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柏岩村人图谱
2018-11-13常捍江
常捍江
续则一
小名续则,大名常本华。小名是爹起的,大名是续则成人后自己起的。
那年,续则还没有出生,续则的爹就得病卧炕了。
光绪年间,申柏岩村人得病卧炕不叫卧炕,叫趴床。实际就是说常年趴卧在炕上了。
得了重病的续则的爹晓得自己不久于人世,延续香火就全指望婆姨肚里这个猴娃儿了,直截了当就叫续则——意思就是续上香火了。
续则两岁多的时候爹殁了,殁时声微气弱嘱咐婆姨:守着咱猴娃儿些,一根嫩芽芽独苗苗,没爹了妈再嫁了,不能活。
续则的爹的话白说了,续则不足三岁,妈就跟上一个川里来的牛羊贩子走了。虽然不是情愿走的,但总是走了。
那是光绪二十五年初春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雪欲下未下,黑云里泛泛出暗红,像薄薄地淡淡地涂抹过一层血。涂抹过一层血的天色让申柏岩村人心也惊肉也跳:凡出现这一种天色,总是要死人——土匪、狼群、豹子,袭扰申柏岩村,申柏岩村人害怕了,遇见不一样的天色就都不出门不做营生了。一家人守候在一起,手头准备下镰刀、斧头、钉耙之类,死气沉沉等待那一个不一样的天色慢慢消退。
续则一觉醒来,炕上地下没妈妈了,裸身赤脚下地,到谷囤后面寻找。妈妈常隐藏在谷囤后学猫叫,或学老鼠打架、老鼠啃囤席。那年月,申柏岩村人家家当地立一座谷囤,谷囤分一节或两节,一节谷囤不足三尺高,上面再续一节,两节谷囤就足足一人高了。谷囤是两丈多长、三尺宽的席片片,把席片片圈起来,形成一个小圐圙,接口处用麻绳绳缝起来,立在当地专门储存谷。谷囤透气,谷不会霉变。
续则家住土窑洞,谷囤安放在靠近窑掌的地方。
窗帘没摘下,房门紧闭着,窗户外透进来一点暗红,窑掌里黑乎乎也泛出暗红。
续则绕谷囤转圈圈,左转一圈圈,右转一圈圈,后脑勺上的小辫儿奓撒开,跟随着续则的小脚步跳荡。转几圈圈不见妈妈,只当妈妈故意躲闪呢。妈妈故意躲闪起来比续则跑得快。续则也开始躲闪,顺谷囤往右快跑几步,忽然停下,回头往左跑。很多时候,这种方法会让续则撞入妈妈怀间,妈妈惊喜续则惊喜,妈妈笑得跌坐在谷囤旁,续则笑得趴伏在妈妈怀里稀软成一滩泥。可是,今天把那种方法使用过几次,没撞见妈妈,连一点妈妈的气息也没有。续则扬脸冲谷囤顶喊,妈!一连喊几声,没回应,续则就哭了,大声喊,妈!还是没回应,就漫无目标绕谷囤乱跑,喊妈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哭泣声一声比一声高,随后就跌坐在地哇哇哇大哭起来了。鼻涕、眼泪糊满脸,房门吱扭一声开了,刚则站在房门口的暗红色里。
刚则不是别人,就是后来吃洋烟、赌博、卖房卖婆姨被儿子弄无皮了那个爹。申柏岩村人说失踪不说失踪,说无皮,意思就是连一点皮毛也没留下。不过,刚则眼下刚满十六岁,爹妈有病,正到处挣钱,想要自食其力吃婆姨呢。所谓吃婆姨实际就是娶媳妇。为吃婆姨刚则拖着二尺多长的大辫子贩牛贩羊也贩人。前半夜贩卖了续则的妈——赚十块大洋;后半夜轮着贩卖续则了,只是还没有说好价。可恶川里那个二倒手贩子山沟底遇上狼群,半山坡上又涌过来一群土匪,结果土匪把狼群吓跑——躲在一个小土洞洞里哆嗦到天亮,才小跑到申柏岩村口。差一点让狼吃了或让土匪抓了差。天色就是狼出洞觅食土匪下山抢粮抢人的天色。
主要是耽搁下刚则的买卖了。天亮了刚则的买卖不好做。
续则看见刚则,哭声放小说,刚则哥,我妈妈不见了,我要妈妈。站起来走到刚则跟前,拉刚则往谷囤跟前走。续则的爹趴床在炕时,刚则就常来续则家,给续则冰糖、琉璃咯嘣、木刻毛猴猴——都是续则爱吃的爱耍的。
刚则原地不动,蹲下,撩袄襟子替续则抹泪说,狗娃娃不哭不哭,刚则哥领你去寻妈妈,妈妈要去舅舅家,在村口等你嘞。刚则的长辫子搭挂在胸前,上面的雪花正慢慢融化成小水珠。开始下雪了,还刮着小风,雪花不紧不慢飘扬,地面上铺了一鸡爪子厚的薄雪。
续则寻妈妈心切不哭了——不仅不哭,还面带欢笑撒起娇来了,双臂搂抱紧刚则的脖子,两只小脚一跳一跳急切说,到村口寻妈妈,到村口寻妈妈,我要和妈妈相跟跟上去舅舅家。舅舅家有糖吃有可多可多的咯嘣嘣。说话说得太多太急把小脸儿憋红,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刚则说,狗娃娃续则乖续则亲,咱们些这就去舅舅家。真去续则小脸蛋上亲一口,抱着续则往村口走。续则小脸儿上挂着泪蛋蛋,一双小手儿抱紧刚则的脖子,一双小眼睛圆溜溜亮闪闪直往村口方向看,看见的全是暗红色的天色。刚则怕遇见熟人,专挑背街小巷躲躲闪闪走。刚走到村口,正碰上从井儿沟担水回来的元树叔,元树叔和续则的爹是亲兄弟,晓得刚则是甚样样人,拦住刚则说,你抱上续则要去甚地方,他妈嘞?
