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丐的梦
2020-11-18吴鹏程
文 吴鹏程
今年的日头,比往年这个时候,毒了一些。
老丐脸上已经不再出汗,倒是多了一层明亮亮,闪着光泽的油层。那件早已看不到本来面目的T恤,紧紧依附着他瘦弱的身躯,那些褶皱,如同渔网般束缚,远远望去,老丐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拎起来的一条鱼一般。
准确地说,像是被岁月腌制,风干之后,又跌落河中的一条咸鱼。
今日的日头,太毒了。老丐嘴里嘟囔着,顺手从肩头抓下那条腌臜的破毛巾,机械而凌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油脂和灰尘的化合物。
三轮车上的那件军大衣,在日头的照耀下,越发地暄腾。
那份饱满的欢实,与老丐的梦想,异曲同工。
老丐本姓郭,单名一个垓字。因其生肖属猪,所以起名的先生取了这个名讳。但是乡村孩子们习惯谐音起绰号,久而久之,老丐倒像是官名,正儿八经的名字,反而很少有人提及。
炎炎夏日的午后,守着瓜摊的老丐昏昏欲睡。干瘪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开始作响。随身的挎包里,有自己婆姨精心烙制的大饼,咸咸的口感,百吃不厌。用老丐的话说,无论多累,吃了婆姨的大饼,浑身就有劲了。
憨厚的老丐并不懂,体力劳动者在大量出汗后,吃点咸的食物可以补充体能这么朴实的道理。在他心目中,婆姨的饭菜,胜过天下所有美食。
当然,老丐四十六年的人生中,每日饭菜几乎都是自家种植的蔬菜,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婆姨,隔一段时间能给孩子们和老丐吃一顿大肉,那简直就是舌尖上的美食。更别论,吃尽天下美食。
美好与现实,总有一段路要走。这段路,老丐足足走了四十六年了,而且还要继续走下去。
乐观的老丐,闲暇在村里闲聊时,最烦村里那些以文化人自居的遗老遗少,奉为圭臬的,教条式的说教。在老丐看来,这些家伙,就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纸上谈兵,倒不如卖瓜来得实在。
老丐不会讲大道理,但喜欢用通俗易懂甚至是粗口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该死球朝天,不该死又一年,活着干,死了算。
干!就是老丐的人生信条,看似简单粗暴,却是一字箴言。
直到后来某一日,在城里卖瓜的时候,听到买瓜的那位书生打电话的时候说到的一句,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嘴拙的老丐内心激动不已,用两个免费西瓜,表达了对知识分子的敬意,更表达了对这句引起内心共鸣话语的实际行动。
劳碌惯了的老丐,一年四季总那么忙。用老丐婆姨的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有一只羊羔就有一片草。咱农村人,就是凭着这身苦力,靠天吃饭。
农村人结婚早,城里人觉得自己还是宝宝的年龄,老丐婆姨早已是三个娃的妈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尽管早已是三个娃娃的妈妈,但老丐媳妇却出落得越发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姣好的身姿,从未走样,变形。街坊邻居的嫂子们常常为此打趣老丐媳妇,更是用半荤半素的语言和炙热的目光,夸赞老丐。其中的隐喻,不言而喻。老丐媳妇从未因为那些火辣的言语而不好意思,反而会大大方方承认那些嫂子们描述的眼热心跳。
作为女人,二十多年的婚姻,老丐媳妇从没有觉得自己男人哪里不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自家男人吸烟有点凶。为此,没少唠叨。但唠叨归唠叨,该买的烟草,老丐媳妇一支都不会少。
前者是爱惜,后者是爱怜。
老丐媳妇没读过多少书,但最起码做人做事的道理,从来拎得清,看得明。她知道要强的老丐为了这个家,这些年没日没夜的辛苦操劳,作为妻子,她不会像城里的女人们说着甜言蜜语讨好男人,只是淳朴地想让娃娃们考个好学校,想让老丐在一天劳作之余,吃好点,然后用他喜欢的最原始的方式,来爱自己。
日头下的老丐,用大饼卷着大葱,再抹上婆姨自己酿的大酱,大口咀嚼着,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狼吞虎咽。舍不得买一瓶矿泉水的他,双手抱着保温杯里婆姨给晾好的白开水,如鲸吞,如牛饮,如岸上的鱼,热切而执着。
三轮车上的西瓜,约莫还有三分之二。正当老丐盘算着几点才能卖完这车瓜的时候,那个说过实干兴邦,戴着眼镜的书生又出现在他面前。老丐眼前一亮,连忙起身,招呼着这位能与自己共鸣的书生。
老板,这车西瓜团购的话,能否优惠点。书生笑眯眯地询问着。
团购?老丐一脸的不解。
哦,团购就是整车买的意思。前几天我买过您的西瓜,听您说这是自己瓜地里有机肥种植出来的西瓜,单位的同事们尝过之后,都觉得不错,这不,让我来和您团购并签订供货协议来了。书生说出此行来的目的。
俺没买有机肥,俺用的是大粪种植的。尽管面对突如其来的“大买卖”,老丐有点心跳加速,大喜,但忠厚老实的老丐选择“实话实说”,自家地里没用什么“有机肥”。
哈哈哈,书生笑出声,继而握住了老丐的手,颇有感慨地说,大哥啊,您真的太实诚了。也怨我,没说清楚,有机肥可不是化肥那些无机肥,现在流行叫作天然有机肥,绿色环保。这下您明白了吧。
搞清楚有机肥和无机肥之后的老丐,喜上眉梢,又不无得意地说,俺们庄户人有一句老话,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样的庄稼和瓜果蔬菜,种的人虽然辛苦点,但是吃起来安心、放心、舒心。哪怕产量少,但俺是一根筋,总觉得进嘴的东西,来不得虚假。对了,你上次说的什么实干兴邦,俺打心眼喜欢。
书生看了看面前的老丐,看着那张被风吹日晒过早衰老的脸,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一直在涌动着。那种进城工作多年,早已司空见惯的心态,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黑瘦但精壮的汉子所触动,所升华,那份久违的内心的柔软,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久久回荡。
老哥,当年我也是农家子弟,考上大学,后来分配到城里工作的。书生说这番话的时候,禁不住想到了父亲当年,在田间顶着日头,挥汗如雨劳作的身影。
诚实的老丐还有那车瓜,顺理成章地被团购,而更令老丐意想不到的是,今年地里陆续成熟的西瓜,都被这位书生单位所团购,以至于今后每年的西瓜,都被签订了供销合同,原来那位戴着眼镜的书生,是这家进出需要证件的单位的一把手。
自此之后,村里流传着一个传奇,老丐用两个西瓜换来的实干兴邦,这下真的是创造了一个奇迹。甚至有人传言,那个书生领导,即使在那样一座大城市,也是位高权重的实权人物。多少人羡慕老丐的神奇遭遇,那些瓜农更是集体把老丐请过去,传授生意经。
从不喝酒的老丐,在招待宴席上酒酣耳热之际,一本正经地说出一句话: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签了合同之后的老丐,按理说一劳永逸,不用再发愁销路了。但有心的村民发现,老丐对那片瓜地,越发地上心,精心地侍弄。用老丐媳妇的话说,那块瓜地,简直就像他的孩子,他这个父亲,生怕每个娃都不能茁壮成长。
我把写好的稿子,第一时间给老丐过目,老丐像大多数中国父亲一样,在自己的成绩面前,羞涩地低着头,像极了学生时代,那个心怀梦想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