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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城的冬天

2020-11-18南陌

娘子关 2020年4期
关键词:母亲

文__南陌

日落之后,在暮色中渐渐涌起迷雾的地方,就是迷城。

迷城是一座不大的城市,为南北高山所阻,向东西两方延伸。迷城的雾霭在夜色中要飘荡一晚,直至第二日太阳升起时方散。晚间遍布灯光时,迷雾便如飘带,串起珍珠样的灯光,向城中的每个角落蔓延。灯光就像漂浮于水中,在每一处可见与不可见的黑暗中游荡。冬日,雾霭便随着空气的温度一同沉了下去,将光凝聚其中,这些光因此拥有了冰一样的质感。夜间出行的人,往往需要将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光拨到一边,才好继续向前。

陆至从火车的玻璃窗向外望去。

夜色下,迷城亮起的灯有如一条发光的河流,飘荡在深蓝色的雾霭之中。借着微茫的灯光,车窗玻璃映出这座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建的苏联风格的火车站。陆至起身,从行李架拿下黑色的拉杆箱。

大钟发出了当当的响声,最后一列火车到站了。

清冷的寒意同雾霭裹挟在一起,扑在了刚刚踏到地面的陆至身上。尽管没有重量,他还是晃了晃身子。接受过迷雾的拥抱,他才感到自己真正成了还乡之人。他低下头,跟随身边的旅客向出站口走去,行李箱的滚轮在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时不时在地面凹凸不平处留下咔的声响。

出站口零星站着几个人,微弱的灯光下,都是一样的模糊身影。不远处的马路边,亮起几点绿色光芒,是等候乘客的空出租。陆至加快脚步,想尽快赶过去,就要出站的时候,行李箱被狭小的出口挡住了。他停下重新调整,身边恰好飘来一团光,照亮了身边人的面孔。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和两道修长的眉,脸型却圆得有些多余,整个人显得温和而憨厚,眉眼间却依然有着猴子般的机灵。陆至伸手截住要飘走的光,虽然和记忆中出现了偏差,但面前的人显然是同一个院子长大的发小李未。

李未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在寒风中原地跺脚,似乎想要跺掉脚上的寒冷。

“李未?”陆至下意识晃了晃手里的光。

李未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别晃了,这种光本来就不亮。”

陆至松开手,那团光很快摇晃着飞走了。

“学校放假了?怎么放得这么晚?都快过年了。”李未问他。

“我在学校有点事。”陆至简单地回答,他不想说太多。毕业论文出了差错,秋招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现在的处境有点糟糕。

“你呢,这几年做什么?”陆至问,关于李未的状况,他从母亲那里听到一些。李未当兵了,李未退伍了,李未有对象了……对象是外地人,在宾馆当服务员。

“还能做什么,”李未耸耸肩,“混日子呗,也没有一个正经工作,不过……”

话没说完,他脸上忽然溢出明亮的笑容,目光转向车站出口的方向。陆至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女生从车站走了出来。李未抱怨女生出来太晚,自己快要冻个半死,女生则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解释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差点坐过站。

“这是陆至,我跟你提过。”李未转头,笑着向陆至介绍,“这是我女朋友。”

陆至友好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一同向路边走去,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陆至坐在司机旁边,他拿出手机,黑色屏幕映出车窗外一座又一座新起的高楼,从窗口逸出的灯火在夜色中漫游。

“最近盖了这么多高楼?”

李未不以为意,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那又怎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迷城这个地方,连个光都留不住。”话音落下,仿佛要印证他的话,车窗外刚好飞过一团白色的光。

李未努努嘴:“你看。”

“说得就像哪里能留住似的,”陆至失笑,“光这种东西。”

“小伙子说得对。”原本沉默的司机忽然开了腔,加入了二人的谈话。“一看就是有见识的,大学生?”司机有一个圆圆的鼻子,长在一张方形的脸上,此时鼻子皱起,显得更圆。

陆至笑笑:“研三,马上就毕业了。”

得知陆至是研究生后,司机更是对他产生了兴趣。他说起了自己的孩子,说自己怎样卖力工作,而那孩子又怎样不好好学习,自己有多么痛心失望。陆至想到李未和女朋友都没有读过大学,不免尴尬,但又不能拒绝司机的盛情,只好随意附和了几声。

夜色冷清,伴随路灯伞形的光一盏接一盏的目送,出租车一路疾驶,很快到了目的地。陆至正要打开手机支付,李未已经抢先将一张钞票递给了司机,向陆至说:“我们是两个人,你一个,还是我付钱的好。”

陆至顿了一下,没再勉强。下了车,三个人一起走进这座上世纪末修建的丁字形居民楼,院内停满横七竖八的小轿车。四四方方的院落如同一方天井,沉默地凝视着夜空。

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挤到三单元门口,陆至和李未告别。楼道没有感应灯,他打开手机照明,灯光亮起,一张蓝底白字的1字标识赫然出现。陆至对着这个1注视了好一会儿,想着是哪个热心人做这种无用而有趣的标识,才发现了1下面的白色小字。