刚则说,我婶儿在村外树林里抱柴,续则在家哭闹得不行,我婶儿让我给她抱出来。
元树叔说,大冷天,怎的不给猴娃儿们些穿厚衣裳。
刚则说,狗管八十里,谁用你管这些!
元树叔说,你说甚嘞,我亲侄儿,我亲兄弟的独苗苗,我不管你管呀?
刚则说,你小心我揭你的老底子。
元树叔说,怎的揭我的老底子?我有甚老底子?
刚则说,你心里明白。
元树叔说,你灰货少和我耍把戏,他妈嘞!
刚则说,我告诉申柏岩村一村里人,你和我姑做那种事。
元树叔脸红了,心虚了一刹,哑口了一刹,低声呵斥说,你胡说甚!
左右看,怕有人听见。刚则说的是事实也不是事实,刚则的姑姑秀闺儿不生养,嫁出去十几年无儿女,还老拿婆家的钱和粮食接济娘家,被婆家休回娘家单身独自在村西头住着,缺柴少煤难过活,元树叔瞒着婆姨猴娃儿们些接济没有人看见过。看见了风传给自家婆姨猴娃儿们些,秀闺儿不要想再在申柏岩村住了。自家猴娃儿们些是一群狼,婆姨就是个狼头儿。即便狮子、老虎,只要惹恼狼头儿,也敢领一群狼羔儿扑过去撕咬。元树叔、秀闺儿都怕撕咬呢。秀闺儿和元树叔同村同岁,一搭搭里过家家吃饭饭相陪伴到十三岁就嫁人了。出嫁前一天跑到元树叔家守着元树叔悄悄地哭泣。元树叔懵懵懂懂不知道秀闺儿为甚哭,只是默默无言陪着悄悄哭,只记得老妈把秀闺儿搂在怀间说,猴娃儿们些不哭,猴娃儿们些的喜日子猴娃儿们些要高兴要笑才对嘞。咱家穷,比不得你婆家,人家你爹妈狮子大开口要那些些现大洋,咱家出不起。只有人家你婆家要多少给多少——正在热炕头吸旱烟的老爹突然和老妈发脾气说,你胡说甚,甚咱家穷,刚在五服头上能结亲?怎结亲——就这一下,秀闺儿就止息住哭泣悄悄出门走了。
元树叔十七岁吃过婆姨才理解了秀闺儿那天为甚要哭成那样样,心疼呢也后悔呢。
刚则看见元树叔犹疑,只当元树叔是害怕了,接着说,我看见了,全看见了,那天天色刚擦黑,你和我姑姑在窗根底下嘴嘴对嘴嘴。
元树叔说,他妈嘞!是吼了。片刻之间想明白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元树叔每次给秀闺儿送东西,都是天色刚擦黑,只站在门外隔门缝把东西递进去转身就走了。尤其憎恶刚则灰货,不是秀闺儿多年接济娘家人,刚则灰货早饿死让狼吃狗啃了。
刚则说,你吼甚嘞,我抱上续则是要到我家暖和暖和,不行啊?他家的火熄了,他妈在家生火嘞。看你个那样样,我和你说笑一下也当真。一只手捂住续则的嘴和鼻子说,看把这猴娃儿们些冻的。向他家走去。续则张开两只小手呜呜叫,只是叫不出一句完整话儿来。
元树叔说,你手里的包袱是谁家的?
刚则装没听见,进自家大门里去了。
元树叔放下水桶,赶往续则家。续则家房门紧闭,门口立两毛口袋谷子,毛口袋的口子还没来得及扎住。元树叔掉头往刚则家飞跑,刚则家是一处大院子,正面四间老旧的土垒房,两间刚则住,另两间刚则的爹妈住。刚则的爹趴床在炕上,哼哼哼,哼哼哼;刚则的妈正在锅台前忙碌,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大睁,大睁着的眼里堆积满白翳。
元树叔问,刚则嘞?
刚则的妈恶声恶气说,死啦!
元树叔转身跑到街里,薄雪地上一溜脚印出村去了,急忙吆喝本家兄弟们:续则的妈被刚则拐卖了,这会儿又要拐卖续则嘞。本家弟兄们手执镰刀、扁担、钉耙,大辫子在脖子上缠两遭相随追出村外。雪花不断击打人们的眼睫毛,又不断飘走,也不断融化成小水珠。小水珠里有暗红色泛滥,也像是薄薄地淡淡地涂抹过一层血。大家都心悬悬着畏惧那一层血。
出这样大一桩事,报官吧。一个弟兄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说。感觉着某一种不吉祥了,想要远避开那一种不吉祥。最大的不吉祥就是:怕遇上狼群、土匪。
报屁,只怕大老爷不抓拐卖人口的,专抓你报官的嘞。一个弟兄同样气喘呼呼说。
为甚嘞?
