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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虫子书

2020-11-17古岳

青海湖 2020年9期
关键词:伯母木头虫子

10 月 6 日又记

下午 3 点多,我决定去隔壁看看伯母。 这倒不是突然想起来的,近一年多时间,几乎每天,我都会想起伯母,而且每天不止一次。因为,我父亲只 有一个哥哥,我也只有一个伯母。

在伯母家门口的台子上,一株紫色的菊花开得正艳, 马上就立冬了,想来这应该是一年中开得最晚的花朵。 伯母一个人在家里,从今年春上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里 伯母都是一个人在家,而且,一直在病中。

有一两次,还很严重,以为时间不多了。永祥从远 处的工地上赶回来照顾,弟媳和几个孩子,也都轮番回 来陪伴。族内在家的人,每晚也都前去守护。也许是亲 情的温暖起了作用,没几天,伯母就缓过来了。

家里又剩伯母一个人了。每次,见 伯母时,她都说一句话,已经到死的时 候了,可就是死不了。我就附和,这个 自己说了不算。可是,谁说了算呢?其实, 我也不大清楚。我能清楚的事,伯母比 我更清楚。

伯母高血压、高血脂、脑动脉硬化, 经常头晕,还浮肿。尤其近两三年身体 日渐衰弱。状态好一些的时候,她拄着 拐杖可以到门前走走,甚至可以自己煨 炕。很多时候,一连好几天都出不了门, 就在炕上歪着。伯母睡的炕靠外面窗户, 从窗户里能看到巷道里来往的行人。伯 母百病缠身,但眼睛很亮,大老远就能 看清是谁在巷道里走动。一次,她对我说, 那几天她动不了,希望有个人进来跟她 说说话。可是一连好几天,没一个人进来, 她还记得每一个从巷道里经过的人。

有几天,连煨炕、生炉子这样的活 也干不了。一次,我看见她在炕洞门口 忙乎,赶忙过去帮忙。看到我,伯母说,哎, 今天这炕是“填”(我老家方言,煨炕的 意思)不好了。我说,你回去休息,我 来填。说是这么说,能不能填好还不好说。 小时候,我是填过炕的,可也有几十年 没碰过这活了。不过,基本的技巧和程 序还是记得的。倒腾半天,终于看到炕 洞里冒烟了。便进屋给伯母说,开始冒烟了,可能会着。她说,冒烟了,就不 管,一定着哩。至于后来炕有没有热起来, 我没问过,伯母也没提起。

那天,一见面,伯母还说那句话 : 早到死的时候了,可就是死不了。这次 我没接话茬,而是问伯母,中午吃了没 有?她说,今天感觉很不好,早上起来 头就晕。本来要生炉子烧点水,可是站 不住。最后,到上面家里——我另一个 堂弟永龙家,要了点开水,吃了点馍馍。

听着让人心酸。我说,药还有吗? 要不要叫村医来打个针?她说,药还有, 针就不打了。之后,陪她又说了一会儿话, 快到晚饭时候了。我问,家里有什么吃的, 我给你做一口饭。她说,有压好的面条。

我就生了炉子,烧了一壶水,准备 给她下一碗面。要是 30 年前,在伯母家, 我要找个什么东西,就跟自己家里一样 熟悉,可现在,我连碗筷放什么地方都 不知道——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想, 我离开老家都快 40 年了。原本想在下面 时放点土豆丁丁,可没找到。最后到自 己家里看有没有可下饭的菜。我家里因 为没人,加上一直在干活,也有小半年 没做过饭了,厨房里堆着一大堆建筑材 料和杂物。只有木匠偶尔会自己做点饭 吃——大部分时间,福来都安頓他们自 己到乡政府附近固定的饭馆里吃,最后我们去结账。

还好,我在案板上找到了切开的半 个圆白菜,地上还有几棵小油菜。伯母 吃不了多少,我揪了几片圆白菜和油菜 叶,也没跟木匠说,装在衣兜里出来, 在门口水龙头上洗干净了,去给伯母下 面。下面时,征得伯母同意,又打了一 个鸡蛋,加了少许调料和盐。面下到锅里, 看上去还不错,但我肯定不会好吃。可 伯母说,很好吃,面和菜都煮烂了。她 吃得津津有味。在她埋头吃面时,我看 着她一头的乱发,落下泪来。幸好,她 没有看见。她吃完面,转头看我时,我 已将眼泪抹去。

