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
2020-11-18曹云平临汾
文 曹云平(临汾)
1
三年后,初生再次回到东塬,这片他的被禁之地。
春风习习、阳光明媚,初生感觉这里的草木,这里的泥土,甚至这里的牛粪、马粪都散发着一股美妙的味道。尤其,看到坡里洼里那些正在耕地的一头头牲口,他内心便燃起一团火,一团跳跃且温暖的巨火。
在东塬石狮村村口,那棵被雷电劈过的老槐树下,常坐着一些闲人。他们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地拉闲话。成天想着法儿地调侃人,给人起外号,编四六句子。“猴子”“狐狸”“油葫芦”这些绰号就是在这棵老槐树下孕育和诞生的。
村里一个略有学问的老先生将之称为“槐树文化”。这些四六句子经过他的整理加工后,就会变得更加贴切,更加幽默,更加顺溜。如《槐树文化之五十二——刘初生》:
刘畜生,后跟烂,背着药箱满村窜。
劁了猪,骟了蛋,刀刀见血不赊账。
这首歌在东塬上传唱了十几年,直到东塬上的人们再也看不到刘初生的影子。
五个兄妹之中,初生排行老大,因此父母就给他起了个初生的名字。因他经常给牲畜打针看病,与畜生打的交道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初生就被槐树文化成了畜生。刘初生浑然不知,在他看来,音调的些许改变只是一些人没文化,小学拼音没学好而已,或者是方言的问题。
2
刘初生本是南塬人,十四岁就跟着东塬的大舅梁润喜学兽医。随着技术的一天天增进,慢慢地他在东塬上扎下了根基,而且后来的技术竟比曾在抗战期间,给国民党做过军兽医的舅舅还要厉害,名声自然一天天火了起来。
看着渐渐强大起来的外甥,舅舅心里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终于,有一天,舅舅给了刘初生五十元钱说:“初生啊,依你现在的本事,你可以出师了,回家自立门户去吧。”
当年刘初生拜师时,跪在舅舅面前对天盟誓:“我刘初生学成出师后,在大舅有生之年,绝不在东塬上行医,绝不会抢舅舅的生意,如违背誓言,天诛地灭,下辈子投胎变成猪狗,变成畜生。”他出师后老老实实在南塬上混了三年,因没有根基,没人信服他,所以生意很惨淡。
三年后,初生成了家,娶了媳妇,肩上有了担子,可生意还是不景气。老婆问:“你为啥成天在这屁大的地方打转转?咋不回你的老根据地去发展?”他就把拜师学艺时舅舅让他发誓的事,给妻子细细讲了一遍。妻子摇摇头,仿佛要叹出千年的幽怨似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再没提及此事。
不久,刘初生老婆生了个儿子,长得白白胖胖。亲戚、邻居见了都说孩子长得有福相。夫妻俩自然也是欢欢喜喜的。可多了一口人,就多了一双筷子,初生肩上的担子就又重了几分,日子过得就更紧巴了。
初生的生意还是惨淡如初,稀稀拉拉,只有别的兽医赶不上急的时候,或给猪驱虫、给羊除螨之类这些技术性不太强的活才能轮上他。初生老婆先是唠叨,埋怨初生不出去闯荡,后来每天骂。借着鸡也骂,借着狗也骂。最后干脆直接冲着刘初生骂,反正只要心里不舒服就骂。
“你刘初生还不如畜生呢,一只狗还知道去外面给崽子寻吃的,你和守庙的和尚一样,成天待在这一屁能打开的山圪佬佬里,用啥养活俺们母子……”
“你刘初生懒得就剩下吃了,自己不想跑还胡找借口,发个狗屁誓就把你吓得像把老虎拴在屁股上一样,规规矩矩的。当年老娘嫁给你的时候,你不也发誓说以后不会再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吗?为啥你给前村的寡妇劁了猪不收钱?咋也没见雷把你劈死……”
贤妻和泼妇之间本没有天然的鸿沟。一个女人,如果你给她营造了一个仙境般的生活,她就是温柔贤淑的仙姑,就是百媚千娇的淑女,就是风情万种的媚娘。如果你给她营造的是地狱一般的生活,那她就是披头散发的女魔,就是阴森恐怖的夜叉,就是勾魂索命的无常。
此时,刘初生的老婆已是被地狱般的生活磨炼成了一个成天絮絮叨叨的怨妇,一个随时都可能发怒的母狮,一个整天都在嗷嗷叫唤的叫驴。
精神的压力和现实的压力像两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掐着刘初生的脖子,把他一步步推向十字路口。
有时候,选择的结果其实就是无从选择。