博大男科医院。

陆至继续向楼上爬,广告的数字一直延续到3,然后就消失在墙壁之上,再也看不到了。这无疑是很经济的做法,三次重复足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终于爬到六层,陆至敲门。

暖黄色的灯光溢出,裹了两层棉袄的母亲出现在陆至眼前。母亲身上层层叠叠,外层是深绿色棉衣,内里包着略薄一些的珊瑚绒睡衣,脚上两只浅棕色袜子收住裤口,一眼看上去,母亲仿佛是一株生活在热带雨林中的植物。

“快进来。”活得年深月久的植物开了口,变回了母亲。

进了门,陆至方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打扮,家中温度实在太低。母亲早已从衣柜拿出两套睡衣监督他换上,陆至一边将自己层层包裹成另一株热带植物,一边听母亲讲述五单元坏掉的暖气。

从母亲口中,陆至得知五单元的暖气管道发了疯,将单元门口冲成了水帘洞,一直到有人关上总阀门,管道才安静下来。因为没有人修,这之后就无法再打开,整栋楼的人只好跟着发疯的管道一起过上这种饱而不暖的生活。

母亲一面抱怨没有人出面管一管修暖气的事情,一面抱怨玩了一下午“斗地主”的父亲。这栋楼没有物业,只有社区派来的一个打扫卫生的大婶,每月收取二十元卫生费。居民们自发成立了业主群,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住户被推选为楼长。楼长今年携老伴去了南方过冬,留下满楼住户群龙无首。出了这样的事,没人出头负责。

父亲一直窝在卧室的电脑前玩游戏,同样被母亲裹成了一株厚厚的植物。听到母亲的指责,头也不回,只是将声音稍稍一抬:“你们不用急,我已经打电话问过了。”

“打了电话又怎样?”母亲生气地说,“人家说这是内部管道,和他们没关系,由物业负责。我们有物业吗?五单元管道坏了,需要五单元住户筹钱维修,可现在根本没人张罗。”

父亲的“地主”斗到了关键处,顾不上理会母亲。为防母亲和父亲吵架,陆至岔开了话题,说自己在火车站碰到了李未和他的女朋友。母亲果然对这事感兴趣,将注意力从父亲身上移开,问起李未的事。比起李未,母亲显然更关心他的女友,不仅询问那个女孩的身高样貌,又要陆至将女孩的穿着打扮也描述一遍。

陆至对女生的印象只有一个融于夜色的模糊身影,搪塞了几句,开始胡乱编造,想象中,给女生套上了米色的大衣,又添了一顶黑色的帽子,最后说得他自己也相信了。

母亲满足了好奇心,重新将问题绕到陆至身上。她的关心与平日微信里如出一辙,穿衣喝水是亲切的烦人,恋爱结婚则是另一类头疼的烦人,陆至对这些问题毫无招架之力。不过,在他敷衍之前,母亲自己已陷入一个稳定的幻想,这幻想早已细致到婚宴的邀请人数与陆至生几个孩子。他只需要装作认真倾听,不把母亲幻想的蜃景戳破,就算是尽到了儿子的义务。

不料今天的蜃景还未成形,母亲自己就先打碎了。

母亲想到了那个代表婚姻的房子还没有着落,不由灰心丧气,消沉了一会儿,忽然又迅速恢复了精神。“儿子,外面的房子太贵了,就算把我和你爸的皮都剥了也买不起,像李未那样守在父母身边也挺好的。李未家新买的房子离这儿不远,你要是肯回来,咱家也贷款买一套?买几层呢?现在都是二十层三十层的高度,看着就眼晕。我觉得不超过十层合适,十层就好,不过,六层、七层也不错,毕竟我们都……”母亲再次乐此不疲地陷入了幻想。

冷空气刺激了陆至,他像打呵欠一样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陆至说:“我觉得,现在还是暖气更重要些。”

一个晚上,陆至连续做了几个梦,醒来后就忘记了。迷城的梦从来让人记不住,在雾气随着朝阳散去之前,满城的梦就已随着迷城灯光所汇成的河流漂浮而去。残留的梦会停留在清晨的街头,随着第一缕破晓的光线消散,风也会吹落一切。这里的梦始终被人遗忘,又始终充满内容。

阳光透过窗帘透进几缕微落的光辉,金色的光晕在屋内摇漾,房间的时钟指向10点。一切都如昨晚,除了饰演光的角色有了替换。陆至掀开被子,身体在空气的冰凉中迅速清醒。他重新钻进被子里,在手机上确认时间后,方犹豫地,艰难地爬出被窝。他再次将自己裹成了一株雨林中的植物,走进客厅。

母亲倚在沙发上,膝头盖着毛毯,一边看电视,一边织一件灰色的毛衣。

“给谁织毛衣呢?”陆至问,“现在谁还穿毛衣呢?”