她只吃了半碗,锅里还剩了一 些。 伯母说,把碗里剩的还倒回小铁锅里, 明天早 上,她要热了 吃。只好随她意。 之后,收拾了碗筷……

这是我第一次给伯母做饭。回想起 来,我一辈子都在吃伯母做的饭,只要 是饭点去他们家,我都会留下吃过饭再 回家。饭快好了,你离开,伯母会不高 兴。而且,爷爷奶奶也跟伯父伯母一起住, 我又是爷爷奶奶的长孙,吃饭的时候走 了,他们会更不高兴。虽说分成了两家, 但在我心里,一直跟一家人一样。可我 只给伯母做过这一次饭,而且是一碗没 有一点油水的清水面。

记得,上大学时有一年暑假回家, 快 到 家 时, 遇 见 爷 爷, 二 话 没 说, 跟 着 爷爷 就进 去了, 直到 吃过 晚饭 才回 家。我们两家只隔一堵墙,父亲母亲 以及弟弟妹妹自然是知道我回来了的, 小妹还来看过好几次。回家后,我才 感觉到,母亲很在意这些细节。虽然 没说什么,但从她言谈中,我还是能 感觉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埋怨。因而,记 住了,以后再没犯过这样的毛病。我想 说的是,伯母家在我心里的位置。也 是这个缘故,永祥虽然是堂弟,但自 小与我关系最亲,甚至比亲弟还亲—— 这样说,尕魁可能会不高兴,毕竟他是 亲弟,可事实如此。

伯母今年 80 岁,和我父亲同岁,父 亲已经走了三四年了——伯父走了已经有 20 年了。伯母现在是族内同辈女性中岁 数最大的。伯母一儿一女,还有孙子、孙 女、外孙和外孙女,可临了,自己动不了 的时候,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这使我想起以前的事。伯母只有 一 个 儿 子, 永 祥, 乳 名 子 良, 昵 称 尕 良,自小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只是 读到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能上。那 时, 我已经上大学,经常写信给尕良, 让 他务 必继 续学 业,也 写信 劝伯 父伯 母, 如果尕良不继续上学, 太可惜了。

可伯父写信给我,都走了,家里就没 人 了。 言 外之 意是 担心 老了 身边 没人 照顾。可从现在的情形看, 书没念成, 身 边 也 没 人。 当 然, 这 些 话, 我 不 敢 在伯母和尕良面前说。 既然于事无补, 就再不必惹他们生气。

伯母的晚饭算是吃过了,可下一顿 谁来操心呢?晚上,我出去时,看到伯 母家来人了,我看到侄子福山在门前转 悠,应该是弟媳、侄媳和小孙子都回来 了。这样,伯母第二天的早饭就有着落 了。我知道,第二天,侄媳肯定得回城 里上班了,侄子就得开车送她。孩子还小, 天也冷了,放在山村老家,她一定会放 心不下。这样,弟媳也得一起回城,去 照看她孙子。伯母又剩一个人了。

通常,我离开之前都会去跟伯母告别, 可这次我没敢去。想来,伯母已经跟他们 说起我了,也一定会提到那一碗清水面。 我去了,弟媳一定会就此说点什么,可我 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会尴尬。

第二天一早,看他们还在家,我就 直接离开了。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们 什么时候离开。之后,伯母一个人又怎 么挨过一天又一天?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难熬。

时间过得也很慢,天黑得慢,亮得 也慢。

这一天的日记上没有日期 虫子宾馆这是朋友圈一条微信上的图片,田 野上有一座微型小木屋,门前挂着一块 小木牌,上书 :昆虫旅社。这是一个诗 人的微信,我留言 :这也是一首诗。他 回复 :是的,多好啊。

也许是受了这张图片的启示,因为 新建房屋的东头增加了一个卫生间,房 屋整体面积也有所增加,这样不仅卫生 间部分便凸出在原来的大门外面了,靠 卫生间的一间屋子的一头也露在门外面 了。我原本想就让它在院墙外面的,门 是开在里面的,它凸出去一点无妨。

福来说,那样不好看,得把大门往 外移。这样大门另一侧的院墙也得拆了, 往外移,让庭院整体向东扩上一米左右, 至少要让院墙与卫生间里侧的大墙成一 条直线。大门立起来后的一天,他让人 把大门另一侧的院墙给拆了,重新砌了 一面墙,这样,被拆除的墙根与新砌的 院墙中间就有了一长溜空地。