一边是南塬,一边是东塬。刘初生像站在十字路口如站在绝境之处,进退两难。进,将意味着背叛自己的师傅,背叛慈爱而无私的舅舅,背叛当初的誓言而成为万人唾弃的畜生。退,则意味着继续留在南塬,一直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下去,继续忍受妻子无休止地辱骂,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穷日子,而且随着孩子的一天天长大,也许以后还要更糟糕。
3
初春,东塬上的风像刘初生的心思,东一股西一股,冷一股热一股地刮着。风卷着尘土向四处扬散,草木凄凉,唯有刚犁过的土地,被翻起了一垅垅新土,潮湿的像土做的花,一片一片的,这是东塬上最有生机的景象。那犁沟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头牯,让刘初生激动不已。
唉!东塬这片土地就是够辽阔,满眼的地,遍地的牲畜,这才是俺刘初生的天地,刘初生这样想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一条被搁置在沙滩奄奄一息的鲤鱼,突然又回到了水中一样,一种重获新生的愉悦,一种重获自由的舒坦,内心的忐忑和羞愧瞬间一扫而空。
“哎!老梁,又给谁家看头牯去哩?”周成礼正一手举着鞭子,一手扶着犁,吆喝着独曳犍牛犁地,远远地看见一个背着黑色药箱子的人,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走着,一边还东瞅西看像寻找什么似的。他以为是兽医梁润喜,就扯着嗓子喊了两声。等稍微走近一点才看清楚,原来是梁润喜的外甥刘初生。
“哎!初生,咋是你啊?好几年不见你了,去你舅舅家咋还背着个药箱子?”
“俺……俺是给头牯看病哩。”刘初生有点难为情,说话吞吞吐吐。
“哦……你不是……”周成礼把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当年初生拜师发誓的事东塬上人尽皆知。他想问刘初生,你不是不在东塬上给头牯看病吗?话说了半截,他好像已经明白过来了。敢情这是抢师傅生意的啊。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再去问,那不是揭短吗?周成礼绰号“狐狸”是何等世故之人,又怎会当面去揭别人的短呢?但初生今天竟然堂而皇之地在东塬上行医看病,这多少让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顿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听说二虎家要劁猪,你明天上午早点去吧,今天他家的人都在地里耕地。”周成礼眼珠子转了两圈,然后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行,那明天上午我去,谢谢叔。”刚上东塬就遇上了生意,刘初生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竟不由自主地称呼起大他五六岁的周成礼“叔”。
“那晚上我回去告诉二虎,让他明天上午在家等你?”
“好,那你让他一定等着我啊,谢谢周叔了……”周成礼已经掉过头走出老远了。初生还扯着嗓子喊。
啪!啪!周成礼扬起皮鞭,在空中甩了两下,曳着犁缓缓行走的老犍牛,突然像打了一针兴奋剂,立刻加快了脚步。
4
清晨,天空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刘初生背着药箱,骑着红旗自行车出发了。
石狮村位于东塬的最南端,所以被称为东塬的南大门,从南塬到石狮村最多也就二十多里路。先下一条十里长的坡,再上一条十二里长的坡就到了东塬,然后再走两三里就是石狮村。
刘初生走到二虎家时,二虎一家人正准备吃饭。二虎赶紧让老婆舀了一碗米汤,硬拉着刘初生坐下来吃饭。兽医本来就和走街串巷、换针换线、补锅焊盆的人一样,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走到哪儿吃住到哪儿。刘初生一早起来没吃饭,骑着车子走了二十多里的路,早就饿了,于是他谦让了几下就端起饭碗吃开了。
这时,周成礼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两手背在身后,悠悠地走了进来。
二虎急忙放下碗筷,一边给周成礼递烟,一边紧让着吃饭。
“吃过了,吃过了,你们赶紧吃,一会儿我给你们搭把手。”周成礼接过烟夹到耳朵上,拉了一把凳子坐在大门口。白丝丝的烟一圈又一圈从他嘴里吐出来,悠悠地向空中飘去。
吃完饭,放下碗,刘初生先问二虎:叔,今天还没喂猪吧?
“没呢,昨天晚上成礼告诉我说你今天上午来,我就没敢去地里,专门等着你。这不,光顾着吃饭还没顾上喂猪呢,要不让你婶先喂一下?”
