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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留车行处

2020-11-17王莉

青海湖 2020年9期
关键词:苞谷豆子外婆家

王莉

母亲把一小沓钱缝在我内衣口袋时,我知道她要走 了。我不敢张口问,我怕她一说“是”,我眼泪就会落下来。

我打来洗脚水,和母亲洗了脚,一起钻进被窝。那 是我们最后一次睡在一起。那年我读初二,14 岁。

9 点半,宿舍熄灯了,还有同学在讲小话。我和母 亲平躺在一米二的小床上,身体挨得很紧。我们各自想 着心事,谁也没说话。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母亲要走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我什 么都知道。那个家,是养不活人的,是留不住人的。

我的父亲,是个吃嘴撩脚后跟的浪子。是的,浪子。 我这样说他,一点也不为过。也许母亲当初爱上的,就 是他那浪子形象。连我外婆都说了,“我四个姑爷,就 数硝厂河边那个长得最好,皮肤最白”。他常年白衬衣, 白夹克,白裤子。据说年轻时候穿翻毛皮鞋,还要在鞋后跟上钉个马掌,走起路来“噌噌”作响, 威风八面。在我们那个相对落后的小山 村,即使三四十年后的今天,好多人还 在穿自制布鞋。真是应了那句话 : 玩不尽 的格,造不尽的孽。他的人生只有四个 字 : 吃喝玩乐。除了吃喝,除了玩乐,他 在这世间就没有别的责任。

小时 候,母亲经常跟我哭 诉,说 父亲不顾家,她生了我后,几个月见不 到父亲一面。她背着我,田间地头干农 活。背苞谷洋芋时,背柴背草时,就拿 背带把我勒在胸前,双手搂着,经常因 为看不清路而摔跤。没有糠喂猪,她天 天背着我去蚕豆地里拔酸浆草,拔荠荠 菜,去地埂边扯酸葫芦叶。回家细细剁, 慢慢煮,再撒点盐,猪吃得“砰砰”响。 猪草的浆汁沾染在她手上,她的十指常 年呈黑绿色。她双手皴裂,每条裂缝都 冒着细小的血珠子。结成痂,手上布满 一个个细小的黑点。十月里,母亲五指 一拃,喜上眉梢。猪架子长足了,有五 拃长了。接下来喂点苞谷面催催,该长 肉了。年底宰宰,省着点吃,下一年勉 强能混过去了。

冬月里,父亲终于回来了,母亲很 高兴。没想到第二天,趁母亲出门做活时, 他偷偷把猪卖掉,拿着钱跑了。母亲哭 了。不止一次两次。她知道自己踏进火坑里了。她娘家的人劝她赶紧走,趁年轻。 她也想过离开,最终舍不得丢下我。

有了弟弟妹妹后,父亲出门的日子 少了。据说他那些“弟兄”大多数成家了, 没了玩伴,他也只得撅在家里。他基本 不干农活,热天怕热,冷天怕冷。一年 四季,白天黑夜,他都在睡觉。母亲一 咒骂,他就动手。特别是喝酒之后。

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们一家围坐在 火塘边烤火。父亲晚饭时喝了一碗酒, 脸红通通的。他眯着眼睛抽叶子烟,不 时磕磕烟灰,往灰堆里吐口水。柴火烧 得很旺,火苗忽闪忽闪的,像在舔他的 脸。母亲拿他打的土灶开了个玩笑,他 一下子发怒了。他像猎豹一样猛扑过去, 揪住母亲就打。我们都吓坏了,大哭着 去拉他,他反手把我们推倒在地。混亂 中,母亲做给弟弟的新鞋子掉了一只, 被他踢进火里,烧着了。弟弟大哭着拿 火钳夹,夹出来时早烧坏了。我跑到门口, 大声喊我小爸(叔叔),边喊边哭。离得 近,小爸两三分钟就到了。他拦腰一抱, 紧紧勒住父亲。我趁机拉起母亲和弟弟, 躲到门口窖红薯的洞里。洞小,勉强够 我们三人容身。我们哆嗦着,抱着彼此 落泪。

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每天都 过得胆战心惊。

开年后,舅舅来接母亲去过元宵节。 我和弟弟也跟着去了。外婆家离得远, 我们翻了好几座山,从天亮走到天黑。 过完节,母亲把我留在外婆家,背着弟 弟回去了。才过了三四天,我就待不住了。 我每天坐在外婆家门口的垴包上,看着 沈家垭口那条白白的小路,等着母亲来 接我。路上出现一个人影,我就一直目随, 却一次次失望。

外婆本来要留我住个把月的,见我 不开心,街天请人带了口信给母亲。

第二场街天,母亲来了。她问我怎 么不多在外婆家玩几天,一年才来次把, 路又难走。我低着头小声说 :“我不在家, 我怕爸爸打你。”母亲心疼地搂着我,哭 了。我也哭了。

那年我五岁。

我七八岁时,父亲又出门了。他的 一 个“弟兄”说 了,烧窝元苦钱得很。 他们一起去了四川。

去了快半年,还没有一丝音讯。我 们娘儿四个粮食吃完了,地里的庄稼还 不成熟。我们天天盼啊,盼啊,盼着他 能寄来一文半毛钱,我们好买点苞谷洋 芋。他却连信都没寄来一封。实在没吃 的了,母亲找出半袋干蚕豆,这是家里 唯一的粮食了。她淘洗干净,晾干,在 石磨里磨成面,筛去皮,蒸饭给我们吃。