而在多年以前,我曾在庭院东南两 面院墻的里侧种有爬山虎,也叫地锦, 经过多年生长,已经爬满院墙。这是一 种藤类植物,枝蔓上长着五角形的大叶 子,夏天是满墙翠绿,而到了秋天,却是一片金黄,后又一片紫红,赏心悦目。 这可以说是整个庭院的点睛之笔,我喜 欢得不得了,私下也甚为得意。

可是东面院墙拆除之后,那满墙的 爬山虎都无处倚身,歪歪扭扭地倒在地 上,一片零乱。好几次,我盯着那一堆 枝蔓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想到了一 个办法,从老墙根儿往新墙顶上搭一道 藤架,尔后,把那些枝蔓又小心地搭到 藤架上。这样不仅可以保住这些植物, 还可以让它更好地生长。以前,那些绿 藤是自己顺着院墙往上爬的,因为没有 斜度,得直直地往上爬,一些挨不到墙 面的枝蔓容易往下掉。现在有了一面有 斜度的藤架,再也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我费了大半天工夫用木头和铁丝搭 好了藤架,也把所有还连着根的枝蔓都 搭到了架子上。于是,藤架下面的墙根 儿里就有了一片回廊一样的空间。一天 雨后,我发现那里有很多蚯蚓。那时爬 山虎的叶子还没出来,心想,等叶子都 长出来之后,还会有更多的虫子生活在 这里,除了蚯蚓,还会有蜘蛛、蚂蚁和 各种昆虫。

于是,我给这个地方也取了一个名 字 :虫子宾馆。一次,女儿回去时,我 指着那个地方对她说 :“我给你建了一座 虫子宾馆,以后你可以坐在自己家里观

察各类虫子了。” 我打算用一小块木板做一个牌匾,挂在那回廊的入口处,上面就写 :虫子 宾馆。

10 月 6 日又记

我在想,对老榆木上留下精美图案 的那些虫子来说,时间又意味着什么呢? 它们会不会也感到时间过得很慢,也許 不会吧——时间过得越久,它们可以排 出更多的虫卵,在更多的老木头上留下 更多的虫纹,等待人们去发现和琢磨。 当然,这是我的想法。

其实,一只虫子根本不会在乎是否 有人类会发现它们留下的那些虫纹。也 许对它们,那并非精神创造,而只是一 种生存本能的体现。也许就是一种繁衍 的方式,并由此谱写属于它们的生命史。 如果人类或其他生命从未发现,它们的 历史也不会因此终止。恰恰相反,因为 被发现了,它们生命的轨迹却极有可能 因此而改变。

比如,我从那几根老榆木上清理掉 的那些碎屑里,说不定有很多是鲜活的 虫卵乃至生命。你用人类的肉眼无法分 辨,于是,用一块沾了水的毛巾,只几 下便洗劫一空。每一下,对它们,也许可形容为横扫千军。你能说,这对它们 生命的历史没有影响乃至改变吗?至少 对很多虫卵来说,这一下,便决定它们 再也不可能生长成一只虫子了。

于是,我还想,如果那些虫子也记 日记或笔记,它们会怎样记述 2019 年夏 天发生的这一幕呢?这一想,令我毛骨 悚然。因为我一时的心血来潮,也许让 万千生命遭受灭顶之灾。会不会万劫不 复,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万千生命的历 史因我而突然终止,再也没有未来。

而我还在写这样的文字——某种意 义上说,我也像一只虫子,这些文字也 无异于那些虫纹。如果有一双手,也用 一块毛巾,沾点清水,将我从这星球上 突然抹去,这些记录对我还有意义吗? 对此,我自己都持怀疑态度。接下来的 问题更令人深思 :如果对你没有意义, 那么,它会对谁有意义呢?

是的,我几乎能感觉到,这样的追问 已经是哲学层面的问题。可是虫子们会在 乎人类的哲学思想吗?我想不会——肯定 不会。也许这正是我为什么要与这些虫 子合著这部书的缘起,因为正是它们创 造了那些精美绝伦的虫纹。从这个意义 上说,如果这部书还有一点阅读价值的 话,其价值均归功于虫子——如果罪孽 深重,其罪又全在我。