抓拐卖人口的大老爷要花银子。抓你报官的现成就能结案子。
我又没拐卖人口,抓我怎的结案子!
打你几十板子,或箍你几箍子,只怕你自己就说你自己是拐卖人口的主犯了。
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话,追回续则,追回续则的妈最要紧。
是嘞,人贩子拖带上一个小脚婆姨们些走不远,快追吧,不要只顾龟吵鳖闹了。
松树林里一个僻静处有一块大石头,刚则躲在石头背后衣襟襟遮手正和一个陌生人捏码子,续则就站在身旁咿咿呀呀低声呜咽说,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和妈妈相跟跟上去舅舅家。刚则身前身后不见包袱了。
元树叔第一个冲到大石头背后挥舞扁担口吐浓雾大骂,王八儿你,欺负上孤儿寡母了!卖了妈再卖儿,还偷一包袱东西,能得你!
刚则说,元树叔,你们误解我了,我是正问询我婶儿的去向呢——元树叔的扁担就要打在得脑蛋子上了,一闪身和陌生人相随一溜烟跑了。
申柏岩村人嘴里,得脑蛋子就是头,也说得脑呢。
元树叔丢掉扁担抱起续则说,猴娃儿们些,差一步就见不上你了。你怎的能跟上这种人出村,他是要卖了你花钱嘞。和续则脸贴脸,泪水和雪水在脸上相融,挂在腮边边欲掉不掉结成小冰蛋蛋了。
续则说,我要刚则哥,我要寻妈妈,我要和妈妈相跟跟上去舅舅家。呜哇一声大哭起来了。小脸儿红扑扑冰冰凉,鼻涕眼泪涂抹在单薄的袄襟子上,片刻之间就结了冰。
元树叔抱续则回家,续则放声哭,扭动小身体推挡元树叔的脸颊,呼喊着只要刚则哥,只要和妈妈相跟跟上去舅舅家。元树叔只是不松手,只是快步往村里走。刚则隔老远喊叫,续则,你妈妈去舅舅家了,我引上你去舅舅家寻妈妈。续则哭声一下猛烈了,撕咬元树叔的嘴唇,眼睛,鼻子。小身体左一摇右一晃,用小额头撞击元树叔的大额头,嘭、嘭、嘭。元树叔艰难闪避着,回脸和本家兄弟们些笑说,这猴娃儿们些哪里是个猴娃儿们些,明明就是一只刚抓在怀里的獾娃儿们些嘞,你们看你们看。又回脸和续则笑说,王八儿你这个獾娃儿们些想偷跑没偷跑成,让叔抓住了。把续则往一个堂哥怀里送说,把猴娃儿们些给了我婆姨。一边扭脸和本家兄弟们些说,你们去追续则的妈吧——话没说完就哦呀一声叫,左脸被续则咬住。续则龇牙瞪眼两只小手抱紧元树叔的脸颊,像紧抱着一颗大桃子,正下死力啃桃呢,还猫护食狗护院一样呜哇呜哇叫。三岁的猴娃儿们些嘴里上下四对门牙齿尖正锋利,切皮挖肉没一点响声,眨眼之间元树叔脸上就有血水水往下掉,掉落在羊皮袄襟子上就已经是一颗晶莹透亮泛着暗红色的豌豆一样坚硬的冰蛋蛋了,那冰蛋蛋在羊皮袄襟子上弹跳一下,一道红线落入脚底下的积雪堆堆里消失了。本家兄弟们些慌忙过来帮忙,元树叔只叫说,手轻些手轻些,快不要把猴娃儿们些的嫩牙牙窝搦折——这哪里是甚獾娃儿们些,明摆着就是一个狼羔儿嘞。被从小嘴嘴里解救出,脸颊上明显多出四个血洞洞,用手捂一捂用衣袖抹一把,骂一句,都是刚则这个死灰货遭害的。操起扁担向刚则跑走的方向追去。脚底下踢踏起雪花,滚动出一长溜白浪花,和半空中飘扬的雪花搅和在一起,把天色遮暗,把那份暗红色也遮暗。元树叔不盘算去追续则的妈妈:那女人本来就想撇下续则嫁人呢,有灰货刚则帮衬,正合了心意。漫说追寻不回来,就是追寻回来迟一天也要让刚则重寻找主主嘞——只盘算续则和秀闺儿:需要把续则收在家里抚养了,不然灰货刚则迟迟早早要哄出去卖了;秀闺儿家的劈柴不够今夜烧炕了,擦黑时分推说喂牛得再给劈上一堆堆。可怜秀闺儿十几年失了贞洁失了脸面偷悄悄隔婆家喂养娘家亲侄儿,就喂养出刚则这么一个灰货。那哪里是亲侄儿,明摆着就是一头杂毛儿驴骡子——不只是不好用,还咬主人踢主人嘞。说不准哪一天秀闺儿也会被哄骗得卖了——得追上这灰货痛下手往死打一回,让灰货长一个记性。
刚则跑入松树林深处一忽闪一忽闪窜跳,一会儿梁上,一会儿坡下。元树叔不跟着跑,闪入山坡下一道塄坎下,直接往山弯那边跑,跑到地点,躲在一株老松树后,等刚则跑过来一扁担扫过去,刚则痛叫一声马趴在地上,扭曲了身体双手抱住一只脚,啊呀啊呀叫。
元树叔说,刚则你灰货,他妈嘞,老实说,卖甚村里的甚人了!你得了多少钱,快说,把钱拿出来!扁担高举起私心心里盘算:用那些钱把续则养活大——至少也卖七八块现大洋。
刚则跪趴在地,给元树叔磕头,得脑蛋子在地面上磕得砰砰响,说,叔,我没见过我婶儿,怎的就是我卖了?我能卖到甚村,敢卖给甚人?
