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我丢失过的亲人(外一篇)
2020-11-17雍措
雍措
我常常在梦里梦到我没见过面的几个亲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我的亲人。在梦里,他们一再让我相信他们,他们说生活在梦里的人不会骗人,况且他们 来到世上,有的刚出生就死了,有的活到三岁就死了, 还有的虽然活到七八岁,但在世上的日子一直是個傻子, 一个傻子连自己都没活明白,怎么明白骗人的事情。
我不相信他们。我告诉他们我没那么多亲人。他们 三个并排站在我的梦里,让我仔细看他们。第一个让我 看她的眼睛,第二个让我看他手上的痣,第三个让我看 她脚上的大螺丝拐。我慢慢走向他们,我看那双深凹下 去的眼睛,我用手去摸那颗大痣,我俯下身子去看那人 脚上鼓起来的大螺丝拐。我去做那一切的时候,他们三 个站在原地等着我,他们迫切地想向我证明,他们是我 丢失多年的亲人。
看完那三个人,我回到刚才自己站 着的地方。我生气地告诉他们,别用这 样的小把戏在梦里戏弄我。梦里我也认 识我的亲人。说这句话时,我脸上的肌 肉在跳,心里发慌,我知道自己在撒谎。 那双我近距离看过的眼睛,那颗大大的 黑痣,那个脚上鼓起的螺丝拐,都是我 再熟悉不过的,它们分散长在我的阿爸、 阿 妈、阿姐身 上,唯独我什么也没有。 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抵触那三个说是我 亲人的人。
我依然骂他们是骗子。我边骂边愤 怒地看着这三个人。我从他们失落的表 情中看见了他们的难过。他们告诉我, 他们是走了很多路、翻了很多座山、十 多天没睡一场好觉才赶到这里来见我的。 他们说在一场梦里,想见自己前世的亲 人他们要用很大的力气费很多心思才能 相 遇。他们还 说,今天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也不怪我,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让我相信我还有三 个亲人活在另外的一个地方,时时牵挂 着我。其中一个还说,他真想好好活到 世上去,好好和我再做一次亲人。
我不理他们。我心里恐惧自己没有 和他们一样长有相同的东西。我看见他 们悲伤地离开,他们说如果有机会,还 会相约来梦里看我,不过那样的次数会很有限。梦里亲人的相会远比现实生活 中亲人的相会难得多。梦隔着两个天地。 后来我又在梦里见过他们几面。我 在梦里依然没有承认过他们是我的亲人。
他们每一次都是在悲伤沮丧中走,我看 见他们的走是向四面八方的走,这点让 我相信,他们来梦里见我一面是真的不 容易。我知道自己在说谎,其实我早就 认出了他们,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分明 就是阿妈的眼睛,那有痣的手分明就是 阿爸的手,那脚上突出的螺丝拐分明就 是阿姐的螺丝拐,只是阿姐平时把那突 出的螺丝拐藏着,她嫌弃那个难看的骨 头长在自己身体里。
在一个很黑的晚上,阿爸和阿姐都 下地干活去了。我和阿妈坐在铺满月光 的院子里,我问阿妈我还有没有亲人。 阿妈先是一愣,后否认了。阿妈问我为 什么会想起问这样的话。我说梦里有三 个人来找过我,他们说是我的亲人。我 说完这句话,阿妈手里拿着的一团羊毛 线掉在了地上。月光铺满阿妈苍白的脸。 我看见阿妈的嘴在惨白的月光下打着战。 我帮阿妈捡起掉在地上的羊毛线,我们 静静地坐在一地月光中等待阿爸和阿姐 回来。
那一夜,阿爸丢失在一片月光中再 没有回来。那一夜,我和阿妈在一地月光中等回来的只有阿爸不会再回来的消 息。阿妈在月光下默默地掉着泪,她让 阿姐带着我去睡觉,自己一人在月光里 坐了一夜。我躺在床上,久久地望着木 窗外的月光,我在想那一夜阿妈是怎么 在月光下度过的,那一夜她对阿爸的某 些东西是不是也在丢失。