蚕豆面蒸的饭黑黑的、涩涩的,一点也 不好吃。我还是呼噜噜吃了一大碗。

端午节前一夜,下了一场暴雨,持 续了近两个小时。天亮雨停时,人们惊 呆了,人人眼睛血红。硝厂河涨水了。 洪水漫过河堤,冲进地里,已经出天花 戴红帽的苞谷,影子都没了。放眼望去, 百亩良田成一片汪洋,巨浪翻滚。

弟弟揪着母亲衣角,妹妹抱着母亲 大腿,睁大惊恐的眼睛。我站在母亲旁边, 不知所措。人们都聚到我家背后的垴包 上,站的站,蹲的蹲,谁也不说话。所 有眼睛都盯着奔涌的洪流,无声地绝望。

田里的豆子已抽条,有的豆角已有 三四寸长,母亲舍不得扯来煮,想等它 们再长几天。这下全没了。她的最后一 丝指望也没了。母亲的脸上了一层灰, 一下子老了十岁。

第二天,母亲把弟弟妹妹交代给我, 自己去梁山借粮食了。

锅里还有一小点蚕豆面蒸的饭,我 热了一下,带着弟弟妹妹吃了。我们都 没吃饱,可是家里再也找不出第二样可 以吃的东西了。中午,我们都饿得不行了, 就走到家背后的垴包上,看着牛水塘和 白沙坪的路。母亲只可能从这两条路回 来。我们望啊,等啊,老看不到母亲的 身影。等着等着,弟弟趴在我腿上睡着了,睡梦中还吧嗒着嘴。

洪水已经退去,田里还淤积着深深 的稀泥,苞谷秆全躺倒在淤泥里。男人 们卷起裤脚,下自家田里捞豆子。虽然 还没豆米,也可以煮吃了。我也想去捞, 可我没那个胆子。

女人们把敷着稀泥的豆子端到小沟边 清洗,不时有豆子被溪水冲走,她们也懒 得去追。一季的豆子都在盆里了,一时也 吃不了。她们回去后,我和弟弟妹妹就去 小溪边,捡那些冲到下游的,还有那些被 扔的半截豆条,拿回家煮了吃。

天擦黑时,母亲终于回来了,她背 着一扁箩苞谷籽,一口袋洋芋,一路小 跑。她的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箩一着地, 她就吩咐我赶紧生火,“可怜我的儿,你 们肚子怕都饿扁了。先烧两个洋芋吃吃。” 她说着就去门口抱柴。

我看她火急火燎的,赶紧拉住 她, 说 :“妈,我们不饿,我们吃过豆子了。 还有点,您也尝尝,挺甜的。”我知道, 母亲也饿了一天了。

当母亲听说我们去捡人家扔掉的豆 条来煮吃时,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父亲还是没有消息。他出门快一年 了。村子里开始有各种说法,有人说他 去景洪招亲了,有人说他在大黑山被人 杀 了。这些传 言,都是母亲对我说的。

我不知道她心里什么想法。她巴不得自 己長出三头六臂,把那些山茅野菜全抓 回家,不饿着她的三个崽子。

不知是太劳累,还是其他原因,母 亲便血了。她也是没说话处,老把我当 成大人。一天早上,她忧心忡忡对我说 : “听说大肠下血,人就活不长了。”我知 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 她要是没了,我们三 个就成孤儿了,都得饿死。我从小到大 都不懂得安慰人,当时我好像什么话也 没说。我的一颗心却悬到了半空中,各 种可怕的念头困扰着我。我开始关注母 亲的一举一动。每次她上完厕所,我就 赶紧问她还有没有便血。上天眷顾,没 钱打针吃药的情况下,半个多月后,她 居然好了。

父亲还是回来了。

那天赵家的牛滚崖了,母亲赊了两 斤牛肉回来煮着。我们几个月没见油荤 了,围坐在火塘边,看砂锅噗噗吹气。

父亲穿一身白,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像个高贵的客人。像驮着唐僧的白马。 他长胖了,皮肤更白了。他左手拎只烟筒, 右手提一袋圆轱辘,我们后来才知道那 叫象棋。

我们姐弟三人看着他,像看陌生人。 他自己拎个板凳坐下了。母亲在做针线, 她没看他,一直低着头。半天,才落下两行眼泪。也不知是哭他终于回来了, 还是哭他怎么还活着。

一问一答间,我听明白了。他出去 这么久,没带回一分钱,没给我们带回 半点粑粑果果。他说他到迤车就没车费 钱了,走着回来的。迤车就是我外婆家 那个镇。不远不近。他要是说他从四川 走回来的,我们心里是不是会好受点?

年复一年。吵吵嚷嚷中,打打闹闹间, 我们姐弟长大了,都住校了。母亲要走了。

我知道,母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宿舍里已经鼾声四起,还有人讲着 梦话。我还没睡着。我知道母亲也没睡着。 我很想拉拉她的手,又不敢。我不想让 她知道我还没睡着,我不想让她知道我 心里有多难过。她要走,就走吧。我都拖累她十几年了。

上车前,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说 要好好学习,说要保重身体,说钱要省 着用……我极力笑着,说好。说好的。 说我知道了,您放心吧。客车司机不耐 烦地催促 :“动作快点嘛,就等你一个人 了。”母亲还拉着我的手,说千万不要谈 恋爱,一定要好好念书,说她每月会给 我寄生活费。

母亲刚上车,车门“嘭”一声关上了。 客车喷出一团黑烟,转个弯,消失在街 角。我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教学楼四楼。 我相信站得高,看得远。小客车朝昆明 方向摇晃着,消失在弯道上。只留下滚 滚黄尘,静静飘落。“妈!”我在心里唤 了一声,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王 莉 8 0 后, 云南省作家协 会 会员, 会泽县 作家协 会 理事。 主要从事小说、散 文创作,在《 边疆文学》《 壹读》等刊物发表小说、 散文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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