元树叔一扁担打下去,刚则捂膀子哭叫说,啊呀呀,叔,你打死我,我说没见我婶儿就是没见,我又变不成我婶儿。不信你来搜我身上,我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有。抓起一把土向元树叔脸上撒去,元树叔正要猫腰搜身呢,急忙扭脸闪避没有闪避脱,眼里,嘴里,都被土糊了。抹脸,抠眼,吐嘴里的泥唾沫,抖缠在脖子里的大辫子上的小石块,刚则没影儿了。
雪下得大了,纷纷扬扬,村街里房上地下,白茫茫一片。元树叔扛着扁担回到家,家里堵满老人和婆姨们些,本家弟兄们些都去追续则的妈了,去川里,去周边各村。老人和婆姨们些七七八八乱说:即便下刀子也得去追嘞,不然没爹没娘的猴娃儿们些往后怎的活。关键是不能让刚则得逞,这一次得逞还会有下一次,想要花钱时就拐卖村里的婆姨和猴娃儿们些。
光说是追嘞,半道上遇上土匪、狼群、豹子,弄出一两条人命事该怎的,也不看看今儿这天色。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哑了。从早起到现在天色一直是暗红色天色。
续则一直哭闹要刚则哥要妈妈要和妈妈相跟跟上去舅舅家,逮着机会就要往门外跑,谁拦挡撕咬谁。嘴唇边边上都是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家的。元树婶情愿被撕咬,一直在怀间抱着。想要喂一口饭,被一巴掌连饭碗打翻在地上,碗碎了,饭洒了,元树婶吼一嗓子说:有本事你今辈子就饿着。丢开续则转身收拾烂碗残渣去了。元树叔从老人和婆姨们些旮旯里挤到元树婶跟前生气说,你说甚嘞。元树婶低声说,你可不要搭理他,你越搭理他越这样。你放开让他哭闹上一两天,念想断了就好了。说话间续则窜过老人和婆姨们些的腿裆,一溜烟蹿出门去了。在当院滑倒滚得一身白,爬起来像一只逃命的小猪娃,一弹一跳滚出大门外去了。元树叔紧跟着追赶,追进续则家大门里,续则一进大门就带哭腔喊,妈妈,妈妈。一路喊进房门,绕谷囤转圈圈。谷囤外的地面上泼洒一大摊谷子,续则正好走在谷子上,滑跌倒趴伏在地哭嚎一阵爬闹一阵睡着了,睡梦里还在声微气弱喊妈妈。元树叔脱下羊皮袄把续则包裹住,放回到炕上守候在旁边,抚摸自己脸上被撕咬出的血痕悄悄掉眼泪,却笑着嘟囔,我猴娃儿们些是个暴脾气,将来长大了没有人敢欺负——哦,天擦黑时候得去照料一下秀闺儿,无论如何不能让灰货刚则再哄骗上卖了。灰货刚则卖了妈再卖儿,还偷了一包袱东西,还想扛走两毛口袋谷嘞!贪心不足一根筷子粗的小蛇想活吞个成年毛驴,呸!可惜没防着卖那婆姨的一笔钱让刚则那灰货卷包上跑了,能用在养活我猴娃儿们些身上时真好嘞!