第二天起床,我看见阿妈硬硬地坐 在原来的地方,昨晚薄薄的月光还没有 完全从她身上褪去。阿妈的脸色变得像 月光一样清淡。我叫坐在那里的阿妈, 阿妈看看我,不答应我,只说该下地干 活了。她去墙角找钉耙,怎么也找不着, 阿妈要找的钉耙已被阿爸扛走了。阿妈 另外找了一个快坏掉的旧钉耙下地,从 那天开始,无论阿妈走到哪里,我都跟 屁虫一样追着她,我生怕阿妈也和阿爸 一样,有一天扛着钉耙说走就走了。
很多年后,我在小镇上看见一个像 阿爸的人。那人穿着阿爸离家出走时穿 的衣服,戴着一顶当年阿爸头上戴着的 军绿色的帽子,他躺在地上,眼睛望着 对面的山。他是一个乞丐。我走过他身 边,他用乞怜的双眼看着我,我被那双 眼睛吸引住了,我往后退了几步又走向 他,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久久地望着我, 我向他喊出很多年都没有喊出过的一个 名字,他刚想张开的口又闭上了。他想答应我的喊,却因某种原因又不想答应 了。我理解一个很多年前想走就走的人 不想答应我的喊。他像我的阿爸。我想 看看他的手,我能从一个人的一只手上 看明白那是不是我的阿爸。我去触碰他 的手,他紧张地缩了回去,像他这样一 个软在地上不知道几年的人,应该很久 没有遇见过一个真心实意想触碰他的人 了。我说我就是想看看他的手,我在寻 找一个我丢失多年的亲人。他的眼里有 了泪,可能是我说的亲人两个字让他感 动。他慢慢把手伸到我的面前,眼神复 杂地看着我。不过让我失望的是他的手 上没有一个阿爸手上该有的黑痣。他不 是我的阿爸。
又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过一个和 自己长得很像的人。我们的皮肤、五官、 走路说话的姿势都如此相似,我们在擦 肩而过的时候,感觉自己和自己在擦肩 而过。那种奇妙的感觉让我困惑了很久, 我甚至怀疑我自己也在丢失,那个和我 擦肩而过的人就是我丢失在这个世界上 的一部分自己。
过了很多年,阿妈一直不愿意提起 阿爸的出走,就像她不愿意提起我梦里 的三个亲人。在很多年之后,我相信他 们是我丢失的亲人了,但可惜的是让我 相信他们是我亲人的时间太长,梦里的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在很久以前就 消失在我的梦里。我想起他们说过的话, 梦比世上的天地还要大。
我迷失在每一场梦里。每一场梦里, 我都在极力地寻找我丢失过的三个亲人。 然而自从我开始寻找他们,我就知道,有 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谁都无力挽回。
谁能走出这样悲凉的荒野推开这扇木门,我看见了他们。 一个先是笑着后满眼泪花的男人。
一个脸绷着三十出头的男人。 他们堵着我的路。我不知道走向谁。 他们说你终于回来了。说完这 话,满含泪花的人走过来牵我的手,那个绷 着脸的男人让出一条进屋的路给我走。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向这扇门的。 我只是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来。那条 弯路就长在我想跨出去的每一个步子里。 很多时候,我分不清楚路是本来就长在 那里,还是因为我想跨出去的每一步而 长在那里。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一生 都没有走过这样一条路,路弯得厉害的 时候,细细的,似乎就快断成几截。不 过即使要断成几截,它都没有一处或者 一小处想要分岔出去的意思。我是说, 在这条小路上,如果真有一小处哪怕是
一个长满荒草的分岔口,我都会毫不犹 豫地从这个岔口上分岔出去。我实在不 想走这条弯路了,我在这条弯路上已经 走了七天七夜。