“你不穿有人穿,给你爸织个毛背心,套在里面暖和。”母亲数落他,“快去吃饭吧,锅里热着粥,这都几点了才起床。”

陆至答应了一声,先去倒了一杯水。电视里正演一出民国剧,温暖的土炕房,火炉上的开水冒出热气,一个人给刚进门的人倒茶喝。母亲看得并不认真,时不时低下头穿针引线。

陆至起身去厨房舀粥,保温锅里的粥依旧热腾腾的,里面煮着大块的红薯和南瓜,旁边的小碟子里放着一只剥好的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他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电视里的两个人还坐在土炕边说话,一个人捧着热水呼呼吹气,房间的一角挂着成串的玉米。

陆至趴在茶几上吃粥,一边翻看微博,广告博在展示美食,电视里忽然响起悲怆的背景音乐,似乎有人壮烈地牺牲了。音乐飘到手机里,美食也忧伤起来,颜色的饱和度都仿佛降低了。

母亲叹息了一声,说这个人怎么说死就死,这电视剧真不好看,干脆换了频道。

陆至去厨房放碗,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打开窗户往下看,院子里聚集了几个人,围在五单元门口的井窖周围。有个人猫在井里,像是拿着锤子敲打管道,清脆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院落。

“好像有人在修暖气。”陆至走回客厅。

“真的?”母亲露出兴奋的神情,“我去看看。”

陆至继续窝在沙发上刷微博,母亲在厨房待了好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像发生了什么喜事,满脸喜色。

伴随着叮当声,陆至很快从母亲口中弄明白了楼下的人在关五单元的阀门。

“关掉五单元阀门,这样的话总阀门一开,其他单元照样能供暖。”

“五单元的人没有意见吗?”

“他们的管道本来就坏了,一直不处理,让其他单元的人跟着挨冻,现在要关掉他们的阀门,能有什么意见?”母亲低下头,继续愉快地织毛衣。

“既然有这个办法,为什么不早点关?”

“阀门也坏了,关不住,他们在想办法关。”

这些人能想出关阀门的损招,却不想办法修暖气,陆至仿佛看到被抛弃的五单元孤零零地冻成了一根冰棍。

“你们这是干什么?”一声尖利的怒吼穿过空气,到第六层时都未减去半分威力,震得陆至耳朵嗡嗡作响。

重新打开厨房窗户,冷空气凛冽灌入。发出声音的正是李未的母亲,因为有一头卷发,嗓门又大,有点像周星驰电影里的角色,陆至从小就在心里将她偷偷唤作“包租婆”。包租婆教训人的声音精准传达至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震慑了所有人,叮当声瞬间停下。

空气一时安静起来,谁都没再说话。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终于有一个人解释似的开了口。

“家里都有老人孩子,不能再冻下去了。你们单元要是早点把管道修了,我们犯得着这样吗?”

“你们挨不住冻我们就挨得住?阀门是你们想堵就堵的吗?”包租婆的声音愈加大了起来,她悲愤地喊道:“你们这是想冻死我们五单元的人吗?”

刚才解释的人听她这么说,便也生了气,红着一张脸大声道:“明明是你们的错,你们不修还有理了?这是什么道理。今天我就不信了,我就是要关了你们的阀门。”

“你敢!”包租婆大喝一声,巨大的声波震得地动山摇,院子也跟着晃了起来。

陆续有人回来,见了这热闹场景,一时也不急着回家,聚拢在了井窖周围,每一楼的窗户前也多了几个人影。

包租婆人单力薄,气势依旧不输,一口咬定阀门就是被这几个人搞坏的,将暖气管道的修理责任推给了在场的所有人。一旁立刻有人说这本就是坏的,坏上加坏算不了什么。包租婆却不多言语,愤怒地看着说话的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几个人又在出言相劝修理管道的必要性,包租婆依旧不罢休,看了看阀门,又看了看坏掉的管道,瓮声瓮气地问:“那这钱谁出呀?”

涉及金钱,说话的人一下子少了,人们悄悄避过了这个敏感的话题,开始反复强调天气的寒冷。天气的确冷,人们的脸都冻得通红,是这连日冰灰的寒冷里唯一热烈的颜色。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掺和了进去,他一边劝拿着锤子敲阀门的人,一边劝顶着满头卷发的包租婆。双方都不肯让步,父亲的规劝更像是添乱。

陆至匆匆从六楼赶了下去,拉住父亲想让他离开,父亲却没有觉悟,似乎嫌他碍事,将他推到一边。这时候,有住户说自己认识一个会修暖气的工人,可以找来帮忙。父亲连忙督促,叫那个住户打电话让工人来。

李未从人群中出现了,将陆至拉到一旁,悄悄问出了什么事。他依然穿着昨天的羽绒服,抱着新到的快递。了解到事情原委后,当即走进去拉住了母亲,一口答应下来修暖气的事,并承诺所有费用由他们单元住户分担,这事包到他身上。包租婆不满意儿子的做法,完全不理会他。李未用力拽她,又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喧嚷一时的包租婆终于安静了下来,但还是露出不甘的神色,转回头,还想说些什么。正要说话时,四单元住在三层的老人忽然闯下了楼,老人耳背,独居,他感到了屋子的响动,却不知为何响动,一下楼见这么多人,匆匆忙忙地问:“地震了吗?地震了吗?”