雪下的厚实了,房门都快要被封堵了,是天塌了正往下掉天的碎片呢。
碎片也是暗红色碎片。
是光绪二十五年最大的一场雪。
续则二
民国二年初夏,川里起了战争,炮火连天续则刚刚十五岁。
续则身板高大、壮实,初具成年男人的模样了。一条黑色棉布大裆薄裤,一件白底绿条纹土布对襟薄坎肩,一顶瓜皮小帽下,一条油光闪亮的黑色长辫在屁股后蛇一样鼠窜、晃荡。
申柏岩村男人人人系腰带,续则不系,嫌系上难看。
所谓腰带,实际就是一条棉布口袋,整幅白色棉布五尺或六尺长,顺长对折沿对折缝缝死,两端开口,进县城,或到川里,赶集上会置办家常用品,装入腰带系在腰间,不影响走路,不影响双手做事。
申柏岩村人其实不大到川里,更不大进县城,到川里,三十里山路;进城里,六十里山路,山都是能戳破天的高山。最主要是怕半道上遇上兵爷爷们。兵爷爷们在川里烟熏火燎打战,打完战就四散开抢牛羊,抢粮,抢女人。赶集上会半道上遇着,钱被抢人受伤,谁都怕。家常日用能不用就不用,能避过就避过,比如点灯,大部分人家点麻油。麻籽是自家种,麻油是自家榨,不用花钱的买卖家家都愿做。也有舍不得做的就点松明子,松明子烟大,房间,脸面,甚至嗓子眼儿都熏黑。因为不大到川里不大进县城,申柏岩村人只晓得兵爷爷们在打仗,不晓得兵爷爷们些还说革命,造反,民国这些话——申柏岩村人还活在大清王朝呢,出来进去还都晃荡着大辫子。
续则最喜欢大辫子,每天梳洗每天辫,有事没事总是把大辫子缠在一条赤裸的胳膊上。大辫子实际就是一件心爱的玩物呢。
不过续则心爱,元树叔不心爱。续则的大辫子大多时候是蓝锁则家婆姨梳洗蓝锁则家婆姨辫呢。蓝锁则家婆姨粉嫩,识字,刚嫁过来几天,蓝锁则就在村外被一群过路的兵爷爷们打残了,枪子儿抹脊梁而过,从左边打进去,从右边穿出来,人活着,但瘫了。
兵爷爷们打蓝锁则,是要拉蓝锁则当挑夫,蓝锁则不愿意,抱住一株歪脖子松树脸红脖粗不松手不说话。兵爷爷们死拉硬拽,拽不动生气了,用枪托打蓝锁则。蓝锁则推倒举着枪托的兵爷爷们向山沟底疯跑,还只顾龇牙瞪眼妈呀妈呀怪叫嘞。兵爷爷们些就开了枪。叭咕,申柏岩村里有人看见蓝锁则被抓被打了,也有人是听见枪声了。
那是申柏岩村人第一次在自家村边边上听见枪声,第一次晓得了枪弹的厉害。
续则常去蓝锁则家。元树叔抚养续则十几年,人大了心也跟着大,坏习惯跟着也有了。无论如何元树叔和元树婶是看不顺眼呢。自家儿们些没有那个坏习惯,只怕被引逗坏了嘞。
那一天正吃早饭,元树叔一家都坐在家里吃,只有续则独自坐在当院吃。隔壁蓝锁则家婆姨站在自家院墙里咳嗽一声,续则就端着饭碗出去了。咳嗽声其实很微弱,元树叔没听见,元树叔的儿子们些没听见,但续则听见了,元树婶也听见了。元树婶胳膊肘戳一下元树叔的胳膊,向门外努嘴,续则一忽闪,大辫子也跟着一忽闪,忽闪出大门外去了。
那有甚,那有甚?元树叔不满意元树婶处处挑续则的毛病,没生续则的气生婆姨的气了。还想说,人不喜见人了,比狗不喜见狗厉害,你生养的柱儿和福柱儿,有时也端着饭碗出去,你怎的就没在意过?元树婶生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柱儿,小儿子叫福柱儿。
元树婶说,到隔壁小妖精家去啦,刚刚地小妖精隔着房样高的院墙装咳嗽呼唤嘞。
元树婶说话时,像怕被外人听见,声音拿捏得低低的——实际是怕两个儿子听见。紧接着有模有样咳嗽了两声,身体颤摇颤摇,憨笨,做作,元树叔只看一眼不想再看,说,去小妖精家怎的,不能去啊?嘴上说呢,心里恼了——恼元树婶也恼上续则了。端着饭碗起身出门,蹲在街口慢慢吃。
自家院子和蓝锁则家院子中间的那堵墙,真是足足有房样高,不是长了顺风耳,院那边低低地咳嗽一声,院这边怎的就能听到?想是这样想呢,但眼睛还是不断往蓝锁则家大门里瞟。不是一般的瞟,是翻白眼的那种瞟。吃完一碗饭,不见续则的影子,环顾四周到处不见灰货的人影影。一忽闪之间不是进了蓝锁则家院里能去了哪里?有一点生气,就大声咳嗽大声往街里吐痰,申柏岩村一村人都听见了。从脖子里摘下旱烟杆开始吸。吸完几烟锅,嘭嘭嘭在街面上磕烟锅,磕得满街里飘飞暗红色火星,实际街面、天色本来就泛滥着烟火星一样的暗红色。磕完,冲自家大门里喊:福柱儿。福柱儿比续则小三岁,但单从个子看,好像小六七岁,看上去还只是个小猴娃儿们些。福柱儿刚放下饭碗,正在大门里和自家的小黑狗玩闹,听见爹喊,只答应不往外走。把小黑狗扛在肩头,挠小黑狗的腋窝,小黑狗想逃跑,高高在上不能逃跑,大张着嘴巴不出声地笑。
元树叔说,去叫你续则哥,和我挽谷去。
元树叔所说挽谷实际就是说间谷苗。
福柱儿说,我续则哥能挽谷嘞?
元树叔说,用你管嘞?