转念一想,这些字词还不如虫 纹, 虫纹是虫子生命的轨迹,而这些字词在 我,也许正好相反——是它们在啃噬我, 而非我在啃噬它们。如果这些字词是一 群虫子,我就是一根让它们爬在上面啃 噬的木头——甚至也不是老果木、老榆 木那样的硬木头,而只是一根柳木或杨 木。有所不同的是,我自己绞尽脑汁把 一群群字词召唤过来啃咬我,让字词在 我身上留下它们的痕迹。如果这痕迹也 有某种意义,那也不是我的意义,而是 字词本身存在的意义。其中每一个字、 每一个词语,甚至每一个标点,其存在 的意义都在我之上。时间意义上,它们 的存在无疑也超越了每一个生命。

10月 17日

妹妹在电话里告诉伯母去世的消息 时,我愣了一下。

怎么会 呢? 10 天前才见过 她。当 时,她还说,早应该死了,可就是死不了。 这话,伯母已经说了有三四年了。心想, 死并没那么容易,也就没当一回事。有 时候,我也会直接告诉她,一个人什么 时候走,自己说了不算,不到时候,想 走也是走不了的。

伯母离开这个世界的这天早上,我才将 10 天前手写的日记打成了电子版。 一直到中午才打完。可以说,那一上午 我都在想伯母的事。

那是 10 月 16 日。当天下午,我所 在青海日报社举行创刊 70 年职工文艺演 出,每个部门都有节目,我所在总编室 也不例外。我一参加工作就在这里,工 龄已超过 33 年,可谓是老同志了。原本 这样的场合可以没有我,但是部门领导还是 希望我在节目中扮演一老编辑。听着像个重 要角色,实际上就是一个“道具”——不过, 是一个能自行移动的“道具”罢了,省 去了让人搬来搬去的麻烦。

考虑到,我在报社工作一辈子,70 年大庆应该是个不可重复的日子——这 样的日子一辈子只有一次——其实,一 个人一生中的所有日子都只有一次。不 会有第二次。突然想起广西作家东西在 井冈山的一次聚会上即兴朗诵的一首诗, 诗题就是《只有一次》,依稀记得 :爱只 有一 次,恨也只有一次 ;生只有一 次, 死也只有一次。最后的一句记得清晰 : 一次就够了。朗诵当晚,那张写着诗的 纸被宁夏作家郭文斌先生抢走,说好诗, 他要在自己主持的《黄河文学》上发。

我也就痛快地答应演一个活“道具”, 为这样一个日子,当一次“道具”也是 有意义的。每次一想到,自己一辈子最美好的生命时光都献给了一张报纸或一 张纸,都撂在一栋樓里了,或都扔进废 纸堆里了,总感觉很悲壮。为此我还专 门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就是《一幢楼里 的文字人生》。

以前,每天新印出来的报纸看完了 都舍不得扔,堆着,堆到无处可堆的时 候,收废纸的人就会如期而至。在所有 废纸里,新闻纸的价格最高。三五个月 的废报纸可换回几十块钱,部门凑在一 起可买点公用的小东西。后来,除了有 重大消息,我自己都不看报纸了。每天 的报纸就那么堆着,过一段时间,我都 叫保洁人员直接抱走。虽然,对报纸的 感情依旧,却不像以前那样急切地等着 报纸看,好像看了一辈子,已经无需再 看了。

因为要求,演出时手机要调至静音 状态,妹妹第一次打电话时,我并未发现。 发现未接电话,是总编室的节目演完以 后的事。接下来的时间,准备坐在台下 看看别的部门的节目。从台上回到座位, 我抽空看了一眼手机,看到了几个未接 电话,其中一个是妹妹打来的。我也未 急着回电话。只是回了一条短信,三个字: 阿门了?过一会儿看时,妹妹回复 :“大 妈去世了”——我们管伯母叫大妈。

这才急急离开座位,到外面给妹妹打电话,可她的电话一直占线,一直占线, 打不进去。我在党校礼堂外的台阶上急 得转圈儿。电话终于接通了,妹妹将刚 才短信里的几个字又亲口说了一遍。一 时,脑子里有点乱,我又在那台阶上转 了几圈,而后才意识到,应该赶紧回去。 于是,再次回到座位,给部门领导说了 一声,背着包就离开了。我从一次庆典 奔赴一个亲人的葬礼!

