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追司马
2020-11-18刘云霞
文 刘云霞
1
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会发掘出千秋不衰、万代不竭的文泉史源。
从轩辕传说到大汉太初之年,三千多年之遥的云遮雾绕;从大汉整个版图至当时可以知晓的所有疆域——西至中亚,北至大漠,南至越南,东至朝鲜日本,上千万平方公里之阔的重峦叠嶂。
传说中的幻与实,尧舜禹的真与伪,夏商周的曲与直,春秋战国的动荡与喧嚣,大秦帝国的兴与衰,汉的建立与巩固;政治、军事、经济、科技,民俗、民风、宗教、艺术……,包罗百科;帝王将相、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专家学者、方士商人、侠士义女……囊括社会各阶层。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在幽远辽阔的时空广纳百川汇成水丰物沛的历史之源;以“本纪”“列传”“世家”“表”“书”五体之范的独创,成“一家之言”,居二十六史之端,为东汉、后汉、三国、晋、宋、南齐、梁、陈直至清,辟出明晰畅通的河道溪谷,使整个中国历史波推浪涌中能够源远流长一路奔腾向前。
用文学的手法记录历史,以鲜活的人物承载历史。
《史记》最大的贡献还在于,开纪传体通史先河,以“人”为主线串联历史。信手开启其中任何一个窗口,都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扣人心弦,都有个性鲜明的人物在动情地诉说他们的故事。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文武双雄英风伟概的将相廉颇与蔺相如,旷世奇才却兔死狗烹的淮阴侯韩信,弃小义雪大耻的烈丈夫伍子胥,戎马一生终难封侯的飞将军李广……
数百、数千个人物从沉寂的典籍中走出,跃然于《史记》的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中,虽过数千年的厚重光阴仍呼之欲出,生动如初。
《史记》进入语文课本。《将相和》《鸿门宴》《垓下之围》……原本是原生态的“历史”,却成为学生们承袭传统、吮吸古汉语精华的百花园。
《史记》走上舞台,走进影视剧。《赵氏孤儿》《易水歌》《霸王别姬》……波澜壮阔的一幕幕历史,曾经强烈地撩拨司马迁思想的羽衣,如今又以高超的戏剧性和艺术性冲击着一代代中国人的精神情感世界和价值审美领域。
《史记》进入讲坛。几千年前司马迁案头的一盏星火,如今被专家学者擎着,通过电视网络燎原于中国乃至世界每个角落。
更有一个个脍炙人口的名言警句、成语典故,如一个个连通时空的快捷键,每一句都牵动着一串鲜活的人物,每一语都承载着数千年深处的一段厚重往事,每一词都会开启一幅宏大而生动的历史画卷。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毛遂自荐”“完璧归赵”“指鹿为马”“破釜沉舟”“卧薪尝胆”“鸟尽弓藏”……
而这一切,不过是《史记》的汪洋中随手撷来的朵朵浪花,每一朵都是文学之萃、艺术之英;而无论是历史的、文学的,无论是文章所引、讲坛所授,戏中所唱、剧中所演,亦无论是多媒介、各群体的哪一处发声,哪一声不是司马迁之声的同声“翻译”?
文宗史祖。
后世的散文、小说、曲艺、戏剧、影视无不由此引料加氧,培苗育根;唐宋古文八大家、明朝前后七子、清桐城派乃至每一个中国人,无不从中承香沐露,冶情养性。
中国人乃至整个中国的文化生态,都在《史记》涓涓潺潺的溪流中自觉不自觉地滋养着,充实着。
人们在含英咀华的体味中,在佳茗陈酿般的沉醉中,在有意无意地交流中,已默契地牵手于共同的文化语境,共鸣于共同的历史源头,自觉不自觉中完成着“家史”的传递和承继。
恐怕连司马迁也不会想到,竹简上十多年艰苦地史之播种和耕耘,会在此后2000多年来的沿途盛开出如此五彩纷呈、长盛不衰的文学之花。
由《史记》,我们可以自信地说,中国文学是有根的。咀嚼中国文化的过程,就是回望和膜拜根的过程。也许,这也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得以源远流长,延绵不绝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2
司马迁乃至其父亲似乎都是为《史记》而生,为中国历史渊源水沛而生的。
其父司马谈作为汉朝恢复太史之职的第一任太史令,既饱学天官、《易经》、道学,又精研诸子百家学说,一直就有秉“世典周史”家风、承孔子著《春秋》遗风,写中华三千年通史的决心,可惜壮志未酬,“发愤而卒”。
对司马迁而言,他原本是有多种光明坦途可以选择的——
文武双全,完全可以叱咤疆场立功封侯甚至出将入相。
广识博学,精通天文星象历法,至今人们仍在他参与制订的《太初历》中轮回四季、交替节气、耕耘收获,他著作的《天官书》《律书》《历书》更是包罗万象,为后世珍贵的宝藏;为此,他完全可以成为旋乾转坤的科技家。
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完全可以成为他父亲归纳总结出的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之后的又一家,著书立说扬名后世。
足迹遍及名山大川,人文胜迹,也完全可以像后来的徐霞客一样,成为著名的地理学家或人文专家名载史册……