福柱儿扛着小黑狗进蓝锁则家院里去了,一会儿出来说,我续则哥不在,蓝锁则说和他婆姨相跟跟上回他婆姨娘家去了,从二门上走的。蓝锁则家大门以外还有一个二门,也不是二门,是院墙另一边倒塌出一个小豁口,蓝锁则没本事再堵上,就说是二门。
元树叔说,碗儿嘞!直挺起脯子,眼睛也溜圆了。
话音儿没落,就听见叭一声,比放炮仗声音大。不逢年不过节谁家放炮仗?几个人扛着锄头从村西头跑进村恶嗓子呼喊说,快跑啊,杀人的兵爷爷们又来啦,一二百号人正从西头圪梁梁上往咱村里跑嘞,都背着快枪嘞!脸上都挂着汗水蛋蛋,汗水蛋蛋和天色一样,闪烁出暗红色光亮。
蓝锁则吃过枪子儿,申柏岩村人畏惧兵爷爷们,一看见兵爷爷们的人影影,一时三刻村里就跑得没一点人迹了。有时候只是三两个掉队的散兵爷爷们,申柏岩村人因为害怕,能说成三五百人的大队伍。今天就是,一听说有兵爷爷们,元树叔收起旱烟杆、饭碗,拉着福柱儿跑进大门里去了,一会儿出来,一家人背着锅碗,抱着鸡,赶着牛羊,领着小黑狗,往东边山沟底飞跑。刚跑出村,身后枪声就又响起,牛受惊吓,掉头向村街里跑去。元树叔领着柱儿、福柱儿往回追,元树婶一把抱住元树叔一条腿哭叫着呼唤儿子们些,猴娃儿们些先只管人吧,枪子儿可是不分人还是牲口一样样要命嘞。还愣怔着做甚,快往东沟底跑吧。一串话把一家人吆喝醒,丢下牛,只抱着鸡赶着羊,领着小黑狗钻入东沟里去了。
续则随蓝锁则家婆姨回娘家,是哄骗蓝锁则呢,实际没出村,村北有一座小庙,庙后面有一片柏树林,那柏树林茂密隔一两步远就相互看不见人影儿了。续则和蓝锁则家婆姨手挽手儿钻进那树林里说悄悄话去了。也不尽是说悄悄话,主要还是续则想学写字想认字。从蓝锁则家婆姨嫁过来那一天起,续则就想学写字就想认字了。起因是续则去闹洞房,看见蓝锁则家婆姨正趴在炕沿沿上给闹洞房的人们些写字。闹洞房的人们些不是闹嚷嚷闹洞房,是围聚在炕沿沿前看蓝锁则家婆姨写字,蓝锁则家婆姨写一个让大家认一个,认下了,蓝锁则家婆姨就给发糖块就跟着大家说一个溜儿。当年的溜儿其实就是现在的顺口溜,只是比顺口溜短小,也只限定在闹洞房时才用。闹洞房的某一个人说一句,新媳妇跟着说一句,大多数都有荤腥味。闹洞房的说了没趣味,新媳妇跟着说了趣味就大了,会引逗得大家哄笑。假如蓝锁则家婆姨写下字大家认不下,蓝锁则家婆姨就罚大家拆猜猜。所谓拆猜猜,就是猜谜语,拆猜猜,是申柏岩村人的土话。蓝锁则家婆姨写出的第一个字是:人。闹洞房的人里,有老人有猴娃儿们些,最多的是年轻汉们些,大家聚集成一堆堆左看看右瞅瞅,没一个人认识。蓝锁则家婆姨就又写一个:之。还是没一个人认识。蓝锁则家婆姨就指点第一个字说,这就是说咱们些嘞,咱们些就是这个字:人。几乎同时,所有的人都跟着说,噢,人啊,原来说咱们些的这个字就是这样样写嘞?蓝锁则家婆姨指点第二个字说,这就是《三字经》里说的人之初的之。没有人噢了,都傻愣愣地看,看蓝锁则家婆姨,看那个人之初的之。没有人听说过《三字经》,或者听说过了,觉着和自己无关忘记了。闹洞房不是闹洞房,是看谁傻看的出色的比赛了。
蓝锁则家婆姨有名字,叫娟秀儿,只是申柏岩村人从不那样叫,只叫:蓝锁则家婆姨。叫来叫去,娟秀儿这个名字被叫没了。蓝锁则家婆姨娘家人有钱,每年冬天请先生教几个哥哥弟弟们些识字,叫冬学。顾名思义:就是冬天开办的学堂。蓝锁则家婆姨跟着哥哥弟弟们些上冬学,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学会很多字。蓝锁则家婆姨不止会认字,还会写毛笔字,没嫁过来之前,申柏岩村人过大年贴对子,用瓯或酒盅蘸墨,往红纸条幅上扣黑圈圈,整整齐齐扣一长溜,有红有黑贴在门壁上,一样样鲜亮、喜气。蓝锁则家婆姨嫁过来,黑圈圈都变成字,不过字不字吧,申柏岩村没人太在意那些。不就是一些黑圈圈变成黑道道?黑道道,黑圈圈,有甚的区别!大年节下就图个喜气,喜气了就行了,还图甚!
有人不服气说,人家那是字。
有人争辩说,甚字甚字,你说出来!