那时,已经下午 4 点多了。晚上 8 点, 我已回到老家。伯母已经入殓。

明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伯母下午出 殡。大后天出丧,入坟。归去。归于土。

我在世上,再无伯母。

2020 年 1 月 22 日 晴

明天是伯母的百天忌日,她走了已 经 100 天了。

原本打算明后天再回来的,年三十 上个坟。春节也没打算在老家过,一来, 因为伯母刚刚过世,今年家族里也不过 年。二来,现在父母亲都不在了,我要 在老家过年,几个妹妹又得为我操心, 担心我的饮食起居。不回去,她们也可 安心地过年了。

我是昨天夜里回来 的,正好福来 去西宁,问我今年回不回老家,我说回去也是上个坟,完了就回来,不在老家 过年 了。后 来,想起伯母的百天该到 了,但不确定是哪一天,那得一天一天 数。便给尕良的儿子、我侄子福山打电 话,问他阿奶的百天是哪天?他说是腊 月二十九,也就是明天。

因为总有一些琐 事,伯母过七 七, 我只回来过一次,有几个七,我都不在 西宁。百天是个大日子,一定得回去一 下,明天是腊月二十九,正好上个坟, 年三十就再不上了。这才跟福来一起回 来了。下午我有点事,他也有点事要办, 完了,在家吃了一口饭,出西宁时,快 晚上 9 点了,一路没停,赶到家时,已是夜里 11 点多了。让福来直接回去了, 一个人进屋生着火,又喝了一口茶,睡 下时,已过子时。

早上就醒得晚,起得也迟,反正今 天一天也没什么事,还想因为到家时太 晚了,应该没人知道我回来了,醒来之 后又躺了一会儿。这时,尕良打来电话, 说早饭熟了,起来吃早饭。说了声好, 赶紧起床,洗把脸去伯母家吃早饭。进 去后,尕良才说,是他妻子说,我可能 回来了。夜里家里有灯光。

是啊,灯光。我睡觉时,还有意留 了一盏灯一直亮着。很多时候,我都会 留一盏灯一直亮着,不是让别人知道我回家了,而是觉得有一盏灯亮着,说明 家里有人。如果父母从另一个世界看见, 就知道我回家了,就会高兴。我喜欢他 们高兴的样子。他们活着的时候,一直 盼着我早点回家——从我离开家的那一 天一直盼着,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盼望。 现在我回来了,他们却都不在了。

现在,伯母也不在了,我父亲这一 辈人里,老人就剩我亲叔了。

这一天,族里的几个弟媳妇都在尕 良家里帮着准备第二天给念经的僧人和 来祭奠的亲戚们吃的东西,主要是包很 多包子,煮很多肉,这个简单实惠,明 天再临时炒点菜,就行了。

一上午,我也在那里坐着,跟提前 来祭奠的几个亲戚说话。

下午,没事,就回自家门前看我重 新找出来的那些虫蚀老榆木。记得我前 面已经说过,一开始翻出来的那几根很 好看的老榆木都让我一个妹夫当柴火全 给烧了。我把他好好说了一顿,门前堆 着那么多烂木头不烧,偏偏要烧掉我精 心挑选的那几根老榆木,是不是成心的? 他呵呵笑着说,你那样的老榆木我们那 个地方多的是,路边就有,什么时候给 你拉一车过来。

他说的也许是真的,我也就看上那些 虫纹了,要不,我要那些烂木头何用?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堆垃圾,可不就是随 处乱扔的东西。但是,直到现在,别说一 车老榆木,我连一根半截也没见着。

就更担心我新找的那一堆老榆木。 那还是在我的催促监督之下,我那个妹 夫从屋后几大堆烂木头里一截一截给翻 腾出来的。每找到半截,他就从台子底 下递上来,我再抬到门前一棵松树下放 着,没敢去皮,好让虫子继续啃咬,以 完善它们用生命进行的创造。虽然都没 有最初我拣出来的那几根老榆木好,但 也算不错,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直 有曲。有几截还是树冠枝杈部分,造型 奇特,如果上面再布满虫纹,完全可当 艺术品摆件。

可是,门前的那些老榆木都不见了, 半截都不剩。想必是我弟弟、弟媳拿去 当烧柴烧了,便有点生气。不是我舍不 得一堆烂木头,而是房前屋后有的是烂 木头,大木头也不少,当烧柴烧几年也 烧不完。我生气的是,他们跟我那妹夫 一样偏偏要烧掉我特意拣出来的那些老 榆木。