有人开玩笑地说:“是啊,地震了。”

老人以为真出了事,拍拍胸口,一本正经地说:“还好我换了条新裤子,万一楼塌了,埋在里面,被人救出来,咱也穿得体体面面。”

所有人一起笑了。

父亲热心参与劝架,临危受命,被众多人推选为副楼长。远在南方的老楼长特意打来慰问电话,叮嘱父亲一定处理好这件事。住户介绍的管道工人终于来了,这人原本就是热力公司的修理工,业余时间偷偷出来揽私活。来的时候,腰里别着专业的工具,一来就跳进井窖,叮叮当当忙活一阵,终于爬了上来。他沉吟着,要了一个听起来像是狮子大开口的价钱。

父亲本以为是请一顿饭,再塞两包香烟的小事,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疑惑地看向修理工,修理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抽了起来,一点火星在空气里幽幽闪烁。

父亲问价钱可否再商量。

他摆了摆拿着烟的手,那手戴着一只粗糙的白色手套,夜色中,仿佛只是一只手套在摆动。

“大冬天的,做的是苦力活,不能再低了。”

“知道不容易,但是,毕竟这么多钱。”父亲说。

“这是你们的事。”工人说,“我只是收钱干活。”

有住户从外面回来,见了此情景,询问一两句表示关心,也有人装作没看到,径直上了楼。工人的一支烟缓缓吸到了尽头,红光在暮色中消散,他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下。父亲还想讨价还价,陆至见状,直接开了口。

“那就这样吧。”他说。

价钱就这样定了下来,工人提起工具,答应明天一早就来干活。

父亲皱了皱眉,一张脸同时现出责备与犹豫的神情,似乎想要批评陆至的行为,在价格还有商讨的余地时,他未免答应得太过轻率。但父亲似乎又觉得那个余地其实根本不存在,结果好像只能如此。

留在父亲脸上的神情最后只剩下了懊恼,既懊恼陆至,又懊恼自己,最后懊恼这该死的暖气管道。

“好端端的,说坏就坏。”父亲嘟囔着先上了楼。

住在三层的独居老人慢吞吞地走了回来,陆至侧过身,给他让出位置。老人穿着他的新裤子,继续迈着步子慢吞吞地爬上了楼。

吃晚饭时,父亲在住户群中发了消息,表示明天工人就会来修管道,却没有提到收费的事情,大家在这个消息中纷纷开了口,说暖气早就应该修,又问什么时候能修好,家里冻了好几天。还有的说,交着暖气费却享受不到供暖,这笔损失找谁赔偿?陆至拿起手机,在这满屏的抱怨中,恶作剧地发了一句“费用不低,建议全楼公摊。”

提到费用,原本活跃的群聊瞬间沉默了,一个一个都失了声,就像一下子被魔法变成了金鱼,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放下手机,开始吃饭。群里一潭死水,没有人再说话,他的手机却亮了,李未给他单独发来了消息。

“不用提这个了,没人愿意的。既然是我们单元的管道坏了,就由我们单元住户承担吧。”

“全楼分摊的话,应该没多少钱,不会有人拒绝的。”

“不了。”李未还是不同意,“人心和光一样,都是散的。”

李未说出的话带着哲理,这超出了陆至的预料,他愣了一下。

“再说,还住在这儿的人,都是搬不走的人,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大家都不容易。”

李未依然通情达理,这显得陆至实在学生气,他稍稍有些惭愧,想自己果然是在学校里关久了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欢想当然,还常常自以为是,对父母如此,对这件事也如此。

他看着消息,刚打算回复,就听到母亲的声音。

“你们听到什么没有?”母亲皱着眉,眼神有些锐利。

父亲此时刚刚放下酒瓶,他中午回家时在熟食铺买了一块猪头肉,味道有点腥,三个人谁都不想吃。但它毕竟是一块肉,母亲不舍得扔掉,父亲不舍得不吃。到了晚上,母亲重新用调料拌了一下,父亲倒了一小杯白酒,准备就着酒吃完它。一杯酒没有吃完,所以才又倒了一杯。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这是父亲心头最爱,其地位在他心目中与“斗地主”不相上下。别看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却喜欢操心国家大事。母亲拿起遥控器,将国家大事静音,陆至立即听到了吱吱吱的叫声。

声音从厨房传来,微弱而清晰。母亲眉头皱得更紧:“是不是老鼠?”她马上自问自答,“下午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一定是老鼠。”

陆至跟着母亲起身,一同靠近了厨房,还没走近,一只老鼠就飞了出来。老鼠肉滚滚的,却蹿得极快,快得就像成语里的白驹过隙,只是换了主语。

老鼠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父亲也追了出来,如临大敌,顺手抄起那只用了几十年的鸡毛掸子,样子很威武。母亲扬起手中的毛衣针,朝着老鼠的方向追击。