“不敢,不敢,喂饱了找不准地方。”刘初生急忙摆着手。
刘初生让二虎老婆打了半盆热水,撸起袖子,开始洗手。这时周成礼却显得十分焦躁,像是要给他骟蛋似的坐立不安,一会看看表,一会去大门外瞅瞅。
刘初生洗完手后,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又细又长的刀子,明晃晃的能照出脸上的络腮胡。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个小白色棉球,顺着刀刃轻轻地擦拭着。
“叔,你们给我把猪娃逮住。一会动刀的时候可不敢让猪娃乱动。”初生扔了手上的棉球,然后又从一个棕黑色的药瓶里镊出一个棉球,继续擦拭着刀刃。捏着棉球的两指间弥散出一股浓浓的酒味,这味道悠悠地从初生鼻孔中一股股浸入到肺部,瞬间,他感到身体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神经末梢,每一个细胞都兴奋起来,神清气爽,精神抖擞,浑身舒坦的有点飘飘然。他也说不清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喜欢上了这种味道,他乐于享受酒精棉球在锋利无比的刀刃上擦拭的过程。
周成礼在大门口看见一个人影,骑着自行车朝这边走来,一只黄狗正冲着那个人汪汪地狂叫。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二虎和周成礼把猪娃死死地摁在地上。初生牙齿紧紧地咬着手术刀,一条跪着的腿死死地抵住猪背,左手抓住猪扑腾着的后蹄,右手抵住肷部来回抚摸,寻找着最佳的手术部位。猪在他身下吱哇吱哇地吼叫着。
这时,一个人急匆匆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老梁,你怎么也来了?”周成礼不但面对着大门,而且还一直注视着大门外,所以他最先看见了梁兽医。
刘初生听见周成礼叫“老梁”,吃了一惊,像点了死穴一样被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老梁,你们父子这是又搭伙了?”周成礼显得很淡然,撂下猪娃,把夹在耳朵上的烟给梁兽医递过去。
而此刻的梁润喜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怔怔地愣在大门口半天回不过神来。周成礼的话他根本没听清楚,也没接他的烟。
初生愣了半天神才反应过来,他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就往舅舅跟前走。
“大舅……”刘初生羞愧得满脸通红,不知再说什么好。两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搓,好像能搓出来一点胆子,搓出来舅舅的谅解。没想到,却迎来舅舅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啪”的一声,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就连周成礼也有点意外。
“哎,老梁,你这是干啥?”二虎不解地问梁兽医。
“俺还想问你呢,你这是干啥?一个闺女许两个婆家?”梁润喜气得身子都在抖,看也不看初生,指着二虎的鼻子骂。
“呀,老梁,你这可是冤死我了,初生和你难道不是一回事吗?我昨天捎话让你劁猪,你外甥今天一早就来了,这……”二虎一脸无辜的样子,一边解释,一边掏了一支烟给梁润喜。
“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梁润喜没搭理二虎,阴着脸掉头就走。
刘初生心里清楚,从他踏入东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他,他只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皮囊,一个黑心烂肺的畜生。他行尸走肉般地活在这个世上,只为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只为在妻子面前能抬起头。
他知道与舅舅决裂是迟早的事,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场景。之前,他预设了许多场景。比如,舅舅在那个村给牲畜看病,他一定会绕开舅舅,绕开那个村子。假如路上遇见舅舅,他也可以躲着走。如果实在躲不开,他可以问候一声舅舅,不等他反应过来,也不去看他的脸色,更不奢望舅舅搭理自己,赶紧溜人。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今天这个局面。当然也不会想到这是周成礼这只“狐狸”故意给他设的局。
初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梁润喜远去的背影,眼睛红润,神情呆滞。
周成礼本来只是想让初生出出丑,教训一下这个忘恩负义的后生,没想到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很难为情地干咳了两声,问初生:“初生,这猪今天还劁不劁了?”