毕竟是亲 弟,得留点情 面,我没 好意思去问这事儿。正在那瞎转悠,看 到屋后的那几堆烂木头还在那儿堆着, 心 想,说不定里面还能找到一些老榆 木,便去仔细寻找,果然,里面还有一些。一会儿工夫,我又翻出来长短不一 的七八截老榆木。上次,跟妹夫也是从 这些烂木头堆里找的,他说都找出来了, 再一截儿也没有了。显然,他是在糊弄我。 也好,他要不糊弄,全找出来了,这下 不全给烧了。

正在這时,见侄子从他家里出 来, 他也看到了我。我叫了一声,他就到我 跟前了。我说,你阿嘉(父亲)阿妈把 我要用的那一堆老榆木疙瘩都拿去烧了, 你看这么多烧柴,他们为什么偏偏要烧 那些老榆木呢?侄子脸红了一下,什么 也没 说,说明的确是弟 弟、弟媳干的, 我没冤枉他们。

就让侄子帮忙,把刚找出来的那 些 木头 再从 台子 下面 递给 我,这 次我 多了个心眼儿,没敢放在门前,而是 直 接扛 到家 里,放 在靠 门口 花园 的角 上,后 来 还特 意给 几个 妹妹 交代 了一 声,别烧掉。

过了一会儿,侄子抱着一根木头来 了,说是楸子木(海棠木),上面也有我 说的那种虫纹,就给拿来了。一看,果 然有。虽然,不像老榆木上的虫纹那样 深刻清晰,但整个树干的确布满了虫纹。 因为木质更加坚硬也放了很长时间的缘 故,楸子木上的虫纹比榆木虫纹也更加 圆润。

楸子木上有虫纹,我以前也是知道 的。几年前,我在一根楸子木上看到虫 纹。说来也纯属偶然,一次回家,一棵 楸子树的一根树枝断了,吊在那里,看 着扎眼,就拽下来。看着曲里拐弯的造型, 觉得好玩儿,剥了皮,立在那儿仔细打量, 就看到了一片很大也很清晰的虫纹。

奇特的枝干造型加上好看的虫纹, 就那么立在那儿像是个物件,便一直保 存着,心想什么时候要用它做一盏灯, 放一基座,立于书桌旁,夜深人静时, 坐在灯下翻翻书,写写字,不时地瞥一 眼虫纹,将别有一番意境和滋味儿。

可这根楸子木也不见了,找了好几 次也没找到。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楸 子木上的虫纹。楸子木也不难找到,去 年收拾门前的台子时,还砍伐了几棵半 死不活的楸子树,有几根大点的树干造 型也不错,记得,当时我还特意拣出来 立在砌好的台子下面了,应该还在。跑 去看时,也不见了踪影。

乡里人的生活就这点习性不好,只 要是放在大门外面的东西,哪怕是一泡 牛粪,也有可能不翼而飞,不知去向。 也没什么用,却总有那么些人——也就 是极少数人或者个别人见到别人家门前 的东西,也不管有用没用,总喜欢拿回 自己家里。

我说的乡里人是指生活在农村的人, 这是一个长期受小农意识影响的特殊群 体,贪图点小便宜,甚至经常做点损人 不利己甚至既不损人也不利己的傻事, 是其一鲜明特征,堪称一大陋习。

这样的事,城里不会发生,因为城 里人的东西只能放在家里,出了家门, 没地方可乱放自家东西。牧区也不会发 生,牧人不喜欢把别人家门口的东西拿 回自己家里,哪怕那东西原本就没主儿, 也不会这样做。他们相信,不属于你的 东西拿回去之后,说不定哪一天你还得 送回原处。听老人们说,以前此地也很 少发生这种事情。我小时候,这种事情 也好像少见。

现在的乡里却会经常发生,已经见 怪不怪了——要是不发生这样的事儿, 他们才会觉得奇怪。也许拿回去之后, 也一直扔在那儿,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碍 事,但他们依然会这样做。觉得只要把 它拿回家了,才可放心地继续生活。否则, 他们不定在什么时候还会突然想起这事 儿,会一直惦记着,过得就不踏实。

2020 年 1 月 23 日 晴

今天是年三十,每年此日都要赶回 老家去上坟的。因为伯母百天祭日,昨天就去上过坟了。今晚,上坟的队伍里 没有我。

昨天有好几家都请去诵经,寺上 的 僧人 到下 午才 来。原 本早 早上 完墳 回西宁的, 只好往后推。 上完坟回来, 晚饭已经好了,吃了一碗臊子面,才 往西宁走。福来送我回来的,他说反 正他也得去趟县城,把我放下再回去, 也不耽误事。