“灰鼠过隙”了数秒,最后溜进了狭小的卫生间,父母立即撵了进去,陆至也跟着进了卫生间。母亲眼疾手快关上门,三个人挤在一处,行动变得困难,但也无法再留给老鼠多少空间。

老鼠在地下蹿来蹿去,眼看无路可退,于是就变成了飞鼠。它嗖的一下飞上天花板,通过热水器旁边的漏洞,蹿进了顶棚。顶棚中立时噔噔噔乱响起来。细听之下却可听出它的踢踏极有节奏,不是噔噔噔的独奏曲,而是噔噔噔噔的交响乐。

灯开得雪亮,但就是照不清热水器旁边的漏洞,那个洞仿佛有魔力一般,把所有光都吸了进去,一家人的目光也被吸在里面。飞鼠就在顶棚黑洞以外的地方自顾自飞奔,成了一架奏响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活体钢琴,一家人除了共赏以外毫无办法。肥滚滚的飞鼠得了意,吱吱尖叫,奏响命运的钢琴曲因而断了声。

母亲的眉毛早已拧成了八字,拧着拧着就忧伤起来,仿佛已预料到这成了精的飞鼠会把水管咬坏,而水正从管道迸溅出来。她的神情随着悲怆的命运交响乐愈来愈悲怆,在飞鼠的声音忽然停止后,她的神情也未来得及停止,仍然在无声的音乐里延续着自己的悲怆。

父亲却未受到多大影响,在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中得到启发,开始举着鸡毛弹子敲击顶棚,里面再次响起噔噔噔噔的旋律。他敲遍了卫生间的吊顶,仍然没能把飞鼠敲下来,只是让飘落的鸡毛又多了几根。

父亲与母亲各自守着自己的事业,陆至一个人隔绝在外,有些无措。他终于发现墙边挂着的苍蝇拍,忙取了下来,快速扇了两下,扇出了一两点风声。

飞鼠既然会飞,自然不屑于将鼠生困在这小小顶棚,闹够之后,又从黑洞中钻了出来。它露出一个脑袋,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转了几转后,将眼睛盯住了陆至。

陆至正站在卫生间一角,举着手中的苍蝇拍,像挥舞旗帜一样挥舞着拍子。他抬起头,目光正对上了飞鼠的眼睛。飞鼠仿佛有意识似的,一边盯着他,一边将视线转向了紧闭着的窗户。

陆至迅速推开窗户,飞鼠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仿佛是一阵嘲笑,它张开四肢飞出了窗外。

冷风灌入的第一秒,卫生间的灯光被吹得歪歪斜斜,陆至立刻关上了窗户。

折腾了一晚,但老鼠好歹飞走了,一家人都很欣慰。

“从前见过会飞的蟑螂,今天居然还能见会飞的老鼠。”父亲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可不是。”母亲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老鼠。”

“说到会飞的蟑螂,我那年去羊城的时候……”父亲第三十六次提起了去羊城的往事。

“哪里来的老鼠?一定是你们开了窗户,没关窗纱,是谁?我早就说过楼顶有老鼠。”母亲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父亲,盯着父子俩盘问。

更年期的母亲忘性很大,不久前,刚把几根金黄的玉米煮成了焦黑的炭棒,这只飞鼠十有八九是她放进来的。父亲和陆至谁也不想背这个锅,默默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

一晚上因为抓捕老鼠,体力消耗极大,每个人的身上都出了汗,裹在衣服里的身体仿佛提前感受到了暖气带来的春意。因而父亲与母亲这一晚睡得极早,也极香。

陆至也有了困意,他看到手机的信号灯依然在闪烁,打开手机,还是李未的消息,和上一条隔了一段时间。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楼里住着不少老邻居,到时还要邀请大家,不想因为修个暖气弄得不愉快。”

大概是久没等到陆至的回复,李未才又发了这条信息。陆至觉得自己确实不用再说什么了,回了一句“新婚快乐”,结束了对话。

不彻底的黑暗中,家具以各自的形状恣意漂浮,窗户前的绿植也浮在了窗户上起的白霜之间。陆至起身走到窗边,用手涂抹出一片水光,细小的水珠沿窗而下,打湿了窗沿前新起的冰晶。水珠越流越多,似要淹没窗户的缝隙,静听可听到溪流汩汩的声响,这声响在每一滴水珠的流淌中欢唱。

窗外的一切在水光里荡漾,从六层望去,视线跨过对面的居民楼,居民楼如麻将一般整整齐齐,远处,三栋新起的高层赫然出现在夜幕。一栋仍在施工,停留在不高不低的悬浮状态,而直面自己的高楼中,窗户以波浪的形式发着光,带着柔和的色彩。天空中,一盏白色的月亮向高空漂流。

月光离了月亮,向陆至的方向洒来,将整面窗户洒成了水光般的银色。水光中,飞鼠悠然而过,它在月色中发着光,飞过陆至窗前时,翻转了一下身子,对着他撇了撇发光的胡子,像是再次对他加以嘲笑,然后才向着远处自得离去。