但,一切都是假设。最终的结果是,司马迁义不容辞地选择了《史记》。作为父亲之后汉之第二任太史令,他深知“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不述,隳先人之言,罪莫大焉”,为此,他必须秉承先人世传“述往事以思来者”。而要做到这一切,“命世之才、旷代之识、高视千载”集于一身又成为必须;因而,从这一点而言,是历史选择了司马迁。
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历史是以司马迁为支点的。为了这千秋万代的历程,司马迁以父亲一生的心血积累为基点,做了半生的准备和穷其一生的努力。
读万卷书。
师从老博士伏生、大儒孔安国。《尚书》《诗经》《春秋》《国语》《战国策》……
用心,对所有的史料和典籍,对已往的人物和事件,对曾经的思想和情感,先做一次全面的梳理和盘点。
行万里路。
“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后来又“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
用脚,对之前的历史做了一次深入实地的测绘和丈量。
所有的典籍只是万里长征的索引,但所有的行旅都不仅是对典籍的考证和拓展!司马迁用长足复活典籍的同时,更将思想的触角深入到史料及传说中的每一个边边角角,酿作和锻造着延伸历史真实所必需的气血和脊梁。
他在汨罗江畔会晤了“佩蕙执兰”,为了民生“太息掩涕”,为了理想“九死未悔”的三闾大夫屈原;他用史家的细腻和敏锐,小心地抚摸了在“世人皆醉”的昏蒙中踽踽独行、独醒着的那颗心灵,两颗心灵就这样“相拥”在一起!他为其长吟高颂,他为其痛哭流涕!“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屈原贾生列传》可谓此情此景的真实写照。
他在韩信故里淮阴,体察了韩信如何以“胯下”之“小忍”,锻造了日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等闪亮兵法的“大谋”;又是如何以“漂母饭信”之激,酿就了日后“王侯将相”于一身,“国士无双”“功高无二”的巅峰和功高盖主后的低谷绝境。这些屈伸、起伏间的轨迹和哲理同样被描摹在《淮阴侯列传》中。
他拜谒了文圣孔子之墓,体味了孔圣人如何在诸侯纷争的动乱中提炼出净化万世性灵的思想,又是如何在自身的颠沛流离中找到平衡整体社会魂魄的支撑;一位划时代的“圣人”,如何终老于乱世中,又是如何以不朽的思想光耀千秋。这一切都归总于日后的《孔子世家》。
……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感受,一路收放心情,一路锻打理念;足力所至,目力所至,心力所至!
司马迁深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但他绝不会想到,一切的磨难还远没有开始。
应该说,作为一个普通的史官,无论是身为皇帝的侍从官,还是太史令,司马迁都是幸运的:他得以在“心脏”部位,最直接地感受历史的脉动;但对“不虚美、不隐恶”,一切以信史为毕生追求的司马迁来说,一切又都是其悲剧命运的肇始。
李陵之事是致命的导火索。
这是一场惨烈而悲壮的战斗。汉将李陵提五千步卒勇敌匈奴八万骑兵,杀敌无数后终因寡不敌众被掳。此时,李陵被掳的只是肉体,充其量只能算降将,而绝不是汉奸;因而,当“群臣皆罪陵”时,司马迁却独奏出“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的异声。他之所以如此力排众议,纯是万事“从良心”的秉性使然,也无非是想通过“实情直谏”促使朝廷以体恤、怀柔之心,为原本忠心可鉴、功勋昭昭的李陵辟出一条回家的小径;但几经周折,朝廷最终却以谗言误听为刀,“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造成天堑断了李陵的归途!而司马迁也因此获罪致刑,走上了精神意义上的不归路。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除了“幽于圜墙之中”,“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的肉体之痛之辱,最终可供的抉择——死刑与宫刑,对司马迁而言,都是“死”——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与社会尊重缺失的精神之“死”。
两“死”之间,司马迁选择了后者,选择了人间“极辱”下的“活着”和“死去”!
这是一次人生的炼狱!司马迁为此“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但更是一次人生终极价值意义上的全面淬火!为了泰山之重的《史记》,司马迁弃鸿毛之轻之死,从那个格格不入的社会中超然而出,实现了大写的“人”的涅槃!
这是一次艰难、漫长而孤独的跋涉与攀援。
一间陋室,一张简案,一盏孤灯,一个不能放言直语、明暗无常的书写环境。形只影单的司马迁在方寸之地、斗室之间,以有限的人生开始了对3000多年岁月的追逐;以一己之力盘点着漫漫几个朝代中起起伏伏嘈杂纷乱的史事,以残疾之躯搭建着支撑厚重历史的骨架!
如果说,对已往史事的考证和记载,只是付出了千里万里的足力、心力之苦的话,那么,对正在成为历史的当朝之事的实录,对司马迁而言,不啻是走钢丝的生死考验。
此时,正是汉武盛世。但即使是一代明君汉武帝,亦难掩人性中的两面性。他可以为司马迁实录当朝“开丝路、拓疆土、兴太学”等辉煌功业大开绿灯,但绝不容其“不为尊者讳,不为亲者讳”,摊开笔墨直书《今上本纪》;更不容其“是非颇谬于圣人”,将“巫蛊之祸、穷兵黩武”等劣迹公示于世,烙印于史!