回到西宁 时,已经晚上八点多 了, 他再回到县城,把一些事处理完,回到 家已经很晚了。他把我放在路边就回去 了。到家之后,我给他发了个微信,叮 嘱路上走慢点,到家之后记着告诉一声。 有点累,我睡得早一点。他可能没留意, 一直到第二天也没有消息。

因为伯母刚刚去世的缘故,我在西 宁的家里也没打算过年。一天都在写三 江源国家公园的书稿。晚饭后出去走路, 看到城里的灯都亮着,可能是年三十的 缘故,一些地方的灯光比平时还要亮。 我拍了一些灯,高架桥上的一排灯照出 来正好排成一溜,数了数,又正好七盏。 这是个吉祥的数字,我老家佛堂里的灯 也是这个数。便发了一条微信,画面上 都是灯,都是光明,以此为亲友送去新 春的祝福。

回来又接着写稿子,因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袭来,武汉告急,已经死 了不少人。我没看春晚。一晚上都有阵 阵爆竹声传入耳中,显然,这满城的人 还是在庆祝新春佳节的到来。而此时, 武汉正在遭受天大的灾难,已经封城了, 有 900 万人关在城里不能动弹,生死难料。 于是,对这城市的麻木心怀厌恶,甚至 痛恨。心情也很糟。

睡觉时,已经大年初一凌晨了。

2020 年 1月 24日 晴

一天我都没有出去。继续写三江源。 写累了。读法布尔的《昆虫记》(王光 译文)。此书,我至少买过两种译本, 当然都是节译本,《昆虫记》(或名《昆 虫学回忆录》)原著有 10 卷,我们所读 到的汉译本皆为节译。第一次听到法布 尔这个名字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是在 北京前门的一个大礼堂里。

那天,我去听顾城的诗歌讲座,他 讲到了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也讲到了 法布尔的《昆虫记》,说这两个人对他的 诗歌创作影响最深。从那之后,我一直 在断断续续地读这本书,一开始是纯文 学意义上的阅读,后来不仅作为文学, 也当昆虫学作品来读,最后则只当自然 笔记来读。

一开始读法布尔,是受了顾城的诱 导,后来我几乎不读顾城的诗,一见他 名字,我就会想起一把斧子。“黑夜给了 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 是顾城的名句,他却没有找到光明,从 黑暗走向黑暗。不过,我还读法布尔。 一本小册子,读了半辈子,还没有完全 读进去,可见我读书之习性,总是浅尝 辄止。

今天读的是《结串而行的松毛虫》, 倒像是读进去了。这是这本书中篇幅最 长的文字,在我看来,可能也是法布尔 最精彩的文字。

我喜欢这样的文字 :不言而喻,在这类大规模编队活 动中,引路绳是不容忽略的东西,它 此时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可或缺。 全体成员都把自己吐丝器的产品贡献 给 它, 这 仿佛 成了 一条 只要 前进 就必 须 遵守 的成 规。没 有哪 只毛 虫向 前迈 出 一步 时,不 把挂 在口 中的 丝线 安放 在路上。

如果串连虫队有了一定长度,丝 带 就会 变粗, 正好 便于 毛蟲 们摸 找到 它。有一点应该注意到:行进中的毛虫, 从 来不 会调 头返 身,它 们绝 对想 不到 在 自己 的细 绳索 上,做 一百 八十 度的 大转弯。

为能按来路返回,它们必须先吐出一 条迂回到来路上去的丝带。迂回路线的曲 折程度和回转弯度,都是由队长一时一己 之情绪决定的。正因为如此,虫队时而摸 索,时而游移,有时甚至一筹莫展,结果 害得整群毛虫都在家外过夜……

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生动描述, 自法布尔之后,似乎已无人能做到了。

晚上又出去走路,发现城里的很多 彩灯和霓虹灯都灭了。当然,与新冠疫 情有关。于是,又对这座城市生出些感 动来。

古岳 又名野鹰,本 名胡永科,藏 族,高级记 者,中国作协 会员, 全国宣传文化系统“ 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 才,国务院政 府特殊 津贴专家,青海省高端创新人 才“ 千人计 划”杰出人 才。 已出版作 品《谁为人类忏 悔》《 写给三江 源的情书》《黑色圆舞曲》《玉 树生 死书》《生灵密码》《坐在菩 提树下听雨》《巴颜 喀拉的众生》等十 余 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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