一大早,院子里就叮叮当当响起了声音,声音在整个院子回响,绕院不绝,三百六十度的循环使得住宅楼都跟着抖了起来,空气也吓得跑了出去。人们都觉得缺了氧,说话有气无力。

陆至早早就被母亲催着出了门,母亲为他安排了一场相亲。相亲对陆至而言,就像接到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而相亲对象只是个抽象的概念。即使他想到一只猫,一条狗,或者一株植物,他都不会有诧异的感觉。对方竟然是他的小学同学,一度还是同桌。虽然互相忘了名字,却依稀记得彼此相貌,交谈中艰难地打捞出了共同的记忆。校园里的紫藤树,星期一的升国旗,喜欢穿裙子的班主任……他提起李未,女孩努力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

“你俩那时形影不离。”女孩说。

“是的,我们是邻居,他快结婚了。”

女孩笑了笑,并不怎么关心李未的婚事。她放在桌边的车钥匙上有四个圆环的标志,陆至觉得它们仿佛发着光,有点刺眼。女孩家里是做生意的,姨妈在老年大学认识了女孩的母亲。攀谈中,得知女孩和陆至一样,同在申城读书,于是热情地牵线搭桥,撮合两个孩子过年回乡时见一面。姨妈一定把他吹得天花乱坠,就像将麻雀夸成了凤凰。想到这儿,他的脸孔微微发烫。

长辈们对他怀抱着一种天真的错觉,在他们心里,考上研究生的陆至是整个家族的骄傲。母亲尤其如此,在她心里,儿子即使不能被过分高估,但绝不能被低估。他自己则对未来采取了逃避的态度,仿佛只要不去想,一切问题就都不存在。陆至心中明白自己已经耽于逃避,但他依然不想直面“以后”“将来”这种看上去虚无缥缈,但实际每一天都在到来的,实实在在的字眼。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鸵鸟。

两个人其乐融融吃了午饭,女孩提出AA制。陆至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两个人分别用手机扫码支付了一半餐费。有过多次相亲经历的同门师姐对陆至说过,凡是她不感兴趣的男生,就会选择AA制,因为不想占对方的便宜。想到这儿,陆至心里升起微微的受挫感,离别时,没有主动加女孩微信,一声再见之后就散了。

他不想回家听叮叮当当的声响,挑了家电影院,在影院中一个人看了部电影。从影院出来,搭乘公交车回家,提前两站下了车。这里是他曾经读过的小学,电影画面中出现了美食,他兴之所至,想起了自己过去常吃的小甜饼。学校背后有一条小巷,这条小巷的一边通向他的家,另一边通向校园的后门。小巷中,排列着十几家简陋的店铺,几乎收集了他记忆中所有关于童年的味道。

他向小巷的方向走,心情有些激动,时隔多年,他无法阻止自己对它产生的期待。那既不是对人,也不是对物,只是对过去这样一个词汇所产生的朦胧感情。

小巷里满墙灰色,尽头处只剩几户商店,都没有开,卷帘门也呈灰色,规规整整,像是融进了灰墙。天空的蓝色同样落着灰,高空的电线时而交错,时而平行,如五线谱,麻雀落在每根电线上。

将近日暮,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远方的夕阳昏沉沉下落,如同一张透明贴纸,渐渐只留下了一点余光。灰色的空气扑了满怀,他看了看电线,看了看灰墙,最后看了看自己。

他笑了笑,打算离开。

迈出的脚步在下一秒静止,他讶异地看向远方。天际边还留下最后一线金色,勾勒出远山起伏的弧线。暮光在此时碎裂,各自碰撞着发出轻响,几个音节叮咚如泉水滚落,又跳跃着进入天空。电线上的麻雀也受了影响,左右晃了晃脑袋,跟着跳了几下。空气像水波般向外散去,波纹一层荡起一层,逐渐挨到了最远方的弧线,于是叮的一声,像风铃,又像钟摆,凝固了远方那缕金线。

静止的金线开始返照,夕照的光一点又一点漫延回来,暮色夕照,晚风轻拂。陆至无意识地摆了摆手,手上立时带了暮光,暮光将他的手染成了金色。他轻轻一推,眼前顿时重叠了无数层时光,如透明夹层,每一层都叠成书页。

这是一个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黄昏。

空气中有熟悉的气味,那是烧饼店铺刚出炉的小甜饼,冒着热气,点缀着黑色芝麻。其中一个掉在地上,透明的糖浆流了出来。

空气中满是糖浆的气味,还有瓜果的香气,从不远处的三轮车上传来。西瓜与香瓜的气味混合,隐约中还有葡萄,是腐烂了小半的葡萄,有酿酒的发酵味道,就像是葡萄自己喝醉了酒。陆至还想仔细分辨,右边店门的热气扑了过来,白茫茫的热气里,老板煮下了一锅白茫茫的面条。咸的味道,葱花与醋的味道,店内人声也仿佛是一种味道。