“劁”初生收回了沉重的心思,把刚才慌乱时掉在地上的手术刀捡起来。
这次,初生没再犹豫,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小猪只叫了三声,只见他手起刀落,一股殷红的血液迅速从半寸长的刀口中渗出来。再次手起刀落,一头母猪就这样在最后一声惨叫声中,失去了繁衍后代的能力。从此,这头猪活着就是为了等待生命中最后一声尖叫,等待那更为凌厉的最后一刀。
5
自从初生回到东塬,人们就很少再看见梁润喜的影子了。听说,他只在本村和方圆四五里之内的几个村庄行医,再远一点的村庄他是决计不会去的。尤其是石狮村,即使还有一些旧账、烂账,他也不去要了,有时打发着老婆或孩子去要账。刘初生也不去涉猎舅舅周围的那几个村子。不是他不想去,是不能去。他知道,那是舅舅生存的最后一块空间了。
在这块纵横三十余里的土地上,初生的生意和东塬上的庄稼一样,越来越葱茏,越来越旺盛。当然,初生的气性也在滋长,就诊的价格也在不断抬高。在他看来,价格的高低是人们对他技术的认可,何况他做的是独活买卖。
但好景不长,很快,初生的生意就变得惨淡了。
刀耕火种逐渐被机械化所取代,就像初生取代舅舅的位置一样。看着被拖拉机翻垦过的土地,看着田地里日益稀疏的头牯,他感到了不安和恐惧。
妻子又开始了埋怨和指责,开始了谩骂和羞辱。人的能力和价值永远是等值的,你创造的价值越多,证明你的能力越强。东塬上的牲畜越来越少,初生的能力和价值就越来越小,这使得老婆的不满和怨恨就又多了起来。
这天,初生刚进石狮村,就遇见了外号猴子的周长顺。
“初生,看你嘴巴上还糊的牛粪。”周长顺一本正经地指着刘初生的嘴。刘初生立刻用手摸了一下嘴巴,摸到了一点黏黏的东西,他扑哧地笑了。
“长顺叔,你真会开玩笑,这哪里是牛粪,明明是南瓜嘛。这段时间事情多,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吃饭的时候没注意把南瓜糊在嘴上了。”初生一边擦着嘴角,一边解释。
“哈哈哈,对于你来说,南瓜和粪差不多一个味道吧?”周长顺被槐树下的人起了个“猴子”的绰号,就是因为他喜欢开玩笑,说话滑稽可笑,平时没个正形,开玩笑不顾身份,不分老少,逮着机会就拿人开涮。
“你,你这只老猴子,啥时候也改不了开玩笑的毛病。”刘初生知道周长顺是在拐着弯地骂自己,心里有点恼火,跨上车子就要走。
“哎,哎,哎,着急啥呢?我姐夫,哦,也就是你二舅,一大早就让人捎下话来,说昨天晚上他家的牛肚子胀得和鼓一样,哞哞地叫唤了一晚上,快要死了,让你赶紧去看看。”周长顺拽住初生的自行车,表情很认真。
“老猴子,又开玩笑了吧?我二舅的牛有我大舅,你不是往火坑里推俺吗?快放开,我还要赶生意,没工夫和你闲扯。”初生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自己在外面做生意,什么人也得罪不起,所以只能忍着,赔着笑脸。
“我这次可不是开玩笑,你大舅出门去了,这几天不在村里。”周长顺仍然死死地拽着初生的自行车不放。
“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能去。”
“你真的不去?那可是你二舅家的全部家当。”
“不去,如果让我大舅突然回来撞见,那还不揍死我?”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二舅和我姐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清楚。当初你跟着你大舅学徒的时候,没少在他们家混饭吃吧?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我再单独给你三十元的辛苦费,你赶紧给看看去吧!那可是你二舅东拼西凑花了八百元买的好犍牛,是你二舅家的命根子啊!”周长顺掏出来三十元钱给初生塞进兜里。
刘初生看着周长顺把钱揣进他的口袋,心想看起来“老猴子”这次不是开玩笑。他犹豫了半天说:“好吧,看在我二舅二妗的份上,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闯了。”然后,又摇头又叹气,一副很痛苦很无奈的样子。
就这样,刘初生毫不情愿地被请进了舅舅的最后一块领土。
这次,他没有一丝愧疚。他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我这次是在拯救,拯救一头即将死亡的牲灵,拯救一个家庭的命运。想到“拯救”这个词,他的灵魂仿佛又回归了肉体,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的感觉。
刘初生赶到二舅家时,二舅和几个人正围着一头大黄犍牛。犍牛被一根麻绳拴在玉米架的柱子上,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浑身不停地打战,肚子下面放着一盆炭火。火不大,烟却很浓,熏得整个院子里烟雾缭绕。
刘初生过去用手指敲了敲犍牛鼓起的肚皮,又把舌头拉出来看了看,再猫着腰左一圈右一圈盯着牛转了两圈,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一根明晃晃的钢针,在肥厚的牛鼻子上猛扎了几下,立刻就有几滴血渗了出来,黑红黑红的,像几粒红玛瑙挂在牛鼻子上。
松开牛鼻子后,刘初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空中轻轻甩了一下,然后又掏出几张折叠起来的药单,铺平放在药箱上。唰唰唰,他毫无思索地就开好了药。
“二舅你赶紧去兽医院,药买回来煎好就给灌上,保证药到病除”。他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
二舅赶紧让老婆拿了五十元钱塞给初生,初生推让了几下,最后勉强把钱收了,匆匆忙忙就跑。他担心大舅突然回来再撞个正着。
6
初生知道二舅家的犍牛死了的消息还是第三天的事。那天,他正在石狮村给一匹马钉蹄,周长顺气势汹汹地找到初生,见面就骂:“你看的什么病,不是保证药到病除吗?怎么把我姐家的牛给医死了?”