但我没有选择另辟一条路出来让自 己走。我这一生已经懒散惯了,我骨子 里的勇气和胆量早早被我懒散惯了的身 体消磨掉了。我一路叹气和失望,我叹 气和失望是给自己看的。除了这样对待 自己,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路上走,我没有想过这条弯路会 带我去向什么地方。我脚下的步子也与 我分离,在每一次跨出去的时候,我的 脑海一片空白。当时我想,无论怎样, 一条弯路既然存在于一望无际的荒原, 存在于我无法控制的步子之下,总有它 的道理。我就这样顺着它走,无论走到 哪里,无论遇见什么,总有它的道理。
后来,我就再没有计较过我走在这 条弯路上的时间。时间和我很远,我只 和一条弯路亲。
除了一望无际的荒,路上什么也没 有。连风和阳光都少。只有看着这条弯 路的弯,我才恢复自己的信心。我知道 在这片荒原上,只有我和一条弯路活着。 就这样,我来到这里。一条弯路把 我引向了这里。路在这里就再没有路了。
我站在门口犹豫,该不该敲开这扇大大的腐朽的木门。
门没有锁。我知道一扇门如果没有 上 锁,它意味着什 么。我推开那扇门, 一眼看见了他们。他们就站在那里,或 许是一直或者很多年都习惯了站在一扇 木门的背后。
我向他们道歉。我说看门没有 锁, 我就进来了。满眼含泪的人边牵着我的 手,边对我说那扇门开了快二十年了, 那扇没关严实的门一直是为我开着的。
我说我是顺着一条弯路来的,弯路 上一个岔口也没有,我只能到达这里。 满眼泪花的人告诉我一条路再怎么都会 有岔口,风会给一条路开个岔口,一只 野鸡会给一条路开个岔口,从远处来的 一股尘土会给一条路开个岔口,就路本 身厌倦了有些事情,也会像人一样有扭 头走向其他地方的时候。
我愣在那里,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错 过了一条本该可以走向其他地方的路。 其他地方,可能有其他的东西等着我, 其他地方,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
“ 别再想其他地方的路, 你无路可 走。”绷着脸的男人说。
满眼含泪的男人擦掉眼中的淚,笑 着看着我,说 :“是的,这是一条只属于 你的路。”
“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让一条路不弯向其他地方,就是为了等到你来的这一 天。”绷着脸的男人看着我说。
他们把我带进堂屋,屋里到处是炊 烟熏过的痕迹。一座房子要经历多少日 子才能把一座房子变成现在的样子。
两个男人坐在我旁边,他们在火塘 里生起一堆柴火。擦掉眼泪的男人说他 是我的阿爸。脸绷着的男人说他是我的 阿哥。
他们说,他们是丢失在我前半生的 亲人。
我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我在记忆 里找着这两个人的影子。我不知道他们 是谁。
你们认错人了,我想对他们说出这样 的话,但我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这 么多年,我都是在没有亲人的日子里自己 过着。这次来到这里,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我心里什么也没有想过,我只是顺着一条 弯路走过来的人,一个懒得为自己开辟一 条新路走过来的人。我一生都在流浪,从 来就没有一个家,更不会有一个叫阿爸的 人和一个脸绷着的阿哥。
两人不说话。火塘里的火把两个人 的脸映得通红。
我也不想说话,我不知道自己在这 个时候要说些什么。
那个叫阿爸的人在燃烧得很旺的火焰上,重新架上一根干柴。刚才还旺旺 的火苗受惊似的晃动了几下,随后又恢 复到了原本旺旺的模样。
你阿爸是不是泥巴匠?你阿爸是不 是杀死过一条蛇?你阿爸是不是在要走 的那天早上吃了一碗你给他端来的洋芋 饭?你阿爸掉下悬崖的时候,你是不是 正盯着那座悬崖发呆?你阿爸的尸体和 另外一具尸体被白布盖着横躺在西坡时, 你是不是不知道谁才是你的阿爸?