理发店的门牌破旧,红色的贴纸拼出“剪发”两个字,店铺的门被人推开,染发剂的味道随着行人的走路声传来,染发剂也跳进了空气之中。刚卷过发的妇人用手轻轻触弄着头上的零碎小卷,指间的金戒指如流星划过,带着金属的味道。

妇人向迎面而来的人展示自己新做的头发,一面展示一面扬着手上的戒指,身上的衣料随着身体的摆动不均匀皱起,层层叠叠,是针织物的味道。

迎面的人提了提手里新买的小葱与蒜瓣,问妇人今年多大,孙女又有多大。

在巷子靠近学校的那边,忽然转进来两个小学生,穿着蓝白拼色校服。校服有些大,他们一路嬉笑着,拍拍打打地走。刚刚绕过转角,转角小商店的彩灯骤然亮起,从第一颗漫延至最后一颗,他看清了两个小学生的面容。

没什么惊讶的,因为他看到了自己和李未。

小学时的自己背着一只拙劣的青蛙书包,脚上似乎是新换的运动鞋。他小心地注意着脚下,生怕把鞋子弄脏。这只书包是表姐替下来送给他的,母亲洗干净后骗他是新买的。李未的书包是迷彩色,他也曾经想要一只这样的书包,所以记得很清楚。当他们走到自己身边时,陆至不由伸出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嗨。”

他们当然看不到他,而是朝甜饼铺子跑去。两个孩子各买了一个甜饼,一边吃,一边继续嬉笑着,拍拍打打地离开。陆至忍不住笑出了声,站在巷子中央,他看着小学生时的自己和李未越走越远,最后只留下了两个小小的背影。天空的波动停了下来,周围的行人开始消失,所有的味道消散了,那个被问到年龄的妇人最终也没来得及回答。

天黑了。

巷道恢复了沉寂的灰。

一团暖白色的光摇曳着经过他的身边,像一串萤火虫发出的亮光。他玩起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紧紧跟着它,伸出手拨动它的形状,它像一尾鱼似的轻轻摆动。

在迷城遇到过去并不偶然,一个人一年之中,总有几次会闯入过去,当地人早已习惯了把这些过去的时间当作日常。但是很少有人能恰好碰到自己,今天的相遇,就像是过往岁月对于他的意外馈赠。

回到家时,院子里已经没有了叮叮当当的响声,暖气管道传来了温吞的水声,听上去就像世间最美的乐曲。父母脸上皆是喜悦的笑容。今天是周二,父亲正好轮休,工人修管道时,他一直在楼下扮演监工的角色。修理途中,软水管坏了,父亲花了二十元去买。这笔钱父亲没有算在总账上,他用二十元买来了副楼长的成就感。

吃饭时,陆至谈起今天偶然遇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又谈起自己背着的青蛙书包,借着书包,父亲和母亲一起回忆起了过去。往事就像炉子里的火,红彤彤的炭已经烧到了尽头,但是还有余温,于是一家人围着尚有余温的“往事”取暖。当一个人的年龄超过一个限度后,对那个人而言,时间就仿佛停留在了过去,尽管记忆本身并不真实,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兴致勃勃谈起。父母在回忆里逐渐年轻,渐渐只剩了两个人。陆至彻底放下心,侥幸自己终于逃过了相亲过程的追问。

晚上睡着以后,陆至做了一场连绵不绝的梦,从小学连绵到大学,像是要将所有的遗憾一起补齐。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梦已被迷城的河流带走,只给他留下一片空白。

暖气片虽有水声,摸上去还是冰凉。母亲给热力公司打电话,热力公司说总阀门已经开启,大概是循环不好,但这和他们没有关系。母亲又不死心地打给了市长热线,得到的答复是请和自己地区所属的热力公司联系。每个人的皮球踢得都很熟练,来来回回又到了原点。

父亲推测说是管道受冻,只要有了温度就会改善,又坚信一切都已万事大吉,面对这样的情况,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到了下午,暖气如父亲所言,流淌出一丝微温,但又如重症病人的心电图一样,游丝般摇摇欲坠,一个不小心就会再也喘不上下一口气。微温很快在这种多余的担忧中消失了,因为通往这一区的主管道发生了大事故,彻底坏了。

主管道连接着这一片前前后后的几十栋居民楼,这一次再未有任何拖延,施工队马不停蹄地赶来,连夜抢修。一直到晚上,马路上也还在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因为离得远,听起来就像发生在另一个时空。

除夕那天,暖气恢复了。因为是除夕,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可爱了。

一暖泯恩仇,更重要的是,在人们习惯寒冷之后,赶在除夕而来的暖气成了意外的惊喜。没有人再多嘴抱怨天气的寒冷与管道的崩坏,人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节日之中,院子里偶然碰面,也和和气气地打着招呼。