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医死牛等于坏了名声,对于一个兽医来说,名声非常重要。名声坏了就意味着他在东塬上行医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想到这,初生心烦意乱,那只正抓着蹄子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可能是刚才修蹄时,初生用力过猛,弄疼了马。此刻,这头刚获自由的马开始发泄它的愤恨。它扬起后蹄猛踢出去。“砰”的一声,不偏不正,正好踢在初生裤裆之中。初生“啊”的一声倒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裤裆来回打滚。只几秒的功夫,他头上已经是汗涔涔的。
人们七手八脚,慌慌忙忙套起马车,赶紧把初生放在马车上。还是那匹马,被鞭子赶着向医院一路飞奔而去。
急诊科里挤满了人,进进出出,个个愁眉苦脸,风风火火,像丢了魂似的。医生三八两下子就拉下了初生的裤子,看见他两腿间肿得像皮球一样圆鼓鼓的,皱了皱眉,然后摇了摇头说:住外科吧。
住院就要办住院手续,要家属签字,要交押金。可送初生去医院的都是当时修马蹄时在场的几个村民,事情发生的比较突然,走的着急,都没带钱,于是他们一边派人通知初生的老婆,一边找医院领导说好话,让医生赶紧先救人。
此刻,初生的腹下奇痛难忍,感觉心脏每跳动一下,小腹就会剧痛一次,直痛得他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的像刚淋了一场大雨。一路上他昏迷了两次,现在他躺在担架上气息奄奄,本来紧闭着的眼睛,不得不努力睁开一丝缝隙,看着一张张冰冷的面孔。他祈盼着医生的良心发现,祈盼着他们能给予自己紧急救治,哪怕是一个临时的消炎包,一支速效止痛针也好。
一个病人不仅需要身体上的治疗,心理上也同样需要得到安慰。但刘初生看到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医生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像自己对待那些畜生的态度一样冷漠无情。
疼痛再次猛烈地袭来,从腹下延伸至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个毛孔。他又一次昏迷了,等他醒来已经是两个多小时的事了。
初生躺在病床上,隐约能听到妻子的骂声:“真是个讨吃鬼,一辈子啥也干不成,谁也踢不了就能把自个儿踢了?哪儿也不踢,偏偏正好踢到腿旮旯里?亏人哩……”
完成了各种检查之后,第二天,初生被推进了手术室,初生躺在手术床上清楚地看见,妻子给手术室的每个医生的白大褂口袋里都塞了一个红包,最后她看也没看他一眼扭头就出去了。
初生醒来的时候,妻子坐在床头不停地哭。
“哭啥呢?人不是好好的吗?”初生问。他最是听不惯妻子的哭闹,想清清静静睡一会都不行,妻子哭的他心烦。
“人是保住了,但根儿没了。”妻子哽咽着说。
“啥……啥根儿没了?”初生吃了一惊,挣扎了两下,想坐起来。
“就是……就是……废了。”妻子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
初生刚微微支撑起来的身子,轰然坍塌了,整个身体深深地陷进被褥里。他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想着妻子最后说的那两个字——废了。
唉!我这一生不知废了多少畜生,现在竟然被畜生废了,这难道就是报应吗?想到了“报应”就想到了整天都在诅咒自己的妻子,想到了大舅和二舅,想到了手术刀下被阉割的牲灵,再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他心里像猫抓了一样烦恼,万箭穿心般痛苦……
初生感觉自己像被人抽光了身体里所有的骨头,吸干了身体里所有的血液,虚脱的只剩下一张空空的皮囊。他像一层薄薄的床单松软、虚无,平平地摊放在床上。假使有一阵风吹来,这层薄若蝉翼的“床单”随时都可能被吹起来,飞向窗外,飞向天空,然后再慢悠悠、轻飘飘地落下来,像一片树叶,落到河水里,落到草丛中,落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最后消逝于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