孙干活,因为她会在不忙的时候与之深度交谈。小孙会问她一些更加细致的问题,比如“家里谁管钱”“和儿媳妇关系怎么样”“老头子年轻时有没有欺负你”,云云。“小孙”告诉我,大姨有13个兄弟姐妹,她不大不小,但是却最有主张和脾气。

4月21日,突然传来大姨分贝很大的悲伤,她的姐姐过世了。我所在的大门口,离她有一百多米的样子,但我仍能感觉到她巨大的悲伤。只听见她一直在电话里重复“俺那娘来,怎么办啊”,她没哭,一只手举着电话,一只紧握着旧扫把,动也不动,看得出她全身高度紧张,仿佛一肚子的悲伤无处宣泄。电话持续了约12分钟,挂断的时候,大姨有了很深的哽咽,但她没哭。我才知道,许多人的高冷,也能在一瞬间全部土崩瓦解。

大姨拖着悲伤的步子,跑过来,只说一句“今天我没法接班了”,言语间带着一丝歉意。我们安慰几句,说不用担心,我们想办法。话说不了太多,成年人的悲伤,是无法靠语言消减的。你只能远远看着她离去,车轮垂头丧气地转着,慢了许多。

连续好几天,都没有近距离观察大姨,我甚至不敢看她的背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往往,人无法直面一张满溢悲伤的脸,一个眼神都不能。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听到她跟院子里的大姐闲聊,节奏和语调已恢复正常,我才敢抬头看她。她又变成了那只活泼的小鹿,握扫把的手粗糙却有力,亲手纳的布鞋单薄却干净,红色的小帽子牢牢摁在额头上,就像一个打仗归来的将军,无论是胜是败,休整几天又是一条好汉。

小区的里里外外干净起来,比我们“代劳”的时候,好看得多。那些熟悉又清亮的扫地声,终于又传回了我们耳朵里。

后来,“小孙”告诉我,大姨的姐姐死于心脏病,走得很安详。年纪大了,人总是要走的。我长吁一口气,所幸不是肺里的病,心里好受了一些。

6

我无法看见他,只能看到他的部分轮廓,无论他是小区业主,还是一起执勤的同事,抑或是我的亲人爱人。

我们之间隔着两层熔喷布,三个月来,我们习惯了用眼神和手势说话,习惯了看彼此的额头和眼角,习惯了那些模糊不清的词汇与高低起伏的声调。跟过去不一样,打照面的时候,你露着脸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甚至会让人觉出深层次的恶意。没过多久,人们就习惯了戴着口罩上路。阳光下,影子跟着厚了一层。

如果你是一位眼镜持有者,那就不得不恭喜你的鼻梁了,有一根相对柔弱但又有硬度的线,要长时间地压到你的鼻子上。你不能大意,因为恐怖的事物富有穿过细小漏洞的经验。2月份的时候,鲁东南的冬天依旧很冷,甚至还下了两场雪,这时候热乎乎的气流通过口罩边缘,爬上你的眼镜片,雾蒙蒙的,世界模糊起来。你必须赶紧想办法,你又很难有什么良策。首先不能用手,因为你的手是不干净的。也不能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之类的物件,因为它们也是不干净的,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你不得不谨小慎微。你只能用力压一压自己的口罩,小口喘气,让外面冷冷的风将镜片的雾气带走。这些过程略显尴尬,但是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时候有人要进来。

你不得不带着一丝窘迫去开门。当然,你必须先进行系列的检查,测体温,登记,开大门。如果是外地车牌,那么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赶上镜片花了,你就很难处理的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3月下旬,情况有所好转,车辆行人可以适当放行。出门者,往往是去大门口三十米远的蔬菜超市,他们习惯了谨慎,甚至有戴着双层口罩的,不知道他们的影子会不会更厚重、更小心翼翼。

蔬菜超市很小,三十平方的样子,但是里面的东西很全,基本的蔬菜水果,面肉奶盐,都可以买到。2月中上旬,店老板便开始营业了,当然,他是获得了官方许可的。老板高冷,五十岁的年纪并没有让他变得谦和,他习惯把豆芽和一点海蛎子摆在门口,除此之外就是一筐菠萝。没有综合执法部门的同志过来让他收摊,特殊时期,能开门营业已属不易,并且他的店门上还贴着“平价承诺”。

有时候老板娘也在,她在的时候,小儿子也在,估计是无人看管只能带到店里。我不止一次告诉她,孩子还是待在家里安全,她一脸的无奈,长叹一口气,“没办法”。小孩子调皮,在店里跑来跑去,使得本来就不宽敞的空间,愈发狭小了。他是不知道什么是“新冠肺炎”的,在大人的强制要求下,他不得不戴着口罩,花粉色,上面还有灰色的装饰。我一眼便能认出,是县里统一配发的,前几天我跟同事也参与了挨家挨户配发口罩。

除了发口罩,还进行过好几次入户工作。有时候是发放宣传防护手册,有时候是调查社区的孤寡老人,有时候是登记外来人员、测量体温,其中一次是采集业主信息。这是一项比较艰难的工作,一方面个人信息涉及隐私,比较敏感。另一方面,需要挨家挨户敲门,我们彼此隔着厚厚的口罩,艰难的交流。他们对我们这些“外来人员”,还是带有一些警惕的。尤其这个小区,老年人颇多,有些患有残疾,一个信息采集下来要半个多小时。这时候,我们隔得很远,即使口干舌燥,也不敢去喝水。许多东西是敏感的,比如我们敲过的门,有些业主会用酒精喷一喷。比如我们分发的宣传册,他们会远远接着,这无可厚非,特殊时期无论多么谨慎都不为过。但是我们看到了一双双善意的眼睛,甚至对我们怀有一些同情。

有很多次,小区里的大姨大叔们会分一点水果、泡面、奶茶给我们。他们多数什么也不说,只是放在执勤的旧桌子上,然后扭头就走。我们通常是不要的,我们知道,这时候都不容易。也有特殊情况,比如三单元一楼东户“话多”的阿姨,多次使劲给我们塞苹果,我们拒绝了无数次,无果,只好从中拿了几个以示谢意,她才离开。那个寒冷的初春,那几个亮晶晶的苹果,在一张老旧的学校桌子上闪闪发光,好像不曾经历冬天。

菜店老板的小儿子,有时候玩欢了,就要把口罩扯下来,只是没有一次成功。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他要摘口罩,就会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告诫他,不能摘。终于,被“扭转”多次后,他习惯了口罩,不知道一个孩子眼中的口罩是个什么物件,毕竟他只有四五岁,也许他觉得是障碍物,厌恶极了。也许他觉得怪异,对此充满了好奇。整个小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做到了口罩佩戴率百分之百。每一张走出大门的脸都曾提心吊胆,每一颗提心吊胆的心都曾参与到这张无声又伟大的抗战之路中。

5月10日,偶然照镜子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两鬓沿着面颊竟然有了四道很深很深的白色印记,怎么洗都洗不掉,用了半分钟才想明白,那是口罩绳留下的。它可以证明,我不曾迷失在初春的灰暗里,也一直拥有着太阳。2020年最大的惊喜,是身边没有任何朋友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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