更何况当朝的皇亲国戚、酷吏佞臣、达官要人都在褒贬的中心,扬抑的焦点……
因此,司马迁每天都在各种目光的围追堵截之中;一支柔软的笔头时时都要在刀丛剑林中艰难地迂回周旋。如非超人的毅力、执着的信念在身,那一盏孤灯如何能捱过十数年六千多个漫漫长夜的黑暗,又如何能做一柱高悬的灯塔,照彻整个中国历史,光耀整个中国人的精神长廊?
司马迁走了!在穷其一生之力写完《史记》之后悄无声息地走了。人们不知道他走在何年何月。也许,他和《史记》一起,已经融进了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之中;或者说,他就活在中国历史中,活在中国人乃至全世界人的文化生活之中。
3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韩城芝川镇汉太史司马迁墓祠。
这是历史给家贫如洗、物质空乏的司马迁最慷慨的精神回馈。
祠之核心是高山之巅的一丘墓。
墓起初究竟系何人所建?是司马迁夫人柳倩娘,还是无名的追随者?其中葬着司马迁本人,还是仅为衣冠冢?一切已无从知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立墓的同时,司马迁的英魂已旗帜般飘扬在这里,引一代又一代的人朝这里簇拥,向这里朝拜!
依时间的轴线而下——
先是西晋。一位叫殷济的太守“瞻仰(司马迁)遗文后,大其功德”,乃上书晋怀帝,请求为史公立祠,“遂建石室,立碑树柏”。于是便有了“汉太史司马祠”。
此时为永嘉四年的公元310 年,距司马迁离世已过了近400年的时间。
近400 年间,这里一直是山风寂寂伴孤冢,因为“离经叛道”,司马迁及其《史记》一直在被谤被禁之列。
证明一个人很艰难,有时需要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
时间到了北宋宣和年间。
韩城县令尹阳“应乡贤和司马后裔”呈请,主持修建了太史司马迁献殿和寝殿,并依画像在殿内塑了司马迁像。
之前,中国刚刚跨越了经济、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时期——大唐盛世;唐朝古文运动对《史记》价值的重塑和重视,韩愈、柳宗元等文化巨匠对《史记》文学价值的推崇,为司马迁及其《史记》走出萧条肃杀之境,回归应有的春天带来了和风暖阳。
因而,此时修建的献殿和寝殿,对司马迁及其《史记》而言,如同经由大唐文化的红地毯而走上的最高领奖台;对压抑禁锢许久的民情民意来说,则无异于寄情释怀的大气场。
此后,赞颂、思念、崇敬、感叹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
有些是文字:
“一言遭显戮,将奈汉君何?”——这是来自民间的不平和愤懑;
“浑然天成、滴水不漏,增一字不容;遣词造句,煞费苦心,减一字不能。”——这是唐代文豪柳宗元赞叹;“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是鲁迅先生对《史记》的不朽评点;“龙门有灵秀,钟毓人中龙。学殖空前富,文章旷代雄。怜才膺斧钺,吐气作霓虹。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这是郭沫若先生对司马迁本人的经典总结。
……
这些赞叹、吟咏,或铭刻于祠内碑上,或种子般散播于中国民间乃至中国文化及历史发展的进程中,成为司马迁及其《史记》闪光的诠释和注脚。
在物化的文字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元代修建的八卦墓。
据说,这是元世祖忽必烈敕命修建的。状如蒙古包,墓周嵌有八卦图案的砖雕。依“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的八卦原意,巧合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之旨;此墓冢,应该是蒙古统治者按照自己的情感序列,为司马太史公打造的另一个世界的“家”。
也许是因为司马迁的《匈奴列传》,以人本的笔法温情而客观地抚摸了当时被整个大汉阵阵喊杀的这个草原民族,这个一向以粗犷甚至野蛮著称的民族,才会用如此细腻的线条将自己无限敬意精心打磨后寄放在这里。
到了清代,韩城县令翟世琪与艺川民众作为太史祠的本土人,又饱蘸激情对司马祠进行了大手笔地扩写和抒情:
朝神道,喻指司马迁文史造诣登峰造极的九十九级台阶,带着修筑者的无限敬仰一路依山势而上,最后干脆直抒胸臆于山门牌坊:“圣人光道统,汉史竞经文”。
从现存建筑看,太史公司马迁墓祠自北宋至今,一直在不断增修扩建中。整个祠墓,如同不同朝代的人们跨越时空身身相叠、手手相牵构筑的朝圣路,叠落着重重敬意和情思。路之端,山之巅,便是司马史公的英魂所在。
司马迁的出生地一直有韩城与河津之争。我想生于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司马迁的英灵和精神已永久地泊在了这里。枕山傍河环水、恰似鬼斧神工的高岗上的祠墓,如冥冥中天人携手为司马迁设下的最高礼仪规格的祭台,或者说,就是历史为文史之君主司马迁立下的一座丰碑。
风追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