那個叫阿爸的人说这些时,一股热 流在我身体里滚。我对他说的每件事情 都不清楚,可我突然开始害怕,我不知 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站起来,我想走 出这扇门,我的脚却迈不开。我站着看 坐在凳子上自称是我阿爸的人,他瘦小, 突着额头,皮肤黑黑的,一身的无力感 散布在这个自称为阿爸的人身上。他叹 着气,他叹气的样子让我脑海里浮现一 个人,我不愿承认他就是那个人。一个 丢失在我前半生的人。
绷着脸的人让我叫他一声阿哥,他 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见一个人叫他一 声阿哥了。说完这些,他脸上的表情柔 软了下来。他还想告诉我什么,我却什 么也不想听。
我恼怒了。我说他们都是骗子,别想 骗一个流浪了大半辈子的人。在他们之前,我见过很多骗术很高的人,他们想方设法 在我身上骗取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 都没有得逞。没有得逞的一个重要原因是 我是一个活着跟没活着一样的人,我对什 么都满不在乎。谁都别想在我身上骗取任 何东西。我对着他们一口气说出了这些愤 怒的话,我不明白我的愤怒来自哪里,似 乎这种愤怒一直深藏在我的心里,等待某 个时候,遇见某个人、某件事一起窜出来。 我心里明白,等待这些话窜出来,我整整 等了二十年。
说他是我阿哥的人开始哭。说他是 我阿爸的人坐在火塘边沉默。
那自称是我阿哥的人说我该忘记他。 他在我前半生里,不像是我的阿哥,他 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他的哭声装 满整个屋子,旺旺的火焰仿佛是点燃他 哭声的人。
他说他之所以二十年没有离开这座 老屋,就是在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时, 他没想到等来了阿爸。那是上天给他最 大的福报。他相信我会回来。一个到处 流浪的人会找到自己的家。家是一根绳 子,无论出去多久,人都会被这根长绳 系着。
我又想到了那条引我来这里的路。 我可以在这条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的小 路上自找一条出路走出去,我可以在一棵草弯下去的地方跟着一棵草弯出去, 我可以在某个清晨随着一条缠绕在荒原 的晨雾假装迷失方向跟着它走向其他的 地方,我还可以假装跟着一只到处乱窜 的野兔窜出去。在一条拥有无数个弯的 小路上,在一片没有一个人走的荒野上, 在一个心里没有任何想法的人身上,其 实什么都可以去做,什么都可以去发生, 什么似乎都可以理所当然。
我在欺骗自己。我骗自己是一个没 有胆量和勇气的人,我骗自己在一条已 经是路的小路上别无选择,我甚至骗自 己我的人生无需再开辟一条新路来走了。 我是一个欺骗自己的高手。直到现在, 我都在用欺骗养活自己。
我的心里一片荒凉。我不知道我的 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自称为我阿爸的人在一堆篝火旁叹 气,他叹气的声音附着很多重,听着让我感觉心里有块石头一样的东西在生长。 我丢失多年的阿哥在我身后一声声地喊 出我的乳名。自从这一切发生,我知道 他们都是我这辈子的亲人。
我终于可以走出那扇木门了。我忘 记我是怎样从两个说是我亲人的人旁边 走向那扇木门,我颤抖着打开那扇木门, 我对身后的他们只留下一句话 :我这辈 子都不会踏进这扇木门了。自称为阿爸 的人的哭声像匹沧桑的狼,让我心痛。 那个呼唤着我乳名的阿哥说他这一生对 我都是亏欠,他会在这里等我。
我捂着耳朵朝一片荒野奔跑。那一 刻,无论我朝哪一个方向跨出一步,都 是路。那一刻,很多条朝南朝北朝东朝 西的路向我扑来,我的心里却无路可走。 我知道,真正属于我的路,就在我身后,而我现在正在拼命地逃离它,不 想要它。
雍 措 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 表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期刊。出 版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