除了蓝锁则家婆姨能说出来,谁还能说出来?明摆着是刁难人。
蓝锁则之所以能吃一个识字的婆姨,是蓝锁则的爹有钱,蓝锁则的爹走南闯北贩骡马。可惜,蓝锁则吃一颗枪子儿趴床在炕,蓝锁则的爹就也趴床在炕了。家人到处寻医问药,花钱如流水,蓝锁则保住性命,蓝锁则的爹没保住性命过世了,有钱人家唿嗵一下没钱了。
续则刚钻进柏树林,就从怀间掏出一块白洋布和一小截木炭,要蓝锁则家婆姨往白洋布上写字,说,多给我写几个,等我认下了洗干净你再写。呼哧呼哧喘粗气。刚才拉上蓝锁则家婆姨穿街过巷,专往没人的地方窜,窜得太急了。
蓝锁则家婆姨钻进柏树林,柏树林里也游动着暗红色,还没找好能坐的地方方,被续则催促,气喘说,歇一歇歇一歇,你让人家歇一歇嘛——你偷拿元树婶儿家的白洋布,看元树叔不活剥了你的皮!跑这么远路程,是想耳朵蛋蛋触碰耳朵蛋蛋,手把手蘸上红颜料水水往手心心里写字嘞——最好是往自己手心心里写,写一个,让续则认一个。不用招呼,续则的耳朵蛋蛋自然而然就触碰住蓝锁则家婆姨的耳朵蛋蛋了。还要用一只大手握住蓝锁则家婆姨的一只小手,手心心朝上,那大手粗壮、泛黑、泛红;那小手细嫩、白皙、圆润,食指尖尖点住刚写在手心心里的那个字,一次接一次领着续则念。不是续则粗壮的食指尖尖,是蓝锁则家婆姨细嫩、白皙、圆润的食指尖尖——不用说,续则一次接一次跟着念字的时刻,也一次接一次认下蓝锁则家婆姨细嫩、白皙、圆润的食指尖尖了。主要是蓝锁则家婆姨清晰可闻续则身上那一种夹杂着男人的肉香香的汗味儿,那才有趣味儿那才让蓝锁则家婆姨解乏呢——要什么白洋布!白天黑夜守着个活死人蓝锁则,本来就烦死个人了,还又拿白洋布来烦人,最讨厌白洋布!
蓝锁则家婆姨怀间就揣着一小木罐罐红颜料水水呢。
续则说,我没偷元树婶的白洋布!
蓝锁则家婆姨说,你没偷你没偷,这白洋布怎的就跑到你怀间了?
续则说,是元树婶自己弄丢在瓮旮旯里的。我用完就还她。从甚地方拿的,还放回甚地方去。嘿嘿,嘿嘿,憨笑。脱下白底绿条纹土布对襟薄坎肩铺在脚下指点着要求蓝锁则家婆姨说,你坐,你坐。赤裸了的前胸后背尽是疙瘩肉,疙瘩肉亮闪闪发光,那光匀称、细滑,上面落满或枯黄或嫩绿的柏树叶。蓝锁则家婆姨看一眼,脸红了,不由又想看一眼,就又看了一眼。不是正眼儿看,是斜着眼儿瞟,瞟了一眼,紧跟着又瞟了一眼。说是看过了,别人还看不出是看过了。坐下,仰脸看续则,你不坐,是想等我拉你呀?还是想等我抱你呀?
不止是脸红,连耳朵蛋蛋也红了。
续则还是嘿嘿,嘿嘿,憨笑,腰半弓,身体半藏入一株柏树的枝叶间。心里有话嘴上不说:你把所有的空地方方都占了,我还坐什么地方呀。蓝锁则家婆姨撇嘴,往一旁挪一挪屁股让续则坐下。心心里埋怨:就不能猛猛地往我怀间坐一下?是怕我吃你呀还是怕怎的?尤其埋怨偷元树婶家的白洋布:我往我手心心里写多少回字,你捉住我的手心心认多少回字,就没觉出一点点好儿来?还惦记着偷拿人家的歪布布?还埋怨:怕我吃了你不敢往我怀间猛猛地坐一下,还不能扶一扶我的腰紧挨挨着我坐下——中间还要留下香线线粗一条小缝缝?
续则又一次送上白洋布和木炭。蓝锁则家婆姨眼圈圈一下就红了,说,你不怕元树婶剥皮我可怕,我死活不敢往那上头写字。要写,你自己写吧。从怀间掏出那一小罐罐红颜料水水扔到续则脚跟前背转脸不搭理续则了。续则恍然大悟,把白洋布收起,把一只手送到蓝锁则家婆姨怀间。蓝锁则家婆姨只装没看见。续则索性把另一只手也送到蓝锁则家婆姨怀间,都手心心朝上。蓝锁则家婆姨还是装没看见。续则抬手轻碰触蓝锁则家婆姨的脯子,脯子上软和和温乎乎,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狠敲了续则脑顶心心里一下,续则吓一跳。
蓝锁则家婆姨生气说,你瞎碰甚瞎碰甚,婆姨们身上的皮皮肉肉可不是你一个猴娃儿们些随便想碰就能瞎碰的!一把把续则的手打开说,写在我手心心里你认下的字就不是字?
续则说,你那一天说,不能老往你手心心里写字,改一天要往我手心心里写呢。心心里埋怨蓝锁则家婆姨:你身上的皮皮肉肉我不能随便碰,我身上的皮皮肉肉你怎的甚时想碰就随便碰?都是个人嘛,谁定下规矩女人们些就能随便怎的男人,男人们些就不能随便怎的——啦?说我猴娃儿们些,你才比我大半岁!
蓝锁则家婆姨抢嘴说,那一天是那一天,今天是今天,我今天想往我手心心里写嘞。
续则说,你写,你写,尽管往你手心心里写。
蓝锁则家婆姨抬起一只手——当然是左手,说:要写性本善三个字。性字还没写完,手心心就晃摇,就生气就撅嘴就翻白眼说,你长眼睛没长嘞?没看见我这手心心老摇晃老摇晃?就不能帮我扶住些?手心心老摇晃老摇晃,写下的字都不是字尽是些歪道道,歪道道你能当成是字你能当成是字?