家里的纯净水喝完了,母亲催陆至下楼打水,他从楼下打水回来时,父亲正忙着贴春联。水桶倒扣到饮水机上,饮用水咕咚咕咚地往下倒,桶里的水很快下去了一截。父亲连声说,好家伙,你们快来看这水,好家伙,这饮水机真能喝。母亲从厨房探出头,说再喝也没你能喝。陆至笑着关上了大门。到了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年夜饭,在喜气洋洋的春晚背景音乐中,窗外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迷城的天总是雾蒙蒙的,初八那日难得放了晴,天色很好,一片碧蓝。正午时,绵白的云向天的远处延伸,正如满天羊群。李未的婚宴订在一家业已落寞的酒店,这落寞可从方方面面见到,灰尘似乎附着在酒店的每一寸墙壁,透出勉力支撑的落魄。唯一热闹的只有酒店门前高高竖立的红色拱门,拱门已褪了色,但上面贴着的两个名字很醒目。陆至盯着两个陌生名字发愣,反复确认了三次方发现拱门后面还有一个拱门,后面的拱门才写着李未与新娘的姓名。陆至放下心,安心步入酒店。刚一入门,两幅同样巨大的婚纱照迎面而来,照片中的新人摆着同样的姿势,新郎新娘的面目也有极大的相似度,陆至盯着两张照片,看到下面的名字才明白了自己应当去哪一处。

李未的婚宴大厅在二楼,满座桌椅将简易搭建的舞台围绕起来,大厅贴满了墙纸,上面是大片大片粉色的樱花树。樱花在墙面间纷飞,不过正如落寞的酒店,樱花树也同样满树落尘,灰尘沾上了油烟的气息,在灯光下反又熠熠生辉。空气也如油光一般在水面流淌,服务员在桌子间穿梭如蝶。

一对新人同时面带微笑,站在门口迎客。陆至从没有见过李未如此正式的样子,套在一身不太合体的西服中,他的身体仿佛又大了一号,脸上的笑容有些拘谨,正是一个标准的新郎模样。

因为与过去的样子大相径庭,陆至的笑容带有几分调侃的意味,目光里流露出的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回忆。李未仿佛也从他的目光中得到了童年的讯息,回想起过去与现在的巨大差异,又因为从未料到这样的场景,微笑中掺杂了幼时的一点熟稔。陆至在李未的这一笑中忽然感受到了只属于他们俩的过去,奇异而真实,只是这真实只在对视的一瞬间,二人发觉彼此其实早已无话可讲,时间的倒流有如错觉。

陆至走进宴会厅,邻居们围坐在一起,先他而到的父亲正与邻座的人聊天,他们扯着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新闻。有人追忆起了久远的小区记忆,那时候每到夏季的夜晚,大人们就搬出凳子,拿着扇子,坐在前院乘凉。借着路灯,还有满街在树下飞舞的蚊蠓。大人们打牌下棋,小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偷电报的游戏。

席间有人提到陆至与李未二人从小的情谊,戏问他怎么今天不当伴郎。他尴尬地笑,没说两人初中毕业以后就很少联系,只说伴郎伴久了,容易找不到新娘。打趣的人本来就只是一句玩笑话,并未当真,转过头继续和其他人聊天。

陆至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没有到12点。

等待婚礼正式开始的过程中,陆至的意识跟随刚才瞬间消失的旧时光漫游。过去的时光仿佛一场春雨,夹杂着泥土的气息,飘飘荡荡一层,只落在空中,不触地面,始终游离于婚宴之外。雨很快从陆至的意识中逃离,宴会场所恢复了喧闹。

人们的说话声在不同的声调中起伏,最后混合在一起,构成了宴会中心上方巨大的混响。音乐声从中心响起,与人声相互应和,婚礼仪式正式开始。

舞台两旁,两株假得理直气壮的花树立于两侧,舞台中心的主持人念起冗长的开场白,音响中自带有鼓掌和欢呼的音效,省了观众的配合,显得热闹非凡。李未的父母仓促上了台,他的父亲平日就不爱说话,而他的母亲今日也难得细声细气起来。

新娘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两株花树中间,一束追光下,新郎从舞台中央前行,另一束追光随着新郎向前。浮动的音乐中,两束光撞到一起,灯光从灯具中飞出,一个大的圆弧形围拢住新人,彩带与泡泡一者下落,一者上升,随着灯光四处飘飞。陆至眼前多出一个小碗,是海参汤,他舀起一勺品尝,出乎意料地咸。他不由皱了皱眉,费力咽下汤后,视线对上了舞台。

台上的新郎新娘沉浸在属于他们的幸福中,虽然两个人裹在西式礼服里,但依然令人联想起秋季田野人们满获庄稼时的喜悦。这是一种真实而不被人打扰的愉悦,有如到了傍晚时仍然明朗清透的天空,因无人注意而愈显出幸福的纯粹。

陆至在这个假期第一次感觉自己被蔚蓝的天空照耀,他的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感情,这幸福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反而感动起来。为这突如其来的感动,他无声地鼓了几下掌,又担心被别人看到,低下头继续喝汤。

手机显示有新消息,微信有人申请加好友。是谁呢?他点开头像,原来是那个相亲的女孩,他的小学同学。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他忘记了汤的咸味,只觉得它鲜美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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