续则说,我这就能随便碰你的皮皮肉肉啦!
蓝锁则家婆姨说,婆姨们些——我让碰时你就能碰。想笑呢忍住没笑。
续则说,常是你有理,就数你有理!捉住蓝锁则家婆姨手心心朝上的左手说,这下不摇晃了,你写,你写——只管看我做甚,男人们些可不是你们女人们些随便想看就能瞎看的!
蓝锁则家婆姨说,谁看来谁看来——脸早齐耳根红透,忽然扭转话头说,怎的是我写,应该是你写。这三个字我早教会你了,我今天就考你,看你会不会写。会写了才能再教你认新字。不会写就不能再教你认新字了。
续则一下蔫了,脸红脖粗说,你那天没说要考——我认是认下了,可就是不会写。
蓝锁则家婆姨生气说,把你的狼爪子伸过来,我教你怎的写!
捡起小木罐罐打开盖子,捉住续则的右手让把食指尖尖伸进小木罐罐里蘸红水水,还没蘸着红水水呢,头顶上就叭咕儿一声响。蓝锁则家婆姨一下就马趴在续则怀间,手臂搂紧续则的腰。续则怀间的疙瘩肉硬邦邦凉沁沁滑溜溜,感觉着舒畅且安全。就是那声音,蓝锁则吃了枪子儿。续则也被吓一跳,明晓得又是兵爷爷们来了,不晓得又有谁吃了枪子儿了。把蓝锁则家婆姨搂抱在怀间,支棱起耳朵倾听,村街里人喊牛叫羊咩咩,有人在逮鸡,鸡们些反抗咯呱咯呱恶嗓子吼叫。元树叔心急慌忙喊两声:续则,续则。被嘈杂的声音遮掩,续则只是隐约能听到,想答应,又不敢,村街里转眼间就静默了,静默得像荒野。续则往开推蓝锁则家婆姨,蓝锁则家婆姨死抱着不松手说,死人,不要离开我,要死我和你死在一起吧。从今天开始,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续则抚摸蓝锁则家婆姨的脸颊说,我不走,我只爬到柏树林边边上看一眼村街里来了多少当兵的,也看一眼我元树叔一家跑出村没有。叭,叭叭,村街里连续响起枪声,有陌生人的吵闹声,有鸡们些咯呱咯呱的恶叫声,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两声惨烈的羊叫。续则搂紧蓝锁则家婆姨不吭声了,呼吸也短促微弱了。蓝锁则家婆姨瑟缩着身体,脸颊在续则怀间往脯子上拱几下,又往肚脐眼那里拱,一心想拱出一个洞洞钻进去。屁股底,续则的土布对襟薄坎肩早浸泡在水里了,还有小水珠晶亮晶亮水天一色往上面嘀嗒呢。
蓝锁则家婆姨吓尿了,低声哭泣说,续则,咱们些活不过今天了。
续则急忙捂蓝锁则家婆姨的嘴说,有人!声音低促、凄厉。
柏树林外果然有脚步声。刺刀尖尖在柏树干上划拉、敲打:出来,出来!我看见你们了!南方人口音学北方人说话,听起来像饿雕叫。刺刀尖尖捅进柏树林,叭,叭,冲柏树梢头放两枪。柏树梢头的暗红色里飘散过一缕淡淡的蓝烟。续则看见半张脸一截小腿一只脚,小腿上缠布条,脚上穿黑布鞋。搂抱得蓝锁则家婆姨更紧了,不光捂嘴,连耳朵也给捂住了。
过午时分,村街里安静了,续则和蓝锁则家婆姨原样样搂抱着,纹丝儿没动。
天擦黑,村街里响起婆姨婶儿们些的哭泣声,元树婶的哭声最响亮:啊呀呀,吃枪子儿的兵爷爷们,祸害得我一家人不能活了。当街里倒卧着一头大犍牛,牛身下一长溜血道子,已干成黒痂,元树婶就坐在牛尸旁哭叫。已有人准备剁牛头剥牛皮了。
续则领着蓝锁则家婆姨一前一后走进村,蓝锁则家婆姨披头散发一身柏树叶,手里捉着续则的白底绿条纹土布对襟薄坎肩。薄坎肩湿漉漉沉甸甸,挂着柏树叶,柏树叶上不断有小水珠往地面上滴落。
元树叔满脸是泪,正蹲在街口吸旱烟,烟火星照亮元树叔的面孔,也照亮元树叔颤抖不止的双手,看见续则只当没看见。续则推一推蓝锁则家婆姨,朝蓝锁则家那边努一努嘴,蓝锁则家婆姨悄没声儿回自家去了。临进自家大门回头又往街里瞅一眼。续则走到元树叔跟前说,叔。不晓得还该说甚了,枯燥无味干站着。
你不用进我家的门了。从今往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咱们些刀割水清了结啦。
元树叔声音不高但决绝,说罢,起身向自家大门走去,很响地把大门关了。
元树婶还在牛尸旁哭叫。弯月西斜,夜风清凉清凉,和往日没太大的区别,申柏岩村周边黑魆魆静悄悄泛滥着暗